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客全神贯注地抽着刚点燃的烟,仿佛每一口都无比珍贵。法格斯这时在访客的脸上辨识出士兵或俘虏惯有的表情。他在许多战场上看过很多男人抽烟,在那儿,烟草通常是唯一的伴侣,唯一的慰藉。
“当那个男人被释放,”伊柏•马克维奇继续说,“他开始寻找妻儿的下落。三年来音信全无,您想象一下……嗯,不久后,他有消息了。那张知名的照片也曾抵达那个城镇,有人拿到那本杂志。邻居们总是乐意联手报复那种事:他们无法拥有的女朋友,某人的爷爷奶奶抢走别人爷爷奶奶的工作,大家抢着要的房子或一块地……这类一直都存在的猜忌、卑劣的事,人类之间不断发生的事。”
夕阳的光芒穿过一扇窄小窗户,水平地射入塔楼,在克罗地亚人的头上形成一圈光环,那种红类似画在墙上各处灾火的红:山丘上的焚城、远处照亮石块和枯枝的火山、映照在武器和战马铠甲上的火焰。那团火焰现在看起来好像蔓延到墙面之外,并笼罩了整个空间、零散的杂物、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轮廓,和他夹在指间或叼在嘴上的香烟的袅袅烟雾,泛红的螺旋线条在那道红光照射下,使得墙上的诸多场景有了罕见的生气。或许,法格斯突然想着,这幅壁画并不像我以为的那么差。
“某个晚上,”马克维奇继续说,“一群切特尼克民兵出现在那个房子,里面住着塞尔维亚妻子和克罗地亚丈夫的儿子……他们一个个轮奸她,为所欲为。五岁的男孩一边捍卫母亲,一边哭闹反抗,他们用刺刀把他钉在门板上,和软木垫上的那些蝴蝶一样,您想象一下,您刚刚对我说造成那种效应的蝴蝶……然后,当他们玩腻了那女人,便割下她的胸部,砍下她的头。离开前,他们在墙上画了一个塞尔维亚十字和‘乌斯塔沙[1]老鼠!’几个字。”
一阵沉默。法格斯在笼罩着访客脸孔的泛红光芒里搜寻他的双眼,却没找着。访客讲述那件事的声音极其客观平静,宛如在念一份药品说明书。随后访客缓缓抬起一只手,烟夹在两指之间。
“用不着我告诉您,”他补充说明,“虽然女人尖叫了一整晚,却没有任何邻居开灯或到街上看看到底发生什么事。”
这次彼此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法格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慢慢地,室内的低处角落布满了阴影。红色光芒偏离马克维奇,转移到白墙上的某处,那里的黑色炭笔草图画着一个下跪的男人,他的双手被反绑在后,面前另一个男人在他头上高举着一把剑。
“法格斯先生,请告诉我一件事……人可以变得很冷酷吗?……我的意思是,对于镜头前所发生的一切,目击者到底在不在乎。”
画师把酒杯拿到唇边。杯子是空的。
“战争,”他想了一会儿后说,“只有在拿起照相机却不受眼前景象影响时,才有可能拍出好照片……其他事得留到以后再说。”
“您曾拍过像我刚刚告诉您的那种场面的照片,对吧?”
“对。我是拍过几张。”
“当您对焦、估算光线和忙着其他准备工作时,都想些什么呢?”
法格斯站起来找酒。他在桌上颜料罐和访客的空杯之间找到酒瓶。
“想着焦距、光线和其他该注意的事情。”
“他们因此为我那张照片颁奖给您?……因为当时我也没影响到您?”
法格斯倒了半杯的白兰地。他拿着酒杯指了指已经开始罩上阴影的壁画。
“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对。”马克维奇微微转过身,看着周围,“我想我了解您的意思。”
法格斯在对方的杯内倒入更多白兰地,把杯子递给他。回到座位的同时,访客在两口烟之间,将酒杯拿近唇边。
“接受那种事情的存在并非认同事情就该那样发生,”画师说,“解释并非等同于麻木、痛苦……”
他在那儿打住。在访客面前说出“痛苦”那两个字,听起来并不恰当。那两个字似乎是访客专属的,法格斯没有权利使用它。然而马克维奇看起来并没有不高兴。
“痛苦,当然。”他理解地说,“痛苦……如果我介入过于私人的事情,请原谅我,但是您的照片并没有表达出太多痛苦。我的意思是,您的照片反映别人的痛苦,但我却看不到痛苦本身的痕迹……对于您看到的事,何时才不再让您觉得痛苦?”
