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限将到之时,杨坚才蓦然醒悟到自己将了结在自己亲手选定的太子
手里。
西风落叶下长安之际,独孤伽罗断气了。
她死得孤独。
死亡是相对的,有些人明明活着,旁人却觉得他死了,甚至不曾感觉到他的存在;有些人明明死去,却有人感觉他还活着,总是无法摆脱他。
尉迟明月去世已经三年,仍旧陪伴独孤伽罗生活,活在她的梦中,活在她的心中,活在她的感觉里。
前日,她在渭桥上所见的尉迟明月,不管是死而复生,鬼魂出现,幻觉作祟,还是有人故意装神弄鬼,都证明了:在独孤伽罗的心目中,尉迟明月是存在的。
她们两人之间的纠结依然是难解难分。她受不了在光天化日之下,尉迟明月栩栩如生地朝她走来。她的精神崩溃了,瓦解了,在劫难逃。虽是咬牙顶了一阵,终是控制不了自己。
那一日,她依了儿媳蜀王妃的劝告,离开了鬼气森森的长安内宫,驰往歧山仁寿宫养病,却在宣华夫人的花厅里见到倾城倾国的奇珍异宝,见到她三个亲生儿子的丑态,见到他们的真面目。她没当场气昏,但她心中整整构筑一生的琼楼玉宇全然倒塌。
她不吭一声,但有撕心裂肺的狂呼:她不杀一人,心中却杀尽了天下人。便在此刻,她交代宫监张权再次杀人,去杀天香小公主。此时她不怕鬼,只怕人,恨人。她后悔以前的种种后悔举动,愤然离开仁寿宫返回京都。
回京之后,她完全变了,失去一切欲望,她不愿同人说话,也不愿进食,什么都是多余的。丈夫杨坚关照她几日,忽然不告而别,行色匆匆。她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她定然是奔赴仁寿宫去了。
当晚的梦境又多了一个人,或说一个鬼?不知怎说才确切,说不好,一说即偏差了。梦境中,一个浑身血迹的女娃娃骑在她的腹部,手里拿着一把小刀往她身上不住地乱戳,她动弹不得,更反抗不了,因为四肢都被无形的手按住,凭感觉,按住她头部的正是尉迟明月。她隐隐觉得是一场梦,醒过来就没事了,可就是无法醒转过来。黑夜漫长得永无尽期,似乎白天永不再来。
她渴望着,弄不清是渴望什么,后来好像又弄清了,她害怕孤独,渴望有亲人在一旁伺候。她有五个儿子,大儿杨勇废为庶人国在东宫里了,二儿杨广自当太子之后便很少来过,三儿杨俊早已归天,四儿杨秀幽禁内侍省受审不能来,五儿杨谅远在太原山高水长。丈夫此时在仁寿宫,定然与宣华夫人一道诅咒她!大家串通一气,冷落她,抛弃她,把她抛落黑暗的深渊。
她度夜如年,虽只熬了三夜,情同熬过三个黑暗的年代。她尤其无法忍受那一成不变的恶梦。
第四天早晨,一轮驾着四马的安车,载着沉重的羞辱,离开京都朝岐山仁寿宫进发。独孤伽罗不能梦中无伴,决意找杨坚。
杨坚拒绝见她,虽然让出大宝殿的正室,却在偏殿与宣华夫人一起,并且,次日凌晨便与宣华夫人一同入京,再次把她冷落在仁寿宫。她不能死皮赖脸再追人家屁股之后了。她还得给自己留下一点皇后的尊严。尽管她已经没有剩下多少尊严可以留住。
她躺在黯淡的床中迟钝地想着:
——我富有九州,其实只占一席之地;我贵为一国之母,伺候她的唯剩湘裙一人;我有五个儿子,弥留之际却无一人前来探望;我有一个丈夫,而今却被另一个女人揭去。我奋斗了一生,最终竟是一无所有。这是为什么?
这个问题她没法参透,她疑惑地仰望屋顶,似乎想从那重重叠叠的屋瓦缝里寻求答案,便这样断气了。
杨广是最接近亡者的,所以他是第一个来到仁寿宫哭丧的人,当着父皇及诸宫人的面,他先是泣不成声,继而恸哭,呼天抢地,然后衰弱得体不能支。三翻五次地要昏倒下去,直至周遭人众被感染得涕泪纵横,这才罢休。
守丧期间,照例只能食素,但他与鱼肉的缘分极深,这又令他再伤脑筋,只得让亲信把烤肉炸鱼用衣服包裹严紧送入房来,或者变个花样,将鱼肉放入竹筒腊封之后,偷偷地传入房中。
杨谅也从并州赶回奔丧,他哭了一阵之后,便去朝见父皇,然后就逗留在宣华夫人的花厅之中。
独孤皇后死后,宣华夫人便入主六宫,所有宫人听她号令固不必说,皇子们前来请安,也是理所当然。
前人创造语言,既为传道记事表情,也为胡说八道,甚至特意将他人引入误区;因而,人类时而在一般动物之上,时而禽兽不如。这时,一团大肉球滚人花厅,拱起虾爪般的双手,给宣华夫人、汉王请安。
“你是何人?”
“臣乃著作郎王助,恭请娘娘圣安!”
“你是著作郎,有何著作?”
“臣撰《皇隋灵感志》三十卷,皇上诏令宣示天下,集诸州使者于一堂,由卑职洗手焚香宣读,整整读了十天。”
宣华夫人这才想起一个毕生胡说八道,以歌功颂德为业的土人。此人杂采民间歌谣,征引图书谶讳,尽牵强附会之能事,将建国以来荒诞怪异的现象一律解释为祥瑞,大唱赞歌,实是无耻之尤,他的名字即叫王劭。当即问道:
“说我大隋帝业可传六十世,便是你了!”
“正是微臣!”
“说皇上、皇后能活千秋万岁的也是你吧?”
“是……今皇后虽然升天,那不是死,是当菩萨去……她原是妙善菩萨下凡!”
“说杨勇、杨秀该当废为庶人,如同黄帝、尧、舜处分儿子一样英明的,也是你吧?”
