久别重逢,他们都有太多话想说,又不知究竟该从何说起。
这些人,都曾是苍桐的天之骄子,也是道门的后起之秀,但两百年来,即便天资出众如慕衍,也依旧停留在金丹圆满不得寸进。
好在他们大多已经结丹,寿元延长,两百年勉强还能够耗得起,但诸如楚寒枫这种,却是早早地便陨落了,包括陶恒季敏等人,也没能熬过这相对漫长的岁月。
穆长宁心情有些沉重,当年的筑基弟子到如今已经陨落大半,低阶修士数量剧减,这是道门的普遍现状,但偏偏谁都无可奈何。
穆长宁到底没有坐下与几人仔细叙旧,便先一步回了明火峰。
陶远怔怔盯着她离开时在天际留下的一束遁光,迟迟不曾收回视线。
许玄度不由拿胳膊碰了碰他,轻声问道:“广宁都已经回来了,怎么还是一副闷闷不乐的样子?”
陶远默然良久,低沉的声音几乎只有自己能够听见。
“广宁有些不一样了……”
曾经清丽明朗的眉宇之间不知何时笼罩上了一缕哀愁沉重,谁又知道她这些年到底经历了什么。
那些难以宣之于口的心思,已经随风埋没在了时间里,作为一个朋友,陶远也只是希望她能一切平安如意。
慕衍闭了闭眼,轻声叹道:“都回去吧。”
……
明火峰似乎有人常常在打理,还是一如既往的整洁干净,竹林掩映间,一只体型硕大的黑纹白虎趴在石桌旁,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但当熟悉又陌生的脚步声传来的时候,白虎还是动了动耳朵,慢慢睁开眼睛。
像是无数次在梦里出现的场景一样,它的主人含笑站在它面前,朝它张开了双臂,温柔地唤它:“霹雳。”
霹雳半天没有动,睁着铜铃大的眼睛,一瞬不瞬盯着她看,生怕眼睛一眨人就不见了。
“不认识我了吗?”穆长宁蹲下来,摸摸它的脑袋。皮毛还是一样的柔软,只是有些黯淡无光。
霹雳如梦初醒,嗷呜叫了一声就把穆长宁扑倒在地上,不断地拿脸蹭着她,“主人!主人你终于回来了……”
穆长宁觉得脖颈间湿漉漉的,这么大一只大白虎,居然就埋在她脖子里呜呜哭了。
她口中微涩,只是安抚得给它顺毛,等霹雳冷静下来又像只小猫不断蹭她的时候,穆长宁轻声说:“霹雳,你太重了。”
霹雳愣了愣,赶忙从她身上爬下去,轻声嘟囔道:“明明瘦了好多。”
她打量了一下,点点头,“以后给你养回来。”
霹雳瞪大眼,小心翼翼地看她,“主人你不会再丢下我了吧?”
“不会。”穆长宁伸手结出一个法印,落入霹雳的眉心。
先前的主仆契约随着她去到冥界后便消散了,她这次重新结了一个,是平等契约。
“即便走也带着霹雳。”
霹雳“喵”的叫了声,穆长宁莞尔失笑,而后轻唤道:“望穿。”
矮小的白衣身影凭空出现,背对着她一言不发,背影看起来格外萧索。
穆长宁匆匆赶回来,不过就是因为察觉到了望穿的气息,看他现在的样子,大概是什么都想起来了。
她叹了口气,去酒窖搬了一堆酒出来。
或许是曾经从她这偷的酒太多了,她离开的这两百年间,许玄度一坛一坛地把灵酒往她的酒窖里搬,如今那里面倒是多了许多陈年佳酿。
穆长宁把几十个酒坛往桌上一放,垒得高高的,拉着望穿坐了下来,“来,今天我们不醉不归!”
