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处方难开,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
的人的顽症。
审理盗窃国宝大案在“凤阁”进行。
皇后独孤伽罗从不涉足五府六部,也不介入任何议论朝政的宫殿,她要母仪天下,垂范后世,所以,在帝后的休息室凤阁听审,才合她的心意。
主审官是苏威,听审的除了皇帝杨坚、皇后独孤伽罗、右仆射杨素外,还有红叶。
宇文恺是最大的嫌疑犯,因而,在正犯未被发现之前,他理所当然地被目之为主犯。但杨坚不让他跪在地上,却要他坐在杨素身旁。这么一来,案犯与听审的人混在一起,杨素、独孤伽罗、红叶都不大自在了。
“凝阴殿镇国之宝失盗,卑职难逃罪责。”宇文恺自述道:“因为凝阴殿机关的秘密乃卑职所设计。知道这一秘密者,除卑职外,便只有圣上与二圣两人。圣上与二圣自然不会自盗国宝,所以,卑职难逃其罪……”
“你可知道,那是什么罪?”苏威道。
“灭族之罪,罪在不赦!”
“那……你是认罪了?”
“卑职不敢不认,不过,卑职实在不敢监守自盗,便是冥不畏死,怎能不顾及子孙?”
“这个案如果由你来审理,谁最可疑?”
杨坚插话了。他这一问,大家都感意外,都吃了一惊。
宇文恺的目光从众人的脸上逐一掠过,大家都觉得脸上挨了冰刀。宇文恺答道:
“卑职最是可疑……凝阴殿的机密,圣上是断然不会泄露的,二圣机警缜密自然不会有失。”
“由你审理,也是判断自己有罪,你没话说了吧?”杨坚道。
“卑职确实有罪,这罪十八年前便犯下了……”宇文恺道。
“十八年前你就把镇国之宝盗走了?那时,凝阴殿可刚刚落成啊!”杨素道。
“是刚落成。那时,有十八个能工巧匠参与构建凝阴殿的秘密机关。其时,圣上主张把他们一律处死,以保机密;卑职以为凝阴殿的机密乃是分段施工,那十八个工匠只知局部机密,又不识字,只要让他们喝了哑药,就不会泄密,上天有好生之德,何必杀人?圣上以慈悲为怀,采纳了卑职的意见。如今看来,圣上、二圣没有泄密,卑职也没有盗窃,那十八个工匠会不会被居心叵测的人收买了?我竟没想到:那十八个人虽是哑巴,但如凑在一起,各自回忆各人的施工图,那么,一幅完整的机关图他们还是有可能重新画出来的……”宇文恺道。
场上人均默不作声。杨素虽不动声色,已不大自在,心想皇上定然会将他目之为“居心叵测的人”,否则为何空着左仆射的位置而久久不让他晋升?红叶则想:
——朝廷审案与我宫女何干?分明是疑心到我头上来了!
她不由打了个寒噤。
杨坚挥挥手,让宇文恺先下凤阁,然后问苏威:
“十八个工匠,查过了吗?”
“十八个工匠,死了六个……”
“什么时候死的?”
“前个把月。逃走了六个……也在一个月之前。留下六人,不但哑巴,而且变成了痴呆……”
杨坚的心情颇为慎重,他心中已作出判断,这号称镇国之宝的兵书秘笈已然被外人窃取,从十八工匠的生死存亡情形看,他们确实被一只无形的手所控制,但这是谁的手呢?他问道:
“下一步怎么办?”
“卑职已下令追捕在逃的六个工匠,并将六个痴呆严密控制起来,外示无事,以便顺藤摸瓜……”
“好!细节不必说了。”杨坚转问杨素道:“越国公,你说谁会盗窃镇国之宝?”
“盗窃镇国之宝乃族诛大罪,此案重大之极,臣又不曾过问,岂敢臆测妄言?”
杨素心里一紧,显然皇上怀疑到我头上来了!
正在这时,来了内侍张权,他在杨坚耳边低声说了几句,杨坚脸现喜色,连说:
“好,好!如今人在何处?”
张权大有得色,恭谨应道:
“现在宫外候旨!”
“传他进来!”
“领旨!”
