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软禁在瀛台的光绪,第一次见到这么多的王公大臣来到他的斗室,心里明白,自己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他面露杀机,向跪在屋角的袁世凯怒喝道:“看着朕!”……
送走了死也不肯脱下珍妃亲手缝制袍服的光绪,慈禧的心稍微平静了一些。可是,她亲自选定的嗣皇帝溥仪那尖厉的哭闹声,又把她的心绪给搅乱了。她睁开回光返照的双眼,厌烦地传下懿旨:“这孩子太别扭了,先抱出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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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鸿(礻几)的六妾高小红正在花园里逗着鹦鹉,她三十左右的年纪,身体已经很胖。手指肉都都的,不过更显得圆润白腻,蚕豆花似的纹络排列在手指的关节处;胳膊如藕节一样,很丰腴,雪白雪白,白的闪眼;随着手臂的起起落落,鼓鼓的乳房不停地晃动着,似乎要撑破衣衫,冲出来似的。她逗弄着鹦鹉,并不显得很有兴致,反而显得极慵懒,银盘似的脸面处处紧紧的,厚厚的嘴唇不停地嘘嘘着。
正在她百无聊赖之时,听到婢女喊道:“六奶奶,有人来看你来了。”
“谁呀?”
话音刚落,随着一阵脚步响,一个人早已到了跟前,高声笑道:“哟,六夫人还真有闲情雅兴,和花儿鸟儿说起话来了。”
“格格——,我的天神,你怎么来了?”说着打着千儿。
“咱姊妹,谁跟谁——你把我忘了吧!自从上次给老佛爷一起游园,有一个多月咱姊妹没见面了。”
“格格怎么这样称呼我呢,折煞我了,我可承受不起。”
“咱姊妹还会彼此,还讲什么礼节,滚他的吧!前年我第一次见你,咱姊妹不就很投缘吗?——哟,你越发富态了。”
“是胖了。”
“是更丰满了——咦呀,这胳膊像羊脂一样,脖子像雪一样。哎哟,见过你呀,我回去不敢照镜子了。”说着捋了捋胳膊,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你看我这黄哩吧卿、瘦哩吧卿的。”
“格格太过自谦了,你这手臂多细嫩啊,又佩了这金镯;您这脖子……脖子……哎呀,多光灿的项链,多闪眼的钻石——脖子更好看了。”
“怎么?你喜欢?嘿,下来你戴戴看。”四格格取下项链给高小红戴上,立刻大呼起来,“哎呀——,太高贵了!小红妹子呀,你生就的高贵气质,戴着这项链,真像——真像英国女王那么尊贵。”马上她又抚着高小红的脖子,道:“这项链挂在脖上,美死了!让男人看见,爱死你了!”
高小红像吃了蜜,头扭来扭去,惬意极了。
“别扭了,到屋子里镜子前去看看吧。”
来到穿衣镜前,高小红不由怔在那里:光洁的脖子,如雪的胸脯,和璀璨的珍珠辉映,特别是那光灿灿的钻石,正好抚贴在她深深的乳沟里,使她更显得妩媚、高贵。
“我要是有这挂项链多好呀!”她想。
“怎么,不想还给姐姐了呀!”
“怎么能?”说着小红还是目不转睛地望着镜中的自己。
“你这情形,我真想送给你,可是——”
“在哪里买的?多少银子?”
“嘿嘿……,真想要,若不是……我就送给你了。”
“若不是什么?”
“其实,这也是别人送给我的。”
“谁?”
“情人——”
“什么?你、你有情人?”
“这有什么大惊小怪的。看来,你就像那鹦鹉一样,整日生活在笼子里,从没有去过外面,什么也没见过。”
“是啊——”高小红长叹一声。这时她从镜子前转过身来,眼睛闪着光彩。“‘情人’到底是怎样的?”
“就是丈夫以外和丈夫差不多的男人。”
“可了不得!”
“有什么了不得?武则天皇后没有情人?咱……咱老佛爷没有情人?这有什么?我还不止一个呢,像你呀,守着个干巴老头子,活受罪。”
“送你这项链的情人是哪个府上的?”
“是洋人。”
“什么?”高小红的嘴巴张开,好久才合上。
“洋人更能让人快活。”她贴近小红的耳朵说。“可雄壮啦,我每次呀,总能丢两次!总感到这做女人,没白活!”
“咱就是这受罪的命。谁叫父母亲都被罢了官呢?不然谁嫁给老头做妾。”
她并没有说出她曾有两年做过乐妓。
“怎么,你还没真正做过一次女人?”
“老头子倒最热乎我,对我百依百顺。可他就是不行呀!他越是对我热乎,讨好,就越是不行,越让人难受。”
“既然对你百依百顺,妹妹,你这么喜欢这项链,倒不如买一挂。”
高小红眼睛一亮:“我正要托格格给我买一挂呢。”
“托什么,一块去。”
“行吗?”
“和我一块去,还有什么不行的?”
是的,哪一个不知道四格格是西太后最宠爱的女人,就是“老头子”问起,提起四格格,他也一定是同意且欢喜的。
“那就去吧。”高小红道。
几顶轿子被仆役丫环们簇拥着走进一个院落,隔着轿帘,高小红依稀望见大门上的匾额上写着什么斋的字样。又穿过一个小院,转过一个照壁,轿子停下来。几个伶俐的仆妇迎上来,把四格格和高小红扶进厅堂。厅堂四壁挂满了名人字画,几案上尽是珍贵的瓷器,只是在中堂的桌上摆着一个不知是什么年代的鼎炉。
四格格见多识广,向高小红说这屋里的东西,哪些是春秋时的,哪些是汉朝的,哪些是唐宋的,又指出如何鉴别膺品。
高小红想,看人家四格格,比比自己,多寒怆。可我的丈夫也是堂堂的军机大臣,平时哪见过这些东西,还是那老头子没能耐。可怜我从小被官卖,没人仆婢,沦为歌妓,又成了老头子的六妾;不然,凭自己的才气长相,若是进了王府,说不定能做到福晋呢。
“格格来了,怎么不事先说一声?”
高小红回头一看,吓了一跳,说话的是个洋鬼子。可这个洋鬼子好英俊好帅呀。笔笔挺挺,站在那里犹如玉树临风,双眼碧蓝碧蓝的,含着摄人魂魄的微笑;高高的鼻梁直直的,嘴唇被优美的弧线勾勒得轮廓分明,似乎在向人说着悄悄话,似乎在亲着人。
正在高小红傻看的当儿,四格格嗲声嗲气地蹦跳着到了洋人前道:“怎么现在才来,莫理逊,你好无情。”
莫里逊笑一笑,吻了一下四格格,高小红顿时觉得心里酸溜溜的。
“哟,莫理逊,眼睛直勾勾的看谁呀,这可是我要好的妹妹,可不许打她的主意。”说着走到高小红面前道:“妹妹,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莫理逊,这里珠宝行的老板。”接着咬着高小红的耳边说:“他就是我的洋情人。”随即又转向莫理逊道:“这位是军机大臣瞿鸿(礻几)大人的夫人——你可要好好招待,以后她就是你的常客了。”
莫理逊的眼睛更亮了,似乎也更温柔了,潇洒地走上前,一伸手握住高小红的手屈身亲了一下,用流利地带有磁性的地道京话说道:“我愿意时刻为夫人效劳。”
高小红不知如何是好,莫理逊的食指有意无意地在握住她手的刹那间摩挲了一下她的手心,她浑身顿时有种触电似的感觉;当莫理逊温软的嘴唇吻到她的手背时,她更感到他的舌尖轻微地舐了一下,顿时一股暖流直透到高小红的丹田。
“怎么,不理人家呀。”四格格对小红嚷道。
“对不起,莫……莫先生。”
“对不起的是我,是我有点太冒昧了,其实在我们西方,只有对尊贵和最心爱的女人,才行这种礼节。”
不错,在颐和国高小红就曾见到外国人对一些女人行这种礼。
“不要客套了。莫理逊,我这妹妹今儿个可是要买你的一件东西的。”
“那太欢迎了。不知尊贵的夫人要我们店里的什么东西。”
“珍珠钻石项链,和我的一样的。”
“还好,本店还有一挂,不过差一点送给了德容女士。”德容是慈禧的女管家。
“可不许敲我这妹妹的竹杠。”
“我肯定会让夫人满意的。夫人、格格,请随我来。”
说着,莫理逊一手挽起高小红,一手挽着四格格。高小红心道:“这外国人的礼节就比咱中国的好。中国人醋酸酸的,表面上道貌岸然,尽在背地里露出各种丑态。”
高小红学在颐和园见到的西洋女人的样子,和四格格一样,挺着骄傲的胸脯,大大方方地随莫理逊来到东边一座三层的西式小楼。小楼里木地板洁净得能照见人影,墙壁上张着西洋风景画,有几个人见到莫理逊后鞠着躬,莫理逊好像没看见似的。三人踏上楼梯,楼梯铺着腥红色地毯,栏杆用大理石造成。到了二楼,楼道里仍挂着许多画,却大都是人物肖像。转身进一个厅内,里面宽敞明亮,四周放着沙发,尽头的墙上镶着一面巨大的镜子。
莫理逊对高小红道:“夫人请坐。”随后又问,“夫人是喝茶还是喝咖啡?”
