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他开讲“中国文学史”,整天忙于准备功课。一天,有一个文学史上的问题想请教闻一多,便去他家访问,闻一多最近极忙,开会去了。朱自清一向钦佩闻一多的学问,也爱好他的手稿,因为闻一多的稿子都用工楷写成,一笔不苟,整整齐齐。不说别的,看了就悦目。别人总将自己的稿子视为珍宝,轻易不让人看,闻一多不然,他毫无私心,满不在乎,只要是认识的,他都愿将稿子借给他看。在司家营时,朱自清就向闻一多表示过要细读他全部手稿的愿望,闻一多也答应了,但因事拖延没有看成。今天,他看见稿子就堆在案头,于是便征得闻太太的同意,坐在书桌旁足足翻阅了两个多小时,得益匪浅。
9月2日,日本无条件投降签字。3日晚,为了庆祝胜利,昆明学联联合社会青年和社会人士在联大举行“从胜利到和平”的联欢晚会,有报告、有讲话、有文娱节目表演,全都是庆胜利和反内战的内容。会议响彻了反对内战、要求民主,要求和平,反对美国干涉我国内政的口号,充分显示了进步力量的威力。朱自清也和大家尽了一日之欢。
10月17日,中文系召开迎新大会,欢迎新同学和杨振声教授从美国回来。杨振声在会上大谈西方汉学研究的情形,及美国人民对中国绘画之欣赏。他刚讲完,闻一多便问他英美对苏联态度如何?学生主席也起立发言说杨振声所谈乃象牙塔中的艺术,而中国人所要知道的是否有人饿毙,及美国对待殖民地政策等问题。杨振声见不对头,乃托言另有约会,提前退席。闻一多立即起来发言,他慷慨陈词,竭力抨击英美文化,大事赞扬苏联,并表示自己将继续采取这种态度。主席四次邀请朱自清讲话,他最怕这种针锋相对的冲突场面,遂再三婉言谢绝。
闻一多的激昂态度并非偶然。
这时国内外政治形势已发生突然变化,抗战胜利后,国民党反动政府在美国支持下,集中力量抢夺胜利果实,命令日伪军队“负责维持地方治安”,阻止他们向人民军队投降,并以收缴日伪武器为名,向解放区大举进攻;与此同时,又伪装“和平”姿态,电邀中共代表来重庆进行谈判。毛泽东遂于8月26日与周恩来等乘专机抵达重庆,经历了43天的谈判。在此期间,即10月1日,闻一多、朱自清、张奚若、钱端升等十几位联大教授,联名致电蒋介石、毛泽东,要求停止内战,实现国内和平民主。在国内进步势力的威迫下,蒋介石不得不于10月10日与共产党签定了《双十协定》,不得不同意中共提出的“和平建国的基方针”,承认“长期合作,坚决避免内战,建设独立、自由和富强的新中国。”但是,国民党的态度是虚伪的,《双十协定》墨迹未干,“和平”假面立即脱落,毛泽东一回延安,他们就马上向各战区颁发《剿匪手本》,下达“剿匪”密令,各路军队纷纷向解放区进犯。对云南他们也早作部署,先把云南地方主力部队调往东北。接着,全副美式武装的大军涌进昆明,飞机吼叫,枪炮齐鸣,以接收为名,把云南地方势力干掉,派来党棍李宗黄代理云南省主席,总揽了云南的统治大权,为镇压民主势力推行内战政策,作好组织的准备。昆明的政治形势日益严峻了。
抗战硝烟刚刚消失,内战的灾难又将降临大地,这是千百万人民不能答应的。11月5日,毛泽东以中共发言人的名义发表谈话,指出“中国人民被欺骗得已经够了,现在再不能被欺骗。现在的中心问题,是全国人民动员起来,用一切方法制止内战”。11月9日,重庆各界民主进步人士,举行反内战大会,成立“反内战大同盟”,昆明各界也积极投入这一重大战斗。
11月24日,联大冬青社、文艺社、社会科学研究会等15个团体,联合请求联大自治会通电全国反对内战。11月25日,联大学生自治会与云大、中法、英专三所大学自治会联合主办反内战的时事晚会,邀请主张和平、民主、团结的教授讲演,地点定在云大,当局得知消息后即下令禁止,并通知云大校长不得出借礼堂。为避免冲突,会议决定将会场移往联大大草坪举行,并以联大学生自治会名义主办。晚上七时许,各校学生陆续到达,除四个大学外,尚有许多中学生参加,还有一部份工人和社会青年,共约6000人。夜幕沉沉,星光闪闪。
与会群众情绪昂奋,大家不顾天寒风冷,席地而坐,安静地听着教授们发言。谁知反动军警已偷偷包围了会场,当费孝通讲演到中途,枪声大作,子弹横飞,群众伏地听讲,晚会照样进行。特务又将电线切断,电灯熄灭,同学们立刻把早已准备的汽灯点着。突然,一个自称姓王的“老百姓”不顾晚会秩序,硬闯上台,叫嚷什么“要代表老百姓讲话”,随即大放阙词,说什么“内乱”不是“内战”。他其实不是什么“老百姓”,而是特务头目查宗藩。他的面目当场被群众拆穿,只听台下一片怒吼:
“他是特务,把他拉下去!”