张权去后,杨坚对大家说道:
“来人叫孙思邈,京兆华原人,治老庄之学,尤精医术。国丈独孤公于先朝大司马任上见之,大为惊异,称为‘圣童’。寡人辅周之时,以国子博士召之,不愿出仕。后来归隐太白山,炼气养形,兼为百姓治病。传说药到病除,名声极大,人称‘药王’。前日朕为皇后之病,派人四处寻找,如今来了。”
苏威谨慎地拭探道:
“那六个又哑又果的工匠,是否也让他治一治?”
“朕正有此意。你去安排一下吧。”
“臣领旨。”
苏威离去不久,张权便把孙思邈引上凤阁。
孙思邈,书生装束,但比一般书生简朴。若混迹平民百姓之中,便不异常人;若与士林共处,便是一个道地的书生。总之,是一个极平常的人。
“草民孙思邈见驾。”他朝杨坚一揖。
语调平实真纯,像是对阔别多年老朋友的问候,既无常人见万乘之尊时的惶恐,也无挟技自重者的那种狂傲。他从心底里把自己当作极平常的人,也把世上所有人视为极平常的人。礼毕,环顾周围,朝众人一笑,满怀善意地笑。
皇后独孤伽罗被感染了,也单纯地一笑,她好久没有这样笑过。
心中一直忐忑不安的红叶,顿然平静了,感到宽松与慰藉。
杨素不禁羡慕地望着神情俊爽的孙思邈,心想:
——我这一生却从来没他这般自在过!
大家心里都在想这么一桩事:
——北周大司马独孤信早已成了一抔黄土,接见他少说也数十年了,他实际年龄至少也是六十以上,怎么看来像只有三十上下的人呢?
“先生人称‘药王’,可见神乎其技了!”杨坚道。
“一点薄技诚然有之,药王之说乃是百姓的抬爱过誉,实不敢当。”
孙思邈说完又是微微一笑,笑得平实自然,绝无夹杂任何私念,像深山的幽泉,像野岭上的百合花,这是一种透明的笑,有磁性的笑。场上人不约而同都笑了,而且笑得比以往真纯得多了。
孙思邈的眼光投注在杨坚的脸上许久,微微地叹息一声,又全神观望独孤伽罗,然后又是轻轻地叹息一声。
杨坚心中一动,问道:
“先生有何见教?”
“小病好治,大病难医,若非病人全心全意配合,那是万万不成。世人生病,皆由自身而起,风寒暑湿不过是引发的媒介罢了。所以,解铃还得系铃人,自身着力才能化解病因。以陛下的风痹而言,诚因陛下的心烦没完没了的军国大事,损耗了过量气血,削弱了身体次要部位的营养,致使四肢营卫失守,风邪湿气因而趁势而入,于是双腿便得风湿之疾……”
“先生所言甚是。”
“当年如能及时治疗,原不足虑;而陛下以为不足虑而不治疗,仍然日理万机,身心交瘁,于是风湿得寸进尺,上升到身腰……”
“正是!”
“其时国家多事,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一中国,定四夷,真个是为国忘身;然而,那风痹却如外兵,长驱直入,几乎没受到得力的抵抗,即人心脏之中。今风痹人心,如之奈何!”
杨坚近来确实感觉心脏有异寻常,隐隐感到不妙,但从不以为有什么了不起的大病,经孙思邈一说,顿觉病情的严重性,当即言道:
“朕愿全心全意配合先生,治愈心疾!”
孙思邈默然许久,吸一口气说:
“便这‘全心全意’四字极难,也是极稀有、极珍贵的心药。陛下之疾已浸淫了二十几年,今山人想以三年时光将病邪驱出体外,有如外兵以二十年功夫从边疆入侵,步步进逼我心腹之地,今以三年时光将它驱逐出境,可谓神速之极矣,但不知陛下果然能以三年时光配合山人,全心全意疗此心疾吗?”
“先生放心……一切听你安排便是!”
“山人只要求一点:无思无念。唯无思无念才算得全心全意。陛下不妨先试三日如何?”
杨坚沉默了。他所理解的全心全意与孙思邈的说法大相径庭。无思无念,别说三年三日,便是一时半刻也绝难办到。莫非是此人医术极其平庸,故出难题来难住我?或者是那……那盗窃兵书的贼,暗中指使孙思邈前来弄鬼,骗我放弃对军国大事思虑,特别是放弃对盗窃镇国兵书的追查。孙思邈是太子广儿设法请来的,盗宝案与他有关吗?