“啰嗦什么,夫人喝茶,我喝咖啡。”
不一会儿,侍者送来茶和咖啡,随又转身走了出去。
莫理逊走向镜子,不知在哪里按了一下,镜子向左移动,露出一道门。进门里不久,莫理逊就拿出一挂光灿灿的项链出来,那道门也就自动地关上。
恰在这时,一个外国女人进来,见了四格格,“哈啰”个不停,随后接着四格格叽哩咕噜神采飞扬地说个不完。四格格打断她的话,向她介绍道:“这位是军机处瞿大人的夫人。”随即向高小红道:“这位是莫理逊的同事。”
洋女人伸出手和高小红握了握,说着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幸会,幸会。”随后又咕噜了一串话。
四格格向高小红道:“她说你是她见到过的最具高贵气质的人,是丰腴的贵夫人。”
高小红对洋女人笑了笑,算是作了谦虚地回答。洋女人对着高小红不知又说了什么,随后便眉飞色舞地比划着,似乎是要她们看一件披肩之类的东西,便硬拉着四格格往外走。四格格和洋女人对高小红抱歉地一笑,转身走了出去,门也随手关上。
高小红正感到无所适从,莫理逊拿着项链走到她的面前道。“请让我替夫人戴上。”
“不,不,不麻烦您了。”
“尊贵的夫人,我被你的美貌征服了,我愿为你做任何服务。”说着挽起高小红的胳膊走到镜子前,说道:“你会发现,这挂项链比格格的更漂亮,钻石更大。”
高小红随他来到镜子前,不知所措。莫理逊却已不知在什么时候解开了她的外袍,把项链挂在她的脖子上。然后,莫理逊熟练地将高小红的领口分开,钻石垂向乳沟。
“Beautiful,太漂亮了,太漂亮了!”
高小红脑子里一片空白,浑身颤抖着。她分明地感到他手指的细嫩、温柔、富有磁力。她的喉咙发干,在不住地咽着唾沫。特别是莫理逊的手指似乎是不经意地碰到她的乳头时,虽然还隔着衫子,但却足以令她乳房酸胀酸胀,玉泉溢漫出盈盈的春水……
“夫人,你太迷人了,我无法抗拒你的魁力,我是你的羔羊,我成了你的俘虏。”说着,莫理逊一手揽着高小红的腰肢,另一只手搂过她的脖子,白里透红的湿润的嘴唇递过来……
“不——不——”
高小红头发湿透了,浑身汗涔涔的,丰腴的胴体更显得光洁雪白。莫理逊仍抚摩着她,柔声道:“夫人,你真像我们西方古典画中的美人,丰腴、高贵。我太爱你了,我愿做你的奴仆。”
高小红感受到了做女人以来从没有过的惬意,她理解了四格格的话:“这才叫没白做女人。”女人该享受的快乐今天她享受到了——死了也值了。听了莫理逊的话,她娇弱无力地道:“我的郎哥哥,洋哥哥,我真愿一辈子侍候你。”
“我亲爱的,”莫理逊又紧紧地把高小红搂在怀里,用他那肌肉发达的胸脯按摩着她的乳房,随后又狂吻了一阵后,说道:“这是我有生以来得到的最高贵的奖赏,不过。亲爱的,你说你一辈子伺候我,可能是假话。”
“如今都这样了,怎能有假?”说着她又拿起莫理逊的手放在自己的股间,一双玉腿紧紧地夹着。
“亲爱的,我的心肝儿”莫理逊又抚摩着她,热吻着她,他感到这个女人的欲火又燃烧来,道:“我的小肉蛋儿,我要带你走,我要带你到英国去。”
“你真的愿意带我远走高飞?”
“你真的愿意吗?”
高小红激动地哭了起来道:“那干巴老头,谁愿跟他?不过你又怎能带我走呢?”
“我就带……带你走,亲爱的,我带你到英国去。”
高小红的手抓到了她渴求的东西,摆腰迎着道:“我的哥哥,我做狗做马也跟着你。”是的她手中的,比干巴老头强了千万倍。
“我这就带你走,”莫理逊并没有马上随她的手挪动身体,而是说道,“那干巴老头怕我们英国的大炮,连老佛爷也怕,不敢对我怎样,我可以带走你的,不过我这里的一切……”莫理逊停了停说,“也没什么,就交给奕劻给我管着,他是首席军机,万无一失的……”
“可不能……”高小红说道。
莫理逊抬高了身子道:“可不能什么?”
高小红紧紧的把莫理逊拉向自己道:“不保稳……”
“哧——,他奕劻还敢对我们大英帝国的国民玩花样,占我的便宜?”
“不是,是奕亲王自己不保稳。”高小红始终拉着莫理逊不放手。
“又是笑话,奕亲王乃当朝第一权臣,他有什么不保稳?”
“好哥哥,我……我……要,快,等会儿我告诉你。”
莫理逊的身子压向她,洋枪向她猛烈射击,犹如猛烈地射击圆明园一样……
高小红的气息吹在莫理逊的脸上,这是云雨之后的轻松而又疲惫的气息,她说道:“干巴老头这几天和几个御史正准备着奏折呢,说是奕亲王家已有一万万两的财产了,说他卖官卖爵。”
“这些太后不会信的。”
“就是太后让准备的。”
“太后最宠信奕劻,怎么可能授意别人整他的材料?”
高小红一五一十地说起来……
莫理逊把一切都打探清楚,一抽身坐起来,道:“那老头怎么把太后在仁寿殿的事也告诉你了?这恐怕是老头儿哄你的吧?”
“他讨好我呢,绝不会错的。”
“你在这歇着吧,我有要事出去办理。”说着站起身,拿起照相机咔嚓一声把高小红的裸体拍了下来,接着扬长而去。
高小红是见过相机也多次拍过照的,她脸色熬白,早已瘫软在那里,吓呆了——她知道自己上当了。
在四格格找高小红的那天上午,奕劻来到颐和园东寿殿觐见太后,首先递上军机处的奏报:
“孙文、黄兴造其党徒在各地活动骤紧。匪徒在镇南关起事,已被平息。昨日,安庆炮营队官熊成基起事,旋败死。”
慈禧道:“竟还有像秋瑾、许锡林那样的暴徒,看来还不少呢。”
奕劻道:“汉人仇满活动日紧,奴才已命令各地严加防犯并搜捕孙文黄兴党徒,同时照会各国限制孙文等人活动并要求拘捕。”
“很好。要各地务求除恶务尽,决不能手软,宁可错杀,不可漏网,更不能让死灰复燃。命各地最要密切注意那些文人学士,他们最会蛊惑人心,教唆闹事。你现在就以军机处发令谕令:禁学生干预政治及开会演说。”
“奴才即命办理。”
慈禧道:“袁世凯为何不来京述职?”
“有许多事务正待交结,他即刻就来。”
“为什么他召集大小将校集于天津总督府,这也是交接吗?”
“回老佛爷,北洋六旗历来为直隶所统辖训练,袁世凯既要到军机处任职,军务不能不交待吧?”
“胡说!”铁良吼道,“他分明是在拥兵威胁朝廷?。”
“你在和谁说话?这样放涎无礼!他果真带兵人京师,难道会张扬着开会?——他要威胁早威胁了,何待今日?”奕劻转向慈禧道:“老佛爷,袁世凯一向忠于大清,召集将领议事,恐怕也是为京畿安全着想。老佛爷试想,如果他对老佛爷哪怕有一点不忠,当年也不会冒出卖皇上的恶名来为老佛爷您保驾吧?”
说着,奕劻又拿出一份奏折道:“这是袁世凯交兵权的奏请。”
西太后看过后把它交给铁良,铁良怒道:“这是以退为进,不愿全交兵权又讨好老佛爷的诡计,六旗只交回四旗,另留两旗是何居心?什么‘直境幅员辽阔,控制弹压须赖重兵’,全是借口托辞。”
不待奕劻讲话,慈禧道:“看来袁世凯确实是为朝廷着想。”于是拿起笔在袁世凯的奏折上硃批道:“现在各军均应归陆军部统辖。所有第二第四两旗暂由该督调遣训练。”
写好,慈禧把它交给奕劻道:“军机处即刻把这个批文送交袁世凯,并催其进京述职。”
“嗻——”
铁良又说道:“若不是庆亲王的引荐保举,他袁世凯哪有这么大的架子。”
“呸!你乳臭未干知道什么?一,你这样说话对得起九泉之下的荣中堂吗?袁大人是荣中堂一手提拔的,也是老佛爷自己看中的人才,我是什么时候认识他的!你这样说是对我的不恭,是对荣中堂的不恭,是对老佛爷的不恭;二,……”
“不要说了!”慈禧发怒道。她倒不怕奕劻揭自己的短,而是奕劻提到了荣禄。一提到荣禄,她就是一阵揪心的痛苦。不错,袁世凯是荣禄举荐的,她心想:奕劻你不要觉得现在羽毛丰满了就这么张狂,你知道的底细多;哼,以后的事情你就别想知道了!
