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部的宿营地在一座大森林里头,在那些夜不安眠的团队的正当中。没有生火,因为德国飞机在高高的森林上空不断地嗡嗡响着,探测着过境的军队。派来打前站的工兵在这里干了半天,建成一个美观的绿色窝棚小镇,其中有笔直的小径,有清晰的箭头指示牌和用针叶树枝盖顶的整洁的窝棚。战争年代,这种临时的“玩具式”小镇,师里的工兵修建过多少啊!
工兵连长布戈科夫中尉在参谋长那里等待接见。可是中校的眼光没有离开地图。绿色的地图只标明师属各部队的位置,看起来很奇特。完全没有蓝铅笔画成的、通常用以表示敌人的线条。后勤部队不知在哪里。各个团可怕地孤立在一眼望不尽的绿林之中。
全师宿营的森林,形状像个问号。这个绿色问号仿佛用集团军司令员的嘲笑口吻,戏弄加利耶夫中校说:“怎么样?这里可不是西北战线,在西北战线,仗打了一半,您还一动不动地待着,任凭德国炮兵定时开炮!这一次是运动战啊!”
加利耶夫穿一件毡子斗篷,已经好几夜没睡了。他终于从地图上抬起眼睛,看到了布戈科夫。
“有什么事?”
布戈科夫中尉正在得意地欣赏他自己修建的出色的窝棚。
“我来请示明天师部设在哪里,中校同志,”他回答,“天一亮,我就派一个排去那里。”
他很希望他的师至少再在这座森林里逗留一昼夜。如果能在这个可爱的窝棚小镇住些时候,如果有人为了这个精巧的窝棚建筑夸奖布戈科夫两句,那该多好!可事实上,你还来不及看一看,崭新的窝棚就要被抛弃,开始由春风去摆布了。布戈科夫是著名的木匠和石匠的子孙,他这个建设者的自豪心分明没有得到满足。
中校简短地说:“把你的地图给我。”
他在布戈科夫的地图上画了一面小旗,——在另一座森林的边缘,离今天的驻地四十公里远近。布戈科夫忍住叹息,向门口走去,这时遮挡门口的防雨斗篷被撩开,侦察科长巴拉什金大尉走进窝棚。加利耶夫中校对待他很冷淡。
“师长对侦察部门不满意。今天我们碰到待拉夫金中尉和他的战士。真不像样!邋邋遢遢,胡子拉碴的。你把心思用到哪里去啦?”
中校停了一停,突然用绝望的口吻高声说:“大尉,劳您驾告诉我:敌人到底在哪里?”
布戈科夫中尉悄悄地溜出窝棚,叫一排工兵准备明早出发。他决定顺便找找特拉夫金,把刚才听见的话预先透露给他。“让他赶紧给侦察员理理发,刮刮脸,”布戈科夫好心地想着,“要不然他准会挨一顿好骂。”
布戈科夫喜欢他的同乡,生长在伏尔加河畔的待拉夫金。特拉夫金虽然成了有名的侦察员,却仍旧像他们初次会面时—样,是个文静谦虚的青年。不错,他们难得相会,因为每人都忙于自己的本职工作;但有时想起附近有一位同乡好友,那谦虚、严肃而忠实的沃洛佳•特拉夫金,总是挺愉快的。他永远面对着死亡,比任何人更接近死亡……
布戈科夫没找到持拉夫金。他钻进巴拉什金的窝棚。
可是巴拉什金受过指责以后还在心烦意乱,他用一阵谩骂回答了布戈科夫的询问:“谁知道这小子在哪里!我干吗要为他挨批……”
巴拉什金大尉的粗野和懒散是全师闻名的。他知道上级对他印象不好,天天等侯撤职,干脆什么事也不干了。整个进攻期间,他始终弄不清他的侦察员在哪里,在做什么。他自己一出门就坐上师部的卡车,还向新近调来的无线电兵卡佳调情打趣,她是个爱幻想的金发女郎,生有一对美丽的眼睛。
布戈抖夫离开巴拉什金那里,来到他修建的临时住所的正当中。他在笔直的小径上来回踱步,心想如果这次战争结束了该多好,他可以回到生他养他的城市去重操旧业:修建新的住房,闻闻刨光的木板的香气.爬上脚手架,跟大胡子师傅们讨论复杂的、揉皱了的蓝图。
天蒙蒙亮,布戈科夫把铁锹、丁字镐和其他的工具装上马车,带领他的工兵上路了。
