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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克,我到达马撒葡萄园时,像一个狼狈的游客,拖着我的过去,却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处置他。最初的几个月里,我在壁橱里塞满了有益健康的农场里新鲜产出的食物,扔掉那些我随身带到新家的旧杂志,也安顿下来找了份新工作。在我五岁到十七岁之间,我和祖父母在马撒葡萄园度过了每一个夏天。和我父亲一样,我的祖父也是一个建筑师,所以他可以在自己家里工作。我的祖母伊莎贝拉是一个家庭主妇,她颇有持家天分,把我们的住所布置得那样舒适温馨,达到了我所想象的极限。我喜欢重返葡萄园的感觉,喜欢它的一切。我经常带着格斯在傍晚时分去海滩,我们会在那里一直坐到天光散尽。我们会一起玩球,有时也会在刚到海滩的头一个小时玩飞盘。玩耍过后,我会和格斯挤在一条毯子上,在海滩上呆到太阳完全落山。在葡萄园,一个全科医生要搬去伊利诺斯,我便接替了他的工作。从某种程度上说,我们交换了彼此的生活。他要搬去芝加哥,而我则要退出城市生活。我的工作地点在一座带护墙板装饰的白色房子里,整栋房子共有五间办公室,我占据其中的一间。房子有超过一百年的历史了,在房前的走廊上摆着四张年代久远的漂亮摇椅。在我过去工作的地方还从来没有出现过摇椅这类浪漫的东西呢。“乡村医生”这个词的读音能在我体内产生美妙的共鸣,就像古老的乡村学校里的下课铃声。我受到启发,想在办公室外挂上这么一个小招牌:苏珊娜·贝得弗德——乡村医生——请进。在我到达马撒葡萄园的第二个月起,我开始有了一些病人。艾米莉·霍尔,七十岁,图书馆的兼职工作人员,是“独立战争的女儿们”的荣誉会员,强硬、固执,反对任何发生在一九00年以后的事情。诊断结果:支气管炎;预后:良好。桃丽丝·拉瑟姆,九十三岁,她在生命中已经经历了三任丈夫和十一只狗的离世,还逃脱了一场房屋大火。至今仍健壮如牛。诊断结果:老小孩;预后:将长命百岁。厄尔·查普曼,长老会牧师。目光所及——都是自己人。诊断结果:急性腹泻;预后:任何上帝称作的病都可能复发。我的第一份病人名单读起来像一首威廉斯的小诗中的名人录。我可以想象威廉斯医生走在葡萄园的街道上,去赴和病人的约会,寒风从远山那边吹来,每一个楼梯平台上都结起了霜,著名的手推车被冬泥冻住了,停在路边动弹不得。我仿佛可以看到威廉斯医生在傍晚出诊,赶去治疗一个从雪橇上摔下来、跌断了胳膊、正垂头丧气的男孩子。这就是我要的生活。在波士顿时,眼前的这种幸福是遥不可及的。可事实上,驾车从波士顿沿着三号公路开,穿过一片水域就能到达葡萄园了,两者离得并不远。我在葡萄园找到了回家的感觉。6
尼古拉斯,我过去从未料到自己会在这里找到真爱——它正等着我。如果我有预感,我会直接跑向你父亲的怀抱,在一声心跳的瞬间。初到马撒葡萄园时,我对任何事情都不确定,特别是不知道该住在哪里。我开着车四处转悠,搜寻一个能向我传达一些特定讯息的地方,它会对我说“家”,“你会在这里住的很舒服”,“不必再找了”。我们岛上有很多美丽的地方,虽然我早就知道这点,但是这一次,它们在我眼里都显得与以往不尽相同。每件事物都看上去不一样了,因为我跟过去不同了。岛的北部对我来说总是有些特别,因为我在那里度过了许多个非常愉快的夏天。这片土地上的景致就像是一本儿童图画书,里面画有农场、篱笆、沙砾小径和悬崖峭壁。岛的下部则是另一个世界,到处可见眺望台、凉亭、灯塔和港湾。最后,一座大约有百年历史的船屋俘获了我的心,至今我对它都很满意。它真正给了我家的感觉。房子需要修缮,但已经配置了御寒设备。看到它的第一眼,第一次闻到屋内的气味,第一次碰触到它,我就爱上了这栋房子。那些原本用来支撑小船的旧梁以十字交叉状分割着天花板。在楼上的角落里,我开辟了些小窗,让阳光能隐约透进来。墙壁一定要刷成蓝绿色,因为整个楼下都能看到海景。谷仓形式的大门和房间两侧滑动的窗户能巧妙地将屋外的美景融入屋内。你能想象吗,尼克,我的住所离海滩如此之近?我的每一个部分,无论是肉体还是灵魂,都告诉我这是一个正确的决定。就连我理性实际的那一面也被它征服了。现在我住在黑文和欧克布拉弗斯之间。有时,我会出差或上门拜访病人,但其余时间我都会呆在马撒葡萄园医院或位于黑文的葡萄园医疗中心。我自己也在医疗中心接受一些心脏病的恢复治疗。我和格斯相依为命,过着一个人独居的生活,但大体上而言我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这种满意或许是出于我那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正错过什么:我没有想到这世上还有你父亲和你。7