奕劻又奏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虽然可能有人攻讦我,我仍然保举一些人。老佛爷,如今东三省改为督抚制,以奴才想,东北总督以徐世昌为宜,黑龙江巡抚可以让段芝贵担任,至于山东巡抚,我看孙宝传很好。”
“老佛爷,这万万不可。徐世昌已为巡警部尚书,是袁的私党,不可再提拔为总督,东三省是我们满人的发祥地啊。”铁良又叫道。
“老佛爷面前你跳什么?我不知道,段芝贵都是汉人?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徐世昌在巡警部对京师对满人就安全了?至于段芝贵,他是袁世凯军中的中坚人物,你夺了袁的军权,保不准袁的部下有发牢骚、闹事的人。你有能耐,你是陆军部尚书,他的军队都归你管了,你去收服他们吧。”
是啊,真要是逼急了,他们铤而走险,京师难保。太后和铁良都明白这个道理,听了奕劻的话,铁良并没有逞英雄说自己现在有驾驭袁世凯六军的把握,于是也就不再说话,只是生气。
西太后道:“这事交王公大臣各部院再议一议,东北三省是大清的发源地,命脉所在,要慎重从事。——没有事,就退去吧。”
“老佛爷,奴才仍有一事相告。”
“快讲。
“可是这里人多眼杂。”他瞟了瞟铁良。
“有这么机密吗?”
“这事确实不能让外人知道。”他故意用“外人”来提醒铁良,不要脑袋发胀。
“那么,你们都出去吧。”西太后特意看了一下铁良说。
铁良怀着一肚子气出去了。铁良走后,奕劻掏出一张相片递给慈禧太后。
慈禧接过相片,惊讶万分说道:“这怎么可能?”原来照片是瞿鸿(礻几)和梁启超在上海的合影。
“全乱了!全乱了!”慈禧嚷道。
这是袁世凯的阴谋,他要除掉军机处中西太后的眼线,他要除掉敢于和自己做对的人——目前包括和奕劻做对人,这样做,也能起到杀一儆百的作用,震慑哪些想对袁世凯和奕劻蠢蠢欲动的人。
在一般的情况下,捏造什么事体是不能动摇瞿鸿(礻几)在西太后心中的地位的,只有拉上保皇党才能震动慈禧太后,所以奕劻从袁世凯处回来后,急忙找到莫理逊,制造出了这张照片。
太后的脸枯黄地发干,仍在那里怔着……
奕劻道:“奴才跟老佛爷这么些年了,奴才扪心自问,除了多贪了点钱以外,没有什么对不起老佛爷的地方,奴才是老佛爷的一条走狗啊。老佛爷想想,奴才哪件事不是为了老祖宗,不是为了您老人家。奴才难道不知道袁世凯手中的军队对大清是一种威胁?奴才能上他们的当吗?荣中堂在世时养成了袁世凯的军力,我现在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如果奴才做错了什么,奴才倒想听听老佛爷的,老佛爷您说说看,难道像铁良那个毛头小子说的那样一下把袁世凯给宰了!奴才也想一口吃下袁世凯,但那样做不行,会激起事变,这乱子不能再添了。孙文的乱党猖狂得很,去年秋七月在广州等地起事,冬十一月黄兴孙文又进攻镇南关,今年三月孙文黄兴又唆其党徒攻击南河口,早几天又在镇南关活动,安庆昨天又有起事。如此看来,孙文黄兴的来头绝不似草贼民寇,其学说颇能蛊惑人心,依奴才看,他们的影响连洪秀全贼似也不能比拟,这些隐患不一一摘除,若在袁世凯的问题上激起事端,大乱将会随之而来。请老佛爷三思!”奕劻停顿了一会儿,见慈禧太后似乎被他感动了,又接着说道:“老佛爷,对待袁世凯,奴才以为‘将欲取之,必先弃之’,先把他调到军机处,让他脱离他的老窝,再逐一地剥去他的军权,为了松懈他的警惕,也为了消除他的部下对军队的控制,把他的一些部下调到地方去,脱离军营警务,让他的军队一盘散沙,到那时,我们满人再出面整合军队,要治服袁世凯不如碾死一个蚂蚁一样?”
“你能这样考虑问题我就放心了,铁良的话你不要放在心上,以后还望你多提携像他这样的年轻人。大清就缺少像你这样考虑周全,富有远见,行动有主心骨的人。”太后停了停,看定奕劻说道:“庆亲王,你是知道的,这大清的天下我已交与你多年了,我也老了,天下是你们的天下呀!”
“老佛爷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奴才诚惶成恐,无地自容了。奴才丝毫也没觉老佛爷有什么老相。只是奴才有许多事做得欠妥,让老佛爷焦心了。为了大清,奴才从今后一定克己自新,决不辜负老佛爷的期望,决不辜负列祖列宗。”
两人又谈了一会儿家常,奕劻才又告辞而去。
望着奕劻的背影,慈禧心道:这奕劻的心里真的装着天下了,他对天下的形势条分缕析,竟说得这么透彻,看来袁世凯图谋天下的野心也已暴露无遗,不然,奕劻哪来这么多的见解。慈禧咬了咬牙,她觉得奕劻更要早日除掉。要加快剥夺袁世凯军权的步子。不过,也正像奕劻所说,此事也不能过急,车转弯过急过快,是要翻的。她觉得,现在就必须做好解除袁世凯军权以后的工作了,这工作刻不容缓。于是传旨铁良、良弼速到东寿殿来。
看到铁良、良弼进殿时英武的身姿,老太后的心里宽慰了许多。
二人行礼后,太后道:“你们近前来说话吧。”
二人谢恩,站在跟前。
太后道:“大清就指望你们了,荣禄去后,我们满人中没有一个人能主持军事,何况即使荣禄在日也要靠李鸿章、张之洞;而在这以前,要靠曾国藩,满蒙的后代竟衰颓到这种地步,非要靠汉人才能坐稳天下吗?”
“老佛爷。”铁良和良弼齐齐地跪倒在地,说道,“我们再不敢不努力了。”
“再不努力,将死无葬身之地!曾国藩、李鸿章对大清还算知恩图报,有点忠心,可现在的袁世凯却是虎视眈眈,大清危在旦夕啊!”
“所以要杀了他!”铁良道。
“这样会激起事变,他的军队就在京畿,对他现在还不能妄动,何况这些年来他和各国交结甚厚,若骤然做出突然行动,列国也会干涉。”
“我们的军队也不是吃素的。”良弼道。
“我们现在手里的军队和袁世凯的军队对抗是以卵击石,旗人的子弟只会逛窑子养鸟听戏,恐怕跑都跑不动,还能打仗?我今天让你们来就是让你们学着袁世凯,也要训练自己的军队!”
“是的,奴才早有此想,”良粥说,“我们也要练兵,我们也要办军官学校。”
西太后道:“铁良已是陆军大臣,以后慢慢地从袁世凯手中拿过军权,但最难的是如何统御这支军队。良弼你帮助铁良,尽快招揽人才,尽快训练出一批能统兵打仗的将校,你是从日本军校毕业的,你应该有办法。”
“奴才若不竭尽全力,就不是大清的子孙!”良弼昂扬的道。
“良弼,你是近卫军都统,近日要加紧提防,绝不可有半点松懈麻痹,袁世凯是一条恶狼,奕劻是大清的败类——可不能有半点马虎。”西太后叮咛着。
“为何不罢黜奕劻?”铁良道。
“他有八国做后台,这事不可急办。不过,时机已经成熟,明后天就可下诏把他开缺了,军机处及御使们已收集了弹劾他的奏折,在证据面前,洋人也没有话说。所以良弼这些天一定要提防着点。”
两个年轻人不由欢喜起来。
铁良道:“奴才还以为老佛爷护着他。”
“你们今后都要历练历练,学着处理人事的方法。”
三人谈到很晚,西太后觉得,她一定能控制局势,交给嗣君一个稳固的天下。
第二天,慈禧的梦想被击的粉碎。
英国公使朱尔典强烈要求清政府外务部澄清《泰晤士报》刊登的有关弹劾奕劻的消息,并声明英政府对这一问题至为关注。此后其他西方各国及日本驻华大使也纷纷向外务部提出了类似的要求和声明。
外务部即刻把各国公使的声明要求送到了颐和园。
西太后震惊之余急召霍鸿(礻几)。
瞿鸿(礻几)刚一到仁寿殿,西太后破口大骂:“你这个猪猡,这么机密的事情,你是怎么泄露出去的!”
瞿鸿(礻几)大惊失色,不知道太后说的是什么。
看着瞿鸿(礻几)惊慌失措的样子,老太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把《泰晤士报》和各国的函文摔在翟鸿(礻几)的脸上。
瞿鸿(礻几)看罢之后,浑身哆索,脸色煞白,道:“这……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你竟敢和洋人串通出卖我,出卖大清,是个十足的国贼。你和梁启超的事也要和你清算。来人哪!把他交于刑部,议处斩首。”
“太后开恩,臣实在没有和任何一个洋人有来往,太后明鉴,我和梁启超的事更不知从何说起。”说着五体投地,泪流满面。
西太后把照片扔在了瞿鸿(礻几)的面前。瞿鸿(礻几)见自己和梁启超站在一起,骇异到了极点,像是撞见了鬼似的,但此时他似乎清醒了一点,连忙说道:“太后,这是阴谋,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我的哪一天的日程安排太后不是清清楚楚。太后想,这张照片为什么早不交出来,晚不交出来,偏偏这个时候交出来;太后再想一想,这张照片是谁人所奏——这是阴谋,太后。”
西太后略一思考,收了点怒气,道:“我想你也不会忘恩负义到这种地步。但是我召你谈话的内容必是泄露出去的,这些详细的细节都刊登在报上,不是你说的,还是我泄露出去的?”太后的怒气又腾地上来了。
“让臣想一想……”瞿鸿(礻几)突然明白了,猛地往自己的嘴巴上甩着巴掌,说道:“我糊涂透顶了,我曾向六妾说过,而她又和四格格一起出去过,回来后便如疯了一般。”
太后皱了皱眉头,想,这话说得肯定不错了,不过这么重大的事,竟向小老婆说起,而且造成这么严重的恶果,打乱了她自己苦心设计的图谋,她怎能不气恼,西太后又对瞿鸿(礻几)骂道:“你真是一个猪,是个饭桶,一堆狗屎!”