穆长宁先干为敬,望穿看了她一眼,也捧着酒坛咕嘟咕嘟灌了起来。
两人一句话也没有多说,一直喝到夜幕降临。
霹雳早便识趣地走开了,竹林里散落的空酒坛子越来越多,穆长宁却越来越清醒。
望穿的小脸已经喝得通红,酒意上头,喃喃开口,说他已经把所有事都想起来了。
姜石年把他打回原形的时候,所有不明白的事都明白了。
魔种自爆,他也四分五裂,某些记忆随之丢失……或许是潜意识地不愿想起,最关键也是最重要的那部分,他忘得一干二净。
“我的存在,只是为了成全天道,成全苍生……”望穿扯起嘴角笑得有些悲哀,他的面孔稚气未脱,偏生眉间多了几丝不符合这个外貌的沧桑。
从来都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有一天也会像个孩子一般茫然无措。
穆长宁喉间又干又涩,几次张口也只是吐出两个字:“望穿……”
“你有决定了吗?”望穿定定看着她。
穆长宁攥紧手心,沉痛闭眼。
望穿想,他是知道答案的。
他走到穆长宁面前,伸手捧住她的脸,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
“宁宁,其实你就是姜沅吧。”
穆长宁点点,尽管那段经历她还不曾对望穿说起,但望穿已经猜到了。
他颓然耷拉下肩膀,自嘲笑道:“所以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也只有你是真心对我好了。”
穆长宁哑然,心里一时又酸又涩。
就算对他好又能怎样呢,她还不是要亲手将他推向末路……
“对不起。”穆长宁只能这么说。
“你和我道歉做什么,这又不是你的错。”望穿早已经坦然接受了一切,“就像当初的你被逼着祭天时一样,你做出那样的选择,又怎么知道我不会同样如此?”
“宁宁,其实我是该高兴的。”他笑着说:“本来我早该几十万年前就消失的,多活了这么多年,我还觉得我赚了呢。”
“我那些兄弟姐妹们,连这个世界都没来得及多看几眼就被拿去补天了,我就不一样了,我还生出了灵识,还当了好一阵七重天的小殿下呢,所有人都对我言听计从的,你说当时的我威不威风!”
“还有啊……”
望穿眉飞色舞地滔滔不绝,穆长宁俯身轻轻抱住了他,他的话音戛然而止,再开口时却带了几分委屈。
“宁宁,我不怕的,我只是有一点难过……真的,就只有那么一点点。”望穿伸手比划了一下。
穆长宁连连点头,“我知道,我都明白。”
但是明白归明白,她能做的,却十分有限。
在很多事上,都是如此。
沉默一如夜色悄然蔓延,过了良久,望穿伸手将穆长宁推开,黑曜石般的眼里映着皎皎月光,亮得惊人。
“宁宁,这是救世之功,我相信,这一切不会就这样结束的。”
……
日上三竿的时候,议事堂里已经聚满了人,除却门中几位元婴长老和两位化神真尊之外,慕衍许玄度几个也都到了,甚至还有付文轩和凌玄英。
广宁真人死而复生,甚至还一跃成了广宁真君,这个消息不胫而走,不仅在苍桐派上上下下流窜,几乎一日之间便传扬了出去。
付文轩这些年一直都在中土,甚至还在极阴之地扎根过一段时间,他几乎踏遍了中土每一个角落……同他一道来的佛修们如何苦劝他都不肯回神洲,哪怕付景宸这个师父来了他同样无动于衷,久而久之,便随了他去了。
付文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他后来在云龙山脉结庐而居,或许是因为这里离她的门派更近一些。
改修佛道之后,许多事他都在慢慢放下,唯独一件成了他的执念。付文轩知道,在这个世上,这个执念只有一个叫穆长宁的人能够消除。
听到她活着回来的消息,付文轩没有任何犹豫地便赶过来了。
佛子无论去到哪里,都是被奉为座上宾的,更何况他曾经与穆长宁的交情也很不错,苏讷言便直接让他来议事堂了。
几个小辈翘首以盼,几位元婴长老也都有点坐不住了,他们有一肚子的疑惑,偏偏昨日太匆忙了,什么都没来得及问。
“讷言师叔,广宁有没有和你提起过什么?”新觉真君忍不住好奇问道。
苏讷言还是一副老神在在模样,低头抿了口灵茶,淡然道:“等广宁来了不就知道了。”
穆长宁确实把什么都告诉他了,即便是苏讷言,听完她所说的一切也都愕然沉默了许久,但比起惊讶,摆在眼前的还有一件更加棘手的事。
今天召集这么多人在这里,也无非是要就此事。
西方魔界,苏讷言也是头一次听说,但如今修真界的现状就在眼前,由不得他不信,如果不出意外,中土道门又得联合起来了。
想想都觉得可笑,上一次道门同气连枝,还是因为天命人呢!
众人又等了许久,穆长宁才带着望穿走进议事堂。
除却付文轩之外,昨天他们都已经见过人了,也就没多惊讶,只是好奇他身边那个白衣小男孩到底是谁。
涵熙真尊目光落在望穿身上,竟也看不出他的深浅,只觉得他浑身充满了灵性。
穆长宁朝着众人打过招呼,又拉过望穿引见给他们:“这是望穿。”
知晓全部内情的凌玄英就算了,苏讷言和付文轩却是在迦业寺见过望穿的,穆长宁向他们介绍过,这是她的同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