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是这样开始的。那是一个寒冷的十月天。天亮时还下过一场令人心烦的毛毛细雨。后来雨停了,潮湿的刺骨寒风也住了,但周围的一切都变得昏暗凝重,紧贴在地面。玛丽娅把炉子点着,先传上靴子,又穿好大衣,钻出洞穴似的地窖。她站了片刻,满怀心事地望着小溪,望着远处变得疏朗的树林,望着灰蒙蒙的、一夜之间便失去了平常那种淡黄色调的玉米地。
玛丽娅把双手盘在胸前,悲伤地久久望着没有收割的庄稼地。她想起:在挨着这片庄稼地的地方,还埋着多少没有挖的马铃薯、甜菜和胡萝卜;集体农庄的瓜田里,没有摘的晚熟西瓜被乌鸦啄得一塌糊涂;再往前,在山岗后面,有一大片没有收的向日葵,也要被糟蹋了。籽粒饱满的花盘孤苦伶仃地把头垂向地面,撒落着籽粒。
玛丽娅长叹一声:“多少人的劳动白白糟蹋了……在这片如今撂荒了的地上生产队花了多少力气啊……拖拉机手、汽车司机、马车夫、挤奶员和放牛放羊的人有多少夜晚没有睡过足觉啊……这些人我都认识。没有一个例外。我们在共同的土地上一道劳动,一道工作,一道过节,参加婚礼……一道在墓地里安葬父母……”
这天早晨,玛丽娅一面想着被德国人赶走的村人,一面不断自言自语,一种有点对不起人们、对不起已经消失了的生产队的压抑感突然使她心如刀剜。
“那咱们怎么办呢?”玛丽娅非常痛苦。“大伙儿当中只有你一个人活了下来,那你就该替所有的人干活,就得挺住。”
她觉得自己无能为力,便自我回答说:“你说你是一个人?你看看四下还有多少没有收的好东西!难道你挺得住吗?难道你能把这些东西全都收得回来?你不过是大海里的一滴水吧了!光看看玉米地吧,有六十公顷大哪,可你只有两只手,再也没有别的家伙了……”
“向日葵籽会掉在地上的。多可惜啊。春天是我和伊万用汽车把种子送到地里的,是萨尼娅的父亲,拖拉机手季莫菲大叔把这片土地给翻了和播上种的。可现在,向日葵让鸟儿啄着,籽儿也干透了。会全都撒到地里的。怎么,我就待在一旁,眼睁睁看着它们这样被痛心地白糟蹋了吗?”
“可是你这个傻瓜又能做得了什么呢?你有什么,是有收割机还是有卡车?这片向日葵地总不下三十公顷哩。”
“收割机我当然没有。可是我有一把德国刺刀,还挺快。用它来割向日葵花盘倒是很顺手的,我把那头奶牛佐尔卡驾上套,让它把向日葵运回来。”
“可是往哪儿运呢?你是有仓库还是已经盖好了粮仓?”
“也可以不运走……我没有仓库……就堆在地里也行。”
“要是下雨呢?要是下雪呢?”
“不要紧。可以拿玉米秸把向日葵花盘盖上,象有家过日子时那样盖得好好的,烂不了。”
“你这个傻瓜呀,玛丽娅!真傻!真是个傻姑娘!就算你能收回五公顷向日葵,可那二十五公顷马铃薯呢?那十公顷甜菜呢?那六公顷胡萝卜呢?还有那六十公顷玉米呢?这些事你全干得了吗?”
“不,干不了。不过,把各样庄稼都多少收一些也好啊,免得全烂了,免得白白糟蹋了。咱们的人会回来的,咱们列宁集体农庄,弗拉季米尔·伊里奇集体农庄的人会回来的……到那个时候,他们会对我说一声谢谢的……”
“你说他们会回来吗?他们要是回不来,要是永远回不来呢?德国人要是占了全俄罗斯,占了全苏联呢?要是再也没有什么集体农庄,只有德国地主的庄园呢?”
“那我就掐死自己,连没生下来的孩子一道……”
“你这个蠢货,为了还没有出生的孩子,你有义务保重自己的身子,不该在没有收的庄稼地里受累卖力。你还要怎么着?你没有被德国鬼子杀死,没有被赶到外国去。你找到了这个暖窝,安上了炉子,准备齐了过冬的东西:有马铃薯、有甜菜、有满满一车马肉,你还有四头奶牛。如今你要干的事儿只有一件,那就是坚持住,熬过这些痛苦,把孩子生下来,等着。明白吗,你这个没有头脑的婆娘?等着好日子……”
“不行……我不能这样做。如果我在这里象条母狼似的待在洞里等着,把孩子生下来,白吃白喝集体农庄的粮食,就算真等到了咱们的人回来的那一天,那他们回来就会问:你这位先进挤奶员、被敌人吊死的集体农庄共产党员伊万的老婆、同他爹一道光荣牺牲的少先队员小瓦夏的母亲,你是怎么过的?你是光考虑自己,把别人忘了吗?那些同你本人、同你父母、同你丈夫一道来来往往蹚遍这些田地,在地里流了那么多汗,老老实实地劳动,干了那么多活儿的人……都让你给忘了?这么说,你玛丽娅考虑的光是自己喽?你的良心哪里去了?……”
在这阴暗的清晨,孤苦伶仃的玛丽娅就这样站在自己那个洞穴似的地窖旁边,有两个让她惊慌不安的声音在她心中各执一词。她自己则痛苦万分,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因为只有她独自一人呆在这片一望无际、再也没有人管的庄稼地上。就她这个日渐虚弱、有病在身的女人,动手去收获这些庄稼是否有意义呢;在这个凄惨的、遍地鲜血和死亡的世界上,还有谁会需要她经过千辛万苦才能收获到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果实呢?
