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每个早晨一样,他往大海中心游了一百五十个划手,再以等量划手游回来,直到脚下感觉到岸边的鹅卵石。毛巾挂在被海浪卷上岸的树干上,他拿来擦干身体;再穿上汗衫和鞋子,然后沿着狭窄小径,从小海湾往上走向岗哨塔。他在那儿煮了咖啡,开始工作,为了画出理想的氛围,他加上各种蓝、灰色调的颜料。他的睡眠越来越少,老是睡睡醒醒,昨天夜里他决定以冷色调来描绘水平线的忧伤线条,水平线那里已有一道朦胧光线映出士兵们路过海岸的身影。他花了四天,以非常纯净的银白色淡笔勾勒出浪潮拍岸的波光粼粼,现在接着用上冷色调,可以让士兵笼罩在反射的光线之中。因此,他在一个小瓶罐里,把白色、蓝色和极微量的土黄色混在一起,调成一种明亮的蓝。随后,他在用来当调色板的烤箱盘上试验了两三次,再用些许黄色把之前的混合色弄浊,然后持续工作了一整个早上。最后,他将笔杆放到齿间,后退几步观察效果。现在,天空和大海和谐共存于环绕高塔内部的墙面;尽管仍有不少部分未完成,水平线却已预示出一条柔和的线条,那抹些许朦胧的线条将会凸显出四散士兵的孤寂,他们漆暗的身影溅洒着金属的闪光,正在雨中走远。
他用水和肥皂把几支画笔冲洗干净,放着晾干。从下面——峭壁脚下那边,传来一阵马达和音乐的喧闹声,声音来自每天同一时间绕行于岸边的观光游艇。安德烈斯•法格斯不需要看表,便知道时间是下午一点整。由船上扩音器里传出的女性嗓音和平常一样响起;当船艇来到小海湾前,声音似乎更亮更清楚,虽然有几株松树和灌木丛的阻隔,声音还是直接传抵塔楼。那些松树和灌木丛并不受水土流失和几处坍方的影响,依旧牢牢抓住斜坡。
“这个地方叫酋长海湾,是柏柏尔人海盗船的避风港。各位可以在峭壁上方看到一座古老的岗哨塔,那是建于十八世纪初的海防嘹望台,当北非的摩尔海盗入侵时,可以用来通知附近居民……”
那是每天同样的声音:训练有素,咬字清晰。法格斯想象那是一位年轻女子,而且显然是个当地导游,陪同观光客从绞刑岛到邪恶角,度过三个小时的航程。那艘汽艇身长二十米,彩绘着蓝白两色,通常停泊在背阴港。最近两个月来,法格斯从峭壁的高处看着游艇来回穿梭,甲板上挤满拿着照相机和摄影机的游客,扩音器传来的夏日音乐震耳欲聋,叫人难以消受。因此,当那女性嗓音打断音乐插进来说话时,着实令人感到欣慰。
“在那座被遗弃多时的岗哨塔里,住着一位知名画家,他以一幅大壁画来装饰塔楼内部墙面。非常可惜,那是私人属地,不能开放参观……”
这次女人说的是西班牙文,但是其他时候会以英文、意大利文或德文介绍。只有游客是法国人时,才会换个说法文的男声,那个夏天大概只出现了四五次。法格斯想着,不管怎样,这一季快要结束了,搭游艇的观光客会越来越少,每天的参观活动很快会变成每星期一次,当冬天吹袭的夹带灰尘的风从西边风口冷冽地灌进来,让海天都蒙上阴影时,参观活动便会中止。
他再度将注意力拉回壁画,上面已经出现新的裂痕。圆形大壁画的全貌依然只有零散的几个区块上了色,剩下的部分,则是用炭笔在白墙上勾勒出的纯粹黑色线稿。整个作品呈现出一种浩大又动荡不安的景致,没有标题,没有时代,画中的盾牌半埋在沙土里,中古世纪的钢盔上溅了血,一把突击步枪的影子倒映在十字架木桩林地上,古老的环绕城垣和现代城市的水泥玻璃大厦同时并存,时代错乱的感觉并不强烈,反而更像是在印证着什么道理。
法格斯继续作画,既仔细又有耐性。虽然他画技精湛,那却不是件优秀的作品,这他知道。他有绘画的巧手,却是个蹩脚画家,这点他也知道。事实上这些他向来都知道,但是这幅壁画并非为其他人而作,而是为了他自己。这幅画和美术天分没什么关系,却和他的回忆息息相关,和一部照相机的镜头所规范的三十年人生的视角有关。因此,他画中所有的直线和角度的取景——用取景这个字眼或其他说法都好——都以独特的僵直特色呈现出来,那种僵直感稍有立体派的味道,给予人和物有如铁丝网或护壕无法抹灭的那种轮廓。壁画的范围涵盖了岗哨塔一楼的全部墙面,那是一个约三米高、周长二十五米的连续全景,中断的地方只有两扇面对面的窄小窗户、对外的大门和通往楼上的旋梯。法格斯将楼上的空间安置为起居室:里面有个手提瓦斯炉,一个小型冰箱,一张帆布行军床,一张桌子和几张椅子,一条地毯和一个大木箱。七个月前他便住在那里,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把那里变成一个可以住人的地方:在塔楼上方以防水木材搭盖临时天花板,用混凝土做一些梁柱以强化墙壁,在窗户上加钉窗板,并清通排出峭壁外侧的茅厕水管,茅厕是在岩石上挖凿的洞,状似窄小的半层地下室。外面还有个蓄水槽,安装在木板和波浪瓦搭起的棚子上方,他把那个棚子用来当浴室和车库,放他那部每星期骑去镇上采购食物的越野摩托车。
