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文森特的母亲跌断腿之前,村里的人对文森特不友好,因为他们不信任他,无法理解他的生活方式。但是,他们也没有特别地厌恶他。现在,他们对他极为反感,他能感觉到他们的憎恶从四面八方包围着他。他一走近,他们便转过身去,背朝着他。没有一个人对他讲一句,或对他望一眼。他成了一个无赖。他对此毫不介意——织工和农人依然在家里把他当朋友接待——但是,当人们不再上牧师住宅来看望他的双亲时,他认识到他应该迁居了。
文森特明白,最好是干脆离开布拉邦特,让他的双亲太太平平。然而,他到什么地方去呢?布拉邦特是他的家乡。他想一直住在那儿。他希望画农人和织工,他发觉唯有描绘农人和织工才是对的。他知道,那是美好不过的:冬日置身于雪中,秋天置身于黄叶中,夏令置身于成熟的作物中,春季置身于绿草丛中;那是美好不过的:常常与割草的人以及农家姑娘在一起——夏天时头上一片晴空,冬日里围炉而坐,感到一直能这样,永远将这样。
在他看来,米勒的《晚祷》,是最接近于创造过完美事物的人。在农民生活的粗陋中,他发现唯一真正而永恒的真实。他要在户外,现场描绘。在那儿,他得赶走成群的苍蝇,与灰尘和风沙搏斗,把油画布卷起来带着走几个小时,穿过荒原和树篱。但当他回来的时候,他知道已经与现实面对面过了,已经捕捉到了它的根本的质朴。如果他的农人画上散发出一股咸肉味、烟火气和土豆味,那也不是有害于健康的。如果田野里有成熟的谷物、鸟肥和肥料的气味,那也是有益于健康的——特别对城里的人来说。
他用十分简单的方式解决了问题。沿大路不远有一所天主教堂,隔壁是看守人的住屋。约翰努斯•沙夫拉特本来是个裁缝,在看管教堂之前,他一直操此职业。他的妻子阿德里安娜是一个好心肠的妇人。她租给文森特两间屋,而且高兴能为这个全村抱有反感的人做点事。
沙夫拉特的房子被一个宽大的门厅一分为二:右面进口的地方,是他家的住房。左面,一间大起居室面向大路,后面有一小间。起居室成了文森特的工作室,后面作贮藏室。他睡在楼上一间凸出来的顶楼房间,半间是沙夫拉特家一直用来晾晒衣服的。另半间里有一张高床和一把椅子。晚上,文森特把衣服掼在椅上,跳上床,抽一斗烟,望着白日的余晖在夜色中消逝,然后坠入梦乡。
在工作室里,他挂上自己的水彩画和粉画,男男女女的头像,他们的黑人般的朝天鼻子、凸出的颚骨和大耳朵,画得十分强调。还有织工和他们的织布机,妇女摆弄梭子,农人种土豆。他和弟弟科尔交上了朋友,他们合作做了一口食橱,收集了至少三十个不同的鸟窝、荒原上的各种苔藓和植物、梭子、纺车、床用取暖器、农具、旧帽、木鞋、盆碟以及与农村生活有关的各种东西。他们甚至在橱内的后角里放了一株小树。
他安居下来工作。他发现大多数画家所不用的褐色颜料和沥青,使他的色彩成熟丰富。他发现在紫罗兰和紫丁香色调的旁边,稍许加一点黄色,就会显得更黄。
他并且领悟到孤立犹如身入囹圄。
三月里,他的父亲在荒原上走了很长一段路,去看一个生病的教区居民,回米时咕咚地倒在牧师住宅的台阶上。当安娜•科妮莉娅跑到跟前后,他已经断气。他们把他安葬在花园中的老教堂旁边。泰奥回家参加葬礼。
那天晚上,他们坐在文森特的工作室里,先闲聊家常,后来又谈到了他们的工作。
“有人出一个月一千法郎,叫我离开古皮尔,参加一家新公司。”泰奥说。
“你打算接受吗?”
