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华夫人拟将天香公主交与翟让,不料却斜刺里杀出四骑快马。
在禁卫的前呼后拥下,二轮宫车不徐不疾地朝长安进发。前车青帜朱网辂,驾着两匹白玉骢,矫若游龙;后面的金饰辇车,驾着四匹黄骝,炫耀着一派华贵的气象。
红叶警惕地坐在青车里,眼光越过眼前的白玉骢,扫瞄着骑马开道的禁卫,不时还转身透过后窗观察身后有何异动。极度的紧张令她疲惫不堪,真想舒服地睡一觉,可她不敢,她必须谨防暗算!
今日似乎一切都反常了。皇后历来是要她同车陪坐的。今日却说单独坐一车舒适。天气古怪得紧,不阴不阳,分不清究竟是白天还是黑夜。车子似乎不是在驿道上奔驰,轻飘飘地忽沉忽浮,如江上行船。开道的禁卫也杀气腾腾非比寻常,像一队幽灵,竟然没有马蹄声!
是要出事了!红叶注意到前头的一片桑林,雾霭沉沉,好不阴森鬼魅!她瞪视眼前白玉骢,不觉大吃一惊——竟不是玉骢,而是乌骊马!
再定睛一看,连乌骊马也不是,竟是两头小毛驴!原来他们是蓄意谋杀她,让她架着小毛驴,小毛驴自然跑不快,只能坐以待毙。她吓得一身冷汗,纵身跳出车窗,拔腿就跑。所幸竟然身轻如燕,跑得快极了。
她本能地奔向桑树林,那儿车马难进,或许能逃离险境。进入了桑林,这才返顾一下,驿路上车马禁卫一片混乱,禁卫们发现她逃走,便立即往桑林追来。
她不顾桑枝扫面,挂破衣裳,死劲地往桑林深处狂奔,高呼救命。
“傻丫头,你这一喊,不把敌人招来才怪!”一个女人的声音冰冷地提醒。
她定神一看,这才发现枣树上绑着一个人,竟然是宣华夫人。
“你……怎么在这里?”
“他们将我绑在这里,等抓到了你,好一并处死……你瞪着眼睛干啥?快快解开我!”
红叶解下了宣华夫人,同时问道:
“怎么办?”
“跑哇!往桑林外,驿路上跑!”
“往桑林外,驿道上跑?那不迎着追兵。”
“谁叫你迎着追兵?他们这时候刚进桑林,我们绕过他们,抢先上驿道,见车抢车,见马抢马。”
红叶心中一亮,想道:
——对极!只有抢到车马才跑得成……我怎么就想不到这点?”
宣华夫人已经跑在前头,红叶加劲追上,但闻桑林中叫喊连天,令人胆战心惊。便在这时,红叶跑不动了,双腿都抽了筋。
“笨丫头!”宣华夫人边骂边过来扶她,所幸她们已到了驿道。
宣华夫人掀开金辇车的帘子,喝声“出来”,探手从里头批出皇后,往地上一摔,竟是一只蝙蝠,一只硕大无比的蝙蝠!她见红叶大吃一惊,即又训道:
“少见多怪!她本来就是!就是一只蝙蝠精!”
说着,提起红叶往车里塞,她自己也上了车。接着抽出一把宝剑,顶住车夫的背心,喝道:
“掉头!往仁寿宫赶,快!”
于是,车掉过头来,往仁寿宫狂奔回去,腾云驾雾一般……
红叶想起了奉命害人的宫监张权,内心忐忑不安,问:
“回仁寿宫?”
“回仁寿宫!”
“那张权很坏。”
“用不着怕他,皇上在那里!”
“皇上在哪里?我怎么没见过?”
“我把他藏在裙底下,你见得着吗?别多问,咱们舒舒服眼的坐着,当一阵皇后如何?”
红叶不再开口,不禁又想:她哪来的宝剑?被绑在枣树上,明明一无所有呀!继而又寻思道:那些追兵呢?快追上来了吧?忽闻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分明是禁卫追上来了!
金辇车狂风般卷进了官门,不及提防的门卫像一束束干草被抛掷起来,掉落于地。
宣华夫人吩咐道:
“你在车子里呆着,我叫皇上去!”