瞿鸿(礻几)羞愧难当,自知罪责难饶。“不过,”他说道,“太后,我已把材料全部整理完毕,放在军机处我的值室里。”
瞿鸿(礻几)的话音刚落,一个御史道:“太后,臣所奏庆亲王贪赎事,昨已核定与事实不符,实是巨办事不明,谨向太后谢罪,并请瞿大人抽掉小人的材料。”
“真是小人!”瞿鸿(礻几)骂道。
恰在这时,奏事太监报御前大臣陪朱尔典求见太后。慈禧最怕见洋人,于是硬着头皮让他进殿。
朱尔典行礼后道:“在下代表大英帝国政府并受法、荷、葡、俄、日、美等国公使委托,特觐见太后陛下,就《泰晤士报》所登消息进一步表明我们的看法。我们一致认为庆亲王殿下多年来致力于建立大清国和各国的友好关系,他是大清国的治国能臣,也是我们值得信赖的朋友,如果贵国真的如《泰晤士报》所说罗织亲王殿下的罪名,并要撤除庆亲王殿下军机大臣的职务,我等各国不会干涉贵国内政,但谨请贵国通报各国处分亲王殿下的理由,向各国出示弹劾条款的确凿证据及证人。如若不然,则各国对贵国的法统及真实意图表示怀疑,这必将损害各国与贵国业已建立的友好关系并有可能倒退到辛丑年的状况。”
说罢躬身行礼转身去了,也不待慈禧太后的照会。
慈禧太后想,这天奕劻等肯定做了大量的工作,一些御史可能会模棱两可,一些证据肯定已被销毁或转移,一些证人也会被奕劻控制——事事都已被奕劻抢先了一步,看来开缺奕劻现在已经不可能了。她不禁对瞿鸿(礻几)恼怒起来,另外照片的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事亦至此,不如向各国卖个面子,卖个人情,平息此事。
不久,清廷向各国澄清开缺奕劻一事纯系谣言惑众,别有用心,并诏谕免去瞿鸿(礻几)军机大臣的职务,允其回乡养老。与此同时,徐世昌被任命为东三省总督,孙宝椅任山东巡抚,段芝贵仍留原职。
袁世凯取得了全面的胜利,即刻到京走马上任。
慈禧太后经过这次的打击迅速走向崩溃,身体骤然失去了活力,如同一个干枯丝瓜。但是她仍倔强地支撑着不肯服输。她知道,如果不在她有生之年制住袁世凯,在她之后,再没有谁有这种力量。一天之内,她下了三道谕旨:
1.袁世凯六旗之军队归陆军部统一管辖,进行重新调动整顿;
2.任命良弼全权统筹负责修改军制,再训练一支新军,并令其统筹负责设立军校事宜;
3.调张之洞任军机大臣并擢体仁阁大学士兼管学部。
太后就如一只老蜘蛛一样拼命地织着一张网,想要捆住袁世凯这个大屎克螂。
接连的打击、忧思、操劳,使得慈禧的生命迅速走向衰落,就如一片秋后的树叶,蒂部已没有了汁液水份,只要略微有点儿寒风,就会飘落下来。但是,老太后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觉得她正在步入人生最后的光辉旅程,离这个旅程的尽头还有一段距离。在她接连发出三个谕旨以后,心里突然觉得异常地舒畅兴奋,觉得精神抖擞,身体矍炼,她于是对李莲英说:“我看这几天天气不错,就趁此回宫,途中到万牲园走一趟。”
“虽是晴天,却很寒冷啊。”李莲英道。
“没事,这点冷算得了什么!这次不仅要游园,还要玩得痛快。”
太阳已接近中天,河湖水面如镜,涟漪不兴。老太后坐在藤椅上,刻着龙凤图案的大船在缓缓向西苑行驶。到了万寿寺,太后下舟,李莲英忙扶她坐在轿中。进了万寿寺,李莲英扶着慈禧,拿来香让太后在佛前上香。慈禧望着高大的佛像,垂下眼帘,心里默念道:“愿佛保佑我大清万万岁,愿佛保佑我身体健康。我一定使所有的寺庙香火不断。”默念后,拿一把香过来点燃,总也点不着,于是换另一把,仍然点不着。慈禧道:“怎么这些香都受潮了!”和尚过来道:“绝无此事,太后,还是让老纳来点吧。”他接过香,向火轻轻一触,随即香烟袅袅。和尚合起掌瞑目心道:“你是老佛爷,那么我们的佛爷答应吗?”
出了万寿寺,来到万牲国,老太后竟下轿行走,步履很是矫健。见到许多没见过的动物万分高兴。来到狮子园,狮子毛发纷披,昂首怒目,显得威猛无比,太后道:“这狮子是百兽之王,别的动物见了都害怕,”她对身边的人说道:“你们都怕我吗?”宫女太监们齐刷刷地跪下,不知怎么回答才好,都一声不吭。老太后此时的脾气好了许多,和蔼了许多,说道:“你们不用怕,都起来吧,回去每个人都有赏。”
出了万牲国,才匆匆地回到西苑,老太后不知哪里来的力气,说:“莲英,你准备一下,让四格格她们到中南海来,让奕劻的三姑娘,五姑娘都过来,我们要照相,还要演戏呢,我要演普陀山观音大士!”
李莲英调来了一个平底大船,从演《白蛇传》的戏班中找来行头,慈禧扮成观音大士,李莲英扮成观音大士身旁的护法韦陀,四格格扮善财,穿着莲花衣,三姑娘、五姑娘扮成撑船的仙女。他仍摆好了姿式,由照相师照了相,虽是冬天,太阳却暖融融的,湖水显得特别明艳照眼。湖边的树木在湖水中描画出自己疏朗的影子。慈禧和太监格格们演着戏,心情也如这湖山穹空一样清朗,不觉身上汗涔涔的,干黄的脸上显出红润的色彩。“来,再照一张。”慈禧高兴地又叫来大家,于是摄影师又架好相机,指挥着她们。慈禧和李莲英等依次站好,摄影师挥起手来:“好,就这样,好了。”摄影师的话还没落,一阵旋风好像从地穴中吹来,冷冷地阴阴凉凉地扫过船去,老太后激凌凌打了个寒颤,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头不禁一阵眩晕。老太后一摆手,做了个回去的动作。
慈禧太后病倒了,发了很高的烧,御医说是伤风,过几日便会好的。可是守在身旁的四格格和李莲英却看出了御医惊异的神情,觉得太后的身体太虚弱了。
这天傍晚,四格格向李莲英使了个眼色,李莲英跟了出来,到了一间屋内。四格格道:“李总管,天下都知道你是老佛爷的人,你的威势、你的荣华都是老佛爷给的,你自己这样看吧?”
“四格格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奴才的一切都是老佛爷给的。”
“可是,如果老佛爷仙升,一位老佛爷的政敌执掌天下大权,总管还认为自己可以继续如今的这种日子吗?”
“奴才本来就知道这一点,但奴才却不知道老佛爷的哪一位政敌能执掌天下?”
“大总管一向精明,这会儿怎么又糊涂了?”
“请四格格明示,别再戏耍奴才了。”
“大总管,瀛台的那个人难道不能号令天下吗?”
“正是……”李莲英心里一惊。
“前几日我曾去到瀛台看过皇上,见到了他的日记,有一页写道:‘我的病已经很重,但我仍要坚强地活下去,老佛爷一定会崩于我前,如果如此,我一定斩杀袁世凯、剐杀李莲英。”
“谢谢四格格的救命之恩,但救人救到底,格格既然把奴才叫到这里来,肯定已成竹在胸了。”
“我能有什么办法?现有的‘观音大士’不请教,倒问起我‘善财’来了。”
李莲英阴阴地一笑说道:“奴才明白四格格的意思了。”
第二天,慈禧太后的病情好转,高烧退尽。她感觉轻松了许多,觉得挺了过去。
李莲英来到床前问寒问暖之后,给老太后梳头,然后把她抱在怀里,让她坐着,太后感到舒服了许多。
李莲英说道:“按说老佛爷病刚好,奴才不应把这事告诉老佛爷,但事关重大,不能不说。”
“又是什么事,别吞吞吐吐的。”
李莲英便把光绪皇帝的日记说与太后听,然后说道:“万岁爷说老佛爷一定驾崩在他前面,奴才真不知道他怎能说得这样肯定,奴才不禁想起那年他召六个反贼谋害老佛爷的事来。”
“难道他还想再次谋害我吗?你觉得他现在还能做出什么事吗?”