法格斯用牙齿敲着酒杯杯沿。
“这就复杂了。一开始那是个有趣的冒险,但痛苦随后出现。像阵狂风。最后,变成无力感。我想,到后来已经没有什么会让我感到痛苦了。”
“是我刚刚说的冷酷吗?”
“不,我说的是认命。人尽管无法解开生命的密码,却能认识法则的存在。所以才认命。”
“或不认命。”对方温和地表示相反意见。
突然,法格斯感到一种残酷的宽慰。
“您活下来了。”他说,口气粗暴,“这也是一种认命,您的认命。您说您当了三年的俘虏,是吧?……当知道家人发生的事,您并没有死于痛苦,也没有在树上上吊。现在,您人在这里,是个幸存者。”
“我的确是幸存者。”马克维奇说。
“那么请您听好。每当我遇到一位幸存者,我都会问他靠着什么存活下来。”
现场再度一片沉寂。法格斯在这刻简直就要大呼痛快,不过愈发浓烈的漆黑让他无法分辨对话者的表情,他觉得真是可惜。
“那并不公平。”最后,对方说。
“或许吧。但不管公不公平,那是我的疑问。”
坐在椅子上的黑影,笼罩于映射在壁画上的最后一道夕阳红光里,思索着那句话。
“或许您说的不无道理,”访客说,“或许在他人无法生还的地方幸存下来,也算是某种卑劣。”
战争画师将酒杯拿到嘴边。又是空的。
“您说的是。”法格斯倾身把酒杯放在地上,“根据您跟我说的,您都亲身经历过。”
对方哼了一声,像是声咳嗽,或突然的冷笑。“您也是个幸存者,”他说,“法格斯先生,别人身亡的时候,您还继续呼吸着。那天我看到您跪在那女人的身旁,我觉得您表现出痛苦。”
“我不知道我那时候是什么样子,没人拍下我的模样。”
“但是您却拍了照。我看到您拿起相机,拍下那个女人。值得一提的是,我对您的摄影作品了若指掌,简直像是我自己拍的一样,但我从没找到那张照片……您是自己保留下来了?还是把相片销毁了?”
法格斯什么都没说,他在壁画的一片漆黑中默默不语。第一次看到奥薇朵趴在地上的身影在显影槽中慢慢显像时,他也是那般沉静。她的相机背带绕着脖子,一只动也不动的手几乎摸着脸,而小小的红色色块,沉暗的血丝,开始从耳朵滑过脸颊流下,和下方那滩更大片更鲜亮的色块混在一起。杀伤性地雷、炮弹碎片、55mm徕卡镜头、一百二十五分之一秒曝光速度、光圈5.6、黑白胶卷,那时另一架相机的爱泰康软片正在卷片构成一张不好不坏的相片,或许曝光稍嫌不足。一张法格斯从来不卖的照片,再后来他便把那张唯一的拷贝烧了。
“没错。”马克维奇没等他回应便继续说,“某种程度而言,就是如此,不是吗?……尽管痛苦非常强烈,但我们总有对它免疫的时候。或许那是您的解决之道。那张女子丧命的照片……某种方式来说,就是卑劣行为帮助您幸存了下来。”
法格斯慢慢地回神到那个地方和那场谈话中。
“别那么夸张。”他说,“您完全不懂那种感觉。”
“没错,那时候我是不懂!后来我花了好多时间才懂。”对方坦承,一边捻熄他的烟。“但是我终于了解以前没注意到的事。这个地方就是个例子,如果十年前我来到这里,又没像现在这么了解您,根本不会多看这些墙壁一眼。跟您算总账之前,我只会给您时间回想我是谁。现在不一样了。这片壁画向我证实了一切,也完全解释了为什么我会出现在这里。”
话一说完,马克维奇往前倾身,好像想利用最后的光线把法格斯看个仔细。
“是这样吗?”马克维奇突然补上一句,“……您接受痛苦的存在,就够了吗?”
画师耸耸肩。“得等我完成这幅壁画才会知道,”他说。这个答案他自己听了都觉得怪,尤其两人之间还悬荡着那个荒谬的死亡威胁。对方沉默了好一会,思索着,然后说他也画自己的图画。他是这样说的:他的战争场景。他补充说,真是奇怪,看到那面墙,他竟然领悟到是什么将他带到那里。一切都该互相吻合,不是吗?以不寻常的完美模式吻合。马克维奇一点也不觉得壁画作者具有古典画风,先前他坦承过自己并不懂画,但他也像其他人一样看过许多名画,在他看来,那幅壁画有太多的棱角,画中人物的脸和手有太多棱边和直线……“那叫立体派吧?”
