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当他们俩向各自的家庭披露他们的决定时,无法防止的一场暴风雨发生了。对凡•高家说来,问题仅仅是金钱。在靠泰奥瞻养之际,他怎么还能娶妻呢?
“首先你必须挣钱,摆平生活,然后才能结婚,”他的父亲说。“如果我径直地与我的手艺这一明白不过的事实进行搏斗来谋生的话,”文森特回答,“到一定的时候,就能挣钱。”“那末你应该在一定的时候结婚。但不是现在!”
牧师住宅内的骚动,与隔壁全是女人的屋里的骚动相比起来,不过是一阵小小的风波。有着五个姊妹,而且全未出嫁,贝格曼家就能站在坚固的阵地上对付全世界。玛戈特的婚姻对全村提供了一个活生生的证明:其余四个姑娘亦将在婚姻上失败。贝格曼太太认为,让她的四个女儿不遭受更多的不幸,比之让其中之一取得幸福要好得多。
那天玛戈特没有陪他到织工的家去。下午很晚的时候,她来到工作室。
她的双眼红肿,她比以前更显得老于四十岁。她使劲地紧抱着他好一会儿。
“她们整天吓人地毒骂你,”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一个男人做了那么多的坏事还能依然活着。”
“你应该料想到的。”
“我料想到的。但我没有想到她们会这样恶毒地攻击你。”他轻柔地拥抱她,亲吻她的面颊。“让我来对付她们,”他说,“晚饭后我来,或许我能使她们相信我不是那么可怕的人。”他的脚一踏进贝格曼的家,就立刻晓得是进入了一个奇怪的陌生的地方。六个妇女所制造出来的气氛中,有着不祥的征兆,这种气氛从来没有被男性的声音和脚步打破过。她们引他走进会客室。房间阴冷,一股毒气。这房间已经空关了好几个月。文森特知道那四个姊妹的名字,但他从来没有费功夫去把名字和面孔对起来。她们都象是玛戈特的漫画。主持家政的大姊,承担了盘问的重任。
“玛戈特告诉我们,你希望娶她。冒昧地请问,你在海牙的妻子情况如何?”
文森特把克里斯廷作了一番解释。会客室里的气氛更冷了几度。
“你几岁了,凡•高先生?”
“二十一。”
“玛戈特没有对你说她是……”
“我知道玛戈特的年龄。”
冒昧地请问,你挣多少钱?”
“我有一百五十法郎一个月。”
“这笔收入的来源是什么?”
“我弟弟寄给我的。”
“你意思是说你弟弟瞻养你罗?”
“不。他付我月薪。作为交换,他得到我画的一切。”
“他卖去了多少张你的画?”
“我实在说不上来。”
“好,我能说。令尊告诉我,他一张也没有卖掉过你的画。”“以后他会卖掉的。这些画会给他带来比现在多几倍的钱。”“少说点,那也是要打问号的。还是谈谈事实吧。”文森特端详这位姊姊的冷酷、难看的脸容。他不可能从那个地方得到同情。
“如果你一钱不挣,”她继续说,“请允许我问一下,你怎样养活妻子呢?”
“我弟弟敢于在我身上每月投一百五十法郎的赌注;那是他的事,与你无关。对我来说,那始终是一笔薪水。我是十分努力工作来挣得这笔薪水的。
玛戈特和我能够靠这笔薪水过活,只要我们妥善地安排。”
“可是,我们不必那样!”玛戈特嚷道。“我有的是钱养活自己。”
“安静,玛戈特!”大姊命令道。
“记住,玛戈特,”她的母亲说,“如果你竟敢做出玷辱家门的事情,我有权停止你的进款!”
文森特微笑。“跟我结婚是耻辱吗?”他问。
“我们对你了解得很少,凡•高先生,可是这很少的一点情况却又是很不幸的。你当画家有几年了!”
“三年。”
“你还没有取得成功。还要多少年才能成功呢?”
“我不知道。”
“在你从事绘画之前,你做过什么呢?”
