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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欧文·斯通 本章:8

    在父亲死前,文森特偶而到牧师住宅吃顿晚饭或待上个把钟头。在葬礼后,他的姊妹伊丽莎白明确地说他完全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家里的人希望能在社会上保持一定的地位。母亲感到他应对自己的生活负责,她有责任支持她的女儿。

    现在,他在纽南依然孤独,他以描绘大自然来代替人物。他开始了一场追踪大自然的毫无希望的斗争,一切都不对头。他平静地用自己的调色板来创造,而大自然与其相符,并追随着,就这样结束了这场斗争。当他孤寂得要死的时候,他想起了在韦森布吕赫工作室里的情景,以及这个利嘴铁口画家对痛苦的赞美。他发现,韦森布吕赫的哲学,在他坚定信仰的米勒那儿,表现得更为令人信服:“我从来不希望压抑痛苦,因为正是痛苦,常常强有力地迫使艺术家们表现自己。”

    他与名叫德•格罗特一家交上朋友。那一家有母亲、父亲、儿子和两个女儿,全在田里干活。德•格罗特一家,象布拉邦特大多数农人一样,有权象博里纳日的矿工一样被称为“黑下巴”。

    他们的脸黑人似的,弓起的鼻粱,张得大大的鼻孔,阔大的嘴,长长的角形耳朵。五官从前额处向前凸出,头颅又小又尖。他们住在单间的茅舍里,墙上有当床的洞。房间当中是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几口箱子,从粗糙的横粱上悬下一盏灯。

    德•格罗特一家以土豆为粮。晚饭时,他们喝一杯黑咖啡,也许一星期有一次吃上一片火腿。他们种土豆,挖土豆,食土豆;那就是他们的生活。

    斯蒂恩•德•格罗特是一个十七岁光景的可爱的孩子。她戴一顶白色的无边大工作帽,穿一件白领的黑色短上衣。文森特养成了每天晚上去看他们的习惯。他和斯蒂恩一起嬉笑着。

    “看!”她嚷道,“我是一个高贵的太太。别人在画我的像。要我戴上新帽吗,先生?”

    “不,斯蒂恩,你这样已经很美丽了。”

    “我,美丽!”

    她发出一阵欢笑。她有一对快活的大眼睛,一副漂亮的神情。她的脸是她生活所固有的。当她在田里挖土豆的时候,他在她身躯的线条中看到了比凯的曲线更为真正地优美。他懂得,人物画中的根本问题是活动,而以前大师们的作品中,人物的一个大缺点,就是没有活动。他速写德•格罗特一家在田里挖土豆,坐在家里的桌旁,吃蒸土豆。斯蒂恩老是在他的肩头上望着,和他说笑话。有时候在星期日,她换上干净帽子和领子,和他一起在荒原上散步。这是农人们的唯一消遣。

    “玛戈特•贝格曼喜欢你?”有一次她问。

    “是的。”

    “那末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因为家里不让她嫁给我。”

    “她真笨。你知道,我会怎么办而不自杀吗?我就爱你!”

    她抬头冲着他的脸笑,奔向一丛松树。他们一整天在松林里笑着,玩着。

    别的在散步的双双对对看到他们。斯蒂恩天生爱笑,文森特所说所做的最细小的一件事,都会从她嘴里引出不尽的笑声。她跟他摔交,力图把他摔倒在地。他在她家里画的东西,若使她不喜欢,她就浇上咖啡,或扔进火中。她常到他的工作室来摆姿势,她走后,房间里一团糟。

    夏天和秋天就这样过去了,冬天又来临。文森特被风雪逼得只能在工作室里作画。纽南的人不喜欢摆姿势,要不是为了钱,没人肯的。在海牙,为了作一幅三人群像,他差不多画了九十个女裁缝。他要画吃土豆和咖啡晚饭的德•格罗特一家,但是为了要画得准确,他首先觉得有必要把邻近的每一个农人画一遍。

    天主教神父决不高兴把看守人住屋中的房间,租给一个既是异教徒又是艺术家的人,然而,既然文森特很安静,很有礼貌,他也找不出理由把他撵走。一天,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走进工作室,激动得很。“保维尔斯神父希望立刻见你。”

    阿德雷亚斯•保维尔斯神父是一个身材魁梧的人,面孔红彤彤。他匆匆地对工作室扫了一眼,感到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地杂乱无章。

    “我能为你效劳吗,神父?”文森特彬彬有札地问。

    “你没什么可为我效劳的!但是我倒可以为你效劳我来帮你干完这件事,你得照我的话去做。”

    “你指的是什么事呀,神父?”

