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起凤等人听了这一声叫,急忙回头一看,顿时哭笑不得。只见站在身后竟是李黑牛,他“咣咣”地拍着两把板斧,袒着黑毛毵毵的胸脯,笑呵呵的说道:“卢大哥、晁寨主,在梁山泊金沙滩上,俺这两把板斧只杀得个半死的鸟郡主,尚未发过利市,这一回,既有密密麻麻的官兵,只消俺排头儿吹将去,还怕回不了那饮马川么?”
施耐庵听他一味胡说,嗔道:“黑牛兄弟,大敌当前,休得又胡搅蛮缠!”
卢起凤也不去理他,立时转身对围到身边的众位好汉说道:“众位兄弟姊妹,扩廓已在前面设下重围,此番必有一场恶战,且休慌乱,听俺吩咐!”说毕,与晁景龙悄悄附耳一阵,复道:“全体人马分为两队,第一队,俺与饮马川六杰、阮氏兄弟、关猛、呼延镇国居中,李显大哥率回龙庄七雄作右翼,李海大哥领杨思、孙不害、薛琦及林、燕、李三位侄女为左翼。黑牛兄弟与孙家大嫂、施相公掩护宋旗首为后队,只听俺一声令下,一鼓作气冲过敌阵!”
话犹未了,李黑牛早蹦了起来,敞开叫道:“卢大哥,你们都去冲锋陷阵,偏教俺守着两个女子、一个秀才,俺心中有气!”
卢起凤厉声斥道:“军令如山,休要啰唣!”说毕,当先率着晁景龙等十一条好汉杀奔那黑魆魆的敌阵。李黑牛心中不忿,犹自一头走,一头咕咕哝哝,施耐庵情知卢起凤如此分拨,一来是担心李黑牛在敌阵前胡冲乱撞,怕有闪失,二来也是压压他的锐气,一旦情势危迫,好教他出一番大力,不觉暗暗叹服这“玉面狐”的智计。
二十九条好汉护着个宋碧云看看来到元兵阵前,只见那座绵延在旷野上的“长山”渐渐地变成一道人与马、旗与刀排成的方阵。约摸离那方阵一箭之地,卢起凤勒住部伍,展目一看,心中立时往下一沉:只见那方阵一共列为四层,居前的是大约五百名白衣白甲、长身猿臂的长枪手,每隔三步排列一人,一式的右手虎头金枪、左手兽面藤牌,正中立着一员骁将,毡盔铁铠,面如金箔,手掂一杆丈二点钢枪,背后认军旗上大书着“胶莱路总管骁骑尉答失八里”;长枪阵后面紧接着是一列河西矮马,矮马上坐着大约一千名青衣青甲、身形剽悍的弓弩手,一个个斜挎箭囊,张弓如满月,正似引弦待发,居中一员大将,豹睛燕颔、长臂蜂腰,一部卷毛赤须,却是西域胡将,身后青旗上写着“钦点畏吾儿猎鹰将军乌拉策凌”十三个大字。施耐庵一瞧见这人,心中陡地一惊,幼时曾听叔父施元德讲过:当年成吉思汗第三子合罕皇帝窝阁台大汗西征花喇子模,顺道灭了畏吾儿国,该国国主一把火焚死了所有的皇族男女,悲壮殉国,他麾下的一支精锐部队“猎鹰军”不知下落。据说这“猎鹰军”人人都是弓马谙熟的箭手,寻常驰马射那夭矫掠空的大鹰,无不应弦而落,当时听了这故事,也曾为这支精兵未能替畏吾儿挡住蒙古大军而惋叹不置,谁知他们却已投降元朝,此刻竟来到山东,充当残杀百姓的鹰犬。
众人再往后一看,只见“猎鹰军”背后雁翅儿摆开三千匹高头大马,马背上骑着的都是浓眉阔颡的彪形大汉,一个个膀阔腰圆,身如铁塔,一式的镔铁重铠、黑衣黑甲,左手高擎长刀,右手挽着巨弩,腰间皮囊插着的雕翎长箭,比起那“猎鹰军”又长了一倍,居中一匹黄骠马上坐着一员大将,背后大纛上写着“钦点正三品讨虏将军德州副元帅也先迭木儿”。这一队铁骑背后乃是一带土堤,土堤上列着五千名金盔金甲的蒙古科尔沁劲旅、居中一杆旄旌猎猎招展,上书“世袭男爵正一品凤陵侯领山东行省平章扩廓帖木儿——王保保”,却不见扩廓的人影。
众好汉见这阵势,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只见卢起凤凝视着众人说道:“今日狭路相逢,扩廓帖木儿已是竭尽全力。眼下敌有备而我无备,还须先乱他阵脚!”说着,对李海吩咐道:“看来元兵第一队最弱,扩廓老贼是想以齐王赛马之术先耗我元气,俺可不上他的当。就请李海大哥领兄弟们冲突一阵,先打乱他的前军!”
