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埃•卡扎凯维奇 本章:第四章

    马尔钦科走后第五天,马莫奇金又碰见卡佳,并且把她邀请到侦察员的烘谷房来。他那里藏着一大瓶家酿酒。

    他在这板棚的角落里铺了一张白桌布,摆出可口的小吃,还邀来费克季斯托夫和其他几位朋友。他自己跟卡佳并排坐在麦秸上。

    正在宴会的高潮,谁也没有料到,持拉夫金走进了烘谷房。

    中尉的来到引起一阵轻微的骚乱,马莫奇金乘机藏好酒瓶和杯子。老实说,当着一位姑娘暴露自己对指挥员的畏惧,在马莫奇金并不是怎么愉快的事,但如果被中尉狠批一顿,那可更不愉快了。

    特拉夫金斜眼看了看坐在屋角的侦察员和陌生的姑娘。侦察员全体起立,但是他轻轻地说声“稍息”,走到远远的一只角落里,在床上躺下了。他已经两天两夜没睡。马尔钦科前天夜里就该回来,可是特拉夫金克服着昏沉沉的迷糊状态,在战壕中等侯他,结果空等了一场。叫人奇怪和不安的是,连两个工兵也有去无还,他们原是应当等侦察员一通过地雷场便立刻回来的。整个小组无声无息地隐没在墨墨黑夜之中,消失不见了,足迹也彼雨水冲掉了。特拉夫金躺在绒布被子上,惴惴不安地入睡了。肃静的侦察员们又一杯杯地喝起来,卡佳低声问“这是你们的排长吗?这么文静、年轻。”

    特拉夫金在梦中辗转反侧,突然开口道:

    “你干吗这样久不回来?你是个怪人。两个工兵也不回来。我们听过柴科夫斯基的曲子。怪物。你还不回来。怪——物。”

    他的话不像梦话。他和醒着的人一样,用普通的、正常的声音说着。侦察员感到不自在了。他们一个一个在烘谷房里散开来.只剩下马莫奇金独自待在白桌布跟前。

    卡佳轻手轻脚走近特拉夫金,站在那里俯视他。他的眼睛半开半闭,好像一个睡眠中的小孩,褪了色的军便服没有扣上,面部凝聚看沉痛的神情。她低声说:“他好漂亮呀。”

    “别吵醒他!”马莫奇金粗鲁地说,不过她没有见怪,因为她从他的话里感觉到他对于睡眠中的人怀有温情,这温情也支配了她。“我们的中尉心里不安稳,”马莫奇金忧愁地解释道。

    是的,这个小小的晚宴彻底流产了,所有的人都感到了这一点。

    只有卡佳怀着兴奋悲壮的心情离开了烘谷房。她沿着喷绿的树林走去,同时不安地、甚至有几分惊讶地觉察到自己的这种心情。有什么事能够如此刺激她、打动她,使她充满着这种又喜又忧的情怀呢?她的眼前浮现出中尉稚气的脸孔。也许,她从他的脸上看见了她自己的影子,看见了一种类似深藏在她内心的苦楚的东西,这个小城姑娘在战争中经受过最严酷的生活忧患,她的苦楚至今尚未消除。

    卡佳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到侦察员的烘谷房走动。马莫奇金和所有其余的人都深深地了解这位姑娘的心态。马莫奇金简直喜欢极了。他认为自已是中尉在日常生活事务上的保护人,他断定,如果跟卡佳闹一场小小的恋爱,中尉便能从忧思焦虑里解脱出来。马尔钦科及其小组确已牺牲之后,特拉夫金分明变得阴郁了。

    侦察员们争先恐后地邀请卡佳作客,告诉她一切有关中尉的新闻,跑到通信连去通风报信:“我们那一位从前沿回来啦,”——一句话,他们想方设法撮合卡佳和特拉夫金。唯一没有察觉出这片忙乱景象的,就是特拉夫金自己。

    有一次他回到烘谷房,看见他那只角落已用防雨斗篷隔开,被子不再铺在干草上,而是有了一张真正的床,旁边还摆着小桌,桌上放一瓶新鲜的雪花莲。

    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什么?”布拉日尼科夫装出清白无辜的样子回答,“这是通信兵卡佳对您的照顾,中尉同志。”

    特拉夫金羞得满脸通红,问道:“你们为什么让外人来我们排的驻地?”

