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朋友:
您说得有道理。我前两封信,由于在文学才能和家的主题来源方面的模糊假设,以及那些动物寓言——绦虫和卡托布勒帕斯的原因,内容过于抽象和犯有令人讨厌的不可证实的毛病。因此现在应该谈一谈主观性较少、尤其与文学方面联系较多的事情了。
那咱们就谈谈长篇的形式吧,中最具体的东西就是形式,不管它显得多么怪诞,因为通过采取的形式,那具体的东西就具有了可感知的真实特点。但是,在起航驶入您和我喜爱并且操练的艺术技巧的水域之前,有必要界定一下您自己很明白但许多读者并不清楚的东西:内容和形式(或者主题、风格和叙述顺序)的分离是人为造成的,只有出于讲解和分析的原因才能成立,实际上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因为讲述的内容与讲述的方式不可能分开。正是这个方式决定故事是否可信,是否动人或者可笑,是否滑稽或者悲伤。当然,可以说《白鲸》讲述的是一个老海员被一条白鲸迷住的故事:在所有海域里追捕这条鲸鱼,《堂吉诃德》讲述了一个半疯癫的骑士的冒险和不幸,这位骑士企图在拉曼却平原上再现骑士中的英雄业绩。可是有哪位读过这两部的人能在“主题”的描写中辨认出麦尔维尔①和塞万提斯创造的无限丰富和精致的世界呢?当然,为了说明结构是如何使得故事活起来的,是可以把的主题与形式分割开来,条件是确保这一分割绝对不能发生,至少在优秀的中如此,——在坏中可以,所以才是坏——优秀的讲述的内容和方式构成一个不可摧毁的统一体。这些之所以优秀,正是因为借助形式所产生的效果,作品被赋予了一种不可抵抗的说服力。
假如在您还没有读过《变形记》之前,有人告诉您那篇的主题就是一个可怜的职员变成令人厌恶的甲虫,那您有可能一面打着哈欠一面心想:立刻放弃阅读这类愚蠢的玩艺儿,可是,由于您读过了这个卡夫卡用魔术般的技巧讲述的故事,您就毫不怀疑地“相信”了格里高尔•萨姆沙的意外事件:您认可这个事情,您同他一道痛苦,您感到毁灭那个可怜人物的绝望情绪同样在使您窒息,直到随着萨姆沙的去世、那不幸的冒险搅乱了的生活又恢复正常为止。您之所以相信了萨姆沙的故事,是因为卡夫卡能为讲述这个故事找到一种方式——安排话语和缄默,揭示秘密,讲述细节,组织素材和叙事的时间——一种让读者接受的方式,以便打消读者面对类似叙事过程可能怀有的保留态度。
为了让具有说服力,就必须讲出故事来,以便最大限度地利用包含在事件和人物中的生活经验,并且努力给读者传达一个幻想:针对现实世界应该自己当家作主。当中发生的一切让我们感觉这是根据内部结构的运行而不是外部某个意志的强加命令发生的,我们越是觉得更加独立自主了,它的说服力就越大。当一部给我们的印象是它已经自给自足、已经从真正的现实里解放出来、自身已经包含存在所需要的一切的时候,那它就已经拥有了最大的说服力。于是,它就能够吸引读者,能够让读者相信讲述的故事了;优秀的、伟大的似乎不是给我们讲述故事,更确切地说,是用它们具有的说服力让我们体验和分享故事。
您一定知道布莱希特著名的间离效果理论。他认为,为了使自己准备写出史诗性和教化性戏剧能够达到目的,必须在表演中运用一种技术——演员的动作、台词、甚至舞台设计本身等方面的演出方式——一种渐渐摧毁“幻想”的技术,它提醒观众舞台上表演的那一切,不是生活,而是戏剧,是谎言,是表演,但应该从中吸取可以指导行动的经验和教训,以便改变生活。我不清楚您对布莱希特是怎么想的。我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作家,虽然他的剧作常常被意识形态的宣传企图弄得令人不快,但还是优秀的,幸亏比他的间离效果理论有说服力。
的说服力恰恰追求相反的东西:缩短和现实之间的距离,在抹去二者界线的同时,努力让读者体验那些谎言,仿佛那些谎言就是永恒的真理,那些幻想就是对现实最坚实、可靠的描写。这就是伟大所犯下的最大的欺骗行为:让我们相信世界就如同作品中讲述的那样,仿佛虚构并非虚构,仿佛虚构不是一个被沉重地破坏后又重建的世界,以便平息家那种本能——无论他本人知道与否——的就神欲望(对现实进行再创造)。只有坏才具备布莱希特为了观众上好他企图通过剧作开设的政治哲学课所需要的保持距离的能力。缺乏说服力或者说服力很小的,无法让我们相信讲述出来的谎言中的真实;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谎言还是“谎言”,是造作,是随心所欲但没有生命的编造,它活动起来沉重而又笨拙,仿佛蹩脚艺人手中的木偶,作者牵引的细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们看到了人物的滑稽处境,无论这些人物有什么功绩或者痛苦都很难打动我们,因为是毫无自由的欺骗谎言,是被万能主人(作者)赐予生命而操纵的傀儡,难道它们会有那些功绩和痛苦吗?
当然,一部虚构的主权不是一种现实,它还是一种虚构。确切地说,一种虚构掌握着一种形象的方式,因此一说到虚构,我总是非常小心翼翼地谈到一种“主权幻想”、“一个独立存在的印象、从现实世界里解放出来的印象”。某人写长篇这个事实,即不是自发产生的,都必须是从属的,都有一条与现实世界联系的脐带。但是,不仅仅因为有作者才与实在的生活联系在一起,而且还因为在编造和讲述的故事中,如果不对读者生活的这个世界发表看法的话,那么读者就会觉得是个太遥远的东西,是个很难交流的东西,是个与自身经验格格不入的装置:那就会永远没有说服力,永远不会迷惑读者,不会吸引读者,不会说服读者接受书中的道理,使读者体验到讲述的内容,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这就是虚构奇特的模糊性:由于知道自己受现实性的奴役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希望自主,通过大胆的技巧设想出一种充满幻想的独立自主品格,其空想程度如同歌剧的曲调离开了乐器,或者离开了歌喉一样。
当形式有效时,就能创造这些奇迹。尽管像主题和形式的问题从实际操作的角度说是一个不可分开的单位,但形式是由两个同等重要的因素组成的,虽然这两个因素总是缠绕在一起的,出于分析和说明的理由也是可以分离的,它们是:风格和秩序。风格当然是指叙述故事的话语和方式;秩序指的是对素材的组织安排,简而言之,就是与整个结构的巨大支柱有关系的内容:叙述者,叙述空间和时间。
为了这封信不拉得太长,有些看法我留待下一封信说,例如:风格,讲述虚构故事的话语,决定生(或者死)的说服力。
拥抱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