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师在进攻时钻入无边无际的森林,终于被森林吞没了。
不论是德国坦克、德国空军或是横行本地的匪帮都无能为力的事,却被这片辽阔的森林地带,连同被战争破坏、被春天的雪水冲毁的道路替它们做到了。装载弹药和粮秭的卡车滞留在遥远的森林边缘。救护车给困阻在孤单的林间小村里。炮兵团没有汽油,将大炮零零落落地摆在不知名的河流的岸边。更糟的是,这一切跟步兵已愈离愈远。孤立无援的步兵节省着口粮,爱惜着每一颗子弹,还是继续向前挺进。随后连他们也开始放慢速度。他们的逼攻越来越弱,越来越缺乏信心,德国人就利用这一点,避开他们的打击,匆匆往西逃窜。
敌人不见了。
虽然没有了敌人,步兵还照样履行自己的天职:占领从敌方夺回的地区。但是跟敌人“脱离接触”的侦察员,光景却再凄凉不过了。他们似乎失去了生存的意义,只是沿着路旁行走,好比失掉灵魂的躯壳。
师长谢比钦科上校乘坐一辆吉普,追上这样一群侦察员。他慢慢地下了车,站在泥泞的、被破坏过的道路中间,双手叉腰,嘲弄地微笑着。
侦察员看到师长,也都停下了。
“怎么,”他问,“找不到敌人啦,我的雄鹰?敌人在哪里?在干什么?”
师长记得他师里所有军官的面貌。他认出在前面领队的侦察员特拉夫金中尉,于是责备地摇摇头:“你也不知道吗,特拉夫金?”又尖刻地接下去说,“这样打仗可真是开心呐,——上村里喝喝牛奶,找娘儿们鬼混鬼混……有你们这么一批宝贝,打到德国都不会发现敌人的。挺惬意,是吗?”他忽然快活地问道。
师参谋长加利耶夫中校坐在车上,没精打采地微笑着,上校情绪的突然变化使他感到惊奇。上校刚才还嫌他办事不力,狠狠地申斥过他一顿,所以加利耶夫满面愁容,一句话也不说。
师长一看见侦察员,情绪就变了。谢比钦科上校一九一五年入伍时是一名步兵侦察员,他在侦察队受过战斗洗礼,得过圣乔治十字勋章。他对侦察员永远有偏爱,特别乐意看到他们的绿色伪装衣和晒得黑黑的脸孔,他们一个紧跟一个,迈着轻巧的步子,沿着路旁走去,随时准备消失和隐没在寂静的森林中、高低不平的地面上和黄昏时分若隐若现的阴影里。
不过师长这一次的斥责却是严厉的。让敌人跑掉,或者用军事条令上的正式词语来说,让敌人“脱离接触”,这对于侦察员是一大烦恼,几乎是一种耻辱。
从上校的话里,可以感觉出他对全师命运的忧思焦虑。他希望总有一天会碰上这些不见踪影的敌人,跟他们干一场,摸清他们的意图和能耐。同时,他又害怕跟敌人遭遇,因为他这个师伤亡过多,后勤部队又落得老远。再说,他也真该停下来,整顿整顿人员和家当了。当然,他甚至对自己也不想承认,他这个心愿跟全国的强烈要求正好相反,但他总梦想攻势会停一停。这是一种职业性的微妙心理。
侦察员们默默地站在那里,两条腿替换着支持身体,他们的样子怪可怜的。
“这就是你的耳目啊,”师长对参谋长轻蔑地说了一句,便坐上汽车。吉普开动了。