法格斯担忧起那些裂痕。太快了,他自言自语。也太多裂痕了。这个问题并不影响这部作品的未来,却影响到作画所需的时间,打从发现那座被遗弃的塔楼而有作画的打算开始,那就是件没有未来的作品。他那样想着,不安地用指腹滑过几道裂成扇形的小裂缝,裂缝在壁画完成度最高的地方延展开来,下面的黑色和红色线条呈现出远处焚烧中的古城,以及它逆着火光的不规则多面体墙垣,好像波希、戈雅、阿特尔及其他画家曾画过的焰城:人类的手、大自然和命运,全熔化在同一地平线的岩浆里。那些并非他第一次看到的裂痕,未来也将裂得更深更长。他强化过塔楼的结构,用水泥和沙土填补墙孔,并漆上白色亚克力颜料作底漆,依然抵抗不了这座三百年建筑的沧桑,以及因为无常气候和邻近海域的盐分对它所造成的侵蚀。在某种程度上,那也是与时间的抗衡,抗衡的安静特质掩盖不住时间无情的胜利。法格斯一生中已看过够多的裂缝,他以行家一贯的宿命论下结语:尽管时间获胜,也没什么大不了。
右髋部上方肋骨处的剧烈刺痛又准时来报到了,这次没有预告,每隔八或十个小时按时发作一次。法格斯定住不动,屏住呼吸,好舒缓第一回合的抽痛;然后拿起桌上的药瓶,喝了一口水,吞下两颗药片。最近几个星期,他得吃双倍的剂量。过了一会儿,他的神色安祥多了。疼痛如果晚上来袭会更糟,尽管药片可以止痛,却会让他整夜失眠。他缓慢地浏览壁画全貌:远处是现代城市,近处是燃烧中的一个城市,从这里,逃出一群沮丧的身影,武装士兵的阴影用前缩法呈现在画面的最前端,火焰泛红的反光——那是细致画笔涂上朱砂加黄色的线条——在步枪的金属上滑过,映射出特殊的光芒,那位不幸的观众兼主角在被强迫光脚出门之前,在头颅被砍之前,套句现代用语,在头颅“飞”出去之前打开门的刹那,眼睛不安地接收步枪的光芒,喀啦,喀啦,喀啦,靴子、铁棍和步枪在夜里的喧嚣声,像乐谱上的音符那般精准。法格斯的想法是要让城市燃烧的火光延伸到海滩的灰色晨曦,晨曦同时随着海滩的雨景和背景的大海,沉落在永恒的黄昏里,而黄昏是当天夜晚或另一个相同夜晚的前兆,夜晚则如无止境的圈圈,将历史巨轮的钟摆一次次地荡到周期的最高点,只为了让它再度跌落。
“一位知名画家。”女人的声音肯定地说。那个声音总是以同样的字眼那样解释,同时,法格斯一边想象观光客将相机镜头朝向塔楼,一边思忖那个女人究竟从哪里得来那么不正确的信息,说法文的男子可从来没提起塔内的人。他想,或许那不过是让行程更添趣味的方法罢了。如果说法格斯在某个专业领域里小有名气,也绝非因为他的绘画作品。经过少年时期的最初几次尝试,绘画这件事在他剩余的专业生活里,已被抛于脑后。至少直到最近他还都认为,绘画和他透过相机取景器所捕捉到的各种情境、景色和人物相去甚远。那个充满色彩、感觉和脸孔的世界,正是成就他追求决定性瞬间影像所需的元素。影像的绝对性瞬间,有如昙花一现,同时又恒久不灭,足以解释一切。那是个隐藏的法则,整合了混沌中严峻的几何。诡异的是,自从收起照相机,再度握起画笔,找寻他从来无法借由镜头取得的景致——令人心安的景致——法格斯才觉得比较贴近他长久以来所久觅不得的东西。他现在想,不管是稻田的柔绿、市集的混杂熙攘、孩子的哭泣或战壕的泥堆,或许景致终究未曾出现在他眼前,而是在他自己的心里:在记忆本身的回头浪里,在那些罗列于记忆海岸的鬼魂里,也在绘画和色彩的缓慢、细微、反思的线条里,而那种线条得在脉搏的跳动已日趋缓慢时才画得出来;在年老又卑微的神祗及他们造成的后果,不再以仇恨或恩德打搅人类时,才画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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