“是……”
这一声王劭应得如蚊蝇之响。
宣华夫人心想:
——此人该杀。
不过,若要一个国家早日灭亡,这号人应是多多益善。滔滔不绝的赞歌最能麻醉人主,最能杀人灭国于无形。他之所为,与我的图谋有异曲同工之妙,我何必生他的气?于是转怒为喜道:
“先生学究天人,好好干,哀家必有重赏。去吧!”
待王劭去后,汉王杨谅则道:
“娘娘难道看不出?此人实是士人之败类,国家之蟊贼!”
“阿杰,你的眼光果然如炬,只可惜你不是太子!”
她第一回呼杨谅的小名。
“孩儿孤掌难鸣,常恐步大哥、四哥后尘,尚敢指望太子宝座?”
“嘻嘻!阿杰又来装可怜相了!你拥有河东、河北。山东五十二州地盘,皇上又恩准你不拘律令、便宜行事。你已经当了北齐国的六年天子,还说这等泄气话!”
她得把杨谅举兵与杨广对抗的心思给扇动起来。
宣华夫人的话,杨谅大为受用,一下子乐得心花怒放。心想:
——当年北齐王朝便只这五十二州领域,我出任并州总管六年,着实是当了齐国的六年皇帝,可惜我没很好使用手中的权力,认真经营一番。当年二哥取代大哥,母后是起关键作用,今我有眼前这个如花似月的后娘支持,岂非天助我也?今之所虑,唯杨素一个人,他可是二哥的死党!
“那杨素势焰连天,实超过当年的高相国。”
宣华夫人不应,只专心地削着手中苹果,削完递给汉王,笑道:
“这苹果你经常吃吗?”
“好红好大的苹果!”杨谅接过叹道:“像这样大,这样红的苹果,又是娘娘亲手削的,这还是第一回!”
“凡是水果,愈大愈成熟愈是好摘,有时只需一阵风吹过,便纷纷落地。不过,想吃苹果倒也不必自己动手,由旁人去采不更好吗?可惜你的岳父豆卢勋去世太早。听说你的大舅子豆卢贤颇有乃父上柱国之雄风,他新任大理少卿,与大理卿梁毗合得来吗?”宣华夫人道。
“他们二人都很耿直,颇为相得。”
“好,那就很好!”她又意味深长地望了杨谅一眼,幽幽地说:“这儿不可久留,你还是到灵堂多哭一会,你父皇马上就要来了。”
杨谅感激地望她一眼,告退出去,便在门口,碰上了父皇杨坚,他怯怯地一揖,这才离去。
杨坚进了花厅,坐了许久,偶然地一问:
“阿杰他……”
“他又大哭一场,”宣华夫人说:“他哭皇后过世了,生恐今后没人为他作主。”
“还有朕在,他到底怕谁?”
“皇上健在,他自然谁也不怕;他就是担心皇上不知保养身体,万一横生意外,有人胆大包天,一道假的圣旨下去,他一时真假莫辨,只身回来,岂不落了圈套?”
“小家伙未免也太多虑。”
杨坚说到这里忽然噎住,嘿嘿然,茫茫然,不敢那么自信了。
杨素给杨秀判了十大罪状,奏闻杨坚。
如果依罪量刑,杨秀是死定了。而且还得诛连三族,也就是说连杨坚、杨广也该杀头,假如他们不是皇帝、太子的话。但终于只下诏废杨秀为庶人,允许爪子与他同住内侍省,给五品俸禄。也就是说小娃娃长孙无忌那条“围魏救赵”的计策还是生效的。
一条毒计的实施,如一把失控的兵器,望空运行,一路且行且伤,有时还会折口反噬施行者自身。先是蜀王杨秀被削去一切官职,部下连坐一百多人,继而宣华夫人丢了女儿,独孤伽罗丧命,高雅贤追索小公主无功受责……
但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
在清理杨秀案件时,杨素发现治书侍御史柳或送给蜀王一部《治道集》,这是本朝学者李文博论述治乱得失的专著,声名大噪,千金难求。柳或曾藏有一部十卷集,反复吟玩,爱不释手。杨秀知道此书,便求柳或割爱。柳或考虑到皇子能留心治道实为国家之幸,便慷慨相赠。杨秀则还送他十个奴婢,作为回敬。这使柳或十分为难:
——拒绝接受亲王的赐予,有亏臣道;接受下来,却有悻于律法。
隋律严禁内里接受诸侯的礼物。
正当柳或陷于两难之际,杨坚诏命蜀王杨秀入京任内史令兼右领军大将军,杨秀由诸侯王一下子变成了内臣,因而,也就不存在违法的问题,柳或这才收下十个奴婢。
不料,过了不久,杨秀又出镇西蜀再成为一方诸侯,一直留任到案发被废。柳或受礼之事本来脉络分明,构不成罪。
然而,他为人太直,名声与梁毗齐名,且与杨素有过宿怨。
十年前,杨素监造仁寿宫失之于过分华丽,役夫死伤无数,皇帝杨坚大怒,将杨素交付南台受理。那杨素自谓功高势大,南台受理不过是一种象征性处分,于是,满不在乎到了南台,还大咧咧地高踞审案御史的座床之上,似乎他不是被告,而是主审官。
那柳或自门外进来,见杨素如此狂妄,大为不悦。于是,端笏整容,严肃地对杨素说:
“我奉旨治你的罪!”
杨素只得灰溜溜下去受审。此案虽是不了了之,杨素却从此对柳或深恨于心。今见柳或赠书给杨秀,便乘机来个混水摸鱼,构陷柳或“内臣交通诸侯”之罪,奏闻杨坚,将柳或罢职为民,配戌怀远镇。又以同样罪名,将右卫大将军元胄削职为民。
到此为止,杨素升到权势的顶峰,显赫不可一世。他的弟弟杨约、堂叔杨文思、杨文纪、杨忌都当了尚书、列卿,儿子们也荫封为刺史、柱国大将军。京郊良田无数,市区邸店、水磨星罗棋布,家中憧仆上千,后庭妓妾也以千数,邸宅规模与皇宫相仿佛。权势所至,顺者生,道者亡。
这时,大理卿梁毗上了妻章,说杨素同汉朝的王莽。晋朝的桓玄差不多了,而且,尤其值得注意的是,太子、蜀王被废时,满朝文武无不震惊,唯杨素非常兴奋,分明是以国家之不幸以为身幸。像这样的权臣,皇上你自己瞧着办吧!