“不完全是。有点那种味道,但不全是立体派。”
“瞧,我却觉得是立体派。堆放在四处的那些书……您的概念是取自书里吗?”
“您可以说我拾人牙慧,没关系。”
“那是您的回答,还是别人说的?”
此刻,法格斯放声干笑起来。他和对谈者是昏暗中的两个黑影。他回答,那是一句引文,不过没什么差别。他想说的是,那些书帮他归纳了自己的想法,就像是一种工具,有如画笔、颜料之类的东西。事实上,一幅画,像那幅壁画,技术性的问题得靠效率来解决,有了工具再加上个人天分就能产生那种效率。他指出,尽管自己没有太多的天分,不过对于他想做的东西而言,并不造成阻碍。
“我无法评判您的天分。”马克维奇回答,“但是尽管有那些棱角,我还是觉得您画的东西很有意思,很有创意。其中某些场景……嗯,某些是真实的场景,我猜甚至比您的照片更真实。那当然就是您在找的东西。”
马克维奇的脸突然被照亮,他又点了一支烟。手上的火柴仍燃烧着,他起身走到壁画前,将微亮的火光靠近画里的人影。法格斯注意到画面前景的女人脸孔,被赭黄、土黄和镉红色的狂放线条分割开来,张口呼喊的嘴型用粗糙、浓密、沉静的笔触描绘,像生命般古老。那是火柴燃尽之前,留下的短暂一瞥。
“真的是这样吗?”对方问,四周再度暗了下来。
“我印象中是这样。”
两人都沉默着。马克维奇移了身,或许在找自己的座椅。黑暗给法格斯一种暂居优势的感觉,他并不想打开手电筒或手边的瓦斯提灯帮对方。他想起桌上的调色刀与楼上的猎枪。但是访客再次开口,音调听起来一派轻松,对战争画师此刻的想法毫不知情。
“尽管您拥有非常好的工具,技巧应该很复杂。法格斯先生,您以前作画吗?”
“年轻时画过一点。”
“那时您是画家啰?”
“我曾经想当个画家。”
“我曾在某份资料上读过您学的是建筑。”
“为期很短。我比较喜欢画画。”
香烟的星火瞬间亮了一下。
“为什么放弃呢?……我是指绘画。”
“我很早就不画了。因为我发现,每当自己想开始画一幅画,别人早已经画过了。”
“所以您就改行当摄影师?”
“或许吧。”法格斯在黑暗中笑着说,“一位法国诗人认为摄影是蹩脚画家的避风港。我想,以他那年代而言他说得有道理……但不可否认的是,摄影可以在分秒内看到一般人无论多仔细看也注意不到的东西。包括画家。”
“三十年来您都那样认为吗?”
“没那么久。很久以前我就不那样想了。”
“那就是您为什么重拾画笔的原因?”
“没那么快,也没那么简单。”
香烟的火光在黑暗中再度燃起。“那和战争有什么关系?”马克维奇问,“摄影或绘画仍有其他更不费力的表现手法啊。”法格斯简略地回答:“这跟一趟旅程有关。”他解释道,孩提时代,他曾在一张临摹画前度过许多时光,最后他决定到画中一游,说得更恰当些,到画中的场景里一游。那幅画是布勒哲尔的《死亡的胜利》(El triue)。
“我知道那幅画。就在您那本《临死者》里,书名有点做作,如果您不介意我这么说的话。”
“我不介意。”
“尽管如此,”马克维奇接着说,“您那本摄影集还是颇有意思,有创意,也发人深省。相片里,人们好像事不关己地观看挂在博物馆的所有战争画作。人们彻底的错误被您用相机捕捉到了。”
法格斯判定,这个曾是技师的克罗地亚人一点都不笨,而且相当聪明。
“有死亡,”法格斯喃喃地说,“就有希望。”
“是另一句引文?”