“画商、教师、书商、神学生和福音传道者。”
“都失败了吗?”
“我放弃了。”
“为什么。”
“我不适宜干那些名堂。”
“多少时候以后,你将放弃绘画呢?”
“他永远不会放弃!”玛戈特叫道。
“在我看来,凡•高先生,”大姊姊说,“你要娶玛戈特是太冒失了。
你不可救药地被社会所抛弃,既不名一文,又无能挣一个子儿,无法坚持任何一种职业,就象二流子和流浪汉似地东荡西游。我们怎么敢把我们的姊妹嫁给你呢?”
文森特摸索烟斗,又放了回去。“玛戈特爱我,我爱她。我能使她幸福。
我们在这儿再住年把,然后到外国去。她从我这儿得到的将永远是照料和爱情。”
“你会遗弃她!”别的一个姊妹叫道,她的声音更尖。“为了某一个坏女人,就象海牙的那一个,你就会厌倦她,抛弃她!”
“你就是为了她的钱才想娶她!”另一个说。
“但你得不到的,”第三个宣告。“妈妈要把这笔钱放回到产权中去。”
眼泪涌出了玛戈特的眼眶。文森特站起身来。他认识到在这些雌老虎身上浪费时间是白费的。他只需在埃因霍温与玛戈特结婚,然后立刻赴巴黎。
他现在还不想离开布拉邦特,画还没有完成。但一想到让玛戈特单独留在那班变态女人的家中,不由得一阵战栗。
接下去的几天中,玛戈特很难受。第一场雪降落了,文森特只能待在工作室里作画。贝格曼家不允许玛戈特来看他。从早晨起床起,直到佯装要睡觉而得到允许时止,她无时无刻不被逼倾听对文森特的无休止的攻讦。她和她的一家一起生活了四十年;她认识文森特不过几个月。她憎恨她的姊妹,因为她清楚,是她们毁掉了她的一生。但是憎恨是爱的一种更为含糊的形式,有时候,它繁殖起一种离奇的责任感。
“我真不明白,为什么你不跟我一起远走高飞呢,”文森特告诉她,“或者至少就在这儿跟我结婚,不管她们同意不同意。”
“她们不让我。”
“你的母亲?”
“我的姊妹。妈妈不过坐在后面表示赞同而已。”
“你姊妹们说的话那么要紧吗?”
“我告诉过你,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爱上了一个男孩,还记得吗?”
“记得。”
“她们阻止了我。我的姊妹。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一生中,她们老是阻止我所要做的事情。我决定探访城里的亲戚,她们不让我去。我想读书,她们不允许家里有本好一点的书。每次我邀请一个男人到我们家来,她们就在他离去后把他说得一无是处,这样就能使我不再见到他。我一直想干点什么;当一名护士,或学习音乐。就是不可能,我一定要跟她们想得一样,完全按照她们的样子生活。”
“那现在呢?”
“现在她们不让我嫁给你。”
新近获得的大部分生命力,从她的声音和姿态中消失了。她的嘴唇于裂,双眼底下的微细的肉色雀斑又显露出来。
“别担心她们,玛戈特。我们结婚,事情不就完了。我的弟弟一直建议我上巴黎去。我们可以在那儿住。”
她没有回答。她坐在床沿上,呆望着木地板。她的双肩坍削成新月形。
他坐在她的身旁,握着她的手。
“她们不答应,你就害怕嫁给我吗?”
“不。”她的声音里没有力量或信心,“我将自尽,文森特,如果她们把我从你手里抢去的话。我受不了。在爱上了你后,再也受不了。我将自尽,完了。”
“不需要让她们知道。先结婚,以后再告诉她们。”
“我无法违背她们的主意。他们人数太多了。我无法跟她们所有的人斗。”
“哦,别操心斗不斗的。只要嫁给我,不就完了。”
“没有完。不过是开了个头。你不了解我的姊妹。”
“我不想了解!不过今晚我再来试一试吧。”
他一踏进会客室,就知道又是徒劳的。他已经忘记了这地方的令人心寒的空气。
“我们都已听说过这些了,凡•高先生,”姊姊说,“这说服不了我们,也打动不了我们。对这件事,我们已经拿定主意。我们要看到玛戈特幸福,而不要她抛弃她的生活。我们已经商量好,两年以后,你还想结婚的话,就收回我们的反对。”
“两年!”文森特说。
“我不会在这儿再耽上两年了。”玛戈特安详地说。
“你要上哪儿?”
