服务生端来啤酒时,马克维奇望着杯子一会儿,没碰它。然后一根指头顺着起雾的玻璃杯垂直滑下,看着水滴慢慢滑落至桌上,形成潮湿的圆形水印。最后,克罗地亚人还是没碰啤酒,从放在椅子旁的背包里取出一包香烟,点了一支。他倾身护着手掌间的火柴,抬起眼看着法格斯的同时,大海的微风吹散了手指间的烟雾。
“我以为您渴了。”法格斯说。
“我是渴了。”
他丢掉熄灭的火柴,再度望着啤酒杯,最后,缓慢地拿起杯子往唇边送。动作途中他停了下来,仿佛想说些什么,但像是改变了心意。喝了一口啤酒,将杯子放回桌上后,他这才吸了两口烟,对着法格斯微笑。他阴郁的眼睛动也不动地直盯着战争画师,或许认真说来,那只是嘴唇在笑。
“在战俘营里,”克罗地亚人语气平淡地说,“可以学到一种东西,那就是等待。当然,人一开始会没有耐性,就是您能想象到的恐惧、不确定感……没错,最初几个星期并不好过,而且最脆弱的人在那个时候就消失了,他们因无法忍受漫长的等待而死去,另一些人则选择自杀。我总觉得因为绝望而自杀并不好,尤其还抱着让刽子手迟早得到报应的一线希望时……我想,当人了解大限已至而安然死去,又是另一回事了。您不觉得吗?”
法格斯一语不发地看着他。马克维奇用一根指头把眼镜扶正,头晃了一下,接着说,“糟糕的是,渴望复仇或纯粹希望能幸存下来,都可能变成一种陷阱。”
“没错,”马克维奇深思了一会儿,继续补充说,“我认为最糟的就是希望。您昨天也暗示过,虽然或许您所说的并不是同一件事……人们相信那是一场会立刻消失的错误,甚至告诉自己那情况不可能持续太久。但是时间过去了,它仍持续进行着,并且还有一段时间一切都停滞不动。日子不再可数,希望也随之消逝……那个时候人就变成一个真正的俘虏,换句话说,就是专职的俘虏,一个有耐性的俘虏。”
战争画师现在望着港口外围大海的蓝色线条,然后他耸耸肩。
“您已经不再是俘虏了。”法格斯说,“而且您的啤酒快变成温啤酒了。”
一阵沉默。法格斯再次将视线放在马克维奇身上时,对方几乎是以谨慎的神情在污浊的眼镜镜片后观察着他。
“法格斯先生,您也像是个有耐性的人。”
战争画师没回话。马克维奇吸了一口烟,让清风吹走微张双唇间的烟雾,然后甩了甩头。
“您那幅画真奇特。我向您保证,那真是惊人之举……麻烦告诉我一件事,您拍摄过那么多场战争、革命……而您目前的工作是作概述,还是下结论呢?……我的意思是,您纯粹是在复制您看过的东西,还是试图解释它……为您自己解释它。”
法格斯做了一个不怎么友善的表情。
“您可以随时回到塔楼去看个清楚,然后自己决定那到底是什么。”
马克维奇摸摸长满胡子的下巴,好像在思考那个提议的利弊。胡须和肮脏的眼镜并非他身上唯一邋遢的地方,他脸泛油光,还穿着前一天的衣服。衬衫皱巴巴的,领口也磨破了。战争画师思忖着他究竟是在哪里过夜。
“非常感谢,我会去的。明天就去,如果不会打扰到您的话。”
克罗地亚人食指放在拇指下,把几乎抽尽的香烟弹到远处,定神地看着烟头在地上冒烟。然后喝了一点啤酒,用手背擦干嘴。“请允许我再问个问题,”他说,“您已经知道为什么人类会凌虐并屠杀自己的同类了吗?……那三十年的摄影生涯里,您找到答案了吗?”
法格斯笑了出来,一种意兴阑珊的短促干笑。
“那用不着三十年。只要稍加留意,任何人都可以证实那是怎么一回事……人类的凌虐和屠杀皆是出于本性,因为他喜欢。”
“如哲学家所说的,人像狼一般对待同类?”
“别侮辱狼群。狼是可敬的杀手,它们杀戮是为了生存。”
马克维奇低下头,宛如深思着那个问题。然后再次看着战争画师。
“那么依您看来,是什么原因让人类乐于进行凌虐和屠杀呢?”
“人类的智慧吧,我猜。”
“真有意思!”
“客观、单纯的残忍并不是残忍。真正的残忍需要算计。智慧,像我刚刚说的……您看虎鲸就知道了。”
“虎鲸怎么了?”