不久,杨坚敕曰:
仆射,国之宰辅,不可躬亲细务,但三、五日一向省,评论大事。
从此,杨素被架空,不再通判尚书省大事。杨约也被免去太子左庶子之职,去当伊州刺史。
这期间,贺若弼闲得无聊,一回与太子杨广饮酒论将,他说:
“杨素是猛将,不是谋将;韩擒虎是斗将,不是领将;史万岁是骑将,不是大将。”
“那谁才是大将呢?”太子问。
“那就看殿下的选择了!”贺若弼自负地说。
继而,贺若弼酒酣气盛,大骂高颎、杨素都是饭桶,怎能叫他们当宰相!
于是,贺若弼被除名为民。
现在,杨素是唯一的幸存者,看来是不会有事了。
一个即将远行的人,当他行李包袱收拾清楚之后,就该走了。
杨坚的内外大事也收拾完毕。他累了,本来只是想到仁寿宫休养休养,不料,却躺倒下来,面容憔悴,气息不均,一下子病人膏盲了。宣华夫人小心翼翼地一旁伺候,她心里在想一件事:失去女儿之后,杨坚曾私下安慰她,要再生一个小皇子来弥补。这似乎很好,却又很不好,到底好不好直至现在还弄不明白,世间竟有弄不明白的事!
由此,她又联想另一桩事:
——自己究竟喜不喜欢杨坚?
若在十年前,那不成为问题。她的感觉是,自从入了长安,一切都漠然处之。杨坚对她的感情,好比是水倒石头上面,留不住,也渗不透。然而,点点滴滴不绝地浇灌,虽说不能滴水穿石,但凿出一个小坑坑总会成吧?
杨坚合上双眼,但没睡着。风湿侵入心脏,但头脑还清醒得很,思想活跃非常。特别是死的念头,像蛇一般缠绕着他。先前,他从未认真地想到死,天天听“万岁”的呼声,虽不信以为真,但对于死的印象实是遥远而又模糊。自从独孤皇后去世以后,死的念头便不时来造访他。这使他近来不受任何制约的后宫美妙日子,蒙上一层灰色。
两年前雍州的地震,曾引起一阵窃窃私语,都说京师周围地震对皇帝不利。当时,他不以为然,但过了四个月,皇后果然死了,他这才吃了一惊。悲痛之余,颇有一些庆幸:还好是应验在老婆子身上!
谁知皇后去世没几天,又来个陇西大地震,这使他深以为忧了。据说,天要降祸于人,总是先显异兆以示警告。天人感应之说,历来都说不清,唯其说不清,才特别的可怕。为了取得冥冥主宰的谅解,他大发慈悲心,正月实行了大赦,又令太子监国,自己避位躲到仁寿宫来休养。
百官对他的仁寿宫之行均无异词,唯有章仇太翼再三劝阻,并且说:
“他这一去就回不来了!”真是骇人听闻。
此人因庶人杨勇的事,被配在太史局当官奴,继而双目失明,但过了不久,他的两只手掌竟然能看书识字。杨坚对付这个怪人、怪话的办法,是将他投入监牢。
到了仁寿宫不久,杨坚病倒了,而且觉得这回的病与以往颇有不同,想起了瞎子的不祥预言,觉得大不自在。
接着,又发生一件怪事,有一颗星侵入到月亮中去,在里头玩了好几天才退出来。叫人找《天文集占》一查,却道:
“有大丧,有大兵,有亡国,有破军杀将。”
他愣住了,这几桩事是他最害怕的。
过了几日,又传说一个数丈高大的巨人在雍门一带走动,脚印有四尺五寸来长。
又是一大异事!他心里很慌乱,便再一次宣布大赦天下。但不济事,七月分又接连几天日色无光。
他又翻开了《天文集占》,占曰:
“日无光,有死王。”
“大限到了,大限临头了!”
他想。当即在大宝殿寝宫中会见百僚,隐含诀别之意。过此而后,心倒宽了许多,他开始接受“人固有一死”这个最普通又最难以接受的道理。
他又寻思:还有什么要事必须赶办?趁还活着。脑中逐一过滤着,眼前出现一个又一个栩栩如生的文臣武将:
——三个白发苍苍的老人默默而立,依稀可辨是上柱国梁士彦和宇文忻,另一个是柱国刘(日方),都砍头了;又是两个老人,上柱国王谊、元谐,前者赐死,后者也砍头了;接着是魁伟的王世积、倜傥的虞庆则,这两个上柱国也砍了;又是两个上柱国——韩擒虎、贺若弼,一死一废;还有两个上柱国,元宇、元胄,这黑白无常也是一死一废;史万岁也砍了;高颎、李德林废了……
杨坚忽然发现:
——被我杀的、废的,除李德林外,全是上柱国及柱国大将军!这十来个上柱国、柱国都杀对了吗?若是杀对了,便说明过去用人全用错了,那么,我这个圣上其实不过是老用错人的昏君;如果杀错了呢?那例说明我原以为自己是个知人善任的明主……可是,明主乱杀人,把庙堂的柱石全给砍了,算个啥?岂非暴君一个?
似乎他必须在暴君、昏君两顶帽子中选择一个……他感到非常委屈,极不公平!
一个声音反问:
“你公平过吗?”
他已经不那么理直气壮,觉得“圣天子”的荣衔,应当自觉摘下来,不过暴君、昏君的帽子也坚决不戴,他毕竟统一了中国,结束了三百年的大动荡、大分裂,如果说,他不是英雄,谁是英雄?况且也有杀对的,更有用对的,比如杨素……
想起了杨素,他又不安了,那梁毗上的奏章,言之凿凿,能不提防?猛然间,他又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开皇四年发生在杨素家中的隐秘之事,杨素同妻子郑氏争吵,愤然大骂:
“我若作天子,你一定不能当皇后!”