“万岁爷既然能想第一次,保不准就会想第二次。何况幽禁了几年,他的内心愤懑得很。”
“怎么消除这个隐患呢?”
“如果……如果皇上的病不好……”
两人沉默了很长时间,慈禧道:“皇帝看样子病得很厉害,以后的病也难以减轻。我想,他一直病着迟迟不愈,一定是侍奉汤药的人不尽职责。此后你要亲自去照看他,一切饮食医药的事都交与你全权负责了。”
李莲英从太后的寝宫出来,四格格又把他迎到一间屋里,意味深长地望着李莲英说道:“这是给皇上治病的新药,不瘟不火,是袁世凯袁宫保亲自让我交与大总管的。——还有这张银票。”
昨日的风和日丽在一夜之间已荡然无存,铅似的云块布满了天空,直压向大地。风呼啸着,似旷野中的狼嚎。枯草败叶和沙尘被冷风卷起,不是在空中乱舞,就是噼噼啪啪地打在什么东西上。
瀛台的一间屋内,光绪帝正孤独地蜷缩在床上,陪伴他的除了盖在身上如铁似的寒冷的被褥外,就是从门缝隙中钻进来的凉风了。他用以打发时间的办法,就是听窗外如泣如斥如哭如号的风声,翻看手里早已翻烂了的《昭明文选》。不过,这时他再也听不进门外的风声,再也不愿翻看那本破烂的文选。他的手冻僵了,他的头痛得厉害,他的身子抖动得就像颐和园一个角落里被野风撕扯的芦苇。这一间屋子,南北不到十步,是九步半;东西七步。这个,光绪帝不知数了多少遍。这间“殿”和颐和园的繁华很难联系起来,可它却确实是一座“殿”,是光绪帝的寝宫。在寒水的拍打之中,这间屋子徒有四壁,马桶里发出腥臭味。这个马桶在这里并不知道它是多么的尊贵,它不知道当他和床上的那个人联系在一起的时候,以后有多少人前来凭吊它,把它当成“文物”。
门突然间开了,随着寒风扑进来的,是大总管李莲英。看到光绪帝这样,李莲英这样的冷血动物心里也一阵阵抽紧。
李莲英急忙关上门,走到光绪帝的床边,打着自己的耳光,泪流满面地说道:“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多日没来看万岁爷,没想到万岁爷竟病成这样。”
李莲英让一个太监提个炉子来,抱床被子来,那太监似乎没听明白,疑惑地看着李莲英,李莲英又大声嚷一遍,那太监确认了李莲英的命令后才去提了炉子抱进一床被。
“啪——”一巴掌打在那太监脸上。“万岁爷冻成这样你们也看不见?你们的良心叫狗吃了?”
这太监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嘴角的血丝滴下来。他记得,秋天他给这屋子糊窗上的缝隙时,挨的就是这样的巴掌,老佛爷知道后更是让人对他一阵臭拳,他再也不敢拿光绪帝当主子看待了。
光绪帝暖和了一些,枯瘦的手指慢慢地伸张开来,混浊的眼珠转了几下,细长的脖子转了转,转向李莲英。李莲英见他这样,复又跪下,打了自己一巴掌:“万岁爷,奴才该死,是奴才没有照顾好万岁爷。今后我再也不离开万岁爷了,我要亲自侍奉。”
窗外的风似乎小了许多,光绪帝说道:“是皇额娘让你来的?”
“是奴才自己要来看看万岁爷。今天突然变冷,奴才放心不下,所以来看看。”
“你放心不下什么?”
“是万岁爷的身体,万岁爷病成了这样,可见这些王八蛋的贼人没有尽心服侍万岁爷,今后奴才就亲自留在这里,奉汤煎药,直到万岁爷病好。”
“你希望朕的病好?”
“万岁爷把奴才想成什么人了?奴才以前私心重,为讨好老佛爷的欢心是干了些对万岁爷不当的事,特别是对不起珍妃娘娘。昨夜的梦中,娘娘……娘娘……掐我的脖子让我还她的命抵她的命,惊醒后,奴才……奴才……现在还债来了,奴才赎罪来了。奴才要在万岁爷这儿向珍妃娘娘赎罪,让她饶了我,让我多活两年。”
提起珍妃,光绪帝的心里一阵揪心的苦痛,两行清泪流下,抽咽起来,往事历历如在目前,特别是珍妃被活活地塞进井里的一幕,虽然他没有亲见,却更让他想像出当时的惨像……
“是你……你们害死了朕的珍妃……”光绪帝怨愤地望着李莲英。
“皇上,当时老佛爷所逼,谁敢不听?当时是崔玉贵抱娘娘主子……”
“我的珍妃……”光绪帝嚎陶大哭起来。
光绪帝的膳食改善了,都是他以前在宫中最喜欢吃的,李莲英亲自喂着他,一口一声地说要赎罪,并说不怕老佛爷杀头,就怕珍妃娘娘主子掐他喉咙。
李莲英亲手煎下汤药,端到光绪帝面前,说道:“万岁爷,喝了吧,喝了身体就好了,只有这样才能安慰九泉下的娘娘主子,只有这样万岁爷才能对得起大清、对得起列祖列宗。奴才现在想通了,只有万岁爷的维新才能救国,老佛爷现在做的不正是万岁爷当年想做的吗?”
“不要再提太后。”
“万岁爷,其实老佛爷也在后悔,当初是为了争权。老佛爷一辈子好胜,所以把朝中的权又从万岁爷手中夺去了。可现在她老人家年老了,慢慢地,心思也转过来了,本想亲自来看看万岁爷,可仍然心高气傲,只让奴才来侍候皇上,请万见爷宽心。”
光绪帝绝不会认为慈禧太后对他能有多少慈爱的心肠,但派人来看看他的病也还在情理之中;听了李莲英的话,他也觉得他应该治好自己的病:若死在了这里,见到珍妃不更加痛苦吗?这样想着,就把药喝了下去。
夜里,光绪帝的肚子隐隐作痛,头像灌了铅,沉重得很。第二天起床,更觉浑身无力,下了床,给他穿衣的太监刚一松手,他就如踩了棉花似的,腿一软,一头撞在了墙上。几个太监忙把他扶起,重又让他坐在床上。突然,他腹中又是一阵剧痛。瞬间的剧痛过去之后,他的头脑也清醒了,拳头紧紧地握着,咬着牙在心里骂道:“真是蛇蝎心肠。”
用过早膳,李莲英进来向光绪跪安,问道:“万岁爷吃过药后身体可好些吗?”
“好多了。”
“这药我煎好了,万岁爷趁热喝了吧,不然凉了会苦的。”
李莲英端过药碗,光绪帝一伸手道:“朕自己端着喝吧。”不小心一扬手,碗掉在了地上。
“奴才该死,奴才给万岁爷再煎一碗。”
“好的——李莲英,朕问你,皇额娘身体还好吗?”
“这两天老佛爷的身体不大好,正因为这样,同病相怜,才让奴才来侍候万岁爷。”
“皇额娘病很重吗?朕要去看看。”
“病不是很重。万岁爷自己治病要紧,可千万不要再因去探望老佛爷加重了病情。”
“传皇后和载沣进来见朕。朕的病有所好转,皇额娘又这样关心儿臣,朕想通过他们向皇额娘问安。”
李莲英想:“这皇上死到临头还真的想着东山再起的梦——也好,向老佛爷禀明,让他们来吧。”
光绪帝已经清楚地意识到李莲英异常热乎的用意了,他已意识到虽然打翻了一只药碗,他在人世间的时间也肯定不会太多了。好在他们下的是慢性毒药,在临死前还能安排一些事情。就这样死去,他真是心有不干,但也无可奈何。回想这一生,他最爱的人是珍妃,最恨的人是袁世凯而不是慈禧,是袁世凯出卖了他,他才落到这种地步。他伸手撕下一片内衣,咬破食指,在上面写了几个字,放进袖子里,然后静静地躺在床上。
隆裕皇后和载沣来了。光绪帝没有正看皇后一眼,不仅因为她脸长得像黄瓜,更因为她是慈禧的亲侄女,是慈禧安在他身边的眼线,他心里明白,如果不要求隆裕前来,让载沣一个人到这里,慈禧是不会同意的。
“皇……皇阿哥。”载沣本来就结巴,见了同胞哥哥成了这个样子,不由悲从中来,泪流满面。
“五弟,哭什么。这几日蒙皇额娘关心,大总管亲临照顾侍奉汤药,我感觉已经很好。今天让你们来,是因为太思念你们,而我又太过无聊。”
说着光绪帝站起身来,拥抱着载沣,迅速地把写好的血诏塞进载沣的袖内。
载沣心内明白,更紧紧地拥抱着哥哥,泣不成声。
光绪推开他,笑道:“不要这样,大家都好好的,何必如此!——五弟,侄子博仪、博杰很可爱吧。”
“很……很……好,很聪明,长得壮……壮实。”
“好好教导他们,他们是我们爱新觉罗的后代。”光绪帝揣摩出慈禧太后一定会立溥仪为嗣君。
“皇阿哥,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教导他们。”
“让他们继承我们的大业。五弟你也应坚强些,砥砺自己,大清的天下就靠你们了。你们回去吧。”
“皇阿哥——”载沣哭着离去了,到了轿中,急忙抽出光绪帝塞给他的绸片,他展开来,看见几个血红的大字:“杀袁世凯。”
恭亲王博伟这几天特别兴奋,身为御前大臣,固然应在太后与皇帝之间来往,但这两天他如穿梭一般,走动得特勤。许多的事情他都细细地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皇上病倒了,离命归西天的日子已经不远。谁来嗣承光绪的帝位呢?自从大阿哥溥(亻隽)被废黜以后,他就在考虑这个问题。溥伟心里喜滋滋的,觉得他是合适的人选。祖父恭亲王奕(讠斤)是咸丰帝的六弟,那么博伟就是道光帝的谪脉了。更为关键的是,正是由于他的祖父奕(讠斤)当年坚决地支持慈禧,才使她能够镇压肃顺,坐稳太后的职位而垂帘听政。现在他的家里还珍藏着咸丰帝赐的上方宝剑,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这种荣耀,这种地位,遍观皇室近支,无人能比。这些天来,溥伟总是窥伺着一切,每件事每一个细节他都不放过。窥伺的结果令他狂喜,慈禧太后不再信任奕劻,种种迹象表明,他是惟一合适的人选。
这几日,除了去了几趟瀛台之外,他就住在内廷,在慈禧的床前寸步不离。一方面他要进一步讨好慈禧,另一方面他要在这里等候被立为储君的佳音。
慈禧看着侍立一旁的溥伟道:“我看还是你最好,像你的祖父。你真是个忠诚孝顺的孩子。”
溥伟心里一阵喜悦,说道:“这都是老祖宗教导的。奴才终日勤勉,惟恐不及祖父之万一。”
“不是我夸你,在年轻人里头,你是最有出息的了。我有一句话,只和你一个讲。”
其余的人都离开后,慈禧说道:“你家存有咸丰帝的御赐宝剑——白虹剑——不是吗?”