尼古拉斯,我从医院开车回家时,忽然听到一种奇怪的声响。是什么呢?嘘、、、、嘭嘘、、、、嘭嘘、、、、嘭。我不得不把车开上路肩停下来。我走出自己吉普车去探个究竟。要命了!车的一个右轮扁得像一张薄煎饼。要不是我搬家时为了多装别的东西而移走了备用轮胎,我本可以自己给车换个轮胎。我用手机给加油站打电话,迫不得已要向修理厂求助让我对自己很恼火。接电话的是个男人,他有些屈尊似的答复了我;另一个男人会来给我换轮胎。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傻女人,我讨厌这样。其实,我对于换轮胎很在行。我也一直为自己的独立和自给自足感到骄傲。我的个性里有一些老派的倔强。我靠着副驾驶那边的车门,假装正在欣赏迷人的风景,我希望那些路过的驾车者认为我是为美景特意驻足的,可还是有一辆车在我后面停了下来。很显然,来的并非是加油站的人。除非他们派来的修理工开的是军绿色的捷豹敞篷车。“你需要帮助吗?”那个男人问。他已经慢慢地朝我的车走来,老实说,我无法将自己的眼睛从他身上移开。“不,谢谢、、、、我已经打电话给城里壳牌加油站了。他们马上就会赶到。不过,还是要谢谢你。”这个男人身上有某种我熟悉的东西。我怀疑自己在岛上的小店里见过他,要不就是他来过医院。他身材高大,非常英俊,我想如果见过他,我一定会记得。他的笑容很迷人,也很自然,看得出他是一个有些慵懒的人。“我会换轮胎。”他主动提出,口气里却做到了不带任何屈尊的意味。“我知道自己开了辆花哨的汽车,但我不是这类人。”“谢谢,但我为了装别的更重要的东西,比如我的音响,我收藏的古董烛台,而移走了备用轮胎。”他大笑起来、、、、神态是如此熟悉。他是谁?我在哪里见过他?“我还是感到万分荣幸,”我接下去说,“一个开着炫目敞篷车的男人愿意为我换轮胎。”他又笑起来——很有魅力的笑容。如此熟悉。“嘿,我心胸开阔、、、、我博爱大众。”“沃特·惠特曼!”我叫起来——我记起他是谁了。“你过去也一直说这句话。你爱引用沃特·惠特曼的诗句。马特?”“苏珊娜·贝得弗德!”他也叫起来。“我几乎肯定就是你。”他太吃惊了——真没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与我重逢。我们差不多有二十年没见了。马特·沃尔夫比我记忆中的更帅。三十七岁的他浑身洋溢着成熟男人的气息,身形修长,一头精心修剪的棕色短发配上让人过目不忘的笑容,十分有吸引力。我们在公路边聊了起来。他是环境保护机构的一名律师,同时也是一个艺术品商人。听他介绍自己的职业,我忍不住大笑起来。马特过去常开玩笑说自己永远不会成为一个化肥推销员,他那时老爱这么称呼商人。对于我成了一名医生,他倒是不感到惊讶。让他惊讶的是我的单身状态,他没想到我是一个人回到马撒葡萄园的。我们互相交流了这些年彼此的生活。他很风趣,是个令人愉快的谈话对象。当年我和马特约会时,他才十八岁,我十六岁。那是我祖父母租用葡萄园的度假别墅的最后一年——但很显然,我从来没有忘记过这个小岛及其众多美景。从记事起,我就经常梦见葡萄园的海和沙滩。看到壳牌加油站的明黄色拖车在我们身后停下时,我想我俩都有些小小的失望。至少我知道自己是这样感觉的。正当我转身要走时,马特喃喃地说了几句话,大意就是幸亏了它——我那漏光气得轮胎。然后他问我周六晚上要做什么。我猜自己是脸红了。一定是脸红了。“你是在提议一次约会吗?”“是的,苏珊娜,一次约会。既然我已经又一次遇到了你,我想再约你。”我告诉马特自己很高兴在周六见他。我的心跳得有点剧烈,我认为这是一个好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