李海说声“得令”,率着杨、孙、曹、薛、林、燕六位男女英雄和女儿李金凤,“叱咤”一声,立时朝元军前队长枪手扑了上去。
那胶莱总管答失八里见对阵走出来的竟一群老弱妇女,禁不住呵呵笑道:“扩廓大人把这伙草寇夸得英雄盖世,却不道竟是这样些人物,倒也叫俺好笑!”说犹未了,猛见眼前黑风一道,一柄撕风挟电的铁桨早已劈到头顶,答失八里浑身一震,撤一步,一摆点钢枪便迎了上去,只听得“哐当”一声大响,枪桨相交,绽出火花。答失八里不觉“啊呀”一声,虎口一震,双臂一麻,一杆长枪险些磕飞!这一来是李海常年弄潮扳桨,两膀有五七百斤气力,加之答失八里一时小觑了对手,故尔交手第一招,他便落了下风。
李海堪堪与答失八里交上手,这一边杨思、孙不害、曹协、薛琦已然杀入敌丛,那“蓝面狼”一杆朴刀在京杭道上堪称一流,“活敬德”孙不害心怀杀妻之恨,一柄铜鞭亦自威势骇人,薛琦那一根杆棒,使出来夭矫灵便,曹协舞一根铁棍,亦自武艺不弱,四个人一阵劈、砸、挥、扫,元兵早倒下一片,另一边三个女将更是骁勇,李金凤一杆梨花枪泼风般着地疾卷,燕衔梅两把绣鸾刀寒芒翻飞,林中莺左手执刀,右手丈二白绫“灵蛇吐信”,当先一排元兵长枪手尚未举枪迎敌,额头上早已鲜血迸溅。
答失八里接招失风,不敢轻敌,打起精神与李海斗在一处。这元将到底久在戎行,武艺其实不弱,使得性发,一杆点钢枪亦似怪蟒出林,敌住李海那柄铁桨,倒是旗鼓相当。两个人斗得十余合,答失八里猛听得身边一片惨叫呼号三声,他瞟眼一扫,只见激斗之中,五百名长枪手十停折了七停,长枪队阵势已然大乱,七条大虫在阵中追奔逐此,仿佛猛虎驱羊般赶杀着长枪手。答失八里一见大势不好,待要撤身跳出战圈,李海那柄铁桨却哪里容得他喘息?这元将心里一慌,手头上稍稍一慢,早被李海一铁桨磕开长枪,喝一声“趴下”,铁桨挟着雷霆之势,拦腰一扫!只听得那元将“哇呀”一声惨叫,立时腰脊断裂,喷一口鲜血,栽倒在地上。
李海见一桨扫倒元将,心中大喜,正欲补一桨结果他的性命,以报子、媳惨死之仇。谁知,背后倏地响起卢起凤一声大叫:“李大哥快撤!”
