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同志,您好。
给您写信的是伊凡•瓦西利耶维奇•阿尼卡诺夫中士,您的侦察员、第一班班长。我可以报告您,我过得挺好,哀心祝愿您也过得好。在医院里,他们为我取出了腿部软组织中的子弹。出院以后,我进了预备团。这地方起初不太好,因为伙食不如前线,可我吃惯了前线的份饭,胃口特大。必须整天学军事和条令,一切从头做起,还要跑步,喊“呜啦”,德国人当然是没有的,射击么,又不发子弹。还有件倒霉事:他们没收了我的“瓦尔特”手枪.您记得吧,这支枪是我从那个眼睛上扎着黑绷带的德国大尉手里夺来的。我向这里的营长申诉,他却说,当中士的本来不该佩手枪。我说我不光是个中士,还是一名侦察员,这样的手枪我也许用过两百支呢,可是他根本不愿听。然后我又给调到附属农场。我在这里过日子,抵得上一个富裕的集体农民。我什么都有:酸奶油啦、黄油啦、各种青菜啦。我还代理主任,好像早年当集体农庄主席一样。就是说,我们尽忙着耕地和播种。每天夜晚,吃过饭,喝过牛奶,我便在羽绒褥子上躺下。带便说一句:我的女房东的丈夫在战争的头一年就失了踪,所以她一个劲儿黏住我不放。我惦着您,特拉夫金中尉同志,也惦着我排的同志们,我常常回想我们的战斗事业,主要是回想你们遭受的苦难和你们怎样为我们伟大的祖国而斗争,我心里难过极了。中尉同志,我求您跟谢比铁科同志谈淡,他也许能发一份公函来调我,让他们准我回到你们身边去。我不能离开你们待在这里,因为,特拉夫金同志,我没有跟你们一道把这个仗打到底,倒过起了富裕的集体农民生活,仿佛要你们从德国人侵略下来保卫我似的,这叫我多难为情!向您和我们光荣的全排致敬。
伊凡•瓦西利耶维奇•阿尼卡诺夫
特拉夫金把这封信不反复看了好几遍,深受感动地微笑着,不禁又想起阿尼卡诺夫的为人。如果他此刻在这里,在自己身边,那该多好。特拉夫金几乎用轻蔑眼光注视着酣睡中的侦察员们的脸孔,拿他们跟不在场的阿尼卡诺夫作了比较。
“不,”特拉夫金想,“所有这些人部不如他。他们缺乏他那种沉着勇敢和稳健明智。我永远信任阿尼卡诺夫。他不知道什么叫惊慌。马莫奇金虽然大胆,可是太轻浮和自私。贝科夫慎重,但又慎重过分。在某些紧急时刻,慎重不比怯懦好。布拉日尼科夫还不大能够独当一面,尽管他也具有良好的素质。‘鸽子’、谢苗诺夫和其他的人目前还不算侦察员。马尔钦科倒是个人物,黄金似的人物,不过他显然已经牺牲,再也不会回来了。”
特拉夫金被这些恼人的思想支配着,——但他的想法并不十分公平,只是由阿尼卡诺夫那封使他激动的书信引起的——在冷森森的黎明时分走出烘谷房,朝着他挑来给侦察员上战术作业的荒谷踱去。
这个地方跟真正的前沿一模一样。荒谷中有一条宽宽的河沟穿过,已经喷绿的垂柳高悬在河水上方。侦察员专为作业挖出来的一道不深的战壕和两排带刺的铁丝网,代表“敌军”的前沿。
现在,特拉夫金每天夜里都在这个“战场”上进行作业。带着他特有的顽强精神,他督促侦察员淌过冰冷的河沟,叫他们铰断铁丝网,用长长的工兵探针探测假想的地雷场,跳过战壕。昨天他又想出一个新招:他把几名侦察员安排在战壕里,叫其余的入尽可能肃静地爬到他们跟前,使战士们习惯于无声的动作。他自己也待在战壕,细听夜间的音响,但是他的心思不在这里,而飞到了真正的前沿,德国人在那里构筑了强大的工程障碍物配系,他不久就得克服它。
