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并不象他所期望的那么轻而易举。泰奥愿意每月多加五十法郎生活费来换取高更的画,但是问题在于旅费,无论泰奥还是高更都无法解决。高更病魔缠身,不能活动,债台高筑,从蓬—阿旺脱不了身,心灰意懒,没有兴致接受计划。信函在阿尔、巴黎利蓬—阿旺之间穿梭来往。
文森特现在十分锤情他的黄房子。他用泰奥的生活费给自己买了一张桌子和一口抽屉柜。
“到年底时,”他给泰奥写道,“我将会大变样。但是别以为我会在那时候离开这儿。决不。我将在阿尔度过余生。我要成为南部的画家。而你应该想到你在阿尔有一幢乡下别墅。我巴不得安排好一切,以便你可以常到这儿来度假日。”
他在生活必需品上花用最低限度的钱,而把其余的钱花在房子上。他每天都得在他自己与黄房子中作出选择。他该买点肉当菜,还是买一只仿意大利的陶水罐?他该买一双新鞋,还是给高更的床买那条绿色床单?他该为自己的新画定购一个松木画框,还是买那些灯芯草来垫椅子?房子总是占先。
黄房子给他一种安心的感觉,因为他是在为将来的保障而张罗。他已经漂泊得够了,没有节奏、没有理由地流浪。但现在他将永远不再迁动。他死后,另一个画家会发现这一兴隆的商号。他在建立一个永久性的工作室,将被世世代代的画家用来表现和描绘南部。他一心想为这幢房子绘制一些装饰画,要让这些装饰画完全值得在他未获盈利的年月中所花去的钱。
他以更新的活力投身于他的工作。他懂得,对一件事物进行长时期的观察后,会使他成熟,使他获得深刻的理解。他五十次地回到蒙马儒尔,在基址边研究田野。西北风使他的画风与感情、与面前的在风里摇晃得厉害的画架无法联接和交织在一起。他从早晨七点一直画到晚上六点,毫不分心。一天一幅油画!
“明天要暴热,”深秋的一天晚上,鲁兰说。他们正坐在拉马丁咖啡馆里饮黑啤酒。“然后,冬天。”
“阿尔的冬天怎么样?”文森特问。
“不好受。雨多风大,冷得入骨。不过这儿的冬天很短。仅仅两个月而已。”
“那末明天将是我们最后的一个好天了。我知道该上哪几去。想象一下,一个秋天的花园,鲁兰,两棵丝柏,深绿色,形状象两只瓶;三棵小粟树,长着烟草色和桔黄色的叶儿。一棵水松,淡黄色的树叶,紫罗兰色的树干;两丛血红的小灌木,紫红的树叶。还有一些沙,一些草和一片蓝天。”
“啊,先生,当你形容某些事物的时候,使我认识到我一辈子都是个睁眼瞎子。”
第二天一早,文森特在太阳升起时就起身了。兴致勃勃。他用剪刀修齐胡须,梳好阿尔太阳还没有从他头顶上烧去的儿根残发,穿上他唯一的套头衣裤,作为对太阳告别的一种特别的亲切姿态,戴上了从巴黎带来的苏格兰兔皮帽。
鲁兰的预言是正确的。太阳升起,一颗黄色的火球。苏格兰兔皮帽没有鸭舌,阳光刺进他的双眼。那秋天的花园离阿尔有两小时步行的路程,在通向塔拉斯孔的大路上。它歪斜地蜷伏在一座小山的脚下。文森特把画架立在花园后的一片耕过的麦田里。他把苏格兰帽扔在地上,脱下完好的外衣,把画布按在画架上。尽管还是清晨时刻,但太阳烤着他的头顶,在他眼前布下一片他已经习以为常的、跳动的火幔。
他仔细地研究眼前的景色,分析其组成的色彩,脑子里捉摸着构图。当他确信已经理解了景色,便把画笔弄软,旋开颜料管的盖子,揩干净用来涂厚色的刮刀。他再对花园看了一眼,把心里的形象烙印在面前的空白画布上,在调色板上调些颜料,举起画笔。
“你一定要这样快就开始画吗,文森特?”他背后有一个声音问道。
文森特旋转身子。
“还早呐,我亲爱的。你有一整天的时间可画哩。”
文夺特看着那女人,张口结舌,困惑不解。她年轻,但不是孩子。她的眼睛就象阿尔的钻蓝夜空,她的头发留得很长,披在背上,就象太阳一样的柠檬黄。她的形体甚至比凯•沃斯更为优雅,但具有南部的丰美的成熟。她的容貌金光闪亮,含在微笑的樱唇中的牙齿,就象从血红的葡萄树中望见的白夹竹桃花。她身穿一件长裙,紧贴身体的曲线,只在一边用方形的银扣子扣住。她跟着一双普通的凉鞋。她的身体健壮,结实,全身的曲线洗炼而肉感。
“我不在你的身边已经很久了,文森特,”她说。
她站在文森特和画架的中间,倚靠着空白的画布,遮住了他对花园的视线。太阳照着柠檬黄的头发,在她背上投下光辉的波浪。她如此热忱温柔地对着他微笑,使得他把手举到眉际,看看他是不是突然得了病,还是坠入了梦乡。
“你不理解,我亲爱的、亲爱的孩子,”女人说。“我那么久不在你的身边,你怎能理解呢?”