“是个不好笑的笑话。”
的确不好笑。那是奥薇朵说的笑话。圣诞节期间某天,在齐奥塞斯库[2]的秘密警察执行大屠杀以及街上爆发革命之后,她在布加勒斯特说出那句话。法格斯和她开着租来的车子从匈牙利穿过边境,发狂似的翻越喀尔巴阡山,他们轮流开了二十八个小时的车,后来在冰冻的公路上打滑,公路两旁经常出现拿着猎枪自卫的农民,他们有的用拖拉机封锁桥梁,有的则像西部电影里那样,从峭壁高处看着他们穿越公路。两三天后,当死者家属用挖土机在冰冻的墓园土地上挖洞时,法格斯观察到奥薇朵以谨慎的猎人步伐,在覆雪的十字架和墓碑之间移动,拍下用纸箱做成的简陋棺材、一排露出墓穴的尸体脚掌,以及掘墓人堆放在黑色冻土上的铁锹。一位身着丧服的可怜女人跪在一个刚铺上土的墓穴前,闭着眼低声哼唱着像祈祷文的歌。奥薇朵转身询问她的罗马尼亚翻译,“你现在住在阴暗的房子里了……”翻译说,“女人在为过世的儿子祷告。”那时法格斯看到奥薇朵慢慢地点头,一只手拂去头发和脸上的雪片后,拍下那女人的背影,一团落在溅着白雪的黑土堆上的黑色剪影。随后奥薇朵将照相机垂放胸前,看着法格斯,然后喃喃说道:有死亡,就有希望。说那句话时,她心不在焉地笑着,几近于残酷。他从未看过她那样笑。
“或许您说的没错。”马克维奇承认,“仔细想想,世界已不再想到死亡了。要是我们相信自己不会死,反而会让我们变得脆弱,而且变得更恶劣。”
法格斯首度对眼前这位奇怪的访客产生一丝兴趣。这也让他有些不安。他并非对访客的故事有兴趣,那些故事和他一辈子所拍摄的一切大同小异;他有兴趣的是那个人本身。有好一会儿,某种特殊的亲切感在那个氛围里飘荡着。
“真奇怪!”马克维奇继续说,“《死亡的胜利》是您书中唯一无关战争的画作。主题是最后的审判,我想。”
“对。但是您弄错了。布勒哲尔画的是最后一场战争。”
“啊!当然。我没想到。那些骷髅就像军队,还有远处的战火,甚至还有处决。”
一抹淡黄色月光微露在窗上,拱顶的矩形窗户染上一片深蓝。月光勾勒出塔内杂物的轮廓,访客衬衫的浅色色块也变得更清楚了。
“所以您决定游历一幅战争画的最好方式,就是长期待在战场上……”
“可以这样说。”
马克维奇解释,“谈到地形,我不知道您是否跟我有相同的情形。在战场上,多亏地形的高低起伏,我们才得以幸存下来,而那个场景也会留下一种特殊意义,您不这样认为吗?尽管其他细节会被遗忘,你却永远忘不了踩过的土地。我是指等待敌人出现时你脚下的草坪,你在烈火中往上攀爬的山丘面貌,你躲避炮火轰炸的壕沟地面……法格斯先生,您了解我所说的吗?”
“完全了解。”
克罗地亚人沉默了一阵。他捻熄香烟前,香烟亮起最后一次星火。
“有些地方,”他补充,“你会永远留在那里。”
又一段更长的停顿。透过窗户,战争画师听到海浪拍打着悬崖山脚的声音。
“某天,”马克维奇以同样的声调继续说,“在一家旅馆看电视时,我突然想到一件事。古代的人是一辈子或长时间看着相同的景色。甚至旅人也一样,因为所有的路途都很长,那会强迫人们思索路途本身的问题。然而现在,一切都讲求快速,高速公路、火车……连电视也是在短短几秒内对我们展示了好几个景象。完全没时间去反省任何事情。”
“有人把那叫做不稳定地带。”
“我不知道大家怎么叫它。但是我知道那是什么。”
马克维奇再度沉默。他在椅子上移动着,好像要起身,却依旧坐着。或许他在找一个比较舒服的姿势。
“我有过长时间看着同一景象的经验,”他突然脱口而出,“我不能说那是运气,但是我确实有过那段时间。曾有长达两年半的时间,我眼前唯一的景象就是一张铁丝网和一座白石山。那里没有不确定性或任何类似的东西,那是实实在在的一座山,光秃秃的,没有植物,冬天会有冷风吹袭。您懂吗?……一道让铁丝网晃动的强风,铁丝网发出的那个声响回荡在我的脑海里,永远不会消逝……法格斯先生,您知道吗?……像您的那些照片。”
就在那时,他起身摸找着背包,然后离开塔楼。
译注:
[1]乌斯塔沙(Ustasha)是二次世界大战期间与纳粹党合作的克罗地亚法西斯分子。
[2]齐奥塞斯库(Nicolae Ceausescu,1918—1989)是罗马尼亚最高领导人(1965—1989),执政期间实施独裁统治,政治手段狠辣。一九八九年东欧剧变后,他和妻子被控以“屠杀六万人民、积蓄超过十亿美元的不当财产”等罪名,在军事审讯后被秘密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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