加之这个排里补充了十名新的侦察员,因此特拉夫金除了对他挑选来作战的人施行专门作业之外,还得辅导其余的人,又要天天上前沿监视敌军,研究他们的态势和行动。
由于这样不断的劳累,他变得很容易动气。从前他乐意宽恕侦察员的小差错,现在却为了一点点过失就处罚他们。首当其冲的是马莫奇金。特拉夫金严厉地盘问他,那种种食物是哪里弄来的。马莫奇金叽叽咕咕地说是农民自愿的捐赠,特拉夫金把他拘禁了三天三夜,说:
“哪怕让本地老乡过三天太平日子也好。”
他客气而坚决地请求卡佳暂时〔他正是这样说的:暂时〕别来烘谷房。虽然他遇见她惊讶的眼光时感到有些发窘,挺想叫她回来,但是终于忍住了。
不过,最使他痛心的要算新兵费克季斯托夫,那个魁梧漂亮的喀山青年发生的一件不同寻常的事情。
那天早履下雨,特拉夫金决定让侦察员休息休息。他离开烘谷房去巴拉什金的掩蔽部,翻译员列文要在那里给他上德语课。走到风磨附近的灌木丛中,他碰见费克季斯托夫。魁梧的、四肢匀称的费克季斯托夫裸露到腰部,冒着瓢泼大雨,躺在草地上面。特拉夫金惊奇地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费克季斯托夫一骨碌爬起来,狼狈地回答:“我在洗冷水澡,中尉同志……我在家里也洗的。”
可是当天夜晚练习无声爬行的时候,费克季斯托夫猛烈地咳嗽了。特拉夫金最初没有注意,随后费克季斯托夫又大咳不止,中尉这才明白:费克季斯托夫是故意设法让自己着凉的。他一定从老侦察员所讲的故事知道,一个咳嗽的人决不会被派去执行任务,因为咳嗽可能把全组出卖给德国人。
特拉夫金在他短短一生中,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他用了极大的自制力,才没有立刻在月光之下,当着纳闷的侦察员们面前,把这个魁梧、漂亮、惊慌失措的坏蛋枪毙掉。
“洗冷水澡原来为了这个,卑鄙的胆小鬼!”
第二天费克季斯托夫就给撤职了。
直到现在,特拉夫金一想起这件事,还免不了有憎恶之感。
太阳升起,该上前沿了。他带着两名侦察员,踏上熟悉的道路,向河边进发。
愈接近前沿,空气愈紧张,愈憋闷,仿佛这不是地球上的大气,而是一个更大得不可比拟的未知行星上的大气。可以听到机枪射击的强大的嗒嗒声、迫击炮弹爆炸的震耳的轰隆声,接着是不祥的沉寂,其中蕴涵着使人突然丧命的新的可能。侦察员们穿着绿色外衣,排成单行,经过炮兵阵地和被炮弹摧毁了的树木旁边,越来越接近战争了。
马莫奇金在第二营的战壕中碰见待拉夫金。他出了禁闭室之后,特拉夫金派他到这里来,以领班的身份常驻观察所,——“离德国人越近,离母鸡越远。”马莫奇金雄赳赳地把两脚的后跟一碰,递上过去一昼夜间的观察要图和敌情记录。
特拉夫金用炮队镜从机枪火力点观察德军的前沿。营长穆什塔科夫大尉和炮兵大尉古列维奇照常来他的火力点。他们知道特拉夫金即将承担什么任务,他有点气恼地从他们眼睛中看出一种抱歉的神情,他们似乎说:你要上那边去,我们却平平安安地坐在用盖板防护着的掩蔽部。
连他们的殷勤周到和随时准备帮助他的态度也激怒了他。他对他们那种仿佛要向他宣判死刑的想法暗自提出抗议。他朝炮队镜中看着,冷冷一笑,想道:“等着瞧吧,朋友,我还能比你们多活几年哩。”