李海不知何故,收桨抬头,略略怔得一怔,霎时间只见满空中飞蝗万道,元军阵后那一队“猎鹰军”早放出箭来。那漫天箭雨挟着“嗤嗤”的破风之声,仿佛长着眼睛,直奔战场上八个人的后心!李海直惊得汗毛森森直竖,反腕抡动铁桨,脚下攒一股劲,耸身疾跃,便要奔回阵来。这时,他只听得箭雨洒在身后铁桨上的“铮铮”之声骤然响起,亏得卢起凤提醒得及时,李海一杆铁桨又抡得风雨不透,磕落了追身而来的箭雨,方才逃得性命。饶是如此,他那裤腿上亦自被射了两个大洞。
此时,杨思等七人抽身较早,亦已返回本阵。李海叫声“好险”,正要去抹那额头上的冷汗,猛听得脑后“嗤嗤”有声,就在同时,对阵响起一声大笑:“呵呵,老贼看箭!”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只见一支青镞小箭已然追到李海后颈窝,施耐庵吓得失声大叫:“阿呀!李大哥性命休矣!”众人也一时吓住,却哪里救助得及?
就在这呼吸之间,猛听得“铮”地一声轻响,卢起凤手腕轻抖,瞧不见那“无影飞链”如何击出,就在那追身箭堪堪离着李海后颈二寸之际,仿佛被一道巨力一拍,轻轻地坠到地上。
众好汉惊魂未定,只听得对阵那“猎鹰军”主将乌拉策凌怒叫道:“好贼子,竟敢破俺的追魂神箭!儿郎们,撒网捕鹰者!”喝声未毕,只见那一千名“猎鹰军”早已策动马匹,卷起一阵黄尘,方阵立时变成弧形,从两翼合围上来!
施耐庵见状大骇,他心中忖道:适才这队“猎鹰军”立马遥射,小试牛刀,李海等人便险险乎丧了性命。尤其乌拉策凌后来那一支“追魂箭”,出手之怪、控弦之准,委实骇人听闻。如今两翼合围,包抄攒射,这一干好汉却如何逃生?
施耐庵思忖未了,“猎鹰军”已然栲栳圈裹了上来,那些河西矮马短短的四蹄,奔驰转动却煞是灵便,加之训练有素,转瞬之间,每隔五步一匹,仿佛列队操练的战士,将弧形阵势幻化成为一圈铁桶也似的圆阵。只见骑在马上的那些畏吾儿箭手喑呜一声,双臂齐举,彤弓铁矢,早已控弦待发。
这时,二十九位好汉中除了几个莽撞之人外,大都心中了然:此情此境,一旦敌人万箭齐发,稍有疏虞,二十九位英雄连同受伤的宋碧云立时便会被密密的箭雨射死。
此时,猛听得两军主将几乎在同时间大叫起来。敌阵上的乌拉策凌大吼“儿郎们开弓放箭!”而卢起凤却喝了声“众位好汉快抢藤牌!”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得周围马上一片拽弦之声、彤弓嗡嗡震动之声、箭矢脱弦之声、矢镞破空之声响得疾骤,而战圈内则陡起一阵衣衫破空的“簌簌”声,兵刃出鞘的“铮铮”声,紧接着二十九位好汉早跃到那些被杀的元军长枪手身旁,抢过了二十九面兽头藤牌,背对背、肩靠肩倚在一处,将受伤的宋碧云护在垓心。
霎时间,那飞蝗般的箭雨挟着狂风,矢镞上寒光映着夕阳,闪闪烁烁,上千支攒射之箭仿佛七月流火,兜头直扑向二十九名好汉,只见得那兽面藤牌上“篷篷篷篷”一阵骤响,霎时间便插满了密密的箭矢。那些“猎鹰手”端的好手段,射出的箭上三下四、左五右六,数十支箭同时攒射一人,上三路直射眉心、脑穴、双眼、咽喉,下三路径奔丹田、气海、膝盖、脚踝,饶是众好汉身手矫捷、久经恶战,许多人亦自弄得捉襟见肘、手忙脚乱。龚洪、曹协二人手中藤牌稍稍慢得一慢,头上英雄巾立时便被射落,便是焦霸、乐龟年如此武艺,一时间早弄得气喘吁吁,略一疏神,双双肩头上早着了一箭,亏得闪避迅疾,幸好只划破层油皮。
正在危殆之际,猛听得藤牌阵中响起一声大喝:“什么狗屁猎鹰手,几支鸡毛烂箭替俺搔痒痒么,不要走,俺来也!”话犹未了,只见两团旋风,一青一黄,倏地卷出,卢起凤瞟眼一看,却是“山间鹿”柴林与“秃尾豹”薛琦两位好汉,前者手挺一柄五股钢叉,后者执一根铜头杆棒,两个人举着兽面藤牌,精灵便捷的身躯藏在藤牌后面,仿佛钻在壳里的蜗牛,冒着那密密的箭雨,两道狂风着地便滚向敌阵。
施耐庵也瞧见了这情景,心中大惊:这两个冒失鬼,漫天箭雨,躲之唯恐不及,干嘛要去送死?
