嗒嗒嗒!咚!嗒嗒嗒!咚!全营的火力已经都集中到山上去了。山顶上弥漫着炮弹炸起的烟尘,激烈的枪炮声引起两侧山谷里的回声,山上的杨树枝叶在刷拉刷拉地颤着。可是,红山上用石块垒成的阵地却始终没有一点儿反响。过了一会儿,在我军激烈的枪炮声的间隙中,八路军很巧妙地向我方发射着命中率极高的狙击的枪弹,这枪弹愈来愈厉害。
突然,在炮镜上进行观察的联络员香月中士报告说:“啊,排长!八路军在修补石墙 ”大家一看,红山上左侧石墙的缺口处,有八路军战士的身影忽隐忽现,还有黑色的石块在移动着,他们很快就修补好被炮弹炸坏的石墙缺口。看到这情形,我方重机枪的火力又嗒!嗒!嗒!地集中到那里去。可是,只要重机枪的声音一停,对方的沉默阵地上,马上就有战士的身影出现。
昨天半夜时分,从山东省泰安县西南郊的安驾庄出发北进的日军独立混成第10旅(炮兵、步兵、工兵)步兵第45独立营,在被破坏了的路上吃尽了苦头,从半夜走到今天清早,只前进了三里路。当我们发现对面山上有八路军时,就发动了攻击,可是,没想到一下子就被缠在红山这里了,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
红山,这是个不足200米高的小山,可是,它的周围都是险峻的高山。
现在,红山顶上正沐浴着红色的朝阳,从我们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山顶上就像一个人戴着缠头一样,存一圈用黑色石块修得很齐整的石墙。据说,那是自古传下来的山里人为抗击外敌人侵而修筑的阵地,它表明了山里人不屈不挠的斗争历史。
现在,据守着石墙阵地的八路军发动了愈来愈猛烈的反击。我们这个山炮连,已经把带来的炮弹打了三分之二,才只把石墙阵地破坏了那么一点点。就像开玩笑似的,我们的炮弹只能把那石墙周围的沙土轰起来。从清晨三时起,全营向那个石墙缺口发动了多次攻击,每次都以遭受猛烈的反击而告终。
砰!砰!在这刺耳的狙击炮弹声中,神经质的营长森川浩平大尉催促道:“喂!副官!你在那儿发什么呆!快把左翼的步兵连调上去!”可是,步兵们正龟缩在土堆和岩石后面,谁也不想动地方。我因为没能给步兵以像样的支援而感到心里十分焦躁。
“对了!有A弹哪”一刹那间,我的脑海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画面:
八路军战士被毒气折磨得满地打滚,完全丧失了抵抗力,我军的步兵正在用刺刀刺死他们我毫不犹豫地喊道:“营长!用A弹攻击吧!”我向设在旁边的营部这样喊了之后,没等回答,就下了命令:“喂!快去取A弹!”我命令部下到山后村庄里隐藏着的辎重车上取A弹。
八路军的炮弹仍然不断地向我们的炮位附近飞过来。这时,我们身后那片长着四五寸高的麦苗田里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原来是今年入伍的新兵花井和佐藤两个张着大嘴,喘着粗气,背着弹药箱,几乎是匍匐似地来到阵地上。他们报告说:“A弹拿来了!”对了,这是他们第一次参加战斗。新兵第一次上阵就吓成了这模样,那以后怎么得了!想到这儿,我给他们鼓劲似地说道:“喂,佐藤!八路军马上就要完蛋了,你好好看看吧!”
“副官!通知各连!从现在起打A弹!还要看住从阵地逃跑的八路军!”营长的喊声传过来了。
我接着下令道:“准备发射A弹!射程增加50米!”我让士兵作好准备,修正仪器上的各种数据。
A弹的弹体是天蓝色的,上面有一条很粗的红线。A弹是这种特殊的毒气弹的代号。这种毒气弹,在放出窒息性与催嚏性混合毒瓦斯气的同时,弹体本身的炸裂还具有与榴弹同等的杀伤力。
我知道,它是践踏人道主义,违犯国际公法的极其残无人性的杀人武器,使用它是要遭到全世界人民咒骂的。可是,为了日本军国主义的利益而完全丧尽天良的我,根本不在乎这一点。为了杀人,已经不择手段了。
“射击!”咚!咚!这些炮弹飞到石墙阵地的山脚下爆炸后,放散出密密层层的极浓的黄色毒气。毒气在西风吹拂下,渐渐向东飘散,变成淡黄色,进入了石墙阵地。两发……四发……可怕的毒气在弥漫,很快就把山顶笼罩了。
“停止射击!”我情不自禁地叫道。刚才还在我们阵地周围爆炸,掀起一阵阵尘土,使我们一动也不敢动的八路军的炮弹,已经停止了。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把眼镜从脸上摘下来。我回头一看,那些匍匐在土堆和石块后面浑身打哆嗦的步兵们开始抬起头来做进攻的准备。我好像忘记了自己刚才那种狼狈相,冷嘲热讽地说道:“你们可别乐出神经病!”