那郑氏怒不可遏,立时上奏,结果免了杨素的官。此事虽然过去了二十年,但是,杨素想当天子的心思过去了吗?如此严重的问题怎可大意?
他又想起了内史侍郎裴矩的话:
“人臣在羽毛未丰时,总是鞠躬尽瘁,忠心耿耿,不见有何异志;一旦羽翼已成,就难以防范,虽知他有二心,却来不及了!”
裴矩说的真是至理名言。其实,便是至死不渝的忠臣,也不直让他的家族势力膨胀。势力可以传递到下一代,忠心能传给下一代吗?
他的思路被脚步声踩断,接着,又听到一呼一吸的气息。凭那矫健的步履、粗豪的气息,他知道是太子杨广来了。他睁开眼,说道:
“你要记住:势力可以一代一代往下传,忠心却未必可以遗传……杨素……你明白吗?”
杨广想着:别说是下一代,就是杨素本人我也提防啦!但口里却说:
“越公久处机衡,为国罄竭心力,能有二心?”
“杨素曾骂他的妻子:我如果当天子,你一定不能当皇后!”
“哦!”杨广显出恍然大悟的神态:“儿臣谨记在心!”
杨坚垂下眼帘,不禁又想起章仇太翼的不祥预言,便低语道:
“章仇太翼,非常人也。回京之后,将他放了,或许对你有用。”
“儿臣遵旨。”
杨坚的脸上再也看不出思考的迹象,他的气息似乎比先前均匀多了。
杨广的眼神像刚出洞的老鼠那样,怯懦而又贪婪地偷觑着端坐床沿一声不发的宣华夫人,然后又警惕地返顾床上的父亲。这个绝色美人,比他杨广还年轻,而且是他杨广灭陈时的战利品,按理本该赏赐给他的,却被父皇夺去。如今名分上成了他的母亲,这使他感到万分遗憾,一种叛逆的心思在滋长着。他的眼光开始放纵地扫瞄着宣华夫人,从那光彩照人的脸庞,丰满的胸脯,袅娜的细腰,富有曲线的臀部到一切的一切,全不漏过。宣华夫人感到自己犹如一丝不挂地暴露在这个“儿子”的眼前,难堪至极,两颊火烧火燎,急忙低下头来。
杨坚悄悄地睁开夜猫捕鼠的双眼。他没睡着。他本来对杨广的过分老实就有点莫名的不安;近来生病卧床,宣华夫人一直亲自伺候汤药,当他醒时,杨广总是诚惶诚恐、规规矩矩,而一旦从瞌睡中睁开眼来,则往往发现这个太子的眼光贼溜溜地在宣华夫人身上打转。为了觑个真切,这回特地装睡,终于捕捉到杨广那邪恶的眼神。
“伪君子!坏透的伪君子!”
他心中鉴定着,同时感到极度的悲哀——莫非我过去对他全看错了?他一直都在欺骗我?我以往所看到的全是虚妄的假相?我晚年最值得自慰的便是挑准了一个合意的皇储,如今看来十有八九是上当了!
他的心一下子全凉了。他再次定睛审视了杨广。杨广终于党察到父皇那冷箭般的眼光,缓缓地低下头来,合上了眼皮,同时,心狂跳起来。过了许久,才悄悄地偷觑父皇一眼,便在这一瞬间,父与子的眼神再次遭遇上了。
“不打自招!”
杨坚断定了,显出严酷的神情。
“坏了……”
杨广又吃了一惊,然后找个借口,溜出了大宝殿。
薄暮。
一道人影轻烟似地飘入了骠骑将军府,沿左厢一闪。二闪,便进入了高雅贤的书房,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将包中粉末倾人茶壶之中,人是蒙面人,粉末是孔雀胆。
“高将军在家吗?”
外面有人询问,那是内官司仪红叶的声音。
蒙面人一震,蹿出门外,红叶已经进了内厅,但见人影一闪、二闪,便即无影无踪。她好生诧异:那人身段很是眼熟……粉面郎君!莫非他也居住崇仁坊?是长孙晟。高雅贤的亲戚?
她不顾唐突,先是东张西望,继而到处寻找,简直是在搜查了。
便在这时,琼英抱着长孙无双走进了书房。
“阿姨,你怎么老抱着我?我都四岁啦!”
“我喜欢你呀,喜欢你这个小娃娃!”
“你喜欢小娃娃?怎么不自己生一个?生一个小表妹,双双就有伴了!”
琼英放下了长孙无双,叹了一口气:
“阿姨恐怕今生是生不了小娃娃……。”
“那是为什么?生娃娃很难是不是?”
“阿姨以前干了一件大坏事,恐怕老天爷不让我生娃娃。”
“你骗我!阿姨是好人,救过爹爹,救过舅舅。”
“我就是救你爹爹,救你舅舅时干了亏心事。”
“那……是杀人吗?”
“也算是杀人,杀了一个曾经是我救命恩人的公主。”
“你骗人!你怎会杀人!更不会杀救命恩人。”
“可是这是真的。”
随着一阵脚步声,高雅贤回来了,他一把抱起了长孙无双,甜甜地亲了一下:
“小无双,你爹爹回来了!高兴不高兴?”
“哎哟!”她被他的胡须刺痛了:“太好了!太好了!”
她边嚷边挣下怀抱,跑去门口张望了一阵子,扫兴地回来,嘟哝着:
“舅舅又骗人了!”
“没骗你!这回他与梁默大将军打了胜仗,西突厥全投降了,达头可汗只身投靠吐谷浑去了,小无双,你爹爹往后不再打仗了,可以在家陪你、抱你,给你讲好多好多有趣的故事!”
“爹他现在在哪里?”小无双边不及待。
“先头部队已经到了渭桥,苏仆射、牛尚书已经率领百官出城迎接。不过,你爹回到家恐怕还得一个时辰!”
“那么久?就不能快一点!”无双再次跑出门去。
“这是没法的事。”
这时,红叶走进了书房。
高雅贤夫妇得住了。
“我是内宫司仪红叶。”红叶道。
高雅贤心中一震。红叶!皇上的大红人红叶!太子的大红人红叶!她来作甚?高雅贤当即趋前揖让道:
“大驾光临,有何赐教?”
