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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梁晓声 本章:-9

    我觉得归根到底,我不过是自以为受了伤害,而他才是那种真的受了伤害也只有躲在某个角落默默舔自己伤口的人!我也蹲了下去,像哄一个小孩儿似的哄他别哭。掏出自己的手绢替他擦眼泪。那一时刻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天使般善良的女孩儿。而这一种自我感觉使我都快将自己溶化了。我喁喁地柔声细语地对他尽说尽说,说的都是一些傻兮兮的话,都是那种年轻的母亲抚爱被自己无缘无故打骂过的孩子的话。真的。你别笑话我。你笑话我,我也不在乎的。我现在已经比较明白,什么才是值得羞耻的事,而什么事是根本不值得羞耻的事了。接下来的事情你可以想象。在天黑的情况下,在我们两个当时那种情况下,一切事,都自然而然地发生了。那一天以前,我根本不知道温柔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在我没有收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时,父母对我管束很严。我看的书极少。好几年没进过电影院。父母限制我看电视。允许我看的节目,是新闻、《动物世界》、《外国文艺》,和节日晚会。我也不知道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女孩子,究竟能温柔到什么程度。更不知道自己怎样才能学会温柔。我总是很天真地想:温柔是男人的本能。当他们渴望表现温柔的时候,别的男人们将他们教会的。而直到那一天我才明白,原来温柔天生是女人的本能,而且根本就不用男人教。正如人喝水不用教一样。我竟变得那么温柔使我当时感到好幸福。真的。我觉得那种幸福那种美妙仿佛是无边无际的,由我生发出来,像一层层茧衣,包裹住了他。也包裹住了我自己。不断地再从我们两个人内心里身体里濡出来,弥漫了整个树林似的。而晚上的树林静悄悄的,仿佛也变得无比温柔了。用更加浓重的温柔,也将我们包围起来,他的温柔,却是孩子般的。我觉得他渴望一种温柔,一种女孩子给予他的温柔,好像已经渴望了一万年了。而他回报给我的温柔,只不过更是一种弱小的羊羔般的乖顺服帖。我觉得,他仿佛从一种壳里蜕了出来。那种壳,便是他平素的孤傲,独往独来,拒人于千里之外,凛然不可亲近不可侵犯似的假象。而偎在我怀里的,头依我心口的他,才是真真实实的他。他吻我像男孩子吻一个襁褓中的婴儿。他的温柔甚至是羞怯的。肯定也是他人生最初的一种尝试。偎在我的怀里,他向我讲述了他的童年少年、他的家、和他那个村子,他们那个贫困落后僻远被大山囚禁的地方。他又说了一次‘我的家很穷啊!我们那个地方很穷啊!’那一天之前,没人对我说过那样的话。

    我也从没想过,有的人的家很穷。有的地方很穷。我们城市里的人,不太会想到那些人和那些地方。听别人讲与他不相干的穷与你更不相干的穷是一回事。听一个偎在你怀里的人讲像脐带一样拴住他的穷,又是一回事。他一说,我的眼泪又簌簌地往下滚。我觉得,他那么了,其实也就是说了一切一切一切,那一种我从前根本没想到过的穷,虽然我依然无法想象得太具体,但却似乎是早已熟知的事了。他告诉我,他十二岁的时候,他母亲死了。埋他母亲那一天,老村长当着全村人的面,把他父亲咒骂了一通。因为他的父亲舍不得用家里唯一的一床旧被卷他母亲的尸体。而他就跪在坑穴边上,等着在母亲的尸体下葬时,给母亲磕最后一次头。父亲流着泪喃喃地说:‘被子卷了他娘,我和孩子盖什么?我和孩子盖什么?……’当年父亲就为他找了一个继母。继母比父亲大六岁。因为是寡妇,他从此多了三个弟弟。而父亲决定再娶那寡妇的想法非常单纯——三个弟弟长大了,将是能做的劳力。多了三个劳力,也许兴家致富就有指望了。他们那个地方,兴家致富的含义,也是十分朴素而实际的。能吃饱饭,有换洗的衣服,睡觉有被盖,不枕土坯,枕枕头,那便是富的标准了。然而这样的奢望并没能实现。因为第二年他的父亲也死了。他告诉我村里的人没有病死在医院的,都是病死在家里。再痛苦的病也只能病死在家里。祖祖辈辈的人没有病死在医院的。不晓得能够住院治疗是怎样的一种福气。没有一家付得起钱将病人送到省城或县城的医院。过去治病靠的是山里土生土长的巫医。现在治病靠的是乡里的草药大夫,兼用药针。这便是过去和现在的区别了。他的父亲临死前把他唤到床前,指着继母,上气不接下气地对他说:“你得孝敬她。你得给你几个弟弟,当一个好哥哥。要不,咱们太对不起人家母子们……‘那一年他已读到了小学六年级了。父亲死后,他不想再念书了。老师到家里来了。对他的继母说:”我教了十几年书了。