醒得最早的鸟儿的唧唧喳喳声传遍了森林,林中古树的梢头在狭窄的道路上空互相交接着。冻了一夜的哨兵们顺着路旁走回来,大衣外面披着防雨斗篷。大路附近和驻地周围挖了战壕,昏昏欲睡的机枪手挨着机枪,在战壤中值班。战士们躺在铺了一地的云杉枝条上,紧紧地彼此偎依着。早晨的寒气冻醒了人们,他们跑去采集球果和树枝来生火。
“这就是战争啊,”布戈科夫冷得稍稍蜷缩着身子,想道,“千千万万的人无家可归。”
走了十公里左右,工兵们看见三个骑手的姿影从西方迅速逼近过来。布戈科夫大吃一惊:他知道前面并没有一个红军战士。骑手们飞快地奔驰着,布戈科夫不久便认出其中的一个是特拉夫金,这才松了一口气。
特拉夫金没有下马,说道:“德国人离这里不远,有大炮和自行火炮。”
他在布戈科夫的地图上指明德军布防的情况,这道防线经过一片森林的边缘.那正好是布戈科夫打算修建下一个窝棚小镇的地方。
“两部德国装甲车和一门自行火炮停在这里,大概想打埋伏……”临了,特拉夫金又说:“你看……阿尼卡诺夫……跟德国人接火的时候挂花了。”
阿尼卡诺夫笨拙地骑在马上,面带愧色地微笑着,好像他由于自己的疏忽,给大家惹来了极大的麻烦。
布戈科夫不知如何是好,忙问:“我可怎么办呢?”
他们约定,工兵们在这里等候,特拉夫金去报告参谋长,然后把加利耶夫的指示转告布戈科夫。特拉夫金在那匹前额有白斑的枣红大马身上抽了一鞭,又飞驰而去。
谢比钦科上校站在窝棚小镇中间,紧挨着他的吉普车。他周围聚集着各位团长、中校和少校,稍远处是副官和传令兵们。
特拉夫金猛地勒住坐骑,翻身跳下,因为不惯于长途骑行,他一颠一跛地走来报告:“师长同志,德国人离这里不远了。”
大家向他围拢来,他简短地汇报说:德军阵地布置在附近一条小河边,是一道道连绵不断的战壕。他看见那里有炮兵阵地和六门自行火炮。战壕中尽是德国步兵。离这里二十公里左右,有两部装甲车和一门自行火炮埋伏着。
师长在地图上记下特拉夫金提供的情报。出现一阵轻微的忙乱。各团团长和参谋们也取出地图,加利耶夫中校把他的毡子斗篷从肩膀卸到地下,突然不再怕冷了。政治部主任跑去召集政工人员。
“那末,你认为那道防线坚固吗?”师长用蓝铅笔往那幅摊在吉普引擎上面的地图上画完最后一条线,终于问道。
“是的。”
“自行火炮也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是的。”
“你一点没有谎报?”上校抬起微微眯缝的灰绿眼睛望看特拉夫金,出人意外地结束了他的提问。
“不错,没有谎报。”持拉夫金回答。
“你别见怪,”师长用和解的口气说,“我这么问是为了可靠,因为,哥萨克,我知道侦察员说话喜欢添油加醋。”
“我没有瞎说。”特拉夫金重复道。
有的地方已经发出“取枪”的口令,森林中扬起一阵低沉的声音,部队要开拔了。
师长看着地图下命令:“各团照旧成行军队形前进。前卫团派出一个加强营作先遣支队。团属炮兵随同步兵出发。两方翼侧要派出侦察员和冲锋枪手。先遗团到达一○八点一高地后,应展开战斗队形。团指挥所设在一○八点一高地。我在这片森林的西部边缘,靠近护林员的房子。加利耶夫,准备战斗号令。报告军部。”又突然压低声音说,“当心啊,指挥员同志们!炮兵团落在后头。弹药不够。形势对我们不利。我们要忠于职守。”
军官们赶快去分头执行各自的任务,汽车旁边只剩下师长、加利耶夫和特拉夫金。
谢比钦科上校瞧了瞧特拉夫金和他那累得大汗淋漓的坐骑,含笑说:“好哥萨克。”
“我排里的阿尼卡诺夫挂花了。”特拉夫金怪不好意思,无缘无故地向上校报告道。
师长没有回答,他对加利耶夫发出最后几项指示,就到各团去了。
参谋长们开始在加利耶夫身边忙来忙去。他已经变得无法辨认。他快活地大声嚷嚷,忽然变成一个淘气的巴库顽童,像三十来年以前那样了。“加利耶夫嗅到德国人啦,”——这种时候,人们总是这样谈论他。
“去找你的战士!钉住德国人,派通讯员来!”他向特拉夫金叫喊。