“我是传令来的。”
“传令?”
“太子急令:着右监门率高雅贤将军,率领东宫精锐宫卫,星夜驰赴仁寿宫,不得有误!”
“马上就走?”
“马上!这是兵符!”
琼英望一眼丈夫手中的半片玉麒麟,心道,这便是兵符,又注视一下红叶说:
“吃饭都不许吗?他还没吃晚饭。”
红叶微微一笑道:
“那就吃一点,得快一点。你就是高夫人吧?”
想了一想,又问道:
“你们这里,可住有一个粉面郎君吗?”
“什么粉面郎君?”琼英莫名其妙。
红叶脸上一红,讷讷道:
“我是说一个年轻人,脸如粉妆玉琢一般。”
“没有呀!”琼英应道,心里好不惊讶。
红叶悻悻地告辞离去。
有顷,侍女端来了一盘花折鹅糕、一碗浮萍汤面,琼英亲自提着酒壶酒杯随后,二人很快便把酒菜张罗桌上。高雅贤反指着桌上原来的茶壶,说:
“今晚是睡不成了,煎一壶茶来。”
侍女道声是,退了出去。
琼英为丈夫斟满了一杯酒,见他魂不守舍,便疑虑地注视着他。
“难办啊!”高雅贤低声叹道。
“莫非皇上驾崩了?”琼英小心问。
“若是驾崩,何用精锐宫卫?就怕太子居心叵测,图谋不轨啊!”
“那你打算怎么办?”
“我还真难定哪!要是姊夫在家就好了。他会替我想的,可他还在渭桥,得应付文武百官一大堆祝贺的话,我又必须马上出发。”
“你到底怎么想?”
“我想这一回合,可能是皇上、太子对仗。我虽然才人东宫不久,但那些武士对我的信赖,远远超过左卫率宇文述,那左监门率郭衍更不在话下。此外,仁寿宫的禁卫对我也很尊重。他们大都重武艺而轻权力。我的举动将影响杨家父子双方的生死存亡。”
“你想站在哪一方?”
“我正为此举棋不定。”
“想听一听你夫人的想法吗?”
这时侍女端着一壶煎好的热茶进来。壶是有柄陶壶,专门用以煎药的,其时茶正风行北国,居多用药壶煎服,如同服药。侍女将煎好的茶徐徐地倾人桌上的那只茶壶,她没想到那壶中会装有剧烈的毒药,谁也想不到。
待那特女退下之后,高雅贤微笑道:
“我自然想听听夫人的高见。你不仅是我的夫人,还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你还记得这个?”
“救命之恩不可忘。”
“救命之思不可忘?”
“那是当然!”
“要知道,我也有一个救命恩人哪!”琼英一顿:“你说她的恩情当报不当报?”
“当报!自然当报!不过她是谁呢?”
“她在千军万马之中,她在群狼的口中,将我救了出来;可是我,为了边境的万家百姓不再像我一般家破人亡,也为了救你和长孙将军的性命,我不得不背离她!”
“她……你说的可是先朝的千金公主?”
“我不仅背离了她,还披露了她利用突厥的兵力南下复仇的计划,我破坏了她的整个复仇计划,使她复仇的希望化成泡影,她也因此横刀自裁。”
“你说的是突厥的可贺敦、北周的千金公主!”
“你可记得当年回国之时,我在千金公主坟前站了很久很久?我在那儿同公主说话,我说:我不赞成公主你的复仇计划,不赞成越过千万的尸体去报家仇国恨;然而,只要不株连无辜,不平白给人间添了千千万万的孤儿寡妇,我会为你了却心愿的!”
高雅贤瞪大双眼:
“你要我杀皇上?杀了杨坚?”
“不错!”
高雅贤沉默了很久,终于低声道:
“好,我答应你。”
琼英一阵兴奋,伸手斟了一杯茶,恭敬地递过去:
“请你喝下这杯茶,以壮行色!”
“好!”
高雅贤才一举杯,立即引发一阵惊动,只听得“噗”地一声,茶杯落地,地板发出焦臭气味。高雅贤夫妇大为惊愕,室内竟凭空出现了一个蒙面人。
“茶有毒,不能喝。”蒙面人说。
“谁下的毒?”琼英问。
“我。”蒙面人说。
“为何又打落茶杯?”高雅贤问。
“因为你答应去杀杨坚。”
“你是谁?”琼英问。
蒙面人不答。忽然她疾如闪电,在室内乱绕几圈,又在高雅贤夫妇面前立定,原来换了一副面目,连衣服都已经换过,白衫白脸,宛然是一个白衣书生。
琼英心中忽然想起那个红叶临走时的问话,问道:
“你大概就是刚才红叶打听的那个什么粉面郎君吧?”
白衣书生一笑,却不回答。
“我知道了,你是红叶的人,自然也是太子的人,生怕我站在皇上一边不利你们,所以前来投毒暗害,今见我答应杀那……杨坚,便不杀我了,对不对?”高雅贤道。
他说完便堵住门口,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今夜非杀他灭口不可。杀帝之事岂可让第三者听到?
白衣书生浑若无事。蓦地又闪电般于室内急绕几圈,再次立定,竟然是个红衣红裙的女子!奔走疾如闪电,已是人间一绝,边走边换下衣服且不着痕迹,更是人间一绝。
高雅贤夫妇惊异地注视着室中的红衫女子,琼英忽地“咦”了一声,吩咐丈夫道:
“看住她,我取火来!”说罢,急急出门而去。
红衫女子以亲切、轻松的语气问道:
“高将军真不记得我?嘿,这叫贵人多忘事!”
高雅贤实在想不起来。
琼英掌灯进来,走近红衫女子,将灯火高高举起,紧凑那女子的脸庞,忽地一声惊叫,灯火落地,两人抱紧在一起……
灯一熄灭,室中比先前更暗了。高雅贤见妻子被一个武功绝顶的人抱住,暗叫“完了”,虽知已不济事,还是急步上前分解。
“你不去执行公事,拉拉扯扯作甚?”那红衫女子恼道,继即“噗嗤”一笑:“不过,这也情有可原,见妻子被粉面郎君抱住,哪能不急?”