他嗟叹未了,那两团旋风早卷到“猎鹰军”阵前,柴林、薛琦两人仿佛心有灵犀,竟一齐奔了那敌军主将乌拉策凌!此时,乌拉策凌正自得意洋洋,他只道以“猎鹰军”的神技,一阵攒射,不消片时,这二十几个露贼顷刻便会人人变成蜂窝一般。即便都是武艺骇人的绿林悍贼,也只能勉强撑持得一阵,哪里会有还手之力?两个好汉眨眼间便双双卷到了他的马前,他一时却哪里回得过神来?还只道是狂风卷来两团沙尘,不觉呵呵笑道:“这些蟊贼,人还未死,冤魂儿便来索命了么?”一头说,一头扬鞭一挥,便要去挥散那两团烟尘。
蓦地,只听得“喀嚓”一声,那一团青光之中忽然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五股钢叉,只一磕便磕断了那根马鞭,那威猛之势犹自不能遏止,竟自挟着狂风,直搠向乌拉策凌的咽喉!乌拉策凌浑身一凛,一时间弄不懂乱箭之中如何冒出这猝然临身的强敌,“啊也”一声惊呼,一手举起大瓜锤去挡那钢叉,另一只手一勒马缰,便要矬身避过这致命的一击。
有道是:出敌不意,无往而不利。薛琦、柴林二人于绝险之际猝然出击,敌酋已自乱了方寸,加之二人自幼在山林中练得一副矫若灵猿的身手,饶是乌拉策凌久经大阵,却哪里脱得此厄?他那瓜锤尚未举起,薛琦的杆棒已然扫上马蹄。那西域矮马哪里当得一条游龙般的杆棒神力,“咔嚓”一声,前蹄早折,只听得“轰隆”一阵大响,乌拉策凌骨碌碌滚下马来,柴林手腕一转,五股钢叉搠进他的腹部,薛琦复一棒,登时结果了性命!
这一切都发生在顷刻之间,那一众“猎鹰手”起先见藤牌阵内倏地奔出两人,待要去攒射阻遏,仓卒间来不及转弓换箭,及至发觉主将受困,又不敢盲目出箭,怕误伤了自己的首领。恶战之际,哪容得有须臾的犹疑!就在“猎鹰手”们举棋未决之时,卢起凤一声大喝:“众位好汉,此时不搏,更待何时?”白袍一闪,掠起一阵清风,眨眼间便跃出数丈,一根“无影飞链”平空一扫,早将七八个“猎鹰手”扫下马来。
余下的二十八位好汉,除李黑牛、施耐庵照护着宋碧云外,一齐舞着藤牌,十八般兵器搅起漫天寒风,直杀进“猎鹰军”人丛之中。
此时,众官兵一来见主将阵亡,心下早虚,二来这些“猎鹰手”们惯于两军对阵,取箭射人,猝逢这一伙娴于近搏的绿林好汉,却哪里是对手,一时间人马相挤、敌我混杂,手中的神箭失了效用。二十六条大虫撞入敌阵,施展出手头的看家功夫,见人杀人,见马斩马,尤其是卢起凤一根银链、杨思一杆朴刀、呼延镇国一条“虬龙鞭”、关猛一杆青龙偃月大刀,恰似乌龙搅海、猛虎下山,众官兵当之则死、遇之则亡,不消片时,一千名“猎鹰军”便被冲得个七零八落。只听得这败残军中有人高叫道:“儿郎们,那扩廓帖木儿骗咱们来山东拿蟊贼抢金银,却不料遇上这些猛虎!休再与他当炮灰了,快快回俺们的畏兀儿去喝马奶吧!”