说完便下了车,往她的寝宫走去。
去了很久很久,没有回音。外面的马蹄声又骤雨般卷来,红叶不敢再呆车上,下车急急地朝宣华夫人的去向追去,终于来到了宣华夫人的寝宫门外。驻步一听,里头似乎毫无动静。骤雨般的马蹄声遍布官墙内外。
红叶斗胆推开宣华夫人的寝门,却不免心中惴惴,暗想:若是正好碰上宣华夫人与皇上在作……那可不好!
床上传来深长的呼吸声,从隆起的被窝看,皇上不在,那是宣华夫人在睡觉无疑。马蹄声铺天盖地而来,既紧且急!
“夫人,皇上不在,如何是好?”她问。
“你怎能在这时睡下?”她又问。
“快醒!敌人来了!”她第三次提醒。
可是宣华夫人一动不动。床上的呼吸不慌不忙,门外的蹄声又紧又急。
红叶往床上推了两下,还不动!于是顺手推开了被窝,不禁大吃一惊:床上躺着的竟不是人,而是一把剑,一把与人大小相仿的大宝剑!大宝剑寒光四射,如冰如霜,侵肌入骨。红叶冷得浑身颤抖,暗道:原来宣华夫人跑了!
“胡说,谁说我跑了?”
红叶四顾不见人影,心中骇异。
“我在这里!床上!”
红叶这才注意到,那宝剑不仅仍在呼吸,还会讲话。当即问道:
“你是宣华夫人?你怎地变成宝剑?”
“变成宝剑才好!你也变吧!”
“不…”
“不变宝剑?那变啥!那就变成一瓶毒药,变成一瓶鹤顶红,还是孔雀胆?我来帮你。”
“不!我什么都不变!”
外面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
“听!”宝剑说:“外面有无数凶霸霸的臭男人,你一个弱女子,不变能行吗?”
红叶大为犹豫。
“你还是变吧!变成毒药,变成一瓶孔雀胆吧!来,快!这就变吧,我来帮你。”
红叶想象自己竟然变成一瓶又丑又毒的孔雀胆,着实可怕,那今后怎见粉面郎君呢?心急万分,连忙喊道:
“不!我不变!”
“你已经变一半了,不变也不行。”
红叶自顾自盼,凉了半截:她的下半身竟然变成半截大药瓶,并且是粗糙至极的半截瓷瓶!她这一惊,心胆俱裂,声嘶力竭地狂呼起来:
“不,我不变!粉面郎君,快来救我!”
她感到双臂被一只温柔的手握住了,睁开双眼,自己还好好地躺在自家的床上,床沿坐的正是粉面郎君。
“你做了什么恶梦?”他关怀地问。
红叶把梦境细述一遍,末了笑道:
“若不是为了你,我便变成一瓶孔雀胆。”
晨曦之下,她脸上泛起了美丽的霞光,这是一抹超前降落人间的霞光。
粉面郎君捏紧她的双手,忽地又松开来,以惯用的低音道:
“你这个恶梦,源自不老实。你如果不去偷听皇后与张权的对话,便不会有这一场恶梦。”
“我若不窃听,岂非傻傻地等着被害?”
“人家又不是要害你。”
“他们明明说:‘要结果那小丫头’,我是亲耳听到的。”
“那不假,可你会错意了,前头的话没听到。你不小了,是小丫头吗?人家说的是天香小公主,要害的是她!皇后认为:小天香才是她的祸根,没有她的诞生,三皇子还会去送礼吗?还会背叛自家的生母吗?杀儿子,她舍不得;杀宣华夫人,她力不从心;杀小天香,正合适:既可断绝祸根,也可让宣华夫人伤心一辈子!”
“这是推测之词,还是你亲耳听的?”
“亲耳听的。我当时就伏在床下。”
红叶愣了半晌,喃喃道:
“原来如此……得想办法营救小天香才好!”
“那杨坚当年对宇文氏斩尽杀绝,如今他们自相残杀。骨肉相残,那是活报应!”
“可小天香一半是宣华夫人的,你对宣华……不是很好吗?”