于是法格斯向他解释虎鲸是怎么一回事。他说那些头脑先进的海底掠夺者,凭借清晰的声纳系统在复杂的环境里彼此沟通并进行活动,详细讲解了虎鲸是如何靠近海滩捕捉小海豹。随后小海豹被它们像玩皮球一般抛甩至空中,互相传来传去。虎鲸会先让海豹逃到海滩边界,然后再追捕那些受虐者,等它们玩腻了,会丢下全身脱臼、身负重伤的猎物,要是饥饿的话,便吞下猎物果腹。法格斯说,这些并不是他在电视上看到或是从其他地方听来的,而是福克兰群岛战争期间,他在南极一处海滩拍摄到的实况。那些虎鲸真像人类啊!
“我不知道是否听懂您的意思。您是说越聪明的动物,可能越是残酷?……意思是一只黑猩猩比一条蛇更残酷吗?”
“我对黑猩猩和蛇都一无所知,甚至对虎鲸也不了解。只是看到它们让我有所感触,就这样。我猜,它们可能有自己的动机,是为了游戏与训练。但是它们残酷本性却让我联想到人类同样的手段。也许虎鲸并没意识到那种残酷,只是在履行自然的法则,或许人类也是一样,只是忠于他聪明天性的那个骇人对称。”
马克维奇眨了眨眼睛,听得目瞪口呆。
“对称?”
“对。科学家会将它定义为整体的稳定属性,尽管其中也存在着转化。”看着马克维奇的表情,法格斯停顿一下,耸了耸肩,“……用另一种方式说,就是外表会骗人,其实紊乱中隐藏着某种秩序,我想。那是一种包含了紊乱的秩序;也就是对称和与其对应的事物。”
对方抓了抓下巴,微微摇着头。
“我想我听不懂。”
“嗯,昨天您说您认识我,还知道我的照片和那一切。”
马克维奇再次眨眼,缓慢地摘下眼镜,专心看着镜片,宛如刚刚才发现镜片的透光度不佳。他从口袋里取出一张面巾纸开始擦拭镜片,神态若有所思。
“我知道了。”几秒钟后克罗地亚人说,“您是说邪恶之人无法不邪恶。”
“我是说我们都是邪恶的,而且我们无法避免这个事实,这就是游戏规则。我们凌驾万物的智慧让我们的残酷更精湛、更诱人……人类是天生的掠夺者,像绝大多数的动物一般。成为掠夺者是人类无法抑制的冲动,用科学术语来说,那是人类的稳定属性。但是我们不同于其他动物,精密复杂的智慧不断将我们往前推,去掠夺财富、奢华、女人、男人、欢愉、荣誉……那股冲动让我们充满妒忌、挫折和怨恨。让我们成为现在这副邪恶的德行。”
画师语毕,克罗地亚人什么都没说,这时他已经再度戴上眼镜。看了法格斯一会儿后,转身面向堤岸,保持那个姿势看着海景。
“战争之前我常打猎。”马克维奇突然说,“我喜欢在清晨和邻居到野外去。在黎明中步行,您知道的,带着猎枪。砰!砰!”
他继续望着大海,眼睛因为渔人码头附近的反射波光而眯了起来。
“谁想得到我后来也会在战场上开枪呢?”他补充说,脸上表情扭曲。
然后他低头点燃另一支烟。法格斯注意到他右手的疤痕,接着看到他前额上有道更深的垂直疤痕。一边的眉毛被从中截断,毫无疑问,那是利刃劈砍的。相片里并没有那道疤痕,马克维奇谈到乌科瓦的伤口时也没提起。或许那是战俘营所留下的痕迹吧。他曾提过折磨,像动物般,这是他用的字眼。它像动物般被折磨,他是这样说的,用的是第三人称。
“我不知道人们到底是看到黎明或夕阳的哪一种美。”马克维奇突然说,“对一个曾经上过战场的人,黎明是朦胧天空的象征,不明确的象征,对即将发生的事有所畏惧的象征……黄昏则是阴影将至的威胁,是黑暗,是感到恐惧的心。漫无止境的等待,在战壕中冻个半死,脸紧贴着枪托……”
马克维奇的记忆好似支撑着这个论述,自己肯定地点着头,叼在嘴上的烟因而晃动。
“法格斯先生,您曾有过不可数算的恐惧吗?”
“不可数算,如您所说的。有。”
画师的似笑非笑好像让马克维奇感到不舒服。
“‘不可数算’那个词怎么了?”