    学生是越教越少。到现在只剩三个学生了。三个学生中,只有这孩子一个是六年级生。我还没教出过一个能考上中学的学生。这孩子却准能考上。你就成全了我当老师的十几年的夙愿,让孩子考中学吧!家里以后的日子会多么艰难我是知道的。我一定替孩子申请免费。

    儿子的书本费,我包了。他的继母一听就哭了,说:“虽然我和他爹只搭伙过了一年日子。但是他爹对我挺好。不冲别的,冲他死去的爹,我绝不断了这孩子的前程。是龙是虫,他自己扑奔吧!‘接着便命他给老师磕头。他自己也哭了。当即跪下就给老师嗑响头。磕罢站起来发誓:”妈,老师,我将来要不出息成条龙,我不活着见你们。我自己弄死我自己!’“他以全乡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乡里的中学。村子离学校三十多里地。可以宿校。但是他不能。因为每个月要支二十八元的伙食费。家里根本交不起。每天,书包里带块干粮,或者几个土豆,一棒玉米,一个萝卜什么的,顶着星星去上学。披着月光回到家里。三年来风雨无阻,没缺过一天课。三年后以全乡总分第一名的好成绩考到了县高中。县高中是他的小学老师的母校。

    校长曾是他的小学老师的老师。开学前一天是他小学老师带着他去报到的。并且带着他去见了校长。老师对自己当年的老师说:“老师,我对不起您当年对我的期望,十几年来,打我手下,就学出了这么一个中学生。今天我亲自把他给您送来了。他交不起学费。他交不起伙食费。你看,他也没带铺的盖的。但是他的成绩是全乡第一名啊!老师,怎么对待他这样的一个学生,您具体掂量着办吧!‘老师说着,潸然泪落。他又想给校长磕头。校长扶住了他,没容他跪下去。校长很受感动,校长说:”咱们县高中,贫苦的农家子女,占百分之三十多。能考来都不容易啊!破、旧,教室不像教室的样子,宿舍不像宿舍的样子,校园不像校园的样子。可每年的升学率,在百分之九十以上。是全县升学率最高的高中。连县里那些领导,都把子女送到这儿来读高中。咱们这儿就是一座龙门啊!不谈那些为社会主义培养知识人才的大道理了。只为你这一片老师的心,我一定全面照顾他。至于他能不能越过这龙门,那就看他的造化了!’“他的老师是个发表过几篇小,但还没有被公认为是作家的人。老师走时,送给了他一个笔记本。老师走后,他才发现笔记本里夹着二百元钱。还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这是我收到不久的一笔稿费。你留着急需的时候用吧。将来你工作了,再还我也行。记住,你不过是我‘创造’的一件半成品。你要成为一件成品,接下来只有靠你自己‘创造’自己了!老师永远不需要你报答,只希望你能证明,奇迹在任何地方,都是有可能被‘创造’出来的……”他去追老师,没追上。对着老师带领他走来的,那一条蜿蜿蜒蜒,盘旋着十万大山,无尽头地通到山里的崎岖山路,他连鞠了几躬……“在他读到高三时,老师死了。一次山洪暴发被泥石流砸死的。他闻讯后当天就回到了村里,伏在老师的坟头上哭得天昏地暗,死去活来。老师的死对他的刺激很大。高考没考好,只考了个全县第四名。他对我说,他本来应该考第一,有自信考第一的。他说,得知自己没考第一,他又哭了一场,觉得对不起老师。老师给他的二百元钱,他存了整整三年。一分也没舍得花过。带着来上学。得知一个弟弟生病,连本带息全寄回家了……”他说他离开村子的时候,全村男女老少都为他送行。一直将他送到山口。他说那其实不像为一个离乡的人送行。倒像为一个活人送殡。他说当年和他一样,靠羊奶和羊肉汤侥幸活下来的伙伴,一个个分别和他抱头痛哭。他说他从他们的哭声中,感到了他们对他们自己的绝望,以及对于他们的生活的某种恐惧。还有对于他的,由抱头痛哭所掩饰的嫉妒。他说那一时刻他觉得自己简直是一个罪人。似乎在全村人们眼里,他是一个注定了要遗忘那个地方,遗忘乡亲们的人。他说然而人们的目光里,却都有着一种真真实实的宽恕意味儿。和他抱头痛哭的那几个伙伴也是。他们对他的依依不舍,他们对他的嫉妒,他们对他的宽恕,一样是真真实实的。那时小学校已不存在了,被山洪冲得无影无踪了。他说全村最老的一位老妪莫奶奶,双手攥住他的一只手说:“孩子,争口气。要奔出息,就要奔一个大出息。听奶奶的话,别走学问那条路,你要走当官儿那条路。全村人盼着你有朝一日当上个大官儿,全村人也能跟着沾点儿光啊!你可不能辜负了大家伙儿的巴望!‘”他的继母就命他给全村人跪下起誓。