“那是两回事。”
“小孩无罪,你不是再三教我:要多做好事吗?”
“惩罚杨家,便是做好事!”
“那宣华夫人,其实一直都在惩罚皇上一家。”
份面郎君沉吟了很久,终于说:
“好吧,我可以给她报一个讯,死活我可不管。算是听你的。”
清明节早晨,万里晴空,骄阳把柔和的光辉洒在岐山东边。仁寿宫墙外的山坡上,一座坟墓朝着旭日寂寞地垒在荒草之中。坟中埋葬着宣华夫人的挚友尉迟明月。
坟墓按宣华夫人的意思构筑,它朴素淡雅,体现尉迟明月的人格;坐西朝东,寄托尉迟明月生前无尽的乡思。
辰时过后,宣华夫人同司琴、桑妹来到坟前。桑妹手里还携着两岁的天香小公主。司琴挑着担子,一头是扫墓的祭品,一头是装进绣囊的焦尾琴。两个宫卫立在远处警卫。这情形,年年清明节都是如此。所不同的是今日又添了一个新的扫墓人。她就是小天香。
小天香从未到过野外,高兴得又跑又蹦又跳,从没这般活泼过。
司琴将祭品一一摆在墓床上。小天香见墓床上摆满酒菜,忽地问宣华夫人:
“娘,这是请客吗?”
“是”
“怎么客人还不来?”
“来了,她就住在里头。”宣华夫人指坟而言。
“客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她叫尉迟明月,是……也是你的娘!”
宣华夫人想,若非明月妹妹李代桃僵,哪有我莲花公主在世?没她莲花公主又何来小天香?说她是小天香的母亲实不过分。
小天香满脸狐疑:若是乳娘,我怎么从未见过?
不禁又问道:“是生我的亲娘吗?”
“应当算是你的亲娘。”
“那……你呢?”
桑妹插嘴道:
“她也是你的亲娘。”
小天香越发迷糊了,她想起昨晚的事:母亲特地把她和桑妹叫进房中,要她今后称桑妹为“娘”。
小天香巴望着桑妹许久,又问:
“那你呢?”
宣华夫人代答:
“也是!也是你的亲娘!”
同时思忖:眼下若非桑妹挺身营救,小天香终归是活不成了,桑妹夫妇实是小天香的再生父母。想到这里,复又郑重地叮咛:
“记住了,你姓翟名天香,今后要叫翟天香!”
她是昨晚才弄清桑妹的丈夫姓翟名让,是个猎人。想起小天香今后要随翟让夫妇过猪户的生活,宣华夫人不觉眼泪双垂。
小天香高兴得跳起来:
“好啊,我有三个亲娘!我有三个亲娘!”
场上人无不垂泪,三个亲娘,其中多少辛酸。
宣华夫人点燃了三位香,立在坟前,低声说道:
“明月妹妹,你死得好惨,这一切都是为了愚姊……”
说到这里,已然泣不成声。她想起尉迟明月临终的遗嘱,感慨万千。复仇之事,虽已殚思竭虑以办,怎奈仇人太多,杀不胜杀。想到这里又道:
“复仇大事,我已完成过半,虽然杀不胜杀,自当勉力为之。一旦功成圆满,姊便来与你作伴。你一定寂寞了,你一向喜欢嵇康的《广陵散》,我现在就弹给你听。”
小天香见她念念有词,问道:
“娘,你这是同谁说话?”
“同你的明月娘说话。”
“我怎么没见到她?她在里头不肯出来吧?”
“会出来的,她喜欢听琴,我这儿琴一弹,她就出来了!”