“你是谁?”
“我是你的朋友,文森特。你在世界上的最好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你。”
“啊,没有,不过我见到过你许多许多次。”
“你叫什么名字?”
“玛娅。”
“完了?就叫玛娅?”
“对你来说,文森特,就叫玛娅。”
“你跟我到这儿田里来干吗?”
“我以同样的理由跟着你走遍了欧洲……这样我就可以和你在一起。”
“你认错了人吧。我决不可能是你所指的那个人。”女人举起凉凉的白手,放在他枯焦的红头发上,轻轻地往后捋去。手的凉意和她柔情的、低低的声音的凉意,就象从一口活水深井中流出来的一汪清新的水。
“只有一个文森特•凡•高。我决不会摘错。”“你以为你已经认识了我几年啦?”
“八年,文森特。”
“怎么,八年前我在……”
“……是呀,亲爱的,在博里纳日。”
“你在那时候就认识我了?”
“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一个深秋的下午,你坐在马卡斯前面的锈铁轮上……”
“……望着矿工们回家!”
“对。我第一次对你看的时候,你就是懒洋洋地坐在那儿。我刚想从你身旁走过,你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旧信封和一支铅笔,开始速写起来。我从你的肩上探头望着。就在这时候……我堕入了情网。”
“你堕入了情网?你爱上了我?”
“对,文森特,我亲爱的、好文森特,爱上了你。”“也许那时候,我还显得不太难看吧。”
“不及你现在的一半好。”
“你的声音……玛娅……听起来真奇怪。从前只有过一个女人用那种声音对我说话……”
“……玛戈特的声音。她爱你,文森特,象我一样。”“你知道玛戈特?”
“我在布拉邦特耽了两年。我天天跟你到田野里去。我望着你在厨房后的马厩里画画。我感到高兴,因为有玛戈特爱你。”“那时候你并不十分爱我?”
她用凉凉的手指轻抚他的双眼。
“啊,我爱你。自从第一天以来,我从来没有中断过对你的爱情。”
“那你不嫉妒玛戈特?”
女人微笑。她的脸上掠过一丝无穷的悲哀和怜悯。文森特想起了芒德斯•达•科斯塔。
“不,我不嫉妒玛戈特。她的爱情对你有好处。但是你对凯的爱情,我不喜欢。它伤害了你。”
“我爱厄休拉的时候,你认识我了吗?”
“那太早了。”
“那时候你还没有喜欢我。”
“没有。”
“我从前是个傻瓜。”
“有时候一个人开始往往是傻瓜,末了变得聪明起来。”“但是,如果我们在布拉邦特的时候,你就爱我了,那末为什么你不到我这儿来呢?”
“你还没有准备接受我,文森特。”
“而现在……我准备好了?”
“是的。”
“你仍旧爱我?甚至现在……今天……此刻?”
“现在……今天……此刻……并且永远。”
“你怎么能爱我?看,我的牙龈全坏了。我满口假牙,头顶上的头发个烧光了。我的眼睛红得象生梅毒一般。我脸上尽是骨头。我很丑,是最丑的人!我的神经受了伤,身体瘦弱,内脏全有毒。你怎么会爱上这样一个不成样的人呢?”
“坐下好吗,文森特?”