在一阵嘻嘻哈哈笑声中,二女子终于放开了手。高雅贤提灯出去重新点燃回来。琼英迫切地指着红衫女子说:
“她是玉露妹妹啊!”
高雅贤“啊”地一声,又“哦”了一声,终于回忆起来了。这实在太难了,怎能把一个当年弱不禁风的小女子,同眼前这个技艺绝伦的人联系起来呢?他急于解开这个谜:
“你……怎会如此?”
“这个……我若没有这点本领,能盗走凝阴殿的兵书吗?说来话长。我即便有时间说,你也没有时间听呀!”
“好,我这就走!你们好好聊吧!”高雅贤说。
他说走就走。
琼英追出门外,对高雅贤的背影喊道:
“一切小心!”
“嘻嘻,光记挂丈夫,却忘了妹妹,我可还没吃饭呢!”
“吃什么好呢?”
“吃肉!喝酒!”
琼英出门吩咐了一声,不久,酒菜便陆续送进来了。
玉露将桌上的那壶茶顺手倒掉,笑道:
“人生误会的事太多,若不倒掉,等下我们喝醉了酒,还以为这是解渴的好茶呢!”
两人嘻嘻哈哈喝了几杯,琼英忽然停杯问道:
“妹妹,你不是给公主守墓吗?什么时候回来了?成家了吗?怎地又学了一身非凡的本领了。”
“哈哈!嘻嘻!一大串问题,你叫我回答哪一个?嘻嘻!成家倒也算是成家了,我……我倒娶了一个标致的妻子!”
“别开玩笑。”
“这是真的!”
“胡扯!”
“不胡扯,便是那个红叶!”
琼英沉默了许久说:
“妹妹,你变了。”
玉露叹了口气,黯然道:
“人能不变吗?”
她开始沉入回忆之中:
“我原是决意为公主守墓一生的。可是到了第二年的清明节,却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那一日,大青山还飘着鹅毛大雪,我照例给公主祭墓,祭品全摆好了,这才发现忘了带纸钱,就回帐篷里取纸钱,等我回到坟前一看,不觉呆了:坟前供桌上的祭品全没了,只剩下一溜空碟子。四周无遮无拦,白茫茫的一片雪地。若是狠吃了祭品,当留下脚印,便是人吃,也不可能踏雪无痕。可是,雪地上除了我自己留下的来回脚印外,什么痕迹也没有,哪怕是鸟迹……难道是公主她显灵了?我又是惊疑,又是欣慰。便在这时,有人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我睁大双眼,盯住公主的墓门,肩膀又被人拍了一下,我猛回头,仍然是白茫茫一片。
“我哭了!又哭又说:‘公主,你出来吧!玉露好想你呀……’
“‘别哭了,东西是我吃了,赔你银子就是了!’一个苍凉的声音迎面飘荡过来。我定神一看,原来供桌上坐着一个人,浑身雪白长着长胡子的老人,拍我肩膀的大概就是他了。可我再仔细一看,又怀疑了:他身上厚厚的积雪纹丝不动,又不可能了!
“‘是你拍我的肩膀?’我问。
“‘不错。’他答,见我摇头,又说:‘你不信?’他的话声刚落,我的左右肩又被连拍两下。他与我相距大约一丈远近,若不留意一道白光来回闪动,我还是不能相信是他拍了我的肩膀。那白光当真急如闪电,可他重新坐国供桌上时,不但不气喘,连身上的那层积雪也依然纹丝不动。我觉得遇上神仙了。因为雪地上仍然没有足迹。
“‘你是神仙吗?’我问。
“他一笑,反问道:‘你听过草上飞吗?’
“我想:如能学到这等本领,何愁公主的冤仇不报?当即跪下说:‘我不要你的银子,我只要你收我为徒。’
“‘你学我的功夫干啥?偷东西,还是杀人?’
“我迟疑了,生怕答错了,他不要我这个徒弟。
“‘偷东西嘛,偶而为之,还可以:杀人那是绝对不可!’
“我想,先把功夫学到手了再说吧!于是便答道:
“‘我不杀人。’
“‘那你起誓吧!’
“‘好,我如果杀人,你就杀了我吧!’心里却想:如能为公主报仇,被他杀了也是值得!
“‘我不杀人,因而也不杀你。到时废掉你的武功就是了!’
“‘好。便是这样。’
“就这样,我当了他的徒弟,后来回到中原,开始实施我的复仇计划。我把皇后宫中那册镇国之宝,极厉害的杀人兵书盗了出来,然后设法交给那个极想报仇的莲花公主,也就是如今的宣华夫人,让她去大开杀戒,将杨家的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岂不妙极?反正我没有杀人,师父知道了也无可奈何!”
玉露话声刚落,门外一个苍凉的声音立即传来:
“你真的没杀人?你盗走了河东张文诩的那封书信,那张文诩急得呕血身亡,这条性命算不算你杀的?”
玉露脸色由白变青,颤抖地跪下地来,战战兢兢地叫声:
“师父……”
“你将那册鬼书盗了出来,总共杀了多少人?如今那鬼书又失落民间,一人一页,分别为十八人所得,将来又是如何?那将是十八路反王……你……磕头又有何用?出来吧!”
“这么迟了,外面没地方睡。”
“什么地方不能睡?京都寺庙多着呢!”
“你要我削发为尼?”
“我只带你回山浇花、种菜,今后不许你离山半步就是了!”
玉露终于走出门去,回头望了琼英一眼,两人都泪流满腮。
那苍凉的声音又叹道:
“唉!都怨我太大意了。”
声音一落,二人旋即不见踪影。
随着一阵细碎的脚步声,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袭来,御榻上的杨坚睁开眼,但见宣华夫人头发散乱,衣裳揉皱,脸上充满惶遽惊恐之色,胸部不住地起伏着。
“何事?”杨坚颇为惊诧。
宣华夫人咬紧嘴唇,脸上惊慌之色渐渐隐退,显出了深刻的悲哀与无比的委屈,然后抽动了一下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究竟出了什么事?”