宣华夫人说着,同时把香插在坟上,然后翘首远望,若有所思。
前日床头凭空出现一封告急书信,道是皇后已差人准备暗害小天香,要她好自为之;又道那本兵书乃是镇国之宝,皇家追索甚紧,或毁或移,亦需当机立断,免招杀身之祸。
桑妹始终与外界绿林好汉保持密切的联系,经她一手安排,小天香可望安全转移到荒山野林的猎户人家,认猎户翟让、裴桑妹为生身父母,来日朝廷也难以追踪。自从尉迟明月去世,又耽搁了桑妹的三岁青春年华,这回理应让她同天香回到翟让身边。这些事情都已说妥,本无所虑,只是约好的绿林好汉们为何这时还没出现,却叫她心挂意悬。另外,那册镇国之宝的秘笈,似乎还处置得不太妥善。她将那册秘笈连同贵重的珍宝一起打入包袱之中,让桑妹带走,这本无差错,然而,那秘笈的厉害该不该明告桑妹?说了,诚恐轰动江湖,引起朝廷的追捕;不说,却怕被她夫妇等闲作贱。此事令她好生委决不下。
绿林好汉始终不见踪影。
司琴在烧化纸钱。
宣华夫人从绣囊中拿出焦尾琴,在坟前的石桌上为尉迟明月演奏《广陵散》。
哀烈的琴声令天上的行云徘徊,使林间的春鸟停止歌唱。风过松林,发出微微的叹息。
桑妹和司琴两相对视,千言万语化作点点清泪,滑下腮帮。
小天香一边听琴,一边目不转睛地注视墓门。妈妈说过,只要琴声一响,里头的尉迟明月就会打开墓门走了出来。她也是亲娘,亲娘第一次见自己的女儿也会害臊吗?还是在梳妆打扮,以致迟迟不能出来?
“妈妈,明月娘为何还不出来?天香今日就要走了,难道她不想最后见我一面?”
宣华夫人心中一阵战栗,琴声停了下来,呆呆地望着充满稚气却偏要说大人话的女儿。她早知杨坚与独孤后发誓不与第三姓生儿的事,所以,女儿一落地便知不得安生。最初,她还不把它当作一回事,认为反正是杨家的血脉,死活关我何事?但随时光的流转,女儿逐渐长大,慢慢会笑了,笑得天真无邪,把母亲的心都笑碎了。继而会看东西了,小丫头视线能追灯火转移,不时发出“唔、唔”惊叹。有时会长时间凝视母亲,小嘴嗫嚅着,似是千言万语,又似是只一句话:“别抛弃我!”看她那吃奶的神气,够贪婪的,一手按着乳房,拼命地吮吸,似乎预感到再也不能啃亲娘的奶头了。于是,她才感到自己真的成为母亲了。然而,由于复仇事大,仇人又多不胜数,且都显赫不可一世,狡诈万端,对付他们谈何容易!她不得不集中精力对付外敌,以致把唯一的亲人常常给忘了!如今女儿轻责尉迟明月“难道不想最后见我一面”,她战栗了,大有大梦初醒之感:
——我简直是铁石心肠!哪像一个母亲?
于是,把小天香紧紧搂入怀中……
驿路上四个便装、身藏暗器的武士,骑着高头骏马奔驰而来。他们奉宫监张权的密令,乔装为强盗,准备赶到尉迟明月的墓园,来劫夺天香小公主。为了这密谋,张权当真是绞尽脑汁。此事既要不折不扣完成,又要不留痕迹,使皇上于事后不致怪到他的头上,乃至杀他的头,实在两难。天幸前日得知宣华夫人要带天香公主出官扫墓,着实是天赐良机。在宫外出事,怪不到他这个宫监,要怪也只能怪他所派的宫卫不够得力,绝不至于疑他主使害人了。
宣华夫人解开衣襟,掏出乳房,将奶头塞入天香的口里。她欠女儿的实在太多,唯能以此塞责,深感负疚,她不断地抚摸小天香,心有千言万语,唯付一抚一摸之中……
四匹坐骑冲出了松林,直奔那两名宫卫。宫卫尚弄不清发生了什么回事,有一个已经挨刀扑地,另一个仓皇脱逃。那四个汉子无心追赶宫卫,径奔墓园而来,两下子便从宣华夫人怀中夺走天香小公主,扬鞭拍马而去,这一切只发生于瞬息之间。
宣华夫人、司琴都借住了,疑惑不解地望着桑妹,那意思是:
——这就是你的绿林兄弟吗?
桑妹也呆了;许久,才指着远去的人马,厉声叫道:
“不是!他们不是!是坏人!”