在村边,就在那被炸毁的养牛场后面,自从有村子以来就是一片墓地。墓地没有墙围着,它今天在那个并不陡峭的山冈脚下显得格外凄凉幽暗。玛丽娅向墓地走去。两条狗紧紧跟着她。她在头一座坟墓前停下来,坟上插着的木头十字架已经歪了,村里那些上年纪的人说,这片墓地也就是从这座坟开始逐渐形成的,这座坟里埋葬着村里的第一个居民、伊万的祖先——科尔涅老爷爷。人们说,科尔涅老爷爷那间破败的茅舍原先就在伊万后来盖房的地方。他们还说,科尔涅老爷爷原是一个农奴,是从地主那里逃到这片当时还非常偏僻、满目荒凉的地方来的,一直到死都在贫困中挣扎,过着勉强糊口的日子。
玛丽娅在墓旁站了一会儿,哭了一场,低声说道:“科尔涅老爷爷,伊万已经不在了……我的小瓦夏也死了……村里连一个活人都没有了……只剩下我一个人……大家说,您是头一个来到这里的,村子是从您开始逐渐形成的……老爷爷,您是头一个,而我却是最后一个了……”
玛丽娅慢步绕过这个坟墓,向墓地一角的那片长得不高的杨树走去。玛丽娅的母亲就埋葬在这片伊万栽种的杨树下面。树干淡白色的杨树几乎已经落光了树叶,树叶铺在脚下仿佛是一层柔软湿润的地毯。只有几片零零落落的赤褐色树叶还紧紧挂在纤细的枝条上,发出轻得听不清楚的籁籁声,应答着寒风的吹拂。玛丽娅觉得,母亲坟墓上的土丘似乎下沉了,用四块刷白了的砖所砌成的十字架已被落叶掩埋过半。
玛丽娅跪下来。
“妈妈!”她低声说道。“您听见我的话了吗,妈妈?这是我,是您的女儿啊……您说句话吧,妈妈!我该怎样在人世间活下去呢,您给出个主意吧……”
她嚎啕痛哭着扑下身去,把面颊紧贴在潮湿冰冷的坟丘上。
“您怎么不说话呀,妈妈?”她发狂似地低声说。“您别不作声啊!您告诉我,您为什么把我生了下来?您希望自己的女儿能够幸福……您爱我,疼我……您教育我学会思考,您临死还嘱咐我要作一个有良心的人,叫我热爱人们、热爱土地,叫我当一个贤妻良母……这我都做到了,妈妈!我做到了,可又什么都完了……我的好妈妈,如今我没有了心爱的丈夫,也没有了可爱的儿子,没有幸福,没有好日子,我就连该在什么地方安身都不知道……”
……
然而,在这个阴暗深秋日子里,这块墓地上除了玛丽娅之外再没有一个活人。在不声不响的两条狗的陪伴下,她漫步走遍了所有的坟墓,悼念了她认识的和不认识的每一个人。她尚未出世时,或者还是一个不懂事的小姑娘时就已故去的那些年纪最老的人,她都不认识。但在近二十年中离开人世的那些人,玛丽娅全都熟悉。她站在他们的墓前,独自一人以他们的一生来检验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良心,仿佛是在掂量,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如果象她现在这样只剩下一个人,会怎样行事,又会做些什么?
“这座坟墓里埋着阿尔谢尼大叔,”玛丽娅回忆道。“他是在1920年,也就是我七岁的时候,被弗兰格尔白匪军砍掉脑袋的F……这里安息的是村里的贫协主席鲁卡·瓦西里耶维奇。他号召村人们为保卫公社、保卫列宁而斗争。富农们用粗绳把他绑到一棵老榆树上,拿铁叉把他捅死了。当时我才八岁……这个十字架上写着我姑妈瓦尔瓦拉·巴甫洛夫娜的名字。她是村里第一个加入共产党的人,在我九岁那年得斑疹伤寒故去了……这一排坟墓是在我记事以后逐渐立起来的,躺在里面的人我都见过,都认识,都说过话儿。他们里边有拖拉机手、耕羊人、养蜂人、挤奶员、饲马员。他们劳动了半辈子,建设了我们的集体农庄,不怕挨饿受冻,是大家为他们盖上了红旗安葬的,还在墓前为他们给人民做过的事,向他们表示了感谢……”
一阵剧痛刺透了玛丽娅的心。在众多村人长眠着的墓地上,却没有她丈夫和儿子这两个对她来说是最亲近的人的坟墓。
玛丽娅久久地站在墓地大门旁边,前言不搭后语地低声说:“我本可以在你们的墓上栽满鲜花,栽满漂亮的鲜花……我本可以用洗净的河沙撒遍四周,撒遍每一条小径的……亲爱的人们啊,我本该经常到你们这里来,也给自己准备个地方,好叫我永远不同你们分离……谁能告诉我:你们埋葬在哪里?安息在什么地方?没有人能够告诉我,我也永远不会看到你们的坟墓了……”
离开墓地之前,玛丽娅又在科尔涅老爷爷的墓前停下脚步,向已经倾斜的十字架深深一鞠躬,象对活人说话似地轻声说:“你是这里的头一个人,大伙儿没有给你丢人现眼,同你安息在一起的那些人,还有被凶恶的敌人杀害和押走的那些人都没有给你丢人。我也不该比他们差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