    “她是天主教徒,你是清教徒,但我将从主教那儿给你弄个特准。准备好几天中就结婚吧!”

    文森特走上前去,在窗口的光亮中注视着保维尔斯神父。“我怕听不懂你的话,神父。”他说。

    “噢,你懂得很。装模作样是没有用的。斯蒂恩•德•格罗特肚子大了!那个家庭的名誉必须保住。”

    她真是个魔鬼!”

    “你尽管可以去拜访魔鬼。这真是魔鬼干出来的事。”

    “你有把握吗,神父?你没有弄错吗?”

    “没有确凿的证据,我是不会谴责一个人的。”

    “那是斯蒂恩告诉你的……是她说……我是那个人吗?”

    “不是,她不肯讲出他的名字。”

    “那末你为什么要把这个荣幸赐给我呢?”

    “人们看到你们许多次在一起。她不是常到这工作室来吗?”

    “对。”

    “星期日你不是和她一起在田野里散步吗?”

    “对,不错。”

    “那末,我还要什么更进一步的证据呢?”

    文森特沉默了片刻。然后他心平气和地说:“我很遗憾听说这事,神父,特别是这意味着给我的朋友斯蒂恩带来麻烦。但是,我敢向你保证,我和她的关系是无可非议的。”“你期望我相信你的活吗?”

    “不,”文森特答道,“我不。”

    那天晚上,斯蒂恩从田里回来的时候,他在她的茅舍的台阶上等她。家里其余的人进屋吃晚饭。斯蒂恩颓然地坐在他的旁边。

    “我很快就有一个可以给你画了。”她说。

    “那末是真的了,斯蒂恩?”

    “真的。要摸摸吗?”

    她拿起他的手,放在她的腹部。他感觉到在逐渐变大的隆起部分。

    “保维尔斯神父刚通知我,说我是父亲。”

    斯蒂恩笑笑。“我希望那是你。但你从来不想要。是吗?”他望着凝结在她黑皮肤上的田里的湿气,不活泼的、歪扭的、粗糙的脸容,粗鼻厚唇,她对他笑。

    “我也希望是的,斯蒂恩。”

    “所以保维尔斯神父说是你。真可笑。”

    “有什么可笑?”

    “你能保守我的秘密吗?”

    “我答应。”

    “那是他教堂里的执事。”

    文森特嘘地吹了一声口哨。“你家里知道吗?”

    “当然不知道。我决不会告诉他们。不过他们知道不是你。”文森特走进茅舍。气氛没有变化。德•格罗特家以同样的态度——他们会让母牛在田野里这样干的——来接受斯蒂恩的怀孕。他们一如既往地接待他,他知道他们相信他是清白无辜的。

    村里的人却不是这样。阿德里安娜•沙夫拉特在门口听别人说过。她很快把这个情况告诉她的邻居。一个钟头内,纽南的二千六百个居民统统知道,斯蒂恩•德•格罗特将要生文森特的孩子了,保维尔斯神父正在催逼他们结婚。

    十一月和冬天已经到来,是移居的时候了,再留在纽南毫无意义了,他已经画好了要画的一切东西,了解了要了解的农家生活。他认为在又一次的公愤中,无法再住下去了。很明白,离去的时刻已经来到,但是上哪儿去呢?“凡•高先生,”阿德里安娜敲门后难过地说,“保维尔斯神父说,你得马上离开这所房子,另找住处。”

    “很好,就照他所希望的办。”

    他在工作室里兜了一圈,看着他的画。足足两年的苦役,成百张习作;织工和他们的妻子、布机、田里的农人、教区牧师住宅花园深处的截去枝梢的树、陈旧的教堂尖塔、阳光照耀下的荒原和树篱,以及寒冷的冬日黄昏。

    他感到一股巨大的压力,他的作品全是那么残缺不全,许多小品表现了布拉邦特农民生活的各个方面,但没有一幅总结了农民,抓到了他的茅舍和蒸土豆的精神,他的布拉邦特农民的《晚祷》在哪儿?在未画出来之前,他怎么能够离去呢?