“我死了。如果你们不让我嫁给他,我就自尽。”
在一阵“你竟敢说这种话!”和“你们看,他给了她什么样的影响啊!”
的叫喊声中,文森特偷偷溜走了。他毫无办法。
许多年来,玛戈特在精神上的失调,显露其影响了。她精神不健康,身体也不健康。在五个下定决心的女人的正面强攻下,她的精神一天天地消沉下去。一个二十岁的姑娘也许能杀开一条血路而不负伤,但玛戈特四面受敌,将被打得遍体鳞伤。她的脸上起了皱纹,旧时的忧愁神情又在眼中显露,皮肤开始苍白和粗糙起来。她的嘴右边的那根线条加深了。
文森特对玛戈特的柔情随着她的美一起蒸发了。他从来没有真正地爱过她,或想娶她,现在他比以前更不需要她了。他对自己的冷淡感到羞愧;这促使他的求爱更为热烈了。他不知道她是否预卜到他的真正感情。
“你爱她们比爱我更深吗,玛戈特?”有一天,她设法溜进他的工作室待一会儿。他问。
她向他投去吃惊和责备的眼光。“噢,文森特。”
“那末你为什么愿意放弃我呢?”
她象一个玩累了的孩子,蜷缩在他的怀里。她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出来。
“要是我认为你象我爱你那样地爱我,我就敢反抗整个世界。可是,你是那么少……而她们是那么多……”
“玛戈特,你错了,我爱你……”
她把手指轻轻地按在他的嘴上。“不,亲爱的,你想……但是你不。你不必想得太坏。我要做一个最有爱情的人。”“你为什么不和她们决裂,自己拿主意呢?”
“你讲得容易。你强壮,你能与任何人斗。但我已四十岁了……我生在纽南……我从来没有出过埃因霍温。你还不明白,亲爱的,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和任何人或任何事决裂过。”“是的,我知道。”
“如果这就是你所要的东西,文森特,我就会全力以赴地为你而斗。但这仅仅是我所要的东西,而且这毕竟是太晚了……现在我的生活已经完了……”
她的声音变成了耳语。他用食指抬起她的下巴,用拇指捏住。她的眼里满含泪水。
“我亲爱的姑娘,”他说,“我最亲爱的玛戈特。我们能够白头偕老。
你只要讲一句话。今晚你家里睡觉的时候,你收拾一下衣服,可以从窗口递给我,我们走到埃因霍温,搭早车去巴黎。”
“没有用的,亲爱的。我是她们的一部分,她们是我的一部分。但是到最后,我要怎样就怎样。”
“玛戈特,我看到你这样不幸,受不了。”
她朝他转过脸去。泪水没有了。她微笑。“不,文森特,我幸福的。我得了我所需要的。爱你是了不起的。”
他吻她,在樱唇上,他尝到了从粉颊上淌下来的眼泪的咸味。
“雪已经停了,”过了片刻,她说,“明天你到田野里去画画吗?”
“是的,我想去。”
“在哪儿?下午我来找你。”
第二天,他画到很晚,头上戴着皮帽,颈上紧紧地围着布工作衣。黄昏的天空,在茅舍的黑色剪影上,在红色的矮树丛的隙缝中,呈现着带金色的淡紫色。上方,苗条的黑色白杨树耸起;前景是一片枯萎的变白的绿野,一条条黑色的泥沟边,青色的干枯芦苇纵横交错。
玛戈特快步穿过田野。她穿着他第一次遇见她时候的那袭白裙衫,肩上披着围巾。他注意到她双颊上的淡淡红晕。她又成了那个几星期前滋润在爱情中的神采焕发的女人。她手中拎着一个小小的针线篮。
她双臂抱住他的颈项。他能够感觉到贴着他的那颗心在怦怦乱跳。他轻轻地把她的头向后推去,注视着那双棕色的明眸。眼中的哀伤神情消失了。
“怎么啦?”他问,“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没有,”她嚷道,“那……那不过是我感到很高兴……又和你在一起……”
“可是你怎么穿着这样单薄的衣服出来呢?”