杨素则想:
——骗子,来人定是骗子无疑!
杨坚的迟疑不答,孙思邈已了然于胸:
“山人遁迹太白深山,便是为了静虑息念,练气养形。这门功夫相传数千年了,练一日有一日之效。练一年有一年之功,练十年有十年之果,立竿见影,无讹无误,只是世人难断功名利禄权势声色之欲,故而行者寥寥无几罢了。”
这时,苏威带来了六个面色惟悴、神情呆滞的汉子。
“请先生为这六人诊病。”杨坚道。
孙思邈望了望六人的气色,看了看舌头,再按了按脉搏,筹思片刻,言道:
“这六人十多年前喝下了哑药,近来又喝下了致人痴呆的毒药……显然他们被重大机密牵涉进去了……”
“不差!”杨坚忽又兴奋了。
“但不知陛下因何要治好他们的病?”
“朕要问清一件事。”
孙思邈缓缓地合上了双眼,过了半晌,徐徐言道:
“山人有药三帖,可令他们服下,待千日过后,山人再为他们推摩,方见功效。”
“不能立刻见效?”
“立刻见效,大伤元气,可能数日丧命,这与杀人何异?陛下于岐山营建了一座仁寿宫,这宫名起得甚好,谁起的名?”
“杨伯丑。”
“起得好,起得好,仁者寿啊!”
杨坚的念头无形中被制住了,不好强制孙思邈让哑巴立刻开口,更何况还有求于他,要他为独孤后治病呢。
孙思邈望着独孤伽罗的脸,痴痴地出神,脑际轮番出现数十个病人的面孔。他们脸上都有常人所无的特殊皱纹,那是残忍事干得太多,在自己脸上刻下特有的记号。这种人五脏特别容易患病,尤其是心理大不稳定,有的到了晚年甚至精神分裂,白日见鬼。
他揣摩过千百个这类的病人,他们大多干过残忍的事,心里十分紧张;而人一逞凶,一紧张,不仅外表肌肉绷得又紧又硬,五脏也绷得既紧又硬。紧张则气血不通,不通则病。独孤伽罗皇后是这类病的典型病例。要治好她的病,心里必须比一般病人有更大幅度、更长时间的放松;然而,心里的放松并不能要松就松,尤其是忍心的人,他自己便是暗下一百道指令,心也是不会放松的。正如多干坏事可令心里僵硬一样,唯有多干好事,宽厚爱人,心里才能宽松。
可是这道理如何对尊贵的皇后说呢?能对以“二圣”自负的独孤伽罗说:
“你坏事干得太多了,所以病没救了,要想得救,非得洗心革面、痛改前非、多做好事不可!”
不能实话实说,这是在宫廷生活的难处,也是权贵治病的难处。而皇后的心不能放宽,不能配合治病,她的病是决计治不好的。孙思邈好生为难。
“孙先生,你说有阴间、有鬼魂吗?”
独孤伽罗努力闪出一丝笑意发问,心里却紧张得很。
“这是连孔夫子也没有把握的话题……”
“先生有把握吗?”
“有些人见过鬼,认为有鬼;多数人没见过鬼,不信有鬼。不信的人,请它它不来;相信的,赶它它不去。”
“正是如此!”独孤伽罗不觉心思恍惚,犹豫一下,又问:“你能驱鬼吗?”
“能。”
“是踏罡步斗,舞剑念咒喷火一类吧?”
“不,我驱鬼方法与众不同。”
“是何办法?”
“那是教病人自己赶走它。”
“灵验吗?”
“凡照我吩咐去做的人,全都有效。”
“那方法说出来无妨吧?”
“无妨。那便是:为善,做好事。”
“要是有人含冤而死,已然无法补救,那冤鬼硬是缠人不放,干什么事都不能起死复生,怎么办?”
“当为他的亲属多做好事。”
“要是那鬼没有亲属,怎么办?”她想起了尉迟明月。
“那就为他的亲近朋友多做好事,如果连朋友也没有,那么,替一般的人做好事也是一样的,这是最实在的忏悔,也是将功抵过。”。
“鬼也认这个账?鬼也讲道理?”