“没什么,那是正确说法,不要紧。不可数算就是无法计算次数。”
克罗地亚人专注地解读画师的表情,试图找寻其中暗藏的讽刺。最后他好像稍微放松了些,于是吸了一口烟。
“之前我想要告诉您,”他和着一口烟雾说,“在一场黎明的进攻之前,我呕吐了。纯粹因为恐惧。我用一张纸擦净嘴巴,然后随手一丢,纸像一小片浅色污渍挂在树丛上。我杵在那儿看着那张纸,同时天也渐渐亮了……现在,每次想到恐惧,我就会记起那张挂在树丛上的纸。”
他再次用食指扶正眼镜,在椅子上找个更舒适的姿势,并且心不在焉地四处观望,犹如在风景里找寻什么有趣的东西。
“对称,您说的。”他又说话了,“有可能。还有塔楼的那幅画……真的令我感到讶异。我觉得是惊讶。不过,或许并不如我觉得的那么惊讶。”
现在他再度望着画师,显得有所疑虑。
“您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每个猎人都会被他的猎物烙下印记。十年来我一直在追寻您的行踪,在猎捕您。”
法格斯直凛凛地望着他的眼睛,不发一语,震慑于那句话的精准度,猎人、猎物、烙下印记。奥薇朵几乎是用同样的字眼说过那些话。第一次海湾战争后的春季某天,他们看见一群小朋友在卢浮宫前,排着队坐在地上等候入场,阴暗的天空飘着细雨,老师在孩子之间走动。法格斯说,他们看起来好像伊拉克战俘。奥薇朵望着他,觉得很有意思,随后靠过去在他脸上烙下一记亲吻,一个又响又重的吻,然后她说有些猎物会在猎人身上烙下一辈子的印记。没错,有些气象学家望着天空,只能看到等压线。
“虎鲸、黑猩猩和蛇。”马克维奇喃喃低语,“……您真的以那种角度看待这一切吗?”
法格斯继续回想,同一天奥薇朵还写了一首诗,她那方面的表现并不出色,如同当个摄影师她也一样不出色,她太专注于消耗生命了,像是两头燃烧的蜡烛。她毕竟不是搞创作的人。要不是她追求紧凑的生命体验,要不是她在保有个人记忆和文化的同时,需要在规矩的极限边缘游走,又假设她活得够久,足以赶上自己阔步追随的影子,奥薇朵一定会是个耀眼的绘画史学家、杰出的大学教授,或传承家族传统成为出色的画廊负责人。特别是她天赋异禀,具有深刻的艺术洞察力,一种明了任何艺术形式的非凡眼光,那是犀利的分析能力,也是在众多平庸的劣质作品之间发现佳作时所展现的公正又洗练的品味。她说,在以前,艺术是唯一能让正义获得胜利的故事,不管得耗上多久时间,最后那些伟大的艺术家终究是赢家;而现在,她就不确定是那样了。那是奥薇朵在一家咖啡厅的餐巾纸上随意写下的几行诗句,法格斯保存了好长一段时间,后来不知道丢到哪儿去了,他想不起来,如同他也想不起那上面写的字句,内容大概是关于一群坐在雨下的孩童,而这场雨,也正在别处下着,淋在躺在远处墓穴中永远走不到老年,也走不到任何地方的孩童上方。他只记得前面两行:
“孩童静静坐在博物馆前/博物馆(反常地)完整无缺……”
他甩开回忆,专注在马克维奇身上。克罗地亚人又问了一次,“您真的以那种角度看待这一切吗?”他用坚定的口吻问道,“虎鲸等等之事。”法格斯做了个模棱两可的表情。
“残酷那东西就在这里,在皮肤底下,”他终于说话了,“在我们的基因里……只有人类逐渐形成的法则、文化和不断接续的文明糖衣,比如社会习俗、法令或对惩罚的畏惧,才会让人类控制住自己的残酷天性。”
对方专注聆听,冒烟的香烟叼在唇间。眼睛再次眯起。
“那上帝呢?……法格斯先生,您有信仰吗?”