她等了片刻,然后开口:“文森特,不论你走得多远,我要你永远记住关于我的一件事。”
“什么事,玛戈特?”
“我爱你!永远记住我比你一生中任何一个女人更爱你。”
“你怎么抖得这样厉害?”
“没什么。我被拦住了。所以来晚了。你快画完了吧?”
“马上就好。”
“那就让我坐在你的后面,你尽管画,就象往常一样。你知道,亲爱的,我决不想给你添麻烦,妨碍你。我只要求你答应让我爱你。”
“好的,玛戈特。”他想不出别的话来说。
“那就画吧,我亲爱的,把它画完……我们就可以一起回家。”她有点哆嗦,拉拉紧围巾,说,“在你动手前,文森特,吻我一次吧。你吻我的那样子……上一次……在你的工作室里……那次我们是那么幸福地在彼此的怀抱里。”
他轻柔地吻她。她拉拉好裙衫,坐在他的后面。太阳西下,冬天的短促黄昏降落在平坦的田野上。乡野暮色的宁静包裹着他们。
一只瓶子叮地落地。玛戈特哑叫一声站了起来,在一阵剧烈的抽搐中倒在地上。文森特跳起来扑过去。她的双眼紧闭,脸上流露出一丝讥笑。她又发作了一阵很快的痉挛,她的身体僵硬起来,向后弯成弓形,双臂弯曲。文森特向落在雪地上的瓶子弯下身去。瓶口内残留着白色的结晶。一点气味也没有。
他抱起玛戈特,疯狂地奔过田野。他离开纽南一公里左右。他担心抱她回到村子前,她会断气。快吃晚饭的时候了,人们正坐在他们的家门口。文森特从镇的尽头进来,得抱着玛戈特横穿整个村子。他奔到贝格曼家,一脚踢开门,将玛戈特放在会客室的沙发上。母亲和姊妹们奔进房来。
“玛戈特服毒啦!”他叫道,“我去请医生!”
他飞奔去请村里的医生,把他从晚饭桌上拖出来。“你敢肯定是番木鳖硷吗?”
“看上去是的。”
“你把她送到家里的时候,还活着?”
“活着。”
他们到达那儿的时候,玛戈特在躺椅上折腾。医生朝她弯下身去。
“是番木鳖硷,不错,”他说,“但她为了止痛,同时吃了一些别的东西。从气味上闻起来,好象是鸦片剂。她不知道鸦片剂却起了解毒的作用。”
“那她能活了,医生?”母亲问。
“有希望。我们必须立即把她送往乌得勒支。她应该得到严密的观察。”
“你能介绍一家在乌得勒支的医院吗?”
“我认为进医院并不适宜。我们最好让她在精神病院里待一阵子。我知道有一家很好的精神病院。吩咐套车吧。我们必须赶上从埃因霍温开出的最后一班火车。”
文森特站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一声不响。马车驾到房子的前面,医生用条毯子将玛戈特裹好,抱她出去。她的母亲和四个姊妹尾随着。文森特走在最后面。他的一家全站在牧师住宅的大门口。全村的人都聚集在贝格曼家的门前。抱着玛戈特的医生一出来,四下里立刻静了下来。他把玛戈特抱上车。女人们上车。文森特站在车旁。医生捡起缰绳。玛戈特的母亲,转过身来,看到了文森特,尖声叫道:“你做下了这等好事!你杀害了我的女儿!”
人人注视着文森特。医生用鞭子轻轻抽马。马车沿着大路慢慢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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