“我想,鬼比人讲理。”
“哦……”
“不过,做好事先得有仁慈之心,效果才好,须知一念之仁,即可增寿。仁寿宫,这宫名起得太好了!”
一直坐在旁边不发一言的杨坚突然发话:
“朕欲改元为‘仁寿’,先生以为如何?”
“好,很好!”
独孤皇后紧接道:
“皇上想法极好,再过半个月就是新春,春上就改吧!”
从“仁者寿”的话题,杨素想到家中的姬妾南朝的乐昌公主,乐昌公主前日上街竟然巧遇她离别二十年的前夫,两人相认之后,当众抱哭一团。他的管家闻讯,立即予以逮捕,如今虽然秘密幽禁起来,但消息已然传了出去,倘若传到宣华夫人耳中,知道老夫虐待她的胞姊,怀恨在心,在皇上耳边说老夫的坏话,岂不糟透?做好事既然能长寿,能多享几年荣华富贵,割舍一个姬妾又何足道哉?再说,成全了这一对拆散十二年的夫妇,朝野必然轰动,老夫的声誉也必然平升三丈,那时,宣华夫人一高兴,我这右仆射定然眨眼升为左仆射、这一本万利的生意,我怎地那么傻,以前怎么就想不到?想到这里,他喜孜孜地站了起来,朝皇帝、皇后一揖,禀告道:
“臣家中前日遇上件奇巧无比的事:一个南朝的汉子拿半片铜镜,前来认妻,道是另外半片铜镜存在他的发妻手中。他们夫妻分手于我大隋平陈之时,其时兵荒马乱,匆匆分手,两人相约日后以合镜为凭,夫妻相认。这本是大海捞针的事,不料,那汉子竟然巧遇了臣的姬妾、先朝的乐昌公主!臣见他二人相拥痛哭,大是不忍,当即便想成全他们;但转念间又觉不妥;此女乃是皇上所赐,未经奏请,怎敢妄自作主?”
“朕这就成全这一段好事,也成全你的一片仁心!”
独孤后也抢着说:
“该当成全!该当成全!”
她同时想起:
——倘若皇上也将宣华夫人那女妖精遣返金陵,那才叫好呢!只可惜那女妖精没有前夫……再说,尉迟明月那死鬼在阳世已无亲人,宣华夫人是她生前最好的朋友,若依孙思邈说法,今后我不仅不能得罪宣华夫人,还得替她做好事呢!唉,在阳间极没道理的事,在阴间却成了大道理,这大概就是阴错阳差了!
孙思邈在为独孤后开处方。
独孤后想着想着,忽然觉得孙思邈极其可疑,好像是个奸细,那简直是一定不差了!试想:
——他把治愈六个工匠的时间延至千日之后,盗窃国宝的主犯便得到了千日的逍遥,有千日时光寻思对策,自然有办法溜之大吉。
再想:
——他说为善可以驱鬼治病,要我为受害者做好事,为受害者的亲属、朋友做好事;我与尉迟明月的纠结已成公开的秘密,尉迟明月的身世也众所周知,要我为受害者的朋友做好事,说穿了,其实是绕了个大圈子在为宣华夫人作说客!
她几乎可以断定:此人若非盗宝贼所遣,定是宣华夫人所派,那是铁定无疑了!
她恶狠狠地盯住开写处方的孙思邈,两道眼光便如一双其长无比的铁钉,死死地把他钉在座上。
孙思邈背部本能地动了动,觉得有两只蚊子偷袭,但仍然手不停挥地书写处方。两只蚊子胆大之极,竟是身体愈动,它却咬得愈深。他终于回头反顾,一下子捕捉到独孤伽罗狠毒的眼光,暗道:
——原来不是蚊咬,而是蜂刺,是被女王峰刺上了!
这是他永生难忘的一刺,天下竟然有如此毒辣的眼光!他平生第一次觉得笔下的处方开得徒劳,他无法治好这浑身装满怨毒的人的顽症。
独孤后从他回首的刹那,分明再见了他那年轻的脸庞,这哪里是六十多岁的孙思邈,简直连三十岁都够不上!冒名顶替!骗子!看老娘如何收拾你!
孙思邈怦然心动,突然大悟:
——术有时而尽,数乃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