这些“猎鹰手”们听这一喝,立时抛下满地尸首,呼哨一声,纷纷抽身逃出战阵。霎时间,只见鞭梢扬处,黄尘滚滚,侥幸逃得性命的七八百名畏兀儿“猎鹰手”一阵疾驰,沿着去西域的方向刹时便奔得没了影儿。
卢起凤等一众好汉见敌军溃散,也不去追奔逐北。立时聚了拢来,清点人数,幸好无人伤亡,不觉舒了口气。倒是那薛琦执着一根铜头杆棒,不无遗憾地说道:“唉唉,俺只道这些‘猎鹰手’是甚么三头六臂的天兵天将,谁知这根杆棒尚未使开一招半式,便似丧了魂魄,逃回老窝里去了,兀的不教人扫兴!”
谁知他一句话不打紧,却撩起李黑牛胸中的闷气,只见他双斧一磕,双足一顿,瞪着双牛眼嚷道:“你这走江湖卖狗皮膏药的角色,不是卢大哥偏心,怎教你逞了这能去!倒是俺黑牛晦气,指望这两只板斧开开斋儿,却在此蹲坑儿耍子!”
卢起凤笑着瞪了他一眼,正欲发话,猛听得耳边响起一阵怪声,仿佛夏日骤起的隐隐雷霆,又似江海怒潮虎虎奔腾,周围的气息也似乎凛然凝结。他心中一震,猛抬头一看,不觉浑身竦然。
只见第三队元军队前已然陡起一片乌云,正自风驰电掣般奔腾而来,那雷霆之声正是从这一片乌云中发出,而且愈响愈骤,愈响愈近。那乌云远远地冲激着一股令人股栗的寒气,今方圆百丈之内一切生机已然窒息。
卢起凤满脸惧色,脱口叫道:“不好,‘铁翎阵’!!”叫毕,袍袖一挥,双手往下一按,众好汉见镇静的卢起凤都面露恐惧,情知大难临头,一齐伏在地上。
施耐庵当日在张秋镇河边,就曾亲身领教过元军“铁翎阵”的厉害,见李黑牛兀自气嘟嘟蹲在地上,伸手便将他扯倒在地上,两个人拖着昏晕未醒的宋碧云,着地滚得几步,躲到了一匹西域矮马的尸身后。
这时,那一堵乌云呼吸之间已然临头,只见那一片黑压压的暗影,竟是无数钢镞雕翎结成的方阵,挟着震人耳鼓的喑哑怪啸,以摧枯拉朽之势疾冲而来,箭阵之前数丈内寒气凛人,飞沙走石。霎时间,那箭阵呜呜咽咽直扫过布满人马尸身的战场,只听得一片“唿唿隆隆”、“嗤嗤喇喇”、“乒乒乓乓”的声音响起,满空中灰石乱舞、兵刃翻飞、血肉如雨,只剩得黑糊糊的一片,仿佛变成了森罗地狱。
施耐庵伏在死马的尸体后面,听着那滚雷般归过头顶的铁翎箭阵,心中“卜卜”乱跳。这情景不过一瞬,他心里直觉得过了一劫。在这极度的恐惧之中,他仿佛觉着魂灵儿已然离了躯壳,连那箭阵带起沙石血肉纷纷落在头上身上亦已无有知觉。
也不知过了多久,施耐庵忽然觉着耳根一松,那窒人气息的寒气与惨厉的尖啸已然消歇,他懵懵懂懂地抬头一看,不觉吓得呆了:
只见战场上一片骇人的情景,土丘已然犁平,草丛树枝仿佛被一支大手齐齐斩断,暴露在旷野上的人马尸体被削掉了肌肉,只剩下一堆堆的白骨,这毁灭一切生灵的“铁翎阵”掠过之后,大地仿佛被揭走一层皮,只剩下一派死寂。
施耐庵低头一看,面前的那匹死马上半截躯体早已片肉无存,朝前的一边,森森支立的白骨上钉着无数雕翎长箭,他瞧着这一切,心头兀自突突乱跳,回头看去,只见李黑牛一头钻进了一匹死马的肚皮下,兀自不言不动,他身后的一个土凹里,平躺着受伤的宋碧云,似乎安然无恙。施耐庵舒了口气,展眼一看,只见一众好汉已然先后从马尸、土坎、地凹中冒出头来。这些绿林英雄久经阵仗,多年与元兵交手,早练出躲避“铁翎阵”的智计,也亏得那“猎鹰手”弃下了这百余匹死马,救了众好汉的性命。
施耐庵正自高兴,只见卢起凤满脸阴云,厉声叫道:“众位弟兄,此番侥幸躲得一阵,眼见元军的铁翎阵便要刮地而来,这些死马土坑已然抵挡不住,还是先退避一箭之地,再作区处!”