他并不希望他们遭到不幸,相反地,他对他们俩很有好感。穆什塔科夫是师里最优秀的营长,年轻、英俊。特拉夫金特别喜欢在任何情况下总是谦恭整洁的炮手和他那杰出的数学才具。他的炮兵连开起炮来百发百中,使德国人闻风丧胆。古列维奇整天在战壕里走动,怀着始终一贯的憎恶,严密监视着德国人,常常给特拉夫金提供极珍贵的情报。特拉夫金猜想古列维奇履行职务的时候,一定也抱着他自己固有的那种狂热劲头。不顾私利,只顾工作,——特拉夫金受的是这样的教育,古列维奇受的也是这样的教育。他们互称“乡亲”,因为他们属于同一个国度——相信自己的事业,并且准备为之献身的人们的国度。
特拉夫金注视着德的战壕和铁丝网,心中牢记着地面上最微小的高低起伏、德军机枪的射击方向以及德国人在交通壕中偶然的活动。
他带着类似真正的妒忌的感情,看着一群乌黑的白嘴鸦在敌我两方的前沿之间逍遥自在地飞来飞去。对于它们,这些可怕的障碍是不存在的。只有它们能道出德军方面发生的一切!他梦想着一只会说话的白嘴鸦,可以做侦察员的白嘴鸦,如果能变成这样的白嘴鸦,他情愿舍弃人的外貌。
特拉夫金一直看到头昏脑胀,又做了必要的记录,才留下几名侦察员继续监视,自己就上穆什塔科夫的掩蔽部去了。
那里聚集着一群年轻的排长,他们刚从后方某地的军事学校毕业,来到前线。他们都是些少尉,身着新装,足穿充革布制作的宽筒长靴。
他们中止了热闹的谈话,用含有敬意的沉默来迎接他。特拉夫金挨着一张小桌椅板坐下,感到这些青年军官好奇的眼光正集中在自己身上,他也把心思转向他们。
这些青年执行人生使命往往为时甚短。他们成长、上学、憧憬、经受通常的悲欢苦乐,而在一个雾蒙蒙的早晨,他们刚发动部属去冲锋,自己便倒在潮湿的地上,再也起不来了。有时做战士的甚至没法给他们说句好话,因为彼此交往的时间过于短促,还不了解他们的性格特点。在这件军便服里面跳动着一颗什么样的心?这个年轻的脑门后面产生了什么思想?
特拉夫金虽然跟他们年纪相仿,却感觉自己比他们大得多。他愉快地意识到,他已经干了不少事情。万一他不幸牺牲,战士们会哀悼他,连师长也会提起他。“这个姑娘,”他忽然想道,“这个卡佳也会的。”
在他自己可能牺牲的前夜,他就这样怀着优越感和居高临下的怜悯心,打量着这些年轻的少尉。
其中一个青年用浅蓝的大眼睛热情地瞧着特拉夫金,他特别招特拉夫金喜欢。碰到特拉夫金的眼光以后,他怯生生地说:“您把我带走吧。我高兴进侦察部队。”
他正是这样说的:“我高兴”。特拉夫金微笑了。
“好吧,我去请求师参谋长,让他批准您跟我在一起。我那里正缺人。”
他来到师部,真的向加利耶夫中校提出这个请求。加利耶夫表示同意,吩咐打电话通知团部。
于是梅舍斯基少尉,一个身材匀称、眼睛浅蓝的二十岁的小伙子,穿一双充革布宽筒长靴,搬进烘谷房来了。他的小提箱里放了几本书,每逢空闲时候,他就拉长声调,给侦察员念诗,他们坐在半明半暗的烘谷房中,一本正经地静听着完美悦耳的诗句,对于诗人的艺术和梅舍斯基脸上兴奋的红晕感到惊奇。
特拉夫金不在的时候,卡佳便跑来烘谷房。梅舍斯基亲切地接待她,握着她的手问好,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侦察员们又喜欢,又觉得有点好笑,他们已经不习惯这种客气的态度了。
有一次,梅舍斯基对特拉夫金说:“这通信兵是个出色的姑娘。”
“哪个通信兵?”