侦察员们还站了一会儿,然后特拉夫金慢慢地往前走去,其余的人也跟着移动了。
特拉夫金习惯地谛听着每一种音响,一面考虑他这个排。
像师长一样,中尉也是既希望、又害怕跟敌人遭遇。他希望,是因为职务这样责成他,还因为被迫无所作为的日子对侦察员起了极坏的影响,懒散与粗疏这一危险的蜘蛛网已经纪住他们。他害怕,却是由于攻势发动时他手下原有十八个人,如今只剩了十二个,尽管他们中有全师闻名的阿尼卡诺夫、大胆的马尔钦科、剽悍的马莫奇金以及久经考验的老侦察员布拉日尼科夫和贝科夫。然而其余的原先多半是步兵,在进攻过程中从各部队招募来的。目前这些人都很高兴当侦察员,他们三五成群,一个跟一个地行走,享受着步兵部队无法想象的自由。荣誉和敬意环绕营他们。这自然不能不使他们感到快慰,他们看上去好似一群雄鹰,可干起活来会怎么样,就不知道了。
现在特拉夫金才明白,正是这些原因使得他不能操之过急。师长的斥责叫他难受,何况他知道谢比钦科对侦察员一向是偏爱的。上校用一双绿莹莹的眼睛望着他,还是像前次大战的老侦察员谢比钦科士官那么目光敏锐,这个论年纪与命运都跟他相距甚远的人仿佛在考验他说:“喂,让我们看看,你这后生原我这老手比一比如何。”
这时侦察排进了村。那是一个普通的西乌克兰村庄,庄户稀稀拉拉。受难的耶鲜从三人高的大十字架上面俯瞰着战士们。街头一片荒凉,只有各家各户的狗叫声和家织粗麻布窗帘的轻微晃动,表明被匪帮吓怕了的人们正在凝神注视路过本村的战士。
特拉夫金把队伍领到山丘上一所孤立的房屋跟前。一个老妇人开了门。她赶走她的大狗,从两道花白的浓眉底下,用深深凹陷的小眼睛不慌不忙地打量着战士们。
“您好哇,”特拉夫金说,“我们想在您这里歇一会。”
侦察员跟着她走进一个有油漆地板和许多圣像的整洁的房间。战士们早巳不止一次地注意到,这一带地方的圣像跟俄罗斯的不同,—一没有金属衣饰,圣徒端正的脸上流露着甜腻腻的神气。至于那老妇人,她完全跟基辅或切尔尼戈夫附近的乌克兰老大娘一模一样,穿着重重叠叠的厚麻布裙子,一双小手干瘪瘪的,满是青筋。她跟她们的区别,只有那对刺人的眼睛中射出的凶光。
可是,虽然她阴郁地、近乎敌视地沉默着,但却给这些外乡的战士端来了新鲜面包、浓得像奶油的牛奶、腌黄瓜和满满一铁锅马铃薯。但她的表情是那样不友好,简直叫人没法下咽。
“真是个土匪的老娘!”一个侦察员埋怨道。
他只猜中一半。老大娘的小儿子确实在绿林中拦路抢劫,大儿子却参加了红色游击队。作为土匪的母亲,她心怀敌意地沉默着,而作为游击队员的母亲,她却殷勤地为战士们敞开了她那小屋的门。她给侦察员端来煎猪油和一瓦罐清凉饮科打打尖,接着,游击队员的母亲又让位给了土匪的母亲:她露出黑沉沉的脸色,在一架占据半个房间的织布机旁边坐了下来。
伊凡•阿尼卡诺夫中士,一个生有宽大的、带几分傻气的脸孔和非常敏锐的小眼睛的镇静的人,对她说:
“你为什么像哑巴样的不出声呀,老妈妈?陪我们坐一坐,聊聊天,好吗?”