杨坚大为不安,紧紧地追问。
宣华夫人愈哭愈是伤心,她哭的倒不是刚刚发生的事,而是哭她这回最后一招使出,她这一生就全毁了,她也该了结了。
“你倒是说话呀!”杨坚更急了。
“太子无礼……”
宣华夫人抽抽哽哽地说。杨坚圆瞪双眼,期待她将话说完。宣华夫人把气透尽,这才将杨广趁她更衣之际闪入内室,动手动脚欲行非礼的情形约略说了出来,说完又是大哭。其实她还有一个细节没说,那就是她进入更衣室时朝杨广极妩媚地一笑。这一笑如电光石火,一闪即灭,无声无息无痕无迹,但足够勾人之魂,荡人之魄!杨广不知“笑里藏刀”,竟灯蛾扑火一般不顾死活地扑了进去。宣华夫人横下一心,听任杨广又搂又抱、乱捏乱摸,反正她豁出去了,因为她这一招乃是绝招,已暗自为它正名曰:
“同归于尽。”
既是同归于尽,自己自然要作出牺牲。待杨广欲望火炽,兴奋得不得了,她突然猛喊一声:“救命!”杨广惊呆了,尚不明白她这是“上屋抽梯”之计,宣华夫人已奔入大宝殿,来到御榻之前。
杨坚的胡须如秋风吹枯草,抖颤不已;心中则倒海翻江、怒潮汹涌。
许久,骤然捶床大骂:
“畜牲!何足付托大事?独孤皇后误我,我为独孤皇后所误……”
当即传呼外殿侍疾的兵部尚书柳述和黄门侍郎元岩。
柳述才三十多岁,尚杨坚第五女儿兰陵公主,时杨素权势极盛,朝臣无不忌惮,柳述则往往不留情面指责他。元岩,四十多岁,他的女儿是华阳王杨楷的妃子,杨坚的孙媳妇。这两个重臣贵戚闻召之后,急急趋前恭候。
宣华夫人则是隔岸观火,静观事态的变化,反正他父子火拼,死谁都是她的胜利!
“速召我儿!”杨坚急切地吩咐。
柳述立即出门传呼杨广。
“不是!”杨坚不满地制止。
“皇上不是要传太子?”
“传那畜牲作甚?要传杨勇!”
柳述、元岩面面相觑,不敢贸然动问为何要召早被废弃的庶人杨勇。
“朕意已决,你等还迟疑什么?”
“那得下诏书方可。”
“对,快草诏去!”
杨坚说完,衰竭地垂下眼帘,气息微弱而短促。
柳述、元岩退了出去,均知这道诏书的重要,约略交换三言两语,便一致认为这诏书一定要写得句句得体、字字生辉,这样方能不同凡响、流芳百世!于是便关门精雕细琢去了。于是,便犯下致命的错误。
贵族的误事往往在此。人一尊贵,一呼百应,横冲直撞,无不避让,他们活得随意而又省力,同时心思也不动了,久而久之,便近乎白痴。忽临大事,即视而不见,听而不闻,毫无见识,终致灭顶之灾。
仁寿宫偏殿西厢房中,杨广、张衡正在密商,其声絮絮却颇急切,似为一事争执不休。
蓦地,杨素闯进房来,他急不拘礼,照直问道:
“殿下上午何事忤逆至尊!”
“公何以知之?”杨广漫然应之。
“适才至尊撇开老臣,秘密召见柳述、元岩,事后柳、元二人匆匆奔赴东阁,把门紧闭,不知何作。臣虑祸起不测,莫待通传端了进来。”
杨广、张衡默然交换眼色,张衡深深地颔首,那是决意破釜沉舟了。
他的兄弟,仁寿宫的宫监张权因天香小公所言被劫,已被鞭挞一百,罢职回家;近来皇上一见张衡,总是两眼直勾勾地要看穿他的心底,如今恰似围棋,不容双活,只得打劫了。
“速传段达、高雅贤!”杨广决然下令。
门外侍卫应声而去。
杨广这才对杨素说:
“诚如公所言,孤已忤逆父皇,如今计将安出?”
杨素默思片刻,明白只有杀君一条路,但却忍下不言,转向张衡求计。
“此是何时?今事危急如此,慢则有祸,岂是推诿相戏之时?”张衡肃然说。
“莫非有两条生路?”杨素也肃然作语。
“只有一条生路了。”张衡道。
“那你安排一下吧。”杨广对张衡说。
这时来了段达与高雅贤,二人参见太子之后便侍立两边。
“柳述、元岩图谋不轨,”张衡对段达说:“你可率东宫卫士十人,立赴东阁逮捕。事成之后,再将仁寿宫禁卫全部撤下,换上东宫卫士。去吧!”
“是!”
待段达离去,张衡又对高雅贤道:
“你可精选东宫卫士五十名,立赴大宝殿,撤下原来宫禁,代行宿卫。进一步举措,听候通知。”
高雅贤走后,杨广颇为不安的质问张衡:
“你把最机密的事托付高雅贤,恐不妥切。此人关系复杂,岂能让他参与中心机密?”
“最机要的事,当然让最可靠的去,也可以让不太可靠的去。弄不清谁最可靠时,我宁可使用不太可靠但能完成任务的人,这样心里有数,事后也好处理。”
张衡答道,眼中闪烁着阴险的光芒。
杨素说得更明:
“右庶子想用处置姬威的方法再次炮制高雅贤。若论保密,死人永远比心腹更靠得住。”
杨广一笑,说:
“好是好,就是有点可惜。”
杨坚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从出任大丞相、平叛。建国,到降服突厥、征伐高丽;又从灭梁再到平陈,终于统一了中国。他不仅结束了三百年动乱、分裂的局面,也结束了中原小朝廷当突厥儿皇帝的日子。他立在高山之颠,成为九州之主,五湖四海都朝他三呼万岁,顶礼膜拜。他振臂高呼:
“我是英雄!”
一阵脚步声踩断他的梦,他微睁双眼,哦,那是一双粗壮的腿!他又重新合上双目。前些日子听说有个巨人在雁门关一带走动,莫非已走到床前?