这时,张权亲率一百多名卫士在宫前集合,由那逃脱国官的卫士带队,去追那四条汉子。约奠追了二十里,忽失强盗踪迹。张权使下令卫士返回仁寿宫,理由是宣华夫人还在墓园,万一事出不测,谁担当得起?
小公主天香被劫之事,宫监张权连夜驰京上奏了皇帝杨坚。次日,杨坚带着东宫右监门率高雅贤,驾着六马金辂,风驰电掣,下午便驾临仁寿宫。
小天香美若天上玉女,诚属人间神品,杨坚每回见她,都乐不可支,实是他晚年的一大慰藉,无端遭劫,令他魂魄俱丧。宣华夫人唯此一女,此女丧失,简直是摘走了她心肝,她又怎能经受得起?杨坚一路上捉摸,觉得皇后的嫌疑最大。她的醋性一旦发作,历来是胆大妄为。况且前些日子她来过仁寿宫,只宿一宵便匆匆返京,哪像外出疗病的样子?分明是有所为而来!
然而,他并没将事情者死,看绝。凭他的政治历练,往往还会虑及事情的反面,倘若宣华夫人想陷害皇后,故意将自己的女儿道走他乡,制造一种被劫的迹象,似也不无可能……
他来到了仁寿宫,首先索来了宫卫的薄薄,按名册将宫卫一一唤来,问他昨日辰时干什么,有谁作证?证人须得四人以上,方可释疑。仁寿宫宫卫的编制共三百名,昨日被杀一人,还有二百九十九名。杨坚亲自逐个对证,查无明显作案疑点,这才交代高雅贤,挑选一百五十名精壮卫士,组成十个分队,每队十五人,向四面人方辐射搜索,立即出发,远至三百里方休。同时又下了一道圣旨给各州县,务必留意查询一个两岁左右貌如玉女的女孩。
接着,他又唤来了宣华夫人的两个贴身宫人:桑妹与司琴。他见桑妹那副痛不欲生的神情,”无一丝一毫作伪迹象,便让她详尽叙述案情经过。桑妹边说边哭,至泣不成声时,司琴便接着说,说到便咽处,又由桑妹续下。杨坚的老练远非常人可比,便这么听说一遍,就已断定:
——天香公主确实被劫去了。皇后大是可疑。
于是,他又反证:
——宣华夫人是何等的善良,何等的温顺,何等的可怜!
他忘了晚餐,连忙赶到寝宫去探望、安慰宣华夫人。
来到寝宫门口,步伐却有点犹豫,一种负疚感油然浮上心头。
——倘若我不是对独孤伽罗一味姑息,何来今日之事?
他在门口停了许久,这才轻轻地将门推开,如此体贴关照别人,算是平生第一次了。
孤灯下,宣华夫人静静地躺着,她脸色白得透明,冷若冰霜,浑身纹丝不动。若非睫毛上挂着泪珠,那简直就是一尊玉雕睡像。
杨坚不知说啥是好,但是沉默只会更僵。他终于从袖中掏出一纸,轻幌一下说:
“我已下旨,着令全国盘查咱们女儿的下落。宫卫也出动了,向四面八方搜索……”
他似乎对空房子讲话,没有反应,感到从所未有的拘束,深叹一口气,坐在床沿。
各自敛神细听对方的一呼一吸。恍惚过了几百年,宣华夫人才冷哼一声,又沉寂了一阵,说道:
“你那圣旨、卫队,对凶手管用吗?”
“为何不管用?”
“你以为凶手是谁?”
“你说……会是谁?”
“我说?我要真的说出,你信不信?”