“喂!炮兵继续射击!看,毒气起作用了,哈哈哈!继续打!”营长继续躲在岩石后面,喊了一声,也把眼镜拿在手中擦拭着。
“是!”根据风向判断,毒气还没散尽。
我完全放下心来,计算着下一轮的发射时间。
不太强烈的A弹爆炸声又响起来了……突然,在炮身旁看着炮镜的上等兵秋山喊起来:“啊!八路军往右边逃跑了!”
好像随着浅黄色的毒烟飘出似的,从石墙边跑出五六个八路军战士穿过稀稀拉拉的灌木丛向右移动着。突然,他们遭到我军三连的集中射击,一个个倒下去了。
跟燃烧硫磺气味差不多的可怕的毒气,像毒蛇似地在石墙阵地上游动着,向右飘散着 突然,从我军两侧高地上响起了激烈的枪声,我想,这是在打击离开阵地的八路军。“好,成功了!”敌人已经一动不动了。
“注意!转移阵地!”我手持军刀,紧跟着营部冲出去。不一会儿,毒气渐渐飘散了,又能看到红山的山顶了,那里已经看不到八路军战士的身影了。
大约过了20分钟,我来到了红山山顶的石墙阵地,曲曲折折地绕过倒在地上的八路军战士的躯体,寻找着营部。
这一带,还残留着那讨厌的、使人感到恶心的药味。这种气味,我过去曾经闻到过。那是我在日本久留米当兵的时候。一天我走进了修建在练兵场角落里的毒气室,不小心把防毒面具用指头撬了一下,吸了一口毒气,立刻我的脑袋里好像被砍了一刀似的嗡嗡叫起来,胸部好像被堵塞一样难受,喘不过气来,鼻子一个劲地流着清鼻涕,胃里好像要呕吐似的,一动也不敢动了。当时,跟我同时入伍的一个新兵闻到毒气受不住了,冲出毒气室,向练兵场跑去,可是,还没跑到30米,咕咚一声就倒在地上死掉了。今天,我闻到的正是那次闻到的那种又腥又臭的气味。
我往山顶上跑去,突然又停下脚步来,我看到在一块岩石旁边,趴着一个战士,他的皮肤已经变成了黑紫色,脸上出现了可怕的紫斑。我转过身,对新兵山本说道:“喂!把他拖过去!”
山本回答了一声“是”,这声音很微弱而且颤抖着。这个刚刚受过新兵教育,第一次上战场的新兵被死者的惨状吓呆了,他本来晒得黝黑的皮肤一下子就失去了血色。
看到这个活泼、机灵的新兵变成了这个样子,我气得大喊一声:“你磨蹭什么呢?”山本慌忙走到那个战士的身边去。战士的紫色的皮肤鼓溜溜的,好像里面的脓血一触就要迸出来似的。山本抓住他的手往前拉,可是,他的身体好像被大地紧紧吸住一样,一动也不动。
“怎么了,你躲开!”从后面赶上来的上等兵秋山一下子把山本推了个跟斗。秋山发着火说:“像你这样能打仗吗!”只见他把右手伸到那个战士的喉结旁,左手从脑后抓住脖子,双手用力一拉,那战士的脸上和嘴里立刻冒出暗黑色的血和粘乎乎的脏东西,这景象真恶心人。
可是,那个战士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里还燃烧着愤怒和憎恨的火焰,好像在凝视着什么。这一刹那间,我只觉得“刷”地一下,整个脊梁骨都变凉了。可我不想让部下发现我的心理变化,便故作镇静地说道:“嗯,对了,这就是毒气的结果。怎么样,好好瞧瞧,这回有话题了吧!”