“卡佳•西马科娃呀。她常到这里来的。”
特拉夫金不作声了。
“难道您不认识她?”梅舍斯基问。
“认识。您以为她有什么出色?”
“她心好。她给侦察员洗衣服,他们也念家信给她听,把自己知道的新消息告诉她,她一来,大家都很开心。她唱得也挺美。”
还有一次,梅舍斯基带着他常有的热情说:
“她爱上您啦!确实爱上啦!莫非您没有看出来?这是很明显的……这多好!我为您高兴极了。”
特拉夫金苦笑一下。
“您怎么知道呢?她对您说过还是怎么的?”
“不,为什么要我说……我自己也看得出的呀。我告诉您,她是个出色的姑娘。”
“她什么人都会爱上的。”特拉夫金粗鲁地说。
梅舍斯基痛苦地皱起眉头,甚至挥了挥双手:“哪里,哪里!……您怎么可以这样想?不对啊。”
“该去夜间作业了!”特拉夫金打断了这次谈话。
梅舍斯基干得很起劲,他在他所做的一切事情中找到近乎孩子般的快乐。他练习爬行直到筋疲力尽,他勇敢地踏进冰冷的河沟,也愿意整夜整夜听人叙说关于侦察排战斗业绩的永无休止的故事。
特拉夫金越来越喜欢梅舍斯基,他用赞赏的目光看着这个生有浅蓝眼睛的青年,想道:“他会变成一只雄鹰……’
“那末明天夜里我们就要出发了。老天保佑,来它个黑咕隆咚的夜晚才好,这对侦察员比什么都要紧。”马莫奇金为了在年轻的侦察员跟前卖弄一下,这样高谈阔论道。
他已经喝了不少。因为就要参加作战,他经过特拉夫金允许,从前沿下来休息,于是立刻去找“他的”老农夫。回到烘谷房的时候,他带来一壶蜂蜜,一瓶家酿酒、一罐头黄油、一些鸡蛋和两三公斤煮熟的猪肉香肠。那老头怯生生地抗议他索取的贡品太多,马莫奇金有几分悲凉地回答道:
“算不了什么,老头。我说不定再也回不来啦。我当然能进天堂。我在那边碰见你的老伴,一定跟她说你是个大大的好人。你还是不要争吧,我这回拿到的,也许是最后一份出租费了……”
由于情况特殊,马莫奇金甚至决定公开他的“基地”的秘密了。他拉了贝科夫和谢苗诺夫跟自己——道,叫他们拿着那些食物,他扬扬得意地微笑着,时不时地问:“喏,怎么样?”
谢苗诺夫赞赏马莫奇金那不可思议的、几乎是有魔力相助的好运道:“真妙!你怎么捞到这样多?……”
贝科夫却料到这件事不大干净,说:“当心啊,马莫奇金,中尉会知道的。”
走过老头的田地时,马莫奇金斜眼看了看“他的”两匹马:正在拉着犁和耙耕地呐。跟在马后面的是老头的儿子——一个沉默的微微驼背的白痴——和漂亮的高个子儿媳妇。
马莫奇金把注意力转向前额有白斑的枣红大母马。他想起,这匹马是侦察排在她家歇过脚的那个古怪老大娘的。
“那个老太婆也要骂我!”这念头闪过马莫奇金的脑际,他甚至体验到一种类似良心谴责的感情。但是现在这一切已不关紧要。任务第一,谁也不知道它将如何了结。
马莫奇金走进烘谷房,看见特拉夫金坐在旧脱粒机旁边,手握铅笔,准备给母亲和妹妹写信。马莫奇金的脸突然变得苍白,他悄悄地走近中尉,眼睛流露出不寻常的畏缩的神情。特拉夫金吃惊地看看他。
“中尉同志,”马莫奇金说,“电台怎么样?我们带电台吗?”