他感到一切的成功其实都很虚幻。
他名为九州之主,可是单是长安城里的官员都不真正听他的,甚至几个亲生儿子都管不住!既然都管不住,南征北战又是为了什么?为了子孙后代吗?既然他管不来,后代就管得来?他已隐隐约约感觉儿子们争当皇储而互相陷害的真情。挣了偌大家业究竟对子孙是福是祸?他终于睁开双眼。”一个头戴盔甲,身穿线朝服,腰间佩玉的壮士立在床前,对宣华夫人道:
“太子有令,请夫人到外间休息!”
“哪个太子?”杨坚问。
“四年前册封的,陛下忘了?”
“你是谁?”杨坚知道败事了。
“我从塞外回来四年了。”
“哦,你就是那个打虎的……”
“有时也打狼,陛下。”
“是的,沙漠上有很多狼。”
“闹市中也有。”
宣华夫人心中一阵狂喜,暗想:
——如果尉迟明月在此,目睹这一情景,该有多好!
“来人哪!”杨坚竭力喊了一声。
“外面全是东宫卫士,陛下若是有事,不妨吩咐小将一声,那些卫士只听小将调遣。”
杨坚挥手让宣华夫人出去,静想一会,说:
“朕想起来了,你就是打虎将高雅贤,上回不是随朕一起来仁寿宫吗?你虽然没找到小公主,朕也没有重责……只要你保朕平安离开此地,回京升你为大将军!”
“长孙晟在漠北奔驰二十多年,降服了东、西突厥,为陛下争得万里江山,都不能升为大将军,卑职怎敢有此非分之想?”
“此有先例,当年元胄保驾有功,联拜他为右卫大将军,进位上柱国!”
“如今元胄呢?似乎是平常百姓吧?”
杨坚嘿然不语。过了许久,喟然叹道:
“朕也有许多过失,追忆往昔,后悔何及!然而混一衰宇,结束数百年来动乱局面,重新均田,使百姓安居乐业,则不是历代帝王想办就能办成的事。为此,二十多年来,朕宵衣旰食,日理万机,不着锦绣,不饰金玉,不重女色。开皇十四年,关中大旱,朕见百姓豆屑杂糠而食,流泪自责,我自己也一个月不食酒肉……”
“陛下自然是个英雄,只是改朝换代之际,杀人太多,你把宇文氏斩尽杀绝,连外孙也不放过。”
“你这是读书人的看法,你读过书吗?当年李德林便是这种看法。朕杀宇文氏是狠了一些。不杀又怎样?各地便会打着勤王的旗号,举兵叛乱,像尉迟迥那样叛乱,像千金公主那样,借突厥之力复仇!那才真正是血流成河!我杀宇文氏,乃是以杀止杀,读书人往往不明白。”
“我想,倘若你没有杀了千金公主的父亲赵王招,千金公主也不会大兴突厥之师,恰恰说明不能以杀止杀。今日陛下英雄末路,也可以说自食其果,也可以说是与千金公主的复仇有关。”
“千金公主还活着?”
“她是死了,死得有点冤,所以复仇的愿望还活着,也可以说她还活着!那凝阴殿中的兵书,便是被她的冤魂盗去了。没有这本秘笈,我想她对付不了你。”
说到这里,高雅贤心中灵光一闪:
——那日追索小公主时,两个校尉拣到的两页兵书又闪现眼前。
那校尉一个是薛举,一个是刘武周。兵书分明被小公主擦过屁股,哦!原来玉露将兵书交给宣华夫人。
她找到了千金公主的替身,这是借尸还魂,莲花公主便是千金公主,便是宣华夫人!高雅贤似乎一切都明白了,一切都与他的感觉相符!
杨坚是愈听愈糊涂:
——什么千金公主死了又还活着,她的冤魂又到凝阴殿盗兵书?
“你见过那兵书?”
“我只见过两页,人家擦大便扔在地上,一页上写着‘借尸还魂’,一页上书‘树上开花’,不知是耶不是?”
“正是!一点不差!”杨坚大为激动:“那书现在谁人手里?”
“我想它全被擦屁股了,查也无益。”
“可惜!可惜。”
“更可惜的是你杀了为你打天下的十个上柱国,你砍了十根宗庙的大柱子。”
“他们造反不可以杀吗?便是皇帝我也杀了!”
“不错,你连自己的小外孙,北周的小皇帝也杀了。臣可杀君,子也可以弑父,这是相因相袭。你猜到了?太子叫我来作甚?”
杨坚自然明白,但他还是惊惧地问:
“杨广叫你来做什么?”
他这一问,泪如泉涌,那是不用旁人回答了。
高雅贤不免有些黯然,他话说不出口了。
杨坚深知难免一死,闭上了双目。忽然灵光一闪,照亮了一条生路:自己一旦为高雅贤所杀,杨广下一步必然是杀人灭口;这么一来,高雅贤也是必死无疑了。若以这个利害相告,不愁高雅贤不易弦更张反戈一击了!
于是,他重新睁开眼来,眼中放出希望的光彩,精神处于亢奋状态,正欲开口陈辞,忽地眼光又黯淡下来。他转念一想:高雅贤刚才一直在数落我的过失,语气之中全然是平辈论争,可见君臣之义早已断绝于无形,根本不信救驾会是他的生路,不信来日我会宽容他;倘若我道破了杨广的杀人灭口玄机,他还是照样杀掉我,然后乘机落荒而逃……这岂不是于己无补,于人有益?太便宜了高雅贤,我真是老糊涂了!
这时,夕阳窥户,殿内阴森而惨淡。高雅贤再看御榻上的杨坚,他须发皆白,气息奄奄,脸上淡淡地遍布着苍凉,仅一位要死的老人而已。这是打虎将落手的地方吗?
他返身走出门口,正好碰上了张衡。
“了结了没有?”
“难啊……”
“他有三头六臂?”
“他是一个手无寸铁的老人。”
“白痴!”
张衡低声骂了一句,自己闯了进去。
高雅贤听里头一阵骚动,不忍卒听,赶紧离开大宝殿。
约莫走了二十来步,他身不由己回过头来,但见门外两根大柱上的浮雕盘龙,似若抽搐扭曲,直是垂死前挣扎的惨状,不禁打了一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