拖着那个战士的秋山说道:“哈,这样子多好看哪!山本好好看看吧!”他这是故意讨好我,又说道:“这个混蛋!”说完用力把战士的身体往地下一放。
吧嗒一声响,那战士双手紧抱着的步枪倒在地上了。“我说,快把他的枪摘下来!”我突然向呆呆站在一旁的山本怒吼道。我们附近还有十几具这样的浑身变成黑紫色的被害战士的尸体,和被一般枪弹、炮弹打死的尸体混杂在一起,躺在石墙阵地后面。
“喂!回去以后,把这些情形好好跟大家说一说!”我一边对他们两个喊着,一边手持军刀往山上走,找营长去。
营长见了我,指指山坡对我说道:“看!这成果多可观哪!”山坡上,小路上,共有七、八十名战士的尸体留在这里。他们是在石墙后边顽强进行抗击之后,由于没有任何防毒装备,才这样悲惨死去的。
突然,我方的几个士兵砰砰打了几枪,他们是向右前方山顶跑着的三名八路军战士开枪。山后边,也同时响了几声零落的枪声。
就这样,这些八路军战士为了祖国的解放,用步枪打退了拥有山炮、重炮等重型武器的炮兵的进攻,进行了顽强的抗击。但是,在惨无人道的毒气战中,他们失去了反抗的能力,失去了防御工事,最后,怀着对日本侵略者的深仇大恨而壮烈地牺牲了!
在这不长的一会儿时间内,我们炮营用毒气弹杀害了300名八路军战士。那天晚上,我们这些身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互相举杯祝贺,我的那个排还受到了表扬!
这都是十六年前,即1940年麦苗青青的5月上旬发生的事情。当时,我所属的独立混成第十旅各部队,炮兵施放“A弹”,步兵使用“红筒”,连每个班都毫无例外地配备、携带这类武器。关于毒气弹的书籍,作为军事秘密,被藏入书籍的最下层;而毒气武器的实物与防毒面具配套,凡是有部队盘踞的地方,无论地方大小,无论人员多少,都可以找得到。这种情况,并不是我们一个旅的事情。就在3个月以后的8月上旬,为了编纂研究毒气弹效力、研究毒气武器进攻的教育资料,日本陆军的教育总监部,曾指令各旅司令部提供“关于毒气武器在战争中的效力的调查资料”。
那回,旅部的炮团团长多势清作中佐命令我来完成这个任务。我便整理了当时的气象资料、A弹的效力、使用中的经验教训等一系列汇报材料,最后得出的结论是:“特别是,对于小部队的讨伐来说,毒气弹是攻击以围墙或民房为防护物的敌人的最好、最有效的方法。”于是,这场发生在红山山顶上的悲惨的大屠杀,被推广到整个中国战场上去。
而且,半个月以后,我又亲自参加了山东省峰城县朱沟村的战斗,再次使用A弹来进攻村庄,把350名抗日军战士及无辜的村民们悲惨地杀害了。我当时明明知道,这种毒气武器是人类历史上最惨无人道的杀人武器,但是,我还以“这是日本侵略军所独有的武器,对手是中国人”为理由而加以使用了。这和后来的美帝国主义以“日本人是黄种人”为唯一理由而投下原子弹,在一瞬间就夺去30万人的宝贵生命的作法何其相似啊!我是荒谬地怀着大和民族的优越感,怀着对中国人民的蔑视,就忘乎所以地践踏了人道主义,无视国际法,干出这种惨无人道勾当的。
然而现在,中国人民对于我这个死有余辜的魔鬼般的人,只要我能认识过去的罪恶,参加为人类和平、幸福而进行的斗争,就热情地手把手来教育我。在中国人民这种完全是以德报怨的崇高胸怀的感化下,我已经有了初步的觉悟。
在回顾自己过去这段生活经历的时候,心中不能不对那些极端卑鄙无耻的、肆无忌惮的杀人魔鬼感到万分愤慨。
战争啊!是它夺去了我的全部人性!
当时,为了日本军国主义而丧失了一切良心的我,把自己的热情都投入那罪恶的战争中去了。可是,难道能因为有战争,就可以采取任何残忍手段来杀人吗?绝对不能允许的!
现在,我对自己的罪行以及现代战争的残酷性认识得愈来愈清楚。对于复活日本军国主义的阴谋,对于美帝国主义发动原子战争的阴谋,我不能沉默,决不能让那悲惨的战争重演。
消灭战争,为和平而斗争,这是在红山上饮恨而终的战士们的遗愿。
为了实现他们的遗愿,为了报答中国人民不记旧怨给我以再生机会的崇高胸怀,消灭战争,为和平而斗争,这也是我作为一个觉悟了的战犯的唯一正确的道路,唯一的责任啊!
作者简历:
出生于广岛县吴市广町2721号,曾任内务省大阪土木办事处技术员,1939年8月参加侵略中国山东省泰安县的战争,战败前,是日军59师迫击炮营大尉营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