    布拉日尼科夫负疚地默不作声。但是马莫奇金得知这番对话,两手一摊说:“这个人真是!就想着德国人,别的全不放在心上!老是画德军防线图啦,查地图啦,整天在前沿奔走……”

    至于卡佳,最初她确实被特拉夫金的内向性格和青年人的羞涩腼腆弄得泄气了。不,她看不惯他对她的这种态度。她向来招人疼爱,虽然她也知道,她这样轻易取胜的原因完全不在她本身有多大优点,而无宁说是由于这里男多女少的缘故。

    后来她却突然感到自己是双倍地幸福了:她所爱的并非等闲之辈,不,他是个严肃、高傲而纯洁的人。他也应该这样。她当着他的面总有一种不习惯的畏惧心,连她自己也惊异为什么要畏惧。这哪像以老练的小浪漫派自命的她呢?在军旅当中,为了一时的好感,或者只是为了解解闷,随便接受人家的亲吻和拥抱,又顺带回报人家,——她就把这叫做人生!

    她常常回想这些不体面的、但是早已成为过去的事情。

    她每天拿着鲜花和带绒絮的柳条来到烘谷房。但问题不在花木,而在她随身带来了战士们孤寂的心所思念的、可爱的女性的温馨。看见排长对姑娘冷淡,侦察员们甚至责怪了他,虽然同时他们也以他的高傲为光荣。

    有一次,集团军侦察处长谢苗金上校来到师里,碰见卡佳正在把一束鲜花插进一只蓝花瓶。上校是来烘谷房视察侦察员的生活的。可是那里除了炊事员、值日员和这位姑娘以外,一个人也没有。

    “您是什么人?”上校问。

    “无线电兵西马科娃下士。”她报告。

    “我还以为您在这里卖花呢。”容易动气的上校嘟哝一句,走出去了。

    事后他跟师长作了长谈。他们客气而又认真地争论了一番。

    “关于对面的敌人您一无所知,”谢苗金上校责备师长,“他们的部署和意图,您心里难道有数吗?”

    谢比钦科上校竭力克制自己,用玩笑的口吻回答说:“我哪能知道呢?一个做师长的有时连他自己部队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他哪能知道敌人在干什么?我也派过侦察员出去打探,但是他们一去就没回来。在您,七个人是小意思,算不了什么。您管辖的是集团军呀。我可是个小人物,对我来说,牺牲七个人就是很大很大的损失了。我的侦察员在战斗中折损得太多了。”

    “话倒是不错,”谢苗金上校反驳道,“可是请您看看你们侦察排的情况吧。我去到他们的烘谷房,连个人影也不见。值日员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对了,有一位姑娘在那里养花。多悠闲自在!你们检察科的侦查员刚才告诉我,有人在他面前对您的侦察员提出了严重的控诉。嘿,上校同志,您不知道,我可知道了。是一个村庄提出的控诉。这就是您的侦察工作做得不好的原因。”

    谢比钦科上校吩咐传侦查员。

    检察科的侦查员叶西金大尉随即来到,他是个不起眼的文静的人,生有几颗麻子和凸起的大秃顶。

    侦查员详细叙述了近村居民的控诉,据说侦察员擅自〔!〕向他们征用了十三匹马,结果只交还十一匹。申诉书附有一张借条,但上面的签名难于辨认。

    “您凭什么认为这就是我们的侦察员干的呢?”

    侦查员并不畏惧师长威逼的眼光,回答道:“这一点还没有完全确定。”

    “那么就等完全确定以后再来报告。您走吧。”

    侦查员出去了。师长转向谢苗金上校,无精打采地说:“好的,我们派一个组去敌后。不过您要设法给我们补充一些侦察员。”

    两人分了手,谢比钦科上校也走出小木屋,他边走边对前室里勿勿起立的传令兵顺口说:“我马上回来。”

    上校朝着徐徐转动的风磨走去,走到散布在这一带的多处烘谷房中的一处面前,向门口的值日员问道:“侦察员住在这里吗?”

    “是的,上校同志,”值日员回答,又朝半明半暗的烘谷房大声叫喊:“起立,立正!”

    供谷房里起了一阵骚乱,随即肃静下来。师长探究地举目四顾。八名侦察员手贴裤缝,站在昏暗的烘谷房中。一只屋角用防雨斗篷分隔开。师长默默地走向这只角落,稍微撩起防雨斗篷,于是看见了同样在“立正”的卡佳。小桌上摆着书本和小笔记簿,蓝花瓶里插着鲜花。

    师长愠怒的眼光略见柔和。他仔细看了看卡佳,问道:“你在这里干什么?”然后转向那跑过来报告的值班中士,问他,“你们的排长呢?”

    “中尉在前沿。”

    “他回来的时候,叫他去找我。”

    他往门口走去,忽然又扭过头来瞧瞧:

    “卡佳,你要在这里再待一会,还是跟我一块走?”

    “我要走了。”卡佳说。

    他们一道出去。

    “你为什么羞答答的?”师长问,“这没有什么不好呀。特拉夫金是个好青年,勇敢的侦察员。”

    她一声不响。

    “怎么?你爱上了他?好哇!可是巴拉什金大尉怎么样?引退?”