文森特坐在他的小凳上。女人跪在田里松软的沃土上。
“别这样,”文森特叫道。“你的白裙子会弄脏的。让我把我的外衣铺在你的身下。”
女人用手轻轻地制止他。“在跟着你的时候,我不知道有多少次弄脏了裙子,但是,总是又干净起来了。”
她用健壮雪白的手捧住他的下巴,用指尖把他耳后的几根焦发往后捋平。
“你并不丑,文森特。你是美的。你自己在糟蹋和折磨了包裹着你灵魂的可怜躯体,但是你无法伤害你的灵魂。我爱的正是你的灵魂。当你用热忱的劳动推残你自己的时候,灵魂将继续生存……没有尽头。我就为这爱你。”
太阳在空中又升高了一个小时。它的强烈的热光照射着文森特和女人。
“让我带你到荫凉的地方去,”文森特说,“就在路边有几棵丝柏。在树荫下可以舒服一点。”
“在这儿与你一起,我很快活。我不在乎太阳。我已经习惯了”
“你在阿尔很久了?”
“我从巴黎跟你来的。”
文森特光火地跳了起来,一脚踢翻小凳。
“你是个骗子!有人派你来故意嘲弄我。有人把我的过去告诉了你,出钱叫你来愚弄我。滚开。我不想再和你多讲啦!”
女人用眼睛里的微笑压住了他的怒气。
“我不是骗子,我亲爱的。我是你生活中最实实在在的东西。你没有办法消灭我对你的爱情。”
“扯谎!你并不爱我。你在引我上钩。我要拆穿你的诡计。”
他粗暴地把她抱住。她在他的怀中紧贴着他。
“你要是不滚,还要来愚弄我,我就揍你。”
“揍吧,文森特。你以前已经揍过我了。我的一部分爱情已经被揍过了。”
“那很好,给你药吃!”
他把她抱紧,嘴往下贴在她的嘴上,用牙咬她,拚命吻她。
她向他张开柔软温软的双唇,让他深吮口中的芬芳。她的整个身子仰贴着他,肌肉对肌肉,骨头对骨头,皮肤对皮肤,完全地、心甘情愿地听任摆布。
文森特掼开她,踉跄地朝小凳走去。女人在他身旁的地上坐下来,一只胳膊放在他的腿上,头靠着他的腿。他抚弄着又长又密的柠檬黄秀发。
“现在你相信了吧?”她问。
过了一会儿,文森特说:“我来后,你一直在阿尔。那你知道小鸽子吗?”
“拉歇尔是一个可爱的姑娘。”
“你不感到不愉快吗?”
“你是一个男人,文森特,需要女人。既然还不到来找你、委身于你的时候,那么你能上哪儿就应该上哪儿的。不过现在……”
“现在?”
“你再也不需要去了。永远不再需要了。”
“你意思说你……”
“当然,文森特亲爱的。我爱你。”
“为什么要爱我呢?娘儿们总是看不起我。”
“你不是爱情的料。你有别的事要干。”
“画画?呸!我是个傻瓜。这几百张画有什么用处呀?谁要?谁买?谁肯对我说一句赞美的话,说我已经理解大自然,或已经描绘了她的美丽?”
“有朝一日全世界都会说的,文森特。”
“有朝一日。是做梦。就好象盼望有朝一日我会是一个健康人、有一个家和住的地方、我的画能带来足够的钱维持生活一样,是做梦。我已经画了整整八年啦。在那些日子里,从来没有一个人想买一张我的画。我是个傻瓜。”
“我知道,不过是一个了不起的傻瓜。等你死后,全世界将会理解你所说的东西。今天你无法卖得一百法郎一张画,有朝一日会值一百万。啊,你在笑,可是我告诉你,这是真的。你的画将挂在阿姆斯特丹和海牙、巴黎和德累斯顿、慕尼黑和柏林、莫斯科和纽约的博物馆里。你的画将价值连城,因为没有一张是待售的。人们将论述你的艺术,文森特,你的生平将写成和剧本。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有两个爱好绘画的人碰在一起,你的名字文森特•凡•高就是神圣的。”
“如果我不能再尝到你的樱唇,我敢说,一定会日思夜想,或者会发疯。”
“来坐在我的身旁,文森特。把手给我。”
太阳在头顶上空。山坡和谷地沐浴在一片硫黄色的薄雾中。文森特躺在女人旁边的田沟里。六个月来,除了拉歇尔和鲁兰之外,他没有人可以谈谈。
他心中有说不尽的话要讲。女人深深地注视着他的眼睛,他开始讲了起来。