“是,老祖宗。”
溥伟见她问起剑,不免有点失望。他以为慈禧要在私下里向他说立储的事呢。
“我告诉你,将来这把剑就可稳定朝廷,稳定大清的天下。”
溥伟的眼睛放射出异样的光芒,说道:“我一定不会辜负老佛爷的期望,把大清的事业发扬光大。”
“我说过你是最有出息的,你知道你这把剑该砍在谁的头上吗?”老太后的眼睛里闪着绿光。
“我……我知道。”溥伟停了下来,为的是整理一下思路。
“是谁?”
“袁世凯!”
“这我就放心了。”慈禧好像完成了一件最重要的事,长出了一口气,喃喃地重复着。“这我就放心了……”
溥伟跪下去,泪流满面。他把慈禧的手握住放在自己的胸前,一句话也不说,他觉得这样更能表示出他对老太后的感激和忠诚。而此时,慈禧也以为她以前立储的想法是否错了?她想,立溥伟不是很好吗?不!她想,我还要看看自己的身体情况。若不行了,就立溥伟;若仍然健康,就立溥仪。
慈禧的寝宫里显得非常黯淡。虽然已是日中的时辰,但这屋子里却给人一种暗夜的感觉,仿佛这是墓中的鬼蜮世界。人们站在那里如同竖着的僵尸;走动着的,脚步都轻轻的,有如幽灵。
西太后躺在床上,虽然溥伟握着她的手,把年轻人滚涌的热力传到她身上,但她仍感到身体发冷。她似乎真正意识到她这片冬天的树叶就要从枝头上掉落下来。于是问道:“李莲英回来了吗?”
“奴才已经回来了。”不知什么时候李莲英已站在溥伟的后面。
“你看皇上的病情怎样了?”
“昨天还好,今天已经喘不过气来了。奴才想,老佛爷该为他的后事着想了。”
“是的,是该为他的后事着想了。莲英,就让你……”
李莲英的心提到嗓子眼上,心怦怦地跳着。
太后却突然改口说道:“我想拉肚子。”
听了这话,李莲英真感到扫兴。刚伺侯太后净手毕,太监报称达赖喇嘛求见。
“不见。”李莲英挥手道。
“见,”慈禧道,“我还没虚弱到那种程度,去仪鸾殿。”
仪鸾殿里,达赖喇嘛见太后体质枯稿,脸色憔悴,道:“我看太后似乎玉体欠安,有贵恙在身。”
“承蒙喇嘛抬问,我确有小疴,高烧退尽,想不日即可完全康复。”
达赖喇嘛道:“下僧此来奉送太后一尊佛像,若能把此佛像送往您的万年吉地,以镇压不祥,则太后即可益寿延年。”
“谢喇嘛关心。现在已是深冬,还请喇嘛早日动身回藏,以免风雪阻途。回藏后,还望喇嘛能布宣朝廷德意,恪遵国家法令。”
“下僧自万寿节至京已数旬,今天觐见太后,即有请命回藏之意。”
达赖喇嘛退出后,太后望着身旁站着的奕劻,忽然心生一计:此时正好支开奕劻,以处理光绪的后事。
慈禧道:“奕劻刚才听到达赖的话了吗?”
“奴才听到了。”
“现命你把达赖所奉金佛火速送到吉地,不得迟延。”
“老佛爷,此时您病体未痊,奴才怎好离开?”
“我已觉得好多了,何况这安放佛像关乎我的寿数,此等大事,非你莫属,你就按我的话去做吧。”
“嗻——”
奕劻刚走,慈禧传铁良进殿。
太后说道:“你传我的旨谕,把段琪瑞的第六旗调出北京,开赴涞水;把你直接统辖的第一旗调进京城驻防。为使段的军队顺利出城,你可以多想点法子,不要过激,要好好地劝说解释。”
“老佛爷放心,奴才一定能办好这件事。奴才早有准备了,这就回去,给他的军士每人二两银子,二双新鞋,一套新装——他不会不走哩。”
铁良走出去后,慈禧即传醇亲王、端王,军机大臣张之洞、袁世凯、鹿传霖及世续进殿。
慈禧高高地坐在大殿的宝座上,身体笔挺,目光锐利,显得沉毅而刚强。众人跪在地上,齐向太后问安。
太后道:“我最近身体不适,顿感体力不支,皇帝又龙体欠安,意欲立摄政王处理国事,你等以为如何?”
袁世凯道:“若有摄政王帮太后处理国事,为太后分忧,太后的身体即可早日康复,增寿益岁。臣以为太后所想甚是。”袁世凯想,这摄政王的位子应是首席军机庆亲王奕劻的。
其余的人则都反对,说太后只是微疴,小治即愈,摄政王的位子可以以后考虑。
太后听了大家议论一会儿,道:“我看就如袁卿所说,命一摄政王处理国事,我可以安享几天清福。”
此话一出,其余也就附和说该设摄政王孝敬太后。
于是慈禧太后说:“既然大家都认为该设摄政王一职,那就命一摄政王处理国事。我看这个职位应给载沣,你们看如何?”
张之洞道:“太后英明。载沣谨严诚恳,性行淑均,正堪当此任。”
“我……我……不行。”载沣急道。
“臣赞同张中堂的意见。”鹿传霖道。
“奴才也是。”世续道。
袁世凯看已成定局,于是说道:“臣也以为太后的安排英明而有远见。”
“既如此,就这样定了。尔等听着,若不支持醇亲王,就是反对我,就是大清的奸贼,天下可共诛之。”老太后声音洪亮坚励,声震大殿。
袁世凯心内一阵阵吃惊:这老婆子,手段厉害。
于是慈禧正式颁下谕旨:
醇亲王载沣著授为摄政王。钦此。
慈禧又道:“现在应按光绪即位时之上谕,为同治帝立嗣。如今皇帝病急,这已是刻不容缓的事情了,我的主意已定,想跟你们商量商量,看看你们的意思。”
袁世凯道:“臣以为应立溥沦。溥沦是道光皇上的长支传嗣,最为恰当。”袁世凯已经看到立载振已毫无可能。因为定给同治皇帝立嗣,载振和他是同辈,不是“溥”字辈,立载振就不可能了。太后在奕劻不在时讨论这事,明显的是要摆脱他,怎可能立他的儿子做嗣君呢?可是袁世凯仍不甘心,仍要找一个和他没有利害关系的人,溥沦就是这样的人。
张之洞道:“醇亲王为人忠厚,又是摄政王,正年富力强,臣以为,立醇亲王阿哥最宜。”
其他人也随声附和,慈禧的心意已很明显,大家谁愿意忤逆?
听过他们的议论,慈禧道:“以前,我将荣禄的女儿嫁与醇亲王做福晋,即定意将其所生长子立为嗣君,以为荣禄一生忠诚的回报。可惜荣禄不能亲见今日之事了。”
慈禧默然良久,叫载沣道:“醇亲王听旨。”
“奴才在。”醇亲王载沣跪在慈禧面前。
“醇亲王载沣之子溥仪著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钦此。”
大殿内有二个人呆若木鸡,好似当头被打了一锤,脑子嗡嗡直响一片空白——
一个是袁世凯,一个是李莲英。
殿外还有一个也如被冰霜,这个人就是溥伟。
“鹿传霖。”太后叫道。
“臣在。”
“直隶提学使随你来了吧?”