“带。布拉日尼科夫去拿了。”
“无线电兵呢?”
“我自己发报。不用带无线电兵。反正来的不是胆小鬼,就是生手。不,我们自己也可以对付,我懂得一点无线电。”
“嗯……”
马莫奇金显然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但他并不离开。
“中尉同志,”他慢吞吞地说,“要猪肉香肠么?”
他估计特拉夫金会冲着他说道:你又敲老乡的竹杠……可是特拉夫金只简短地表示谢绝,接着又写起信不来。于是马莫奇金下定决心,出人意外地用发颤的声音说:“中尉同志,您不要写信。”
特拉夫金惊讶地问他:“你怎么啦?”
马莫奇金急促回答道:
“马尔钦科出发前也趴在脱粒机上写过信。这是个不吉利的兆头。我们海上的渔民相信兆头……老实话,他们是有道理的。”
特拉夫金用嘲笑然而温和的口吻说:“丢掉这些娘儿们的鬼话吧,马莫奇金。”
马莫奇金一走开,特拉夫金又拿起铅笔,但这时他的眼光忽然落在离门口不远的一堆黑糊糊的麦秸上。这张战地床铺的床头放着一只不大的背包,由于时间、汗水和阴雨天,它已经发黑了。那是马尔钦科的铺位。
特拉夫金终究没有把信写完。布拉日尼科夫带来一架小小的便携式电台。本师的通信主任李哈乔夫少校、卡佳和另外两名无线电冰兵也紧跟着赶到。李哈乔夫再一次对特拉夫金解释了密码地图和表格的使用规则。
“注意,特拉夫金。敌方坦克的代码是49,步兵是21,地图上打了方格。比如说,你要汇报这个地区坦克的情况,你就发报:49方格公牛4。如果是步兵,那就是21公牛4,照此类推。”
他们作了最后一次练习,确定侦察小组的代号是“星”,师的代号是“地球”。
寂静的烘谷房中传出了充满神秘意味的奇异的话语。侦察员们默默地站在李哈乔夫和特拉夫金周围,带着不由自主的战栗,谛听这场对话。
“地球!地球!你听星说话。这里是星。21水牛3。21水牛3。请回答。”
李哈乔夫也挺激动,他用低沉的声音回答道:“星!星!我是地球。我没听错吧?复诵一遍:21水牛3。回答。”
“地球!我是星。你没听错。我再说下去。49老虎2。”感到自己仿佛孤零零地置身在宇宙空间。在烘谷房项下面筑窝的燕子快活地扇动翅膀,无挂无牵地闲话家常。
临了,李哈乔夫紧握着待拉夫金的手,问道:“也许,休最好还是带个无线电兵在身边吧?我那里的青年人都不错,他们请求进侦察部队。今天,”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微笑一下,“我甚至接到西马科娃下士一份报告,她希望跟你一起走。”
特拉夫金皱皱眉头说:“不不,少校同志,我不需要无线电兵。我们又不是去游山玩水。”
卡佳一听他用这种侮辱性的拒绝来回答自己的热烈请求,立刻从烘谷房跑出去。她被特拉夫金轻蔑的话语深深地刺伤了。
“这家伙多粗暴,多坏!”她想到特拉夫金,心头直冒火,“傻瓜才会爱这号人……”
经过巴拉什金大尉的掩蔽部时,她放慢了脚步,“我偏要进去看看他。”她怀着突如其来的好感,回想起巴拉什金执拗的、故作多情的追逐,回想起他的殷勤周到、颤动的男高音以及虽然极其平凡、但永远使一颗孤独的心欢悦愉快的爱的表白。连他那本抄录小诗和歌曲的原厚的笔记簿,她现在回想起来都感到几分温暖。巴拉什金身上的一切全是平凡的、简单明了的,现在她觉得这正是一个人为谋取幸福所需要的东西。
