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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欧文·斯通 本章:4

    第五天,他的神智恢复正常。病友们把他的发病看作是不可避免而加以接受,这种态度深深地伤害了他。

    冬季来临。文森特不想起床。病房中央的火炉现在烧得很旺。人们从早到晚闷声不响地坐在炉子周围。病房的窗又小又高,只透进些微阳光。火炉发出热气和浓烈的臭气。修女们,益发缩在黑色的披肩和头巾里,嘴里念念有词,手里摆弄十字架,走来走去。耸立在户外背景中的光秃的群山,就象死神的头颅。

    文森特睁眼躺在倾斜的床上。莫夫的斯赫维宁根图画教了他什么呢?“含辛茹苦,无怨无悔。”学会毫不抱怨地忍受,毫不厌恶地对待痛苦……是的,但他是冒着头晕眼眩的危险。如果他向痛苦、孤寂屈服投降,那就等于自杀。

    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这样一个时光——有必要象甩掉一件破旧的大氅那样甩掉痛苦。

    时日消逝,每一天就象是最后一天。他的头脑空空,没有欲念和希望。

    他听到修女们在议论他的画,她们拿不准他是因为疯而画画呢,还是因为画画以后才疯的。

    白痴坐在他的床边,一连几小时地对他号啕大哭。文森特在这个人的友情中感到一股温暖,所以没有赶他走。他常跟白痴谈活,因为没有别的人要听。

    “她们以为我的画把我搞疯了,”一天,当两个修女经过的时候,他对这个人说。“我心里很明白,一个画家是一个过于被他的眼睛所看到的东西所吸引,因而不足以成为他生活的其余部分的主人,那是千真万确的。但是这就使他不适宜于生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白痴只会淌口水。

    德拉克洛瓦著作的一句话终于给了他爬起床来的力量。“当我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德拉克洛瓦说,“我才发现绘画。”

    有好几个星期,他甚至一点都不想到花园里去溜一溜。他坐在病房里,靠着火炉,阅读泰奥从巴黎奇来的书。病友们发病时,他头也不抬,也不离开座位。神经已经不错乱了,心绪已经正常了。他和无理性的人们一起耽得如此长久,所以再也不把病友们看成是无理性的了。

    “很抱歉,文森特,”佩隆医生说,“我不能允许你再离开精神病院。

    将来你必须待在院内。”

    “你允许我在我的工作室里画画吗?”

    “我劝你还是别画的好。”

    “那你宁可我自杀吗,医生?”

    “很好,在你的工作室里画画吧。不过,一天只能画一、二个小时。”

    即使看到了画架和画笔,也无法使文森特克服他的麻木不仁。他坐在蒙蒂塞利圈椅上,透过栅栏,呆望着光秃秃的麦田。

    几天后,他被叫到佩隆医生的办公室去签收一封挂号信。他拆开信封,看到一张开着他名字的四百法郎支票。这是他有过的最大一笔钱。他感到莫名其妙,泰奥寄这笔钱给他干吗的。

    我亲爱的文森特:总算出头了!你的一幅画卖了四百法郎!就是《红葡萄园》,去春你在阿尔画的。安娜•博克买去的,她是一位荷兰画家的姊妹。

    祝贺你,老兄!我们很快就能在全欧洲卖掉你的画!用这笔钱回到巴黎来吧,倘若佩隆医生同意的话。

    我最近认识了一位极好的人,加歇医生,他的家在奥弗—絮—瓦,离巴黎一个小时。从多比尼以来,每个重要的画家都在他家里作过画。他说他对你的病例一清二楚,不论你什么时候想到奥弗去,他都能照料你。

    余话明天再写吧。

    泰奥文森特把信给佩隆医生夫妇看。佩隆仔细地读着信,然后摸摸支票。他祝贺文森特的好运道。文森特沿小径走去,脑子里的恭维话又一次以热病似的活力跳向坚实的生活。走过了花园的一半路,他方才看到自己光拿着支票,而把泰奥的信忘记在医生的办公室里了。他转身迅速地走回去。

    他刚要敲门,听到里面提到了他的名字。他犹豫了片刻,踌躇不决。

    “那末你认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佩隆太太问。

    “也许他想这样会对他的兄长有好处。”

    “不过,如果他拿不出这样一笔钱……?”