“遵太后懿旨,臣把他带来了,就在殿外。”
“传他进来。”
“传直隶提学使进殿。”太监高声叫道。
提学使跪在大殿,西太后道:“近来学生的思想趋随于乱党,狂立‘革命’者日多。唉,这些学生,不好好在校读书,都偏信邪说,盲从那些别有用心的人的鼓动,此风绝不可长,你做为提学使要竭尽心力,挽此颓风,扫荡邪说,把学生引领到爱国忠义的道上来。”
“臣一定竭心尽力宣扬我华夏五千年文明,把莘莘学子引到爱国忠君的道上来。”
“你们都听着,”慈禧阴沉的声音回响在大殿,“对于那些乱党邪学,决不能有任何的慈悲之心。即使是学生,若有乱党的思想,也决不能轻饶。要防微杜渐,一露头就狠狠地猛打。不仅要把那些嫩芽掐掉,还要连根挖出。你们满朝文武要当成大事来抓。”
慈禧太后训过话后,军机们回到西苑的值室,西太后回到寝宫。
“莲英——”西太后叫道。
并没有人答应。
“李莲英——”
还是没人答应。
“李莲英!”“慈禧大声喊起来。
“奴才在。”李莲英不知从什么地方来到太后面前,身体似乎是萎缩了一半。
“你怎么啦?”太后问道。
“奴才身体不舒服,身体发高烧,头脑昏沉,看样子是病了。”
“这几日你太过劳累——本来我想让你再到瀛台去一趟,你既然病成这样,就回房去休息去吧。”
“谢老佛爷。”李莲英退了出去。
“小德张!”
“奴才在。”
小德张的心里一阵狂喜,他看得出,他的地位又要升高一步。
“你到瀛台去看看皇帝的情况,速去速来。”
“嗻——”
小德张很快便回来,报告说:“万岁爷也奄奄一息,恐怕撑不过今晚。”
“速传醇亲王、端亲王、军机大臣、隆裕皇后等到皇帝那儿,若庆亲王回来,让他也去。”
“嗻——”
光绪帝的床前跪了黑压压的一片。
“皇阿哥,我……我本来要奉储君来,可风太大,所以没来,你有什么话对他说吗?”载沣道。
光绪帝道:“希望他不要像我,希望你也不要像我。你要果敢、果断,不能懦弱。”
袁世凯跪在后面的角落里,但还是被光绪帝看见了。
“那是袁世凯吧。”光绪帝道。
“臣在。”袁世凯稽首在地。
“抬起头来。”
袁世凯不得不抬起头,眼观鼻,鼻问口。
“看着朕。”
……
“看着朕!”
袁世凯和光绪帝的目光相接,光绪的眼里充满了怨毒。
光绪帝道:“朕临死尚有如许的人在此跪候,不知袁世凯你能否有朕这福气。”
这几句话似乎用尽了光绪帝所有的力气,说罢就瘫软在床上。
隆裕皇后走上前道:“皇上,你感觉怎样?”
光绪把脸转过去,对着墙壁。他虽不怨愤隆裕,但觉得与她没有任何话说。
“皇上,”隆裕皇后抚着光绪,柔声地说道:“换上衣服吧,皇上。”
“不换!”光绪帝愤然道。
几个太监拿来长寿礼服,刚要动手换,光绪用尽全身力气打掉大监的手厉声道:“谁给朕换衣,谁就是大逆不道。”
生时不穿而在死后穿寿衣,那是极不吉利的,是不祥的预兆。
载沣望着珍妃的姐姐瑾妃,向她示意。瑾妃走到床前道:“皇上,为了妹妹,奴婢请皇上穿上寿衣吧。”
“朕……就穿……这身衣服去见她。我的爱妃,我终于和你团聚了。”
说罢,光绪帝停止了呼吸。
在日落的时候,光绪帝崩。
小德张把光绪驾崩的消息传给慈禧,慈裕老太后的精神一震,似乎病全好了,手脚也特别地有力气。她又来到仪鸾殿,训谕军机及内阁大学士们把皇帝遗诏颁布天下。
军机大臣们见太后神安气和,精神陡增,非常惊讶。一个时辰后,颁下“光绪遗诏”,诏曰:
“朕自冲龄践阼,寅绍丕基,荷蒙皇太后帱育仁慈,恩勤教诲,垂帘听政,宵旰忧劳。嗣奉懿旨,命朕亲裁大体,钦承列圣家法,一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为本。三十四年中,仰禀慈训,日理万机,勤求上理,念时势之艰难,折衷中外之治法。辑如民教,广设学堂,整顿军政,振兴工商,修订法律,预备立宪,期与薄海臣庶,共享升平。各直省遇有水旱偏灾,凡疆臣请赈请蠲,无不恩施立沛。本年顺直东三省、湖南、湖北、广东、福建等省,先后被灾,每念我民满目疮痍,难安寝馈。朕躬气血素弱,自去岁秋间不豫,臣治至今,而胸满胃逆,腰痛腿软,气壅咳喘诸证,环生迭起,日以剧增,阴阳俱亏,以致弥留,岂非天乎?顾念神器至重,亟宜传付得人。慈钦奉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人承大统,为嗣皇帝。在嗣皇帝仁孝聪明,必能仰慰慈怀,钦承付托,忧勤惕厉,永固邦基。尔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积习,恪遵前次谕旨,各按逐年筹备事宜,切实办理。庶几九年以后,颁布立宪,克终朕未竟之志,在天之录,藉稍慰焉。丧服仍旧制二十七日而除。布告天下,咸使知闻。”
太后的神安气和令人惊讶。又以新帝之名一谕,称述大行皇帝之德,并大后仁爱之恩。在这种情况下,追忆光绪初年,因为没有给同治帝立嗣,吴可读曾以尸谏。现在新立的皇帝溥仪已继与同治帝为嗣,以实践太后当年的谕旨。然而,如果不筹划出一种兼顾的方法,那么光绪帝就会和同治帝一样没有后嗣,士大夫一定会有起而争之的人,于是慈禧太后就独出己见,创为兼祧之举。谕曰:
“钦承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前因穆宗毅皇帝未有储二,曾于同治十三年十二月初三日降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亦未有储二,不得已以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兼承大行皇帝之祧。”
慈禧太后觉得,她的身体仍很康健,病体完全康复。摄政王监国的事又让他放心不下,她觉得,权力还是要攥在自己手里,于是又下诏日:
“现在时势多艰,嗣皇帝尚在冲龄,正宜专心典学。著摄政王载沣为监国。但所有军国政事,悉秉承子之训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岁渐长,学业有成,再由嗣皇帝亲裁政事。”
朝廷内外看了这道诏谕,立即明白:皇上三岁,监国摄政王不能独断国事,则监国徒有虚名。而溥仪则不过又是一个光绪帝而已。
禁卫军的铁甲马踏着长街,引来一支浩荡的队伍。几十个太监被裹在马队与步兵之中,在强劲的北风吹撼下,他们仍保持着队型。太监的正中,是明黄色的一顶轿子。
“开门!开门!”
醇亲王府的大门打开了,各处的灯光也随之亮了起来。
醇亲王和同来的王公及军机大臣的下马,小德张高声地念着慈禧太后的谕旨:
“钦承慈禧端佑康颐昭豫庄诚寿恭钦献崇熙皇太后懿旨。大行皇帝龙驭上宾,未有储二,著摄政王载沣之子溥仪承继穆宗毅皇帝为嗣并兼承大行皇帝之桃。自今日起,著嗣君在宫内教养,并在上书房读书。钦此!”
醇亲王载沣进屋后号淘大哭。当年他父亲接到让载湉进宫的懿旨时也是这样痛哭,载沣比他的父亲更悲恸。他父亲只是悲伤儿子的命运如同同治帝一样,而载沣却不仅为年仅三岁的幼儿悲痛,也为自己悲痛,为自己的过去和将来都受西太后的控制而悲痛……
“王爷,别哭了,老福晋晕过去了。”不知是谁向他报道。
载沣急忙擦去眼泪,来到母亲刘佳氏的房里。这里正忙成一片,一大群太监和妇差丫头挤在这里,灌姜汁的灌姜汁,传大夫的传大夫,闹腾了好长一阵,老福晋才苏醒过来。载沣和母亲四目相对,千言万语,一时无从说起。心中的万千苦痛,无法开口诉说。
“奶奶(满人喊妈妈为‘奶奶’,喊祖母为‘太太’),我们看看皇上去吧。”载沣道。
孩子睡得正熟,醇亲王和老福晋看着他睡得那样安样,想到今后他就要离亲人到那冷冰冰的宫中,不免又哭了起来。全家的人不住地劝解,正在这时,小溥仪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这个三岁——其实是两岁半的孩子就要让人抱去做皇帝了。
“孩子……不,皇上,来吧,老佛爷下……下旨意了,咱们必须赶快去,不然老佛爷要不耐烦了。”载沣哽咽着结结巴巴地说着,一个宫女抱起小溥仪,溥仪哭得更凶了。
小德张从宫女手中接过孩子。
“我的孩子……”瓜尔佳氏叫了起来,她抢过孩子,给他穿了几件衣服。
“这……这……,不合礼法吧。”小德张吞吞吐吐地说。他以为瓜尔佳氏不该那样对待即将登基的皇上。
瓜尔佳氏并不理会他,给孩子穿了衣服后,抱在怀里亲个不够,犹如生离死别。孩子不住地哭叫着,声音似乎要把房顶都掀开来。
佣人和太监们都在心里嘀咕着:这绝不是好兆头,哪见到小孩子哭得这样凶的,像是给鬼吓着了似的,哭得人心里冷溲溲的。
“老福晋又昏过去了。”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大家又闹腾了一会儿,老福晋才苏醒过来。载沣让人把老福晋扶进里屋歇息。道:“军机大臣们还在等着,这就走吧。”
小德张伸手又去抢孩子,哪知小溥仪连踢带打就是不让他过去抱,小德张苦笑着望着军机大臣怎么吩咐,军机大臣也是束手无策,便和摄政王商量,载沣早已六神无主,只顾点头,他更是什么办法也没有。
王焦氏看她的乳儿哭得可怜,忙过来把溥仪抱在怀里,把奶头放进溥仪嘴里,溥仪这才停止了哭叫。
束手无策的军机大臣们和醇亲王商量了一下,决定由王焦氏这位嬷嬷抱着小溥仪一同到宫中。
“嬷嬷,孩子就交给你了?”瓜尔佳氏对乳母王焦氏哭着。
奶妈王焦氏抱着孩子,随小德张走了出去。
“嬷嬷,孩子就交给你了——”瓜尔佳氏还在高声地呼喊着。
“额娘——”小溥仪此时似乎明白了,将要发生什么事,哇地大哭起来:“额娘,我不愿意去……”
载沣架着瓜尔佳氏,没有让她冲出去。此时王焦氏则一躬身,出了门,迎着大风,钻进了轿子。
禁卫军马队的铁蹄仍踏在石板路上。可这时,这一行队伍再也保持不住队形了。
狂风怒吼着,尘沙碎石被卷起,扑打着人们的面目。每个人都难以睁开眼,他们只能歪着头,斜着身于躬着腰前行。所有的灯笼都被吹灭了,他们只能摸黑前行。
不知是谁叫了一声:“该死的天!”