众好汉回想适才那一幕骇人的情景,犹自心中发寒,听了此言,自然不敢犹疑,立时倒拖兵刃,纵跳腾跃,便要逃出那战场。
忽地,那元军第三队里猛地起了一阵喧哗,紧接着旄旌乱舞,长刀闪闪,竟然不战自乱起来。卢起凤心中诧异,驻足回头一看,不觉大喜。
只见大汶河岸边的莽林里一片呐喊,竟然杀出来一彪人马,当先七员大将,雄威凛凛,手执长枪大戟,早已杀入敌阵。数千头裹红巾的义军战士,个个生龙活虎,已然贴身近战,与蒙古铁骑作对儿厮杀起来。人马中飘着七杆大旗,分别大书:“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黄”、“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宣”、“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郝”、“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单”、“红巾军饮马川大营正将魏”、“红巾军饮马川大营偏将韩”、“红巾军饮马川大营偏将彭”。卢起凤一见,知是饮马川接应的人马到了,不觉叫道:“众位弟兄,饮马川的救兵已然杀入了敌阵,俺们去助一臂之力!”说毕,当先疾跃,率着一众好汉返身杀了回来。
那也先迭木儿率领的元兵铁骑,只顾对付前面的一众好汉,哪里防得斜刺里杀出一支奇兵,一时方阵转动不灵,那七条大虫来的又十分凶猛,立时被杀了个措手不及。“出云鹏”黄振一杆大刀,重有八十二斤,排头剁来,元兵的长刀纷纷脱手,只顾得逃命要紧;宣德、郝登双斧单枪,练得炉火纯青,百十人不是对手,两个人并马冲杀,元兵早倒了一片;单泽世、魏焚海双戟齐举,端的有万夫不挡之勇,立时将元兵方阵冲开一个缺口;便是韩涵、彭澎那两杆枪,亦自威猛无比。这一阵猝然突袭,直杀得三千名蒙古铁骑丢盔卸甲、四面奔窜。
这一边,卢起凤等二十余只大虫不肯示弱,一阵疾跃,从另一侧冲入敌阵,一时间鞭、锏、刀、斧、银链、铜锤,着地狂卷。长兵器专打马上元兵,短兵刃只认着马蹄儿乱剁,这队元兵空有万石开弓之力,那“铁翎阵”早已施展不出,一时间嗷嗷乱叫,马倒人亡,偌大个铁骑方阵立时便乱了阵脚。
那领头的元将也先迭木儿正自惶急无措,猛听得后阵响起一声怒喝:“兀那呆鸟,快快收队,以长克短、以远克近!”
也先迭木儿一听,心中早已领悟,立时便在马背上唿哨一声。只见那数千名蒙古铁骑齐齐勒马回头,铁蹄卷起一股黄尘,返身疾奔,立时便退出一箭之地。
众好汉欲待追击,只见那黄振横担大刀鞭马走了过来,对卢起凤拱拱手道:“卢大哥,那蒙古马儿脚头快,不要追了!”
卢起凤厉声说道:“官军不战而退,必有狡计,看来是要脱却近战,以长制短。倘那铁翎阵又摆成,你我如何逃生?”
话犹未了,只听得身后两声呵呵大笑,紧接着单泽世、魏焚海缓辔走出,一齐对卢起凤说道:“卢大哥如何长官军志气,灭俺自己威风,有俺二人在此,怕他铁翎阵作甚?”说毕,朝背后一指,笑道:“吴铁口大哥料事如神,早知今日有此恶战!特命俺二个显一显身手,扩廓帖木儿的‘铁翎阵’,也横行得够了,今日此地便是他们的葬身之所!”