    “我猜想他认为这是值得的,为了使文森特恢复正常。”

    “那末依你看来,这一点儿也不是真的吗?”

    “我亲爱的玛丽,这怎么可能呢?这个女人是假设为一个艺术家的姊妹。一个稍有理智的人怎么会……?”

    文森特离去。

    吃晚饭的时候,他接到泰奥的电报。“给男孩取了你的名字 若阿娜和文森特均好”

    作品的销售和泰奥送来的好消息,使文森特整夜变成了一个健康的人。

    次日早晨,他一早就到工作室,弄干净画笔、把倚靠着墙壁的作品和习作整理分类。

    “如果德拉克洛瓦掉光牙齿、停止呼吸的时候能够发现绘画,那末我能够在没有牙齿和理智的时候发现绘画。”

    他以无声的狂热投入他的工作。他复制德拉克洛瓦的《善良的撒马列业人》、米勒的《播种者》和《锄地者》。他决定以北方的迟钝来对付他最近的不幸。艺术的生活是破碎的,一开始他就明白这一点的。那末,在这么晚的日子里,他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按到四百法郎支票后二星期,他在邮件中看到一份《法兰西水星报》一月号。他注意到泰奥在书名页上的一篇名叫《孤寂者》的文章上作下的记号。

    “文森特•凡•高的全部作品(他所领会的)的特点,在于极度的力量和粗犷的表现。在他对事物的根本特性的绝对肯定中、他的形式之通常的轻率的简化中、他要面对面注视太阳的傲慢愿望中,以及他的描绘和色彩的热情中,显露出他是一个强有力的人,一个男子汉,一个敢作敢为者——有时粗野,有时天真地幽雅。

    文森特•凡•高是属于弗朗茨•哈尔断的卓越的体系。他的现实主义超越了那些荷兰的传大小市民——他的先辈,他们的身体如此健康,他们的思想如此平衡——的真理。他作品的标志是对特性的忠实观察,对每一题材之精华的不断探求,对大自然和真理的深邃的,几乎天真的热爱。

    这位有着明朗的灵魂、强健、真实的艺术家,会懂得被公众接受的喜悦吗?我并不以为然。对我们当代的资产阶级精神来说,他是太仆素了,同时又太精妙了。除了他的画友之外,他是永远不会为人们所理解的。

    G.—阿尔贝•奥里埃”

    文森特没有把这篇文章给佩险医生看。

    他的全部力量和对生活的渴望又恢复了。他画了一张他住宿的病房的画,画了院长及其夫人,作了多张米勒和德拉克洛瓦的摹品,日日夜夜地忙个不停。

    对自己的病史经过仔细的观察后,他清楚地晓得,自己的发病是周期性的,每三个月一次。很好,只要知道什么时候会发病,他就能够当心自己了。

    在下一次的发病日临近前,他就停止工作,躺在床上,准备好应付一场为时短暂的不适。过了几天以后,他就又能起床,就好象不过是有点感冒罢了。

    精神病院里唯一扰乱他的事情是这个地方的强烈的宗教气氛。他似乎感到,随着阴暗的冬季的来临,修女们感染了歇斯底里的发作症。有时候,他望着她们嘀咕祷告、亲吻十字架、抚弄念珠、走路时双眼盯着《圣经》、一天五、六次踮足走进小礼拜堂做祷告和礼拜,他简直无法断定,在这所精神病院中,到底谁是病人,谁丛护理人。自从在博里纳日那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对宗教的夸张感到害怕。他时时发现修女们的失常状态影响着他的思绪。

    他更热情地投入工作,力图把黑头巾、黑披肩的形象从头脑中扫除出去。

    在第三个月的尽头,他给自己腾出了四十八小时的余地,在身体和精神十分好的情况下躺上了床。他把帐幕拉拢,免得因日益增长着宗教热情而战栗的修女们破坏他的头脑的平静。

    发病的日子到了。文森特焦急地,差不多是偏爱地等待着。时间一小时一小时地挨过去。什么也没有发生。他感到奇怪,失望。第二天过去了。他仍然感到完全正常。当第三天平安无事地快结束的时候,他禁不住对自己发笑了。

    “我是个傻瓜。我毕竟已经看到了我的最后一次发病。佩隆医生搞错了。

    从现在起,我用不着担心了。我一直在浪费时间,这样地躺在床上。明天早晨,我要起来工作。”