这一声叫在人们的心头埋下不详的种子,这黎明前恐惧的气氛更炽烈了。
可是怒号的风声丝毫也没掩住小溥仪的哭叫,他的哭声似乎要穿透这铅一样的苍穹,冲开这铁一样的黑暗。
“太不吉利了。”人们都在心头嘀咕着。
终于进了午门,天也亮了起来。溥仪的哭声也止住了。大概是累得再也不能出声了。嬷嬷王焦氏本来要在西苑交由内侍,但她还是说服了小德张,让她抱着孩子走进了太后的仪鸾殿。
殿门甲厚厚的布帘挂着,掀开布帘进去,王焦氏不禁吃了一惊,她原以为太后住的地方一定是辉煌敞亮无比,可是呈现在眼前的,就如一个鬼域的阴间:整个大殿有如地下的坟墓。所有的窗子都挂上了厚厚的蓝色的帘子。在阴森森的帏帐中,一个老妇人半躺半卧着。她的头顶上是一个夜明珠,在夜明珠的照射下,老妇人的脸色显得白惨惨、蓝幽幽的。王焦氏觉得这个老妇人就是老太后了,于是跪倒向她请安。
小德张接过溥仪,来到太后面前道:“老佛爷,未来的万岁爷来觐见您了。”说着将溥仪的面孔朝向太后。
谁知溥仪刚一见到慈禧,便“哇”地大哭起来,不仅号号啕啕,而且浑身哆嗦个不住,头直往小德张怀里钻,像是见到了凶神恶煞。
慈禧心里一怔,嫌恶地看了小孩一眼,说道:“这孩子真别扭,快抱出去吧。”
小德张连忙把小溥仪交给王焦氏,让太监把她带走。
慈禧从看到小溥仪的那一刻起,心里就好像是吃了个秤砣似的,憋得厉害,喘不过气来,连打了几个嗝。她心道:“人们说小孩子若见了谁被吓哭了,说明那个人也活不长了。难道我的身体真的不行了?”这样想着,心里憋得更厉害了,她连忙叫道:“小德张,快过来,给我拍拍揉揉,我的心里憋得厉害。”
小德张连忙走上前,揉着慈禧的胸脯。一会儿,慈禧道:“我的头也昏胀得厉害。”
御医马上被叫来,医生观闻问切之后,说道:“老佛爷的脉已极弱,熬长寿汤吧。”
人们都愣住了,喝长寿汤,就是到了要驾崩的时候了,御前太监忙把这消息告诉御前大臣,御前大臣飞报王公亲贵和军机大臣。
太后的床就在仪鸾殿的宝座上。慈禧已经穿起了长寿衣,她真是心有不甘。她真想废了那个看见她就哭的小孩,是这个小孩要了她的命,她认为,她的病体已经康复,她应该坐在宝座上而不是病床上;她还应该再统治这个国家十几年,一切都安排好了,没有谁能危及、哪怕是丝毫动摇她的统治。可是这个小孩,这个苦心积虑被她立为皇嗣的小孩,却用他那尖厉怪异的哭声把她的灵魂气魄赶出了躯壳。也许是载湉的阴魂在作怪。这样想着老太后的眼前出现了光绪帝怨愤的绿惨惨的面容;随即,珍妃那被泡大了的肿胀的白灿灿的脸也向她压来,两个面孔交替出现,不断地变大、变大,不断地慢慢地向她靠近,压向她、压向她。慈禧太后拼着全身的力气,双手一挥,“啊——”一声长叫,旁边的太监们忙捶打着她,拍打着她的胸脯。太后只有出气似乎已没有了进气。
“莲英呢?莲英……”
小德张道:“老佛爷,奴才们也找了他好长时间,不知道他在哪儿。”
老佛爷想告诉李莲英,要警告他,她要死了,叫他留心仇敌。
其实,小德张在说假话,他已找到了李莲英,可是李莲英觉得太后此时已无权柄,竟拒绝到太后的跟前;特别是他认为他没能做万岁爷,全是老佛爷绝情。李莲英在朝中一辈子,除了赢得太后的信任外,简直没有一个靠得住的朋友,他明白四格格那些人供他金钱是想利用他。他惟一的希望是太后让他做老公,使他能荣登皇帝的宝座,继续在这世上作威作福,可是老佛爷她……李莲英伤心到了极点,转而痛恨慈禧到了极点。太后病重时,小德张找到他,他对小德张道:
“老佛爷在生的时候我万分崇拜她,我愿意永远记住她生时的音容,我决不忍心看她最后受苦的神情,我不能去。”
老佛爷听小德张说没找到李莲英,眉头皱了皱,仅剩的三分魂魄又荡去了一分。不过到死她的脑子,她的思路都是清晰的。
“都来了吗?”
小德张道:“都来了。”
“传旨。”
隆裕皇后,载沣和几个军机大臣忙到床前,一会儿,军机降旨曰:
“奉太皇太后懿旨。昨已降谕,以醇亲王为监国摄政王,禀承予之训示,处理国事。现予病势危急,自知不起,此后国事,即完全交付监国摄政王,若有重要之事,必须禀询皇太后者,即由监国摄政王禀询裁夺。”
这末尾的几句话是想给新太后及叶赫那拉族以机会,在有重大要事的时候,能够参与。这样,就可维持叶赫族永久的权势,而巩固她所占的地位。如果监国摄政王及其他人有仇视慈禧太后的举动,做他们在她生时不敢做而死后敢做的事,则新太后就可以按照这个诏谕干预政事。
军机大臣和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们跪了一殿。殿外,几百名喇嘛在那里念着经,呜呜的大铜号声和北风阴惨的号叫混杂在一起。
“别来,别来……”慈禧看见光绪帝和珍妃绿莹莹白惨惨的脸又向她压来、压来……
“别来——”她惊恐地叫着,恐怖地瞪着双眼。最后的一声喊叫,使得她永远也不能发出声音了,只是双目突出得更厉害,嘴巴张得一生也没有这么大过。
医生把了把她的脉,宣告了老太后生命的终结。小德张撬开老太后的牙,把一个大珠放进她的嘴里。
“哐、哐、哐……”喇嘛们敲着钹进来,围着太后舞蹈着。
同时,颁布了太后的遗诏:
“予以薄德,只承文宗显皇帝册命,备位宫闱,迨穆宗皇帝冲年嗣统,适当寇礼未平,讨伐方殷之际,时则发捻交讧,回苗俶犹,海疆多故,民生凋蔽,满目疮痍。予与孝贞显皇后同心抚视,夙夜忧劳,秉承文宗显皇帝遗诏,策励内外臣工,暨各路统兵大臣,指授机宜,勤求治理,任贤纳谏,救实恤民,遂得仰承天床,削平大难,转危为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入嗣大统,时事愈艰,民生愈固,内忧外患,纷至沓来,不得不再行训政。前年宣布预备立宪诏书,本年预示预备立宪年限,万几待理,心力俱殚,幸予气体素强,尚可支持。不期本年夏秋以来,时有不适,政务殷繁,无从静摄,眠食失宜,迁延日久,精力渐惫,犹未敢一日暇逸。本月二十一日,复遭大行皇帝之丧,悲从中来,不能自克,以致病势增剧,遂致弥留。回念五十年来,忧患迭径,兢业之心,无时或释。今举行新政,渐有端倪,嗣皇帝年方冲龄,正资启迪,摄政王及内外诸臣,尚其协心翊赞,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国事为重,尤宜勉节哀思,孜孜典学,他日光大前诏,有厚望焉。丧服二十七日除,布告天下,咸使闻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