“自然也得有点凭据……”他明白她在说谁。
“凭据!”宣华夫人显然万分激动,爱女遭劫能不激动?她迅捷地从枕头底下掏出一纸,一幌,说:“这不是……”
至此便即刹住,但已经来不及了。杨坚手伸过去将纸抓住,宣华夫人掌心一紧,那纸张立时撕裂两半。
宣华夫人犯了致命的过失。那张纸便是前日出现在床头的匿名告急书信。上言皇后欲害天香小公主,下说赶紧销毁镇国之宝兵家秘笈。上段虽然可以权作皇后暗害天香的凭据,下段却是自己盗窃国宝的罪证。只因爱女遭劫,悲愤之极,心智混乱,但记得皇后欲害天香之言,却忘了下面对自己实是致命的话。她掏出书信一扬,才说“这不是”时,虽即发觉,但想收回来已是不及了。
宣华夫人脸色煞白,惊恐地望着杨坚,心想那信上关于立即销毁或转移国宝兵家秘笈的言辞,一旦被杨坚看了,她定然是死无葬身之地了。
杨坚展开手中的半张纸,神情颇为激动。宣华夫人这才记住自己掌中也有半张,急急展开一看,立即揉成一团塞入口中,真是万幸,关于兵书的言语绝大部分还在她的手中。
杨坚盯着那半张纸,低声念道:
“皇后已差人准备暗害天香公主,你要设法提防,好自为之。那本……”
念到这里,杨坚抬头望着宣华夫人,问她:
“那本……什么?下面是什么话……”
他问不出话,不知所措地盯着她,这才看清宣华夫人在不断咀嚼、吞咽纸团。便这么一看,即已老泪双垂,哽咽道:
“你这是何苦?何必袒护那……”
宣华夫人从容地吞下最后一口纸浆,然后不冷不热地说:
“你就不袒护她了?”
杨坚默然。
过了许久,杨坚终于忍不住问:
“你说,咱们的小天香会怎么样?”
“会怎么样?你说会怎么样?还不是九死一生!既便是,万一不死,也一定是被卖去青楼为娼……”
说到这里,宣华夫人号啕大哭起来。她平生从未这般大哭过。
杨坚咬牙切齿,骂道:。
“老泼妇!早就该死了!”
到这时他才忽然想起该问那书信的来历:
“那字条是谁写的?从何而来?”
宣华夫人只是一味地哭,一味地摇头。
丛林里,四个彪形大汉围着篝火正在烤腿肉,说不清烧烤的是兽肉还是家畜的肉,正如说不清那四人是官兵还是草寇一般。
小天香被扔在不远的草丛里,手脚被捆绑,嘴巴也被塞住。
她本尊贵之极,瞬间之变,便如囚犯一样被绑架,如牲畜一般被任意抛掷。她无法理解这突变的意义,但觉惊、怒、痛、恨、饥、寒并作,却不能言表,唯能流泪而已。
环顾四周松影、草丛黑黝黝的好是吓人。桑妹曾说过许多虎狼的故事,那些凶残的野兽不是从松林里窜出,便是从草丛中跳出……哦,如今该呼桑妹为亲娘,还有一个叫尉迟明月的亲娘,妈妈也是亲娘!这么多亲娘,怎么没一个出来救我?哪怕解开身上的绳子也是好的……她们都不要我了?是嫌我不乖吗?传来一阵肉香,原来四个坏人在吃烤肉。四匹马也在吃草,就我小天香不让吃!
“得望望风!”一个大胡子坏蛋站了起来说。
“多此一举!我早和宫监约好:宫监只追二十里,过此便万事大吉,我们远离数十里了!”麻脸坏蛋说。
“好!八十两黄金赚到手了!”翘牙的坏蛋吃吃大笑。
“这小娃娃怎么处理?宰了她呢?还是卖去青楼当小娼妓……”独眼的坏蛋说。
“放屁!她才那么一点点……”大胡子道。
“可是将来……她实在是个美人胎!”翘牙说。
“拿到树林后边,把她劈了喂狼,干净!”麻脸决断地说。
翘牙的坏蛋起身走了过来,一手提起小天香,往密林深处走去,口里吹着口哨。灌木丛窸窸窣窣作响,小树枝从天香脸上刷过,好痛好痛,翘牙的坏蛋不当一回事。莫非他不懂得什么叫做痛?
“哎哟!”
翘牙叫了一声,原来他也知道痛。他一晃,倒了,小天香自然也摔下去。这是怎么回事?大人还不会走路,还拖累人家摔了一跤,躺着又不肯起来。撒娇吗?大人也撒娇?向谁撒娇?