卢起凤回头一看,只见两杆认军旗下,列着两队兵卒。一队人马全身黑色衣甲,胸前绣一条青龙,每人腰间都斜吊着一只乌黑锃亮的铁葫芦;另一队人马却是青一色的火红衣甲,胸前绣着喷火的赤乌,每个人腰系通红的板带,板带别着两根铁管。卢起凤瞧毕,不觉以手加额,笑道:“嗨嗨,俺倒忘了你们这两支‘乌龙军’、‘赤鸦军’,有此劲旅,大事济矣!”
“出云鹏”黄振在一旁叫道:“卢大哥,未雨绸缪,制敌机先,休教那也先迭木儿抢了先手!还是让单、魏二位兄弟早早迎敌才是!”
卢起凤点点头,正要分拨人马。猛听得好汉队中有人叫道:“不好,那‘铁翎阵’又来也!”众人一惊,抬眼看去,只见元军阵前又陡起一道乌黑的云阵,那一股骇人的雷霆破空之声已然又在耳鼓震响。众好汉想起适才那令人丧胆亡魂的情景,不觉一齐骇然变色。
只听得那单、魏二将一阵呵呵冷笑,双戟一举,不仅不曾退避,反而领着那两队装束奇异的士卒迎着排山倒海般压来的“铁翎阵”疾奔而去。
转瞬之间,只听得那骇人之声愈响愈近,众好汉心下惴惴,眼看那一黑一红两队人马已然快要撞上那道箭阵,立时间便要粉身碎骨!
就在那无数支呼啸的箭镞堪堪临身之际,只听得魏焚海一声厉喝,那队赤衣兵齐齐在腰间一拍,霎时间只见平地升腾起一股冲天烈焰,轰轰烈烈、耀人眼目,那火焰之中翻腾着千百条火龙,仿佛条条长着眼睛,缭转升腾,直迎上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箭阵,翻卷焚燎,百丈之内火气蒸腾、奇热难耐。这一番情景,煞是好看;只见赤焰卷入乌云,乌云搅着赤焰,翻翻滚滚,委实叫人眼花缭乱。
其实这番奇景持续只有短短的一盏茶时间,那些雕翎长箭遇上这冲天烈焰,霎时便失了威势。那些雕翎羽毛,遇火便着,木质箭杆,岂耐焚燎?顷刻之间,骄横不可一世的“铁翎阵”早已化为烟云,只剩得无数烧得赤红的铁镞骤雨残叶般地纷纷坠地。
那单、魏二将哪里容得敌手缓过气来,乘着半空里那些烧剩的断羽残箭尚未落完,早已“叱咤”一声,率着两队人马直撞到元兵阵前。
元军主将也先迭木儿哪里料到苦苦经营多年的“铁翎阵”眨眼之间便冰消瓦解,不觉大怒,正欲发出号令,再放第三轮箭阵。岂料单、魏二将已然冲到阵前。也先迭木儿一声怒喝:“儿郎们,休要放走这两队毛贼!”众元兵闻声倏动,长刀霍动,催动坐骑,便要围裹上来。
只听得单泽世呵呵笑道:“好个不识羞的鞑子,尝了魏大哥的红烧,俺再教你尝尝清燉罢!”说毕,单戟一指,对众军士喝声“疾”,只听得一众兵卒手腕一沉,腰间黑葫芦“啪啪”骤响,霎时间数百条白光疾射而出,那白光带着蒸腾的烟雾,挟着“虎虎”之声,直奔向大队的蒙古铁骑。众元兵也不知这白光是何种物事,慌乱之中,只顾举刀去挡,谁知那白光却似无形无影,无遮无挡,奋力格去,却是落在空处。紧接着只听得元军阵上响起一片“哇哩哇啦”的惨厉呼声,那些铁塔也似的蒙古大汉一齐双脚乱蹬,双手乱抓,一个个好似醉了酒般地倒下马来。
施耐庵远远地望着这情景,心中又惊又喜,急忙向卢起凤问道:“卢大哥,单将军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竟然如此厉害?”
卢起凤叠起两个指头,说出一番话来,倒把施耐庵惊得目瞪口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