驼背枯瘦的神经质的马莫奇金中士嘟嘟囔囔取笑道:
“阿尼卡诺夫这家伙,就爱向女人献殷勤!人家一个老太婆,他也要去跟她瞎扯一通!……”
特拉夫金专心思索着,他走出屋子,在台阶旁边站下。村庄好像睡着了一样。上了脚绊的农家马匹在山坡走动。四周静情情的,只有两支交战的军队急速过境以后的村庄,才会这么清静。
“我们的中尉有心事,”特拉夫金出去的时候,阿尼卡诺夫说,“师长怎么说的?打仗真开心?喝牛奶,找娘儿们鬼混……”
马莫奇金动火了:“师长说什么,这是他的事。你管得着?你不想喝牛奶就不喝好啦,桶里有的是水。这不关你的事,这是中尉的事。他要对上头负责。你总想作中尉的保护人。你算老几?乡巴佬罢了。要是我在刻赤碰到你,只消五分钟就把你剥个精光,卖给鱼儿当饭吃。”
阿尼卡诺夫毫无恶意地大笑起来:
“不错。剥个精光,这是你的拿手戏。说到吃么,你也是一把好手。师长也说过这一点。”
“那又怎么样?”马莫奇金猛烈地反扑,他像平常一样,被阿尼卡诺夫的镇静态度惹恼了。“吃吃也没什么不对呀。一个会动脑子的侦察员比将军吃得还好。饮食能增长勇气和灵气。懂吧?”
脸颊红红的、生着亚麻色头发的布拉日尼科夫,圆脸上长了雀斑的贝科夫,十七岁的小鬼、通称“鸽子”的尤拉•戈卢包夫斯基,身材高大的美男子费克季斯托夫和其余的人都露出微笑,听着马莫奇金热情的南方口音和阿尼卡诺夫平静的、从容不迫的语调。只有牙齿洁白而皮肤微黑的宽肩的马尔钦科,一直挨着老大娘,站在织布机旁边,盯住她那于瘪瘪的小手,带着城里人天真的惊讶,反复说:
“这简直是一座完完整整的工厂呀!”
马莫奇金跟阿尼卡诺夫的争吵——有时嘻嘻哈哈,有时却动了真火,——涉及了各种事情:刻赤的鲱鱼是否胜过伊尔库茨克的秋白鲑,德国冲锋枪比苏联冲锋枪好还是次,希持勒是疯子或者只不过是无赖,第二战场什么时候才能开辟。在争吵中马莫奇金总是进攻的一方,阿尼卡诺夫却俏皮地眯起机灵的小眼睛,温和而又尖刻地自卫着,他的沉着镇静使马莫奇金大大地冒火了。
马莫奇金生成一个爱吵闹的人和神经衰弱者的急躁脾气,常常被阿尼卡诺夫那种乡下人的稳重和温厚劲所激恼。这恼怒中还掺杂着隐秘的妒忌心。阿尼卡诺夫得过勋章,而他只有奖章;首长对待阿尼卡诺夫几乎像对待自己的平级,对他却几乎像对所有其余的人一样。这一切刺痛了马莫奇金。他只好这样安慰自己:阿尼卡诺夫是党员,因此当然会得到特别的信任。话又说回来,在心坎里,他自己也很佩服阿尼卡诺夫的沉着的勇敢。马莫奇金的勇猛却往往有点做作,需要自尊心去不断激发它,他也明白这一层。马莫奇金的自尊心特别强,这为他树立了一个优秀侦察员的好名声,他确实参加过许多光荣的工作,而在其中起头等作用的还是阿尼卡诺夫。
但是,在战斗停歇的期间,马莫奇金可大出风头了。还没有参加工作的青年侦察员都佩服他。他穿着肥大的灯笼裤和黄灿灿的纹皮靴,他的军便服领子总是敞开的,带鲜绿平顶的古班帽底下潇洒地露出一绺乌黑的前发。粗笨、大脸庞、有几分傻气的阿尼卡诺夫想么能限他相比!