“嘿,老兄,别惹我。”
法格斯微微转身。那个姿势可以看到坐在露天咖啡座或是在码头旁散步的人们。那些人的皮肤晒成古铜色,穿着短裤,跟他们的小孩和狗在一起。
“看看他们。在不吃力的情况下,他们在可能的范围内保持着高度文明。有些人点东西吃时,甚至还会说‘抱歉,麻烦您……’但是,如果把他们放到一个密闭空间,夺去他们的基本所需,您将会看到他们互相残杀。”
马克维奇也看着他们,心服口服。
“我曾经看过您说的那种情形。”他表示赞同,“只是为了一块面包,或一支烟。更何况是继续生存下去。”
“所以您也像我一样明白,当灾难使人类回到他所初生的混沌里,所有那些文明的糖衣就破碎了,人类会再度回归本性,或是变回他惯常的模样:不折不扣的混蛋。”
马克维奇专心看着夹在拇指和食指间的烟蒂,然后像上一支那样把烟蒂弹得远远的。烟蒂掉在同样的地方。
“法格斯先生,您不是个有怜悯心的人。”
“我不是。但您这么说挺特别的。”
“那么在您看来,是什么东西庇护着我们呢?……是像您之前暗指的文化?……还是艺术?”
“我不知道,我不认为是艺术。”
马克维奇看起来有点失落,因此法格斯想了一下那个问题。
“我猜,”法格斯补充说明,“根本没有东西可以改变人类的天性。不然就是没有东西可以永远控制住它。”
法格斯又继续想了一下。一个外形姣好的年轻女子在观光游艇售票亭附近走动。他想,也许是她,那位经常提起知名塔楼画家的随船导游。后来女子径自走远。
“或许是回忆。在某种程度上,回忆是坚忍尊严的形式,是观看事情的完美线条时、接受游戏规则的存在时所展现的真知灼见。”
他看见马克维奇笑了,好像这次终于可以理解对话者话中的隐喻。
“对称。”克罗地亚人满意地说。
“没错。一位英国诗人写下的‘惊人的对称’[1],是指老虎的纹路。”
“太扯了吧!您是说诗人?”
“对。一切的对称都包含着残酷,他指的是这个意思。”
马克维奇皱起眉头。
“怎么可能接受对称的存在呢?”
“通过可以观察对称的几何学。还有表现几何图形的绘画作品。”
这下我可糊涂了,对方深锁的眉头再度流露出这个意思。
“您是从哪里得知那些的?”
法格斯用双手做了翻页的动作。他说:“阅读、拍照。我想,还有观察、发问。一切都在那儿。”他补充说,“不同的是,有些人会留意,有些人不会。”克罗地亚人继续专心地聆听。
“我又糊涂了,”他抱怨道,“您的观点很古怪,”他停下来,表情狐疑,“……法格斯先生,您现在为什么微笑?”
“为了‘古怪’这字眼。没什么,您用词的方式蛮有趣的。”
“我和您不同,我是个粗人。最近几年我这里、那里到处看书,但是离文化素养高还差得远。”
“我不是那个意思。刚好相反。您用的一些词汇并不太常见,很有意思,很有深度。”
“我书念得不多,”那个克罗地亚人说,“我只受过完整的技师训练。但是在战俘营里我常和一个有学问的人来往,他是一位音乐家。您应该可以想象,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聊天。我学到东西,您知道的东西。”重复过“东西”之后,马克维奇出神了几秒钟,好像突然联想到什么事。他补充说:“我也认识了一个人,他在被轰炸的家园底下活埋长达十一个小时之久,瓦砾堆压得他动弹不得,只能直视眼前的一样东西,一把坏掉的剃须刀。您想象一下:十一个小时动弹不得,眼前摆着那东西。仔细想想,情形有点像我跟树丛上的纸,或是我和您拍我的那张照片。因此,那个人了解有关坏掉的剃须刀的一切,以及那些刀子可使人联想到的任何想法。听着他描述剃刀的那一切,我也全都了解了。
“离开战俘营之后,我得知失去所有家人,便去旅行了一阵子,也读了一些书……我有个很好的动机,就是您。如果要了解那个曾以一张照片毁了我一生的人,就得具备某些知识才行,而那是战争前的那个技师永远做不到的。音乐家和看剃刀的人无意间帮我开了几扇门。后来我获得知识时,还不了解那些门在往后的用途会这么大。”
他停下来,身体往前倾并望着四周,手掌心放在大腿上,好像要站起身来。但他却依然静止不动地坐着。
“我不断阅读,并在旧报纸、网络上寻找你的消息,我和认识您的人谈话……您变成我那把坏掉的剃须刀。”
他的双眼紧紧盯着法格斯,仿佛两把崭新的剃刀。
译注:
[1]指英国诗人威廉•布莱克(William Blake, 1757—1827)的诗篇《虎》(The Tiger)第一段:“老虎,老虎,如焰火般璀灿/点燃森林夜色/什么不朽的手或眼/能塑造你一身惊人的对称?”(“Tiger,tiger,burning bright /Ihe night/What immortal hand or eye /e thy fearful symmetry?”)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