“我不想。我感到他们的方针纯粹是生意经。”
“不过你曾写信告诉过我,古皮尔……”
“对,‘先生们’也是追求高额利润的。再说,我到底在那儿于了十二年呀。干吗为了多几个法郎而换地方呢?有朝一日,他们会叫我负责一个分公司。一旦这样,我就能够开始出售印象主义者。”
“印象主义者?我想我在什么地方的画片上见到过这个名称。他们是谁?”
“噢,不过是巴黎的一些年轻的画家:爱德华•马奈、德加、雷诺阿、克洛德•莫奈、西斯莱、库尔贝、洛特雷克、高更、塞尚和修拉。”
“他们从哪儿弄来这个名称的?”
“从一八七四年在纳达的展览会上。克洛德•莫奈在那儿展出一幅名叫《印象,日出》的油画。一个名叫路易•勒鲁瓦的报纸评论员,把展览会讥之为印象主义者展览会,于是这个名称就粘上了。”
“他们用亮色还是暗色?”
“噢,亮色!他们看不起暗色。”
“那末我怕是没法和他们一起作画的。我打算改变我的色彩,但是,我将画得暗一点,而不是亮一点。”
“你到了巴黎后,也许就会有不同的想法罗。”
“也许吧。他们当中有人卖掉过画吗?”
“迪朗一吕埃尔偶尔卖出过一张莫奈。大概就是那么一张”“
“那他们怎么生活呢?”
“天知道。多半靠他们的智慧。卢梭教儿童提琴;高更向他以前的股票交易所的朋友们借债度日;修拉由母亲瞻养;塞尚靠父亲。我无法想象,其他的人从什么地方弄到钱。”
“你全认识他们吗,泰奥?”
“全认识,我是逐渐地和他们熟起来的。我一直在劝‘先生们’在古皮尔公司中给他们一个小角落展览,但是他们不高兴用一根十英尺长的杆子去碰一碰印象主义者的画。”
“听上去我应该去见见那些人啦。你看,泰奥,你压根儿没有引起过我想见见别的画家的念头。”
泰奥朝工作室的前窗走去,向外望着那一小块草地,草地把看守人的住屋与通向埃因霍温的大路分隔开来。
“那末到巴黎来跟我一起住吧,”他说,“反正你最后还得在那儿结束一切的。”
“我还不能走。首先我还有些东西要在这儿画完。”
“哦,如果你留在地方上,你就没有希望与你的同行们为伍了。”
“也许倒是真的。不过,泰奥,有一件事我无法理解。你没有卖掉过我的一张画,事实上,你也从来没有试过。你试过吗?”
“没有。”
“为什么?”
“我把你的画给鉴赏家们看过,他们说……”
“噢,鉴赏家!”文森特耸耸肩,“我对大多数鉴赏家所欣赏的平庸一清二楚。当然啦,泰奥,你一定知道,他们的见解与一幅画的固有品质毫不相干。”
“哦,我不想那么讲。你的画是差不多可卖的了,不过……”
“泰奥,泰奥,关于我在埃顿画的第一批速写,你写信给我,就是这样说的呀。”
“这些话是不错的,文森特,你似乎一直在进入高度成熟的边缘。我热切地拿起每一张新素描,希望这一点终于发生。但到现在为止……”
“至于可卖或不可卖,”文森特插言道,在火炉上把烟斗里的灰敲出来,“那是一把旧锯子,我可不想在它的上面磨钝我的牙齿。”
“你说得在这儿作画。那末就快干,快完成。你愈快来到巴黎,对你愈有好处。可是,如果你同时要我卖画,就寄给我创作,不要习作,没有人要买习作。”
“嗯,一幅习作在什么地方停止,一幅创作在什么地方开始,这是很难说的。让我们尽可能地多画,泰奥,象啥样就啥样,不管好坏,我们就是我们。我说‘我们’,因为是你付的钱,我知道,你为了帮助我立足,麻烦是够多的了,你有权把一半作品看作是你自己的创作。”
“噢,至于……”泰奥走到房间的后部,揉弄着挂在树上的一顶旧的无边女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