她进去了。巴拉什金露出略微惊讶然而高高兴兴的笑容来迎接她。他模糊地想道,特拉夫金就要出发,所以这狡猾的小泼妇才拿定主意,连他巴拉什金也不放过了。巴拉什金那本宝贝的笔记簿也给拿了出来,上面有电影歌曲和各种感人的情诗。不过卡佳今天没有唱歌。
巴拉什金想方设法将翻译员列文撵出掩蔽部。列文走开以后,巴拉什金甜腻腻地微笑着,用瘤抖的双手楼住卡佳。但她突然产生一种难于忍受的厌恶,于是推开他,从掩蔽部奔往喧噪的森林。不,这个“平凡的”动作对于她已经是生疏和可厌的了。她的眼睛里噙满泪水。
这时候,特拉夫金正在进行一次极不愉快的谈话。
文静和不起眼的、脸上有几颗麻子的检察科侦查员叶酉金大尉来到烘谷房。这可不是行星与行星间的对活了。侦查员在防雨斗篷背后坐下,开始详细询问特拉夫金:马匹是怎样和几时征用的,凭什么理由征用,什么时候和在怎样的情况下交还的,干吗没有取回借条……
特拉夫金沉着脸,一五—十叙述了事情的原委。谈话涉及借条时,他思索片刻,极力回忆着,啊哈,对了,多留用一昼夜的两匹马是马莫奇金牵去交还的!
他叫唤马莫奇金,可是马莫奇金不在烘谷房。侦查员说晚些时再来。临走前他仿佛无意地向烘谷房扫了一眼,看见马莫奇金床上铺着白桌布,别的床上却铺的防雨斗篷;他一声不响,走了。
马莫奇金回到烘谷房,特拉夫金叫他过来。但是再仔细想想,终于没有问起马匹的事,因为马莫奇金要跟他一道去执行任务。中尉只问马莫奇金这两个钟头上哪里去了。马莫奇金回答说在工兵们那边。谈话就到此结束。
特拉夫金和梅舍斯基一起去看望布戈科夫。梅舍斯基一路上为一件什么事焦急不安,突然说:“特拉夫金,不管您怎么想,我都要把卡佳请来。您没有注意,我可注意到了。我很同情她。她离开的时候,情绪坏透了。唉,特拉夫金,您平白无故地得罪了她!”
他拉着怯生生的卡佳的手,来到布戈科夫的掩蔽部。
她看到了特拉夫金负疚的眼光,这使她心里充满着最美好的希望。对于特拉夫金,这个黄昏是以一件意外的大好事结束的。
布拉日尼科夫喘着祖气跑进掩蔽部,打断了活跃的谈话。他两眼闪光,忘了戴军帽,平直的亚麻色头发垂在额前。
“中尉同志,有人找您!快去,到那里您就明白啦。”
烘谷房附近一片欢腾忙乱。侦察员们奔向特拉夫金,叫道:“看,谁来啦!”
特拉夫金站住了。阿尼卡诺夫满面笑容,一对聪明的小眼睛闪着亮光,向他走来。他不敢拥抱中尉,不知怎么办才好。
“您看,中尉同志,我到底回来了。”
特拉夫金突然一惊,只是望着阿尼卡诺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突然觉得大大地轻松了。这一瞬间他才真正明白,最近几星期,他陷入了怎样一个怀疑和犹豫的深渊。
“你怎么样?是真的回来了呢,还是到别的部队去,路过这里?”他问,这时他们终于在一张小桌旁边坐下。
阿尼卡诺夫回答:“我给调派到别的部队,可是我中途下了火车就没有再赶上,我想,让我索性去看看我们侦察排和中尉吧。我们师一位过路的战士告诉我,你们还在这里。”他顿了一顿,然后笑笑,结束道:“以后再瞧着办吧。”
他们给阿尼卡诺夫端来伏特加和小吃。特拉夫金愉快地看着他慢条斯理进食,——吃得有滋有味,可又并不贪馋,表现出一种使人觉得亲切的乡下的礼数。他同样慢条斯理地叙说着,他怎样在预备团附属农场播完种之后请求上前线,于是他们就派他随同一个补充连来了。
“那末,您要到敌后去罗?”他重又问中尉,“谁跟您一道?”