    “那倒没什么,”她说,“那只不过是胡闹……”

    上校喃喃地说了几句,随后仔细瞧了瞧姑娘低垂的睫毛,突然问:“那末特拉夫金怎么样?高兴吗?百里挑一的好姑娘,还给送花来!”

    她没有回答,他明白了。

    “怎么?不爱你?”

    古老的单恋悲剧,由这个佩有下士肩章的小鸟体现出来,使他感动了。幼嫩的爱情似乎在这血战正酣之地索索颤抖,如同鸟儿面对着鳄鱼的嘴一样。上校微微一笑。

    他们遇见助理军医乌雷贝舍娃,师长邀请她和卡佳上他那里喝茶。

    乌雷贝舍娃和卡佳来到上校的小木屋,由传令兵帮忙,动手张罗,——他们烧开茶炊,在桌旁坐下,愉快地、天南地北地闲谈着。

    不久,特拉夫金来了。

    “坐下!”师长说。

    卡佳心里焦急,生怕上校拿她对特拉夫金的感情来打趣,但他倒是一点口风也没露。他们谈到什么马匹,卡佳怯生生地望着中尉,望着他那年轻的、严肃的脸孔,听着他给师长的明白清楚的回答,虽然她不懂这些答话的意义。她痛苦得无法忍受了。

    “唉,我哪配得上他呢?”她想,“他这样聪明、严肃,他妹妹是提琴家,他自己将来会成为学者。我呢?不过是个普通的女孩子,正像其他千千万万的女孩子一样。”

    特拉夫金丝毫也没有猜到这位姑娘的真正感情。她只在他心中引起懊恼和困惑。她的突然来到烘谷房,她对他的饮食起居的自动照料,他都觉得是失礼、可厌和愚蠢的。他为他的侦察员害羞,因为她一露面,他们就大有深意地互相使眼色,生硬地设法让他俩单独留下。

    此刻他看见她在师长屋里,甚至坐在茶炊旁边,他真是惊讶极了。师长说起马匹事件时,特拉夫金最初还以为这是卡佳听侦察员谈到马匹,再在师长面前来搬弄是非。

    他简要地对上校说明了事情的原委,于是师长猛然回想起进攻的日子、连续的行军、短暂的搏斗,以及他,上校,站在破坏过的道路中间,用嘲弄口气责备侦察员们的那个三月天的正午。

    师长的灰绿色眼睛微微眯起,用上次大战中的侦察员谢比钦科士官的赞赏眼光瞧了瞧特拉夫金,心想:“好小子,特拉夫金。”

    上校问道:“你真的把所有的马匹都交还老乡了吗?”

    特拉夫金肯定地回答:“真的。”

    有人敲门,门口出现了巴拉什金大尉。

    “你有什么事?”谢比钦科满不高兴地问他。

    “您没有叫我吗,上校同志?”

    “我叫你是三个钟头以前的事了。谢苗金跟你讲过了吗?”

    “讲过啦,上校同志。”

    “那末怎么样呢?”

    “派一个小组到敌后去。”

    “谁领班?”

    “就是他,特拉夫金,”巴拉什金带着隐秘的幸灾乐祸的神情回答。

    但他算计错了。特拉夫金连眼皮都没眨动一下。乌雷贝舍娃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仍旧安静地斟她的茶,卡佳也完全不了解他们所说的话跟她爱情的命运直接有关。

    唯一了解巴拉什金的眼色的是师长,然而他没有理由不赞成巴拉什金。确实,领导这场异常艰苦的战斗,最佳的人选便是特拉夫金。

    “好吧,”师长说,于是让巴拉什金走了。

    特拉夫金也随即站起来。

    “好,去吧!”临走时上校嘱咐他,“准备一下,要当心,这是个重大的任务。”

    “是!”特拉夫金说完就离开小木房。

    上校静听着侦察员愈离愈远的脚步声,闷闷不乐地说:“这小伙子真好。”

    特拉夫金离开以后,卡佳再也坐不住,很快就告辞了。那是一个暖和的月明之夜,只有远方的爆炸声或者孤独的卡车的嘟嘟声,偶尔打破森林中深沉的、完全的寂静。

    她挺幸福。她觉得今天特拉夫金看她的时候比往常亲切。她想,万能的师长既然对她这样好,一定能说服特拉夫金,让他相信她卡佳并不是什么坏女孩,她也具有值得尊重的优点。她在这月明之夜四处寻觅自己的情人,嘴里轻轻地念着一些古老的词句,几乎像是“雅歌”中的词句,虽然她从没读过或听过“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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