    “他跪下起了一个重誓,人们一个个才露出了点儿欣慰的表情。

    “只有蛙妹子与众不同。似乎满心怀里只替他感到喜悦。没有丝毫嫉妒的成分。她送给了他一块羊臼骨。他知道是那头老母山羊的。她一句话也没对他说,立刻就躲到人群后,眼神儿定定地望着他。这使他受到了提醒。他又返身回到村里,伫立在老师的坟前,说:”老师,我考上大学了!‘又深深地冲着坟鞠了一躬。而后他又到埋那头老母山羊的骨头的地方,用双手,给那个坟样的土堆培了几捧土……“他说他每年都往家里寄一次钱。他说,当然北京也是可以找到临时工的,但怎么能比得上在黄山当背夫挣的钱多呢?他说他掌握了在那条铁路线上乘车逃票的窍门。去归途都很少买全票。他还说,他好可怜那个自杀了的女大学生。那么漂亮。那么活泼的样子。只因为一张照片,就被谋杀了!是的。他当时就是这么说的——谋杀了!他说偷拍了她并放大那张照片的学生全是凶手。他说发起和组织那场辩论的人们也是凶手。他说包括他自己。他说他的本心,原是想站在一个背夫的角度,替那女学生讲几句开脱的话。他说那一天也可能恰恰是他自己,对那女生的伤害最严重。他承认他内心里总怕被伤害,经常觉得被伤害了。但是,他又说,他从没产生过害人的念头。他这么说的时候,他就又哭了。而我认为他好善良啊!我陪着他哭。我们俩儿又抽抽泣泣地哭了一通。我感到哭过之后,如同久久地泡了一次澡,浑身软软的,却也爽爽的。似乎连灵魂也明净多了透亮多了……”“他以后又到黄山去当过背夫么?”“又去了一次。没当成。黄山的背夫们不信任他了。不容纳他了。毁了他的背椅,将他揍了一顿,赶下黄山了。那一次他回到学校后很沮丧。我看出他心里憋着股火,却不知朝哪儿去发泄……”“为什么?”“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黄山的背夫们竟那么对待他了?”“他们怀疑他居心叵测。怀疑他不过是想捞点儿写什么纪实文学的材料。当然他们并不懂什么纪实不纪实文学不文学的。但是总之他们对一名大学生而三番五次到黄山当背夫这种他们难以理解的事儿,具有很高的警惕性。他们认定他必是打算写他们。而且认定他必是打算用文字贬损他们。他越辩白,他们越怀疑。我劝他将这件事儿看得淡一点儿。劝也没用。

    他不但沮丧,而且挺难过。他说,他们原本对他很友善,很照顾。有什么心里话,都愿意告诉他。没想到,却是那么个结果……“我又觉得无话可说。我缓缓地站了起来……她低声问:”你烦了?“我说:”去拿烟。“我接连吸了两支烟,才攥着半盒烟和打火机重新坐在她面前。我想我不是一个听客。对当代大学生之间的恋爱故事并不感兴趣。何况,听来听去,我不认为他们那便算得上是”恋爱“。如果真的不是,我又何必再听下去?我的老母亲又是何必?岂非庸人自扰么?我说:”索瑶,你们之间的事儿,估计你再讲上两个小时也讲不完。现在我问你,从你这方面,你承认你们是一种什么关系?“她大概怎么也没想到我会这么直截了当地问。

    她勾下头沉默不语。良久未开口。

    “他对我说,你是他女朋友。”“嗯。就算是吧……”“什么叫就算是呢?”她又沉默不语。

    “你得回答。”“那……我说我是不是?”——她徐徐抬起了头,目光盯着我。倒好像我和她正在讨论的,是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有些生气了。

    我说:“那总不该是一场校园游戏吧?”她的头,便又勾下了。

    “你们互相间,从来也没谈过这个问题?”她点点头。

    “你连想都从来也没想过这一点?”她又沉默不语。

    “你一向,有意对他避而不谈吧?”“……”“难道他也是?”“……”“要不,以后我有更充足的时间,再听你继续讲吧!”她又伏在沙发扶手上哭起来。

    母亲又轻轻推开门望她。

    我心烦地大声说:“妈,你真是!”也许我的声音带出了一些恼火,母亲立刻将门关上。我便又吸烟。

    “那不可能……那根本不可能……”她抽抽泣泣地说。

    我只吸我的烟。内心里却感到了一阵冰凉。为“表弟”感到的。人是多么的奇怪。我早已从她的杂杂碎碎的诉说中,料定了最终的结局将是怎样的,却非要迫她亲口道出,而且腰斩了她本能地抻长又抻长的诉说。仿佛她所回避的,正是我所要直面的。我觉得她说“那根本不可能”时,艰难得全身都快抽缩成一团了。倏乎间我觉得索瑶这姑娘那么可怜。而我自己很可恶。归根到底,无论对于她这位“表妹”,还是肖冰这位“表弟”,我是谁?我究竟不过是谁?我究竟有什么权力,审讯似的介入他们的事。虽然我的动机并不卑鄙,甚至还可以说是善良的。但这一种粗暴的近于无礼的介入,难道是她应该容忍的么?尽管我的介入也并非情愿。

    我最鄙视自己充当神父之类的角色,而我已经又无形之中在这么充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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