“梅舍斯基少尉、马莫奇金、布拉日尼科夫、贝科夫、谢苗诺夫和‘鸽子’。”
“马尔钦科呢?马尔钦科在哪里?”
他看见周围的人们现出阴沉的脸色,便把话头刹住了。问明情况后,他小心地挪开盘子,卷起一支纸烟,说:“没办法……他会永垂不朽。”
大家都沉默着。特拉夫金皱起眉头瞧瞧阿尼卡诺夫,问道:“可是你怎么样呢?跟我一块走,还是进他们指派的部队?”
阿尼卡诺夫没有立刻回答。他不看任何人,却感觉周围的人们在迫切等待他答复。他说:“我想跟您一块走,中尉同志。不过得给我那个部队写封信,表示我阿尼卡诺夫中士没开小差。归总一句话,该写的都写上。”
马莫奇金站在烘谷房门口,怀着钦佩和妒忌交织的感情,听着他们谈话。只有阿尼卡诺夫才能这样,那是挺明显的。这一瞬间,他觉得如果能成为阿尼卡诺夫,就是献出生命也值得。
阿尼卡诺夫四面张望一下,看见麦秸上的防雨斗篷、屋角里的绿色伪装衣和一堆手榴弹、挂在钉子上的冲锋枪,以及战士们腰带上的匕首。他像个哲学家和饱经世故的人似的叹口气,想道:我们又在家团聚了。
特拉夫金心平气和地摊开地图,向阿尼卡诺夫解释他们的任务要点和行动计划,但是师部通信员霍地出现在烘谷房门口,传令他去见师长。特拉夫金托梅舍不斯基帮助阿尼卡诺夫熟悉情况,自己就去找上校。
师长的小木屋里一片昏暗。谢比钦科上校身体不适,正躺在窗口的床上听参谋长报告。
“你穿着树皮鞋!”他首先注意到特拉夫金那双不寻常的鞋子。
“我穿惯了,上校同志。我那排里有个梁赞人谢苗诺夫,他给我们全组编了树皮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腿子也轻巧些。”
上校低声称赞几句,又得意地看看加利耶夫中校,仿佛说:你瞧,这些侦察员都是多聪明的孩子!
谢比钦科上校曾多次派人去做担风险的工作,今天他对这个特拉夫金却几乎疼惜起来了。他想,谢苗金上校说的固然不错,但对于集团军司令部的人,侦察不过是一种参谋勤务,包括汇报、送情报、绘制情况图和协助大规模的作战。而在他看来,这个穿着树皮鞋和绿色伪装衣,没有刮脸、好像漂亮的林神的青年,却是具有一定意义的。
他简直恨不得对特拉夫金说几句话,说几句通常当一个父亲或母亲派儿子去干危险工作时所说的话。
“你自己保重,”他原想对特拉夫金说,“工作是工作,可不是叫你去虎口拔牙。你要小心,战争快结束了。”
然而他自己曾经当过侦察员,他知道得挺清楚,这种临别赠言不会有什么好处,就是最忠于职守的人,听了也要冷下来的。人们执行任务的时候,可能忘掉许多事情,但永远不会忘掉高级首长所说的这句话:“你自己保重。”——这差不多一定会使整个工作完全失败。
结果,上校握握特拉夫金的手,仅仅说:“当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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