“狗特务!滚下去!”。
查宗藩只好耷位着脑袋,夹着尾巴在一片嘘声中溜走了。
大会在掌声和口号声中通过了《昆明各大学全体同学致国共两党制止内乱的通电》和《呼吁美国青年反对美国政府参加中国内战的通电》。会场突然扬起《你这个坏东西》的歌声:
……坏东西,拉夫抽丁,征粮征米,拆散父子,拆散夫妻都是你,你的心肠和魔鬼一样的,别国在和平里复兴建设,只有你成天的在内战上玩把戏。你这个坏东西,真是该枪毙!……这是揭发!也是控诉!愤怒的歌声响彻夜空,震动了整个昆明城。
第二天,国民党中央报纸发表“西郊匪警,黑夜枪声”的消息,谎称:“本市西门外的泥坡附近,昨晚七时许,发生匪警。……匪徒竟一面鸣枪,一面向黑暗中逃窜而散”。反动派的造谣污蔑,使联大同学愤怒非常,纷纷要求罢课抗议。26日,昆明学生联合会宣布总罢课,并成立罢课委员会,发表了《昆明市大中学生为反对内战及抗议武装干涉集会告全国同胞书》,呼吁“立即停止内战,要求和平”,“组织民主联合政府”,“追究射击联大的责任”,“不准任意逮捕”等要求。至29日参加罢课的学校达34所。
声势浩大的罢课斗争使反动派惊慌失措,他们立即布署力量进行镇压。11月27日,云南省长李宗黄、警备司令关麟征召开“紧急会议”,限学校于28日无条件上课,叫嚣“学生有开会自由,我有开枪自由”。并发表社论制造“不是学潮是政潮”,“五四之风不可复见”、“共产党制造内战”等谬论。特务三五成群到处横行,遍街殴打学生,闯入学校捣乱,仅29日这一天学生被打25起,被捕15起。30日,联大、云大、中法等罢课委员会办公室均被捣毁。
黑云压城,电闪雷鸣。
但是,学生的反抗意志坚不可摧,他们扩大《罢委会通讯》,驳斥谎言,公布真相,使各界人士得以及时了解真实情况。罢课得到了各方面的支持,11月29日,联大教授会发表“抗议书”,指出云南省当局11月25日的暴行为“侵犯学府之尊严”,“表示最严重之抗议”。民盟云南支部于20日声明“罢课是正当的唯一的抗议手段”,所提条件“合乎人情,合乎国法”。
双方针锋相对,矛盾愈发尖锐,斗争更加激烈了。12月1日上午十时,腥风血雨终于来临,一场大屠杀开始了。
自称“老百姓”的特务头子查宗藩赤膊上阵,率领一帮特务打手,分兵几路奔袭联大、云大各校,撕毁壁报,捣毁教具,殴打师生,并用手榴弹、手枪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群众。联大师院的潘琰、李鲁连、昆华工校的张华昌被打死,南菁中学的青年教师于再被手榴弹炸死,被打伤者有数十余人。真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这就是惨绝人寰的“一二·一”惨案。
昆明人民的鲜血震惊了云南,震动了全国。
当天,联大教授召开了紧急会议,一致通过向国民党当局提出抗议,要求严惩凶手,并宣布罢教支持学生。5日,重庆《新华日报》社论指出:“流血的惨剧是绝对掩饰不了的。当局首先应严惩杀伤学生的凶手及负责人,立刻接受学生的要求,并付予实施,以谢学生,以平众怒”。6日,罢委会通过《昆明大中学生为“一二·一”惨案告全国同胞书》,要求严惩李宗黄、关麟征。
7日,延安《解放日报》社论指出:“这是1926年‘三·一八’惨案以来,将近20年间所没有发生过的大惨案”,表示“极其真诚的同情”。
9日,周恩来发表讲话,指出“昆明惨案就是新的‘一二·九’。”赞扬“青年是争取和平民主的先锋队”。全国掀起了抗议谴责反动派暴行的浪潮。
12月2日下午3时,罢联在联大图书馆前大草坪举行“一二·一”死难烈士入殓仪式,灵堂边一对挽联:“一党专政,百姓遭殃”。两副长联是:国民党还政于民,秋风来去,丢下数枚炸弹。中央军奉命来省,春风乍到,杀了几个学生。
以学生作仇,以人民作匪,屠杀不遗余力。
与敌寇为友,以汉奸为朋,宽容惟恐不周。
各大、中学师生及各界人士6000多人参加。4日,罢联在联大图书馆设“四烈士”灵堂,举行公祭,活动历时一个多月,群众到灵堂祭奠四烈士的达15万人次,送挽联及挽幛数千件,捐款近3000万元。联大教授会决议,自4日起停课7天,以示抗议。
年轻人的血,深深地震动了朱自清的灵魂。