又是一阵口哨声,翘牙不吹了,那一定是另一个。
“呃”地一声,口哨中断了,吹得不好听,断了倒好。来人似是倒下去了,还在灌木丛中打滚,在地上打滚倒是好玩得紧,原来大人也玩这一套,妈妈却不让我打滚。
“独眼龙!独眼龙!你们两个是怎么搞的?”有人边喊边走过来。
“嘿”地一声,接着是兵器互击声,没多久,有人倒地,不是倒地,是倒在灌木上,嘶哩沙啦的,不会错。远处又有兵器对击声……
一个壮汉大步流星过来,俯下身子,伸出一双大手,三两下便把小天香身上的绳子全扯断了。天香想:早知如此,我自己也会扯断它。
壮汉将她口中的破布掏出,抱了起来,朝那熊熊的篝火堆走去。
离火堆不远,一个红脸的大汉同那麻脸的坏蛋对上了。红脸汉挥舞大砍刀,麻脸坏蛋拿短剑,他吓得发抖,同我小天香先前一般地发抖。下雨了,好大的雨点!小天香伸手往脸上一抹,血,掌上竟然是红红的血!麻脸变成了西瓜,对半切开的西瓜。这西瓜好可怕!
“大力士!不愧是大力士常何!”从树林中走出两个人,不知是哪个赞道。
“小娃娃,害怕了吧?”抱她的壮汉问,和蔼可亲。
小天香点点头表示实是害怕,一想,又纠正道:
“我叫翟天香,不叫小娃娃!”
这可是妈妈再三交代的,今后叫翟天香!
大人们相顾茫然:若是公主,怎会姓翟?莫非弄错了?
“你说,你姓什么?”红脸大汉低声问。
“姓翟……”她对红脸汉有些畏惧:“这可是妈妈交代的。”
“你妈妈是谁?”抱她的壮汉问。
“我妈妈是我的亲娘。”
“你妈妈叫什么名字?”一个书生模样的人问。
“我不知道……人家都叫她宣华夫人!”
“没错!”四个男子汉欢呼起来。
他们四人是得到桑妹的密信来接这小娃娃的,岂料在那仁寿宫墙外的山坡上一切就绪,却意外杀出了四骑,劫走了小娃娃。他们追索了半天,终于找寻到劫匪,庆幸还安全救回小娃娃。总算对得起宣华夫人,也可以对桑妹交代。
“不过,我知道亲娘的名字!”天香意犹未尽,又道。
“亲娘是谁?”抱她的壮汉笑问。
“她叫裴桑妹!”
壮汉脸上的笑纹僵了。其余三人表情也很古怪,裴桑妹竟然在宫中生下一个女娃娃,翟大哥岂不大糟特糟!
小天香犹豫一下,又说:
“还有一个亲娘,叫尉迟明月,不过我从来没见过她。我总共有三个亲娘。”
“我看这小娃娃长得虽美,可有点傻!”那书生又问小天香:“那第三个亲娘是谁?”
“你才傻呢!”小天香对他显然不满了:“第三个亲娘还要问吗?她自然就是妈妈了!”
大家都变成了丈二金刚。
这时,一个英武的青年才开口问:
“你是小公主吗?”
“我不是小公主?难道你是小公主?你最傻了!”
英武青年并不生气,反而笑嘻嘻道:
“没错!全清楚了:那尉迟明月与宣华夫人及小天香定然瓜葛甚多,所以认为亲娘;小天香今后要靠桑妹抚养成人,也认作亲娘,所以又姓翟,认翟大哥为父,这宣华夫人果然情深义重!我们帮她也不枉了!”
经他这么一说,大家轰然叫好,赞道:
“张亮,果然经你这么一说,大家心里全亮了!”
于是,大家兴高采烈,席地坐下,围着篝火,抽刀刈肉,大咬大嚼起来,肉是四个死鬼剩余下来的,壮汉首先切下最嫩的一块交给小天香。小天香咬了一口,这才绽开了如花的笑容。
于谈笑风生之际,红脸汉子忽对壮汉言道:
“翟大哥,咱俩还是赶紧去接裴嫂嫂吧,否则,迟了恐怕要糟!”
大家哈哈大笑,被称为翟大哥的翟让也道:
“对,这孩子不可一日无娘,咱俩这就走吧!”
他们约定在毛女洞会合,便连夜匆匆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