他告诉她关于厄休拉和他在古皮尔公司当职员时的情况。他告诉她关于他的斗争和失望、他对凯的爱情和他试图与克里斯廷建立的生活。他告诉她关于他对绘画的希望、他访问过的人、他所受到的打击,以及为什么他要画成粗线条、为什么不完成他的作品、为什么他的色彩是爆炸性的,他要为绘画和画家们完成的全部事情,以及他的身体如何受到精力耗尽和疾病的破坏。
他愈讲愈兴奋。话从他的口中,就象颜色从颜色管里挤出来般地喷出来。
他的全身动了起来。他手舞足蹈地滔滔不绝,在她面前走来走去,身子剧烈地摇动。他的脉搏加快,他的血液上升,火辣的烈日使他迸发出一阵热病般的精力。
女人默默地听着,一字不漏。从她的眼睛里,他看出她是懂的。她全盘接受他所讲的,一动不动,热切地想多听一点,理解他,领受他自己容纳不了而必需给予的一切。
他突然停下来。他浑身兴奋地哆嗦。他的眼睛和脸通红,四肢颤抖。女人把他拉到身边。
“吻我,文森特,”她说。
他吻她的樱唇。她的双唇不再凉凉的。他们并排躺在厚厚的细碎的沃土上。女人吻他的眼睛、嘴、鼻孔、上唇,她的甜美柔软的舌头清洗他的口内,手指抚摸他颈项上的须、肩头和胳肢窝的敏感的神经末梢。
她的吻撩起了他从来没有体验过的、最难以忍受的情欲。他浑身上下感到情欲的莫可名状的疼痛,这决不可能单由肉体来得到满足,从前没有一个女人带着爱情的热吻委身于他。他紧紧地拥抱她,感觉到,在柔软的白裙下,她的生命的热在散发。
“等一等,”她说。
她解开边上的银扣子,剥去白裙。她的身体和她的脸一样,金光闪亮。
那是童贞,每一分跳动着的脉搏,都是童贞的。他从来不知道一个女人的身体可能被塑造得这般优美。他从来不知道肉欲可能是这般纯洁,这般精美,这般灼热。
“你在发抖,亲爱的,”她说。“把我抱紧。别抖,我亲爱的,我的心肝。你要抱就抱紧点。”
太阳渐渐向天空的另一边滑落下去。白天的强烈的太阳光把大地照得热烘烘。土地散发着被耕种、生长、被收割和又枯死的东西的气味。大地散发着生命的气味,生命——不断地被创造,不断地回到其所创造的原料中去——的浓烈刺鼻的气味。
文森特的激情越升越高。体年的每一丝纤维都触着痛苦之核心。女人对他张开双臂,畅开自己的温暖给他,吸吮他身上的男性气质,全盘接受火山爆发般地狂暴和一小时一小时在毁坏他的神经、撕裂他的身体的不可抗拒的热情,以亲昵的抚爱的动作把他勾引向粉碎性的、创造性的高潮。
精疲力尽,他倒在她的怀抱中睡着了。
他醒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太阳落山了。他的汗脸埋在沃土中,面颊上粘着一块硬土,泥土凉凉,散发出埋在底下的、蠕动的东西之气味。他穿上外衣,戴上兔皮帽,把画架缚在背上,把画布夹在腋下。他沿着黑暗的道路走回家去。
回到黄房子里,他把画架和空白画布掼在卧室里的床地上。他出去喝杯咖啡。他双手撑在冰凉的石面桌上,捧住头,回想白天里的情景“玛娅,”
他独自嘀咕道。“玛娅。我以前在什么地方听见过这个名字?那是……那是……我真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喝下第二杯咖啡。一小时后,他穿过拉马丁广场,回到黄房子去。一阵冷风吹来。空气中有雨的味儿。
他放下画架时,没有费神去点煤油灯。现在他擦根火柴,把灯放在桌上。
黄色的光照亮了房间。他的眼睛被床垫上的一片色彩吸引住了。他吃了一惊,走过去,把早晨带出去的画布捡起来。
画布上,在一片壮丽的光中,他看到了他的秋天的花园;两棵深绿的瓶形丝柏:三棵带烟草色和橙黄色树叶的小栗树;淡黄树叶和紫罗兰色树干的水松;两丛紫红叶儿的血红色灌木;前景是沙和草,上空是一片蔚蓝、蔚蓝的苍穹,一轮发出硫黄色光的螺旋形火球。
他站着,朝图画呆望了好一会儿。他把画轻轻地钉在墙上他走回到床垫边,盘腿而坐,看着他的图画,微微而笑。
“那是好的,”他大声说。“它表现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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