每个侦察员的出身和战前生活,全在他们的行为和脾性上留下了印记——西伯利亚人阿尼卡诺夫的农民式的顽强作风,五金工人马尔钦科的机警和精明,港口人马莫奇金的豪放不羁。但过去已经离得非常遥远。他们一心一意打仗,不知道战争还要拖延多久。打仗成了他们的日常生活,这个排变成他们唯一的家庭了。
家庭!这是一个奇异的家庭,它的成员享受共同生活并不太久。有的进了医院,还有的走得更远,走到那人人一去不复还的地方去了。这个家庭有过一段代代相传的、短促然而光辉的历史。某些人还记得阿尼卡诺夫初来侦察排的情形。他长期没参加工作,因为老手们谁也下不了决心带他。固然,这个西伯利亚人的强大体力是一大优点:如果必要,他甚至可以轻松自如地拦腰抱住两个人,把他们活活箍死。不过阿尼卡诺夫太硕大和笨重,侦察员都害怕:万一他牺牲了或者挂了花,可怎么办呢?你试试从炮火中去抢救他吧。他也恳求过他们,还赌咒发誓说,要是他挂了花,他自己管保能爬回来。要是牺牲了呢:“见你们的鬼,把我丢下就是,德国人还能拿一个死人怎么样!”可是他的恳求和誓言毫无效果。直到不久前.新的指挥员特拉夫金中尉来他们这里接替负伤的斯克沃佐夫中尉时,情况才改变了。
特拉夫金第一次出去侦察就把阿尼卡诺夫带在身边。这“大块头”那么敏捷地一把楼住一个又高又壮的德国人,叫其余的侦察员连赞叹一声都来不及。他神速地、悄悄地行动着,活像一只大猫。连特拉夫金也难以相信,在阿尼卡诺夫的防雨斗篷里挣扎着的,竟然是个给闷得半死的德国人——整整一个月来全师所梦想的“舌头”。
第二次,阿尼卡诺夫又跟马尔钦科中士合力抓到一名德军大尉,当时马尔钦科腿部挂了花.阿尼卡诺夫只好把那德国人和马尔钦科一起拖回来,他细心地使同志和敌人彼此紧挨着,又生怕让两人受到同等程度的伤害。
经验丰富的侦察员们立功的故事,是夜间长谈的主要话题,这些故事触发着新兵的想象力,使他们对自己的职业的特殊性怀有一种自豪感。现在,战士们远离敌人,好久无所作为,都变得懒散了。
好好吃了一顿,又舒舒服服抽过马合姻之后,马莫奇金表示希望留在这村里过夜,弄点家酿酒喝喝。
马尔钦科也含糊地说:“对,这会儿还急什么……反正追不上了。德国人溜得好利索。”
这时特拉夫金推开房门进来,指着窗外那一群带脚绊的马,向女主人问道:“老妈妈,这都是谁家的马?”
其中的一匹马,前额上有白斑的枣红大母马,是这位老大娘的,其余都是左右街坊的。
过了二十来分钟,街坊们被召集到老大娘的小木房里,特拉夫金匆匆涂好一张借条,说:“要是各位同意的话,就请派个小伙子跟我们一道走,让他把马送回来。”
农民欣然接受了这项提议。他们每个人都清楚地知道:幸亏苏军推进得快,德国人才没有来得及抢走全部牲口和放火烧掉村庄。他们不曾阻挠特拉夫金,立刻挑出一名牧童,叫他随队伍出发。这个披着羊皮袄的十六岁少年,对于交托给他的重要任务既自豪,又惶恐。他给马匹解开脚绊,套上嚼子,然后打来井水饮马。不久他就通知说,可以动身了。
不大工夫,一队骑兵往西奔驰而去。
阿尼卡诺夫凑近特拉夫金,斜眼看着并排骑行的少年,轻声问道:“中尉同志,您这样征用马匹,不会挨克吧?”
“对,”特拉夫金想了一想,回答说,“也可能挨克。不过我们到底能追上德国人了。”
他们会意地相对微笑了。
特拉夫金一面策马扬鞭,一面眺望寂静而辽远的古森林。疾风猛烈地吹扑他的脸孔,马像鸟儿似的飞腾。西方被血红的晚霞照耀着,骑手们往西驰骋,仿佛要追上这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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