    他瞧瞧日历,到月底还有十二天,他叫唤阿德里安娜。

    “请告诉保维尔斯神父,我的房租付到月底,所以月底前我是不会走的。”

    他收集好画架、颜料、画布和画笔,迈着吃力的步子,向德•格罗特的茅屋走去,没有人在家。他着手一幅室内景的铅笔速写,一家人从田头回到家里,他便把纸撕掉。德•格罗特合家坐下来吃蒸土豆、黑咖啡和火腿。文森特架起而布,埋头画到全家去睡觉时为止。当天晚上,他在工作室里润色这张画,白天他睡觉。一觉醒来,他极其恶心地把画布烧掉,又向德•格罗特家走去。

    前代的荷兰大师教导过他,素描和色彩是一回事。德•格罗特一家坐在桌旁他们一生一世所坐的老位置上。文森特要描绘清楚这些在灯光下吃土豆的人们,是如何用伸进菜盘的双手锄地的。他要这幅画表现体力劳动,表现他们是怎样老老实实地挣得他们的口粮。

    他的猛然投向一幅画的老习惯现在又来了,他以惊人的速度和气魄描绘着,不需要思考在画什么。他已经画过上百张农人、茅舍和坐在蒸土豆前的家庭的习作了。

    “保维尔斯神父今天到这儿来过。”母亲说。

    “他要千什么?”文森特问。

    “他愿意给我们钱,如果我们不为你摆姿势的话。”

    “你对他怎么讲?”

    “我们说,你是我们的朋友。”

    “这儿附近的每一家他都去过了。”斯蒂恩插嘴说,“但是他们告诉他,他们宁愿为你摆姿势挣一个苏,而不要他的施舍。”

    第二天早晨,他又把画毁掉了。一种一半是怒、一半是无能为力的感觉攫住了他。只剩下十天了,他得离开纽南,情况变得益发难以忍受,然而,在他对米勒的诺言兑现之前,他不能离去。

    每日晚上,他回到德•格罗特家去,一直画到他们疲倦得坐不下去为止。

    每日晚上,他试验色彩的新组合、不同的明暗和比例;每日白天,他看到没有命中,他的作品是不完全的。

    月底的一天到了,文森特必须发狂地工作,他不睡觉,几乎不吃东西。

    他靠神经质的力量支撑着。他愈是失败,就愈兴奋。当德•格罗特一家从田里归来时,他已经在他们家里等着了。画架立好,颜料挤好,画布张在框于上。这是他的最后一次机会了,明天早晨,他就要离开布拉邦特,一去不复返。

    他画了几个小时。德•格罗特家理解他。他们吃完晚饭后,仍留在桌旁,用方言轻声地交谈田里的活儿。文森特不知道在画些什么。他一股劲儿地猛画,在他的手和画架之中,没有任何想法和知觉插进来。十点钟光景,德•格罗特一家昏昏欲睡,文森特精疲力尽。他能画下来的都画了。他收集好画具,亲吻斯蒂恩,与他们一家道别。他在夜色中拖着腿回家,不知道自己是在走。

    在工作室里,他把画搁在椅子上,点燃烟斗,站着审视他的画。整个儿都画得不对,没有命中,精神没有表现出来,他又失败了,他在布拉邦特的两年劳动白费了。

    他一直吸到烟斗里的滚烫的渣脚子。他收拾好提包。把墙上的和书桌内的全部习作,统统放进一只大盒子里。倒在躺椅上。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光。他起身,把框上的画布扯下来,扔在角落里,又装上一块新的。他挤了一些颜料,坐下来,开始画起来。

    一个人开始了一场追踪大自然的毫无希望的斗争,一切都不对头,他平静地用自己的调色板来创造,而大自然与其相符,并追随着,就这样结束了这场斗争。

    人家以为我是在想象——不是那么回事——我是在回忆。

    这就象皮特森在布鲁塞尔对他讲的那样,他与模特儿过于接近了。他不可能有透视。他一直把自己投入大自然的模子里,现在,他要把大自然投入他的模子里。

    他以一个完好的、肮脏的、没有剥皮的土豆的色彩描绘一切。不干净的台布、烟熏的墙、粗木梁上吊下来的灯、斯蒂恩把土豆递给她的父亲、母亲在倒黑咖啡、兄弟把杯举向口边,他们的脸上露出对事物永恒秩序的听天由命的神情。

    太阳升起,一丝光透进贮藏室的窗口,文森特从凳上站起来,他感到万分恬静安宁,十二天来的兴奋状态结束了。他看着画,画冒着火腿、烟和土豆的气味,他微笑,他画下了他的《晚祷》。他做到了精益求精,布拉邦特农民将永远活着。

    他用蛋青把画洗了一遍。他把一盒子画带到牧师住宅,托母亲保管,向她告别。他回到工作室里,在油画上写下《食土豆者》,把最好的一些习作与这幅画放在一起,动身到巴黎去。《晚祷》(Angé lus)是法国画家米勒的代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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