    半夜三更,人人都睡着了,他不声不响地爬起来。赤脚走过石地的病房。

    摸黑走到藏煤的小室。跪下来,捧起一把煤屑,擦在脸上。

    “你看见吗,德尼太太?他们现在接受我了。他们知道我是他们中间的一份子。他们从前不相信我,但现在我是一个‘黑下巴’了。矿工们将让我把《圣经》带给他们。”

    看守人在黎明时发现他在那儿。他正悄声地念着乱七八糟的祷告,重复着《圣经》中的破句,回答他耳中絮聒着奇奇怪怪事情的声音。

    他的宗教幻觉持续了七天。当他恢复知觉后,便请一个修女去请佩隆医生来。

    “我本想能避掉这次发作,医生,”他说,“如果没有那些宗教歇斯底里惹我的话。”

    佩隆医生耸耸肩,靠着帐架,把文森特的帐幕在背后拉拢。

    “我有啥办法呢,文森特?每个冬季都是这样。我并不赞成,但我也不能干涉。尽管如此,修女们做了不少好事。”

    “就让它这样吧,”文森特说,“身在疯子当中,要不染上宗教狂,而保持不疯也够难的罗。我已经过了发病的时间……”

    “文森特,别欺骗自己。发病一定会来的。你的神经系统每三个月出现一次危机。如果你的幻觉不是宗教的,就一定会是别的。”

    “如果我有别的幻觉,医生,我就叫舍弟把我带走。”

    “好的,文森特。”

    春季的真正第一天,他回到工作室作画。他再一次描绘窗外的景色,一片耕过的布满黄色麦根的田地。他以紫色的耕地和一条条黄色残麦根作对比,背景是群山。杏花到处怒放,天空在日落时又一次变成淡柠檬色。

    不断更新的大自然并没有给文森特带来新生命。自从他习惯于同伴们以来,他们的疯语和周期性的发作第一次撕裂他的神经,刺入他的要害器官。

    毫无办法逃脱那老鼠般的、穿着黑白衣饰的、祷告着的形象。一看到她们,恐惧的冷颤便通过文森特的全身。

    “泰奥,”他写信给他的弟弟,“叫我离开圣雷米是不愉快的,这儿还有许多画要画。不过如果我再发作一次宗教幻觉,那末该是精神病院的过错,而不是我的神经有毛病。只要再发作二、三次就会叫我送命。

    “请作好准备。若我再来一次宗教幻觉的发病,那末一能起床,我就来巴黎。也许最好是再上北方,在北方,一个人可保持相当的健全。

    “你的加歇医生怎么样?他对我的病会有兴趣吗?”

    泰奥回信说他已经又对加歇医生谈过了,并给他看了几幅文森特的画。

    加歇医生热切地欢迎文森特到奥弗去,在他家里作画。

    “他是一位专家,文森特,不单在精神病方面,而且还在画家方面。我相信,你由他照料是再好不过了。不论什么时候,你想来,就打个电报给我,我就搭头班车到圣雷米。”

    早春的暖气降临。蝉开始在花园里鸣叫。文森特描绘三等病房的柱廊、花园里的小径和树,以及镜子里的自画像。他的一只眼睛放在画布上,一只眼睛放在日历上,就这样地作画。

    他的下一次发病时间应在五月。

    他听到空荡荡的回廊中有声音在喊他。他回答这些声音,自己声音的回响反荡回来,就象命运的不吉利的召唤。五月中旬,他还没有从头脑里的曲折回旋的宗教幻觉中恢复过来。

    泰奥坚持到圣雷米来接他,文森特要单独旅行,只需一个看守人将他送上在塔拉斯孔的火车。

    亲爱的泰奥:我不是一个病人,也不是一头危险的野兽。让我向你和我自己证明,我是一个正常的人。倘若我能以自己的力量离开精神病院,并在奥弗开始新的生活,也许,我将能够战胜我的疾病。

    我再给自己一次机会。离开这所精神病院后,我深信能恢复成为一个有理性的人。从你写给我的信中看来,奥弗是宁静而美丽。如果在加歇医生的照料下,生活上多加小心,我相信会战胜疾病的。

    我乘火车离开塔拉斯孔时会打电报给你。请在里昂火车站接我。我打算星期六离此,这样就能在家里与你、若阿娜以及娃娃一起度过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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