“是!”特拉夫金高声回答,重又飞身上马。
这时,和他同来的侦察员把阿尼卡诺夫交给卫生指导员,牵着一匹没人骑的马,跟中尉会合了。
特拉夫金在原来的地点碰到等得心焦的布戈科夫。他跳下马,心不在焉地喝完布戈科夫递上的伏特加,在地图上对他指明了师部所在地。
“那末又要开仗啦,”布戈科夫说,并且看了看特拉夫金严肃的眼睛。
两个侦察员用马刺策马奔驰,去迎接未知的一切。
工兵们上路时悄悄地谈论:战斗眼看又要开始,这些战斗不知哪天才能结束,不知哪天才能结束啊。
布戈科夫说:“喂,伙计们,现在我们不盖窝棚,光修掩蔽部啦。”
特拉夫金不久便跟他的战士们会合在一起,他们正在那不知名的小河附近一座树林茂密的山丘上等候他,小河对岸是德军的战壕。
马尔钦科从树顶上观察德军,他爬下来向中尉报告:“这些德国人开着装甲车和自行火炮,在这里转了半个钟头,后来又掉过头,渡过小河,溜回去了。河挺浅,我看见的。河水只齐到装甲车的中段。”
侦察员们爬到河边,躺在灌木丛中隐蔽起来。特拉夫金打发那个少年送马回去。
“你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别把所有的马都带去,有两匹还要留在我这里用一天,明天归还,不然就没法送情报了。”
然后特拉夫金爬到战士们身边,开始观察德军防地。战壕挖了不久,还没完工。德国人在里面跑动,壕深只齐到他们的肩膀。战壕前面是两道铁丝网。长满芦苇的窄窄的小河把侦察员跟德军隔开。一个人直挺挺地站在战壕的胸墙上,用望远镜眺望东岸。
“我马上打发他去见希特勒的老娘!”马莫奇金低声说道。
“别胡闹!”特拉夫金说。
他望着德军的防线,估量着它。不错,那依稀可辨的灰蒙蒙的地带是第二条战壕。德国人挑了一块好防地——西岸比东岸高很多,还长满了密密的树木。稀稀拉拉的农舍附近是制高点,在地图上用数字一六一点三来表示。战壕中的德国人挺多。村庄东头停放着一门自行火炮。
特拉夫金突然想起阿尼卡诺夫,但不知为什么只是顺带地、模模糊糊地想起他,如同人们想起一个在火车上相处不久、已在夜间下车而且去向不明的旅伴。
马莫奇金轻轻地说:“您瞧,中尉同志,鬼子出来溜达哩。。
三十来个德国人出了林子,向河边走去。他们在河边散开,提心吊胆地注视着对岸,一面跨进浑浊的河水里。
特拉夫金对全排枪法最好的马尔钦科说:“吓他们一下。”
紧接着,冲锋枪连续扫射了一梭子,打得河水像喷泉一样往上冲。德国人赶紧从河里跑回岸边,慌慌忙忙东张西望,鹅似的咯咯咯地叫唤着,趴在地下隐蔽起来。战壕中的人也开始骚动,他们瞎扑乱窜,发出带喉音的口令,子弹在空中呼啸而过。停在村庄尽头的自行火炮忽然抖动一下,轰隆隆地接连射出三颗炮弹。转眼,德军的大炮响了。大炮至少有十门,对准山丘轰了三四分钟。炮弹强烈地炸开地面,用奇异的嚎叫震撼着幽静的森林。
师的先遣支队,那个加强营,听到了炮兵袭击的隆隆声。战士们停下来。营长穆什塔科夫大尉和炮兵连长古列维奇大尉在马背上怔了一怔。
穆什塔科夫说:“这就叫‘日久生疏……’我一个多月没听这种音乐了。”
爆炸声均匀地一个接着一个。
加强营停留片刻,又继续前进。战士们在一个拐弯处碰见护送马匹的穿羊皮袄的少年。他弯腰骑在马上,伸长脖子,尖起耳朵听着强大的炮声。
营长赶到他跟前,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
“赶快去!”少年惊慌地低声说,“那小河边德国人多得不得了,侦察员才十二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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