血,使他认识到民主进步的力量;血,使他认识到当权者的凶残;血,使他认识到自身的弱点。血,引起了他深刻的反思。
自抗战胜利以来,朱自清一直关心着时局的变化,注视着这场斗争的发展,在11月15日、28日、30日的《日记》中,他都记叙了学生运动的情况。12月1日,当他看到反动军队向师生施暴时,十分愤怒,特地在《日记》中录下他们的暴行:
军人与便衣打入学校各部份,在师范学院扔手榴弹四枚,死三人,伤者甚多。
惯,悲愤不已”。①历2小时余。
9日,他前往灵堂向四烈士哀悼致敬。
是的,朱自清没有如闻一多那样破门而出,和学生们并肩战斗在第一线,但在他闭门思过里,可以看到“一二·一”风暴已经强烈地震撼着他的心灵。爱国群众奋不顾身的斗争精神促使他反省,令他自感惭愧,他深切地感到:余性格中之懦弱,必须彻底革除,此亟需决心。②这一思想火花,预示了他精神世界将开始发生决定性的变化。
12月27日,罢联宣布“停灵复课”,朱自清又准备上讲堂了,但他近来心绪不宁,思想纷乱,经常失眠。1946年1月9日星期二,是他排定的考试时间,但由于夜里通宵未睡,至天亮时才打个盹,早上醒来,正在穿衣,两个学生已上楼来找他,这时才发觉时间已延误了,遂将考试改至星期五举行。这是他过去从未发生过的事,十分懊恼。
1946年1月10日,政治协商会议在重庆国民政府礼堂开幕。12日星期六,朱自清正在批阅学生的试卷,钱端升来找他,递上一份宣言书,征求意见。朱自清一看原来是《昆明教育界致政治协商会议代电》,提出两项主张:甲,政治协商会议结束前应切实办到下列各项事项,一、立即停止军事冲突;二、开放言论、出版、通讯、集会、结社及其他基本自由;三、取消一切特务组织,立即释放政治犯;四、组织联合政府。乙,下列各事项由联合政府办理:一、缩编全国军队;二、改组并刷新各地方政府之行政机构;三、在联合政府成立后6个月内召开制宪会议。朱自清完全同意上述意见,欣然提笔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代电”于20日见报,签名者有194人。“一二·一”惨案善后事情尚在进行,为了平息民愤,行政院免去李宗黄云南省长本兼各职,而国民党最高国防委员会又任命其为党政工作考核委员会秘书长,实际上仍是进行包庇。革命群众自是不肯答应,一天,一位教师到朱自清寝室,告诉他为对李宗黄处分与死难者丧葬事,学联决定罢课一日以示抗议,朱自清立即表示赞同。但他对当时复杂形势,依然认识不足,那时有部份教授发动对东北问题的宣言,实际上是针对中共和苏联的,有人以此征求他的意见,由于不明真相,他也同意签名,但声明“须不涉内政,只为单纯之爱国表示”。过了两天,他经过图书馆门前,看到有人演讲东北问题,会后还有示威游行,当他事后了解到联大学生极少参加时,开始觉悟到东北宣言显然为国民党党团所操纵,十分后悔在上面签名。第二天下午,他参加教授会,讨论建立“一二·一”死难烈士纪念碑事。在会上看到学生写的《呜呼!大学教授》一文,内容系攻击东北问题宣言的,读后心中很不是味道,对自己的签名更是后悔不已。4月4日,朱自清重新就任清华中文系主任职务。就在这天下午,他的女儿采芷和未婚夫王永良举行订婚礼,他出席并讲了话,祝他们“相爱似蜜而相敬如宾”,自感内容陈旧,“殊不似现代型之家长”。
就任后连日参加会议,讨论关于复员和联大结束工作,以及各校迁回北平之事,十分繁忙,以致胃病复发,身体衰弱。5月3日晚,竟夜呕吐,早晨又吐了许多酸水,疲惫不堪,但他还坚持工作,上午参加国文学会,下午参加大一国文会与清华系主任会议,晚上又出席昆明文协与昆明文联在云大至公堂举行的五四文艺晚会,内容与形式均很生动,有歌咏队登台高唱解放区歌曲,有具有民族风格的歌舞“插秧苗”,还有云南地方歌曲“茶歌小调”。操场外营火熊熊,一男一女踩船欢快鼓点,扭着秧歌,正在上演风靡一时的新秧歌剧“兄妹开荒”。朱自清在大会上做了题为《关于夏丐尊先生》的讲演。夏丐尊于4月23日在上海去世。他很悲哀,因此特地在大会上介绍夏丐尊的生平事迹,表彰他对文化事业所做的卓著贡献,说他是一位“以宗教的精神来献身于教育”,“诲人不倦的教育家”。在晚会上讲演的,还有闻一多、李广田、闻家驷等人。
6月,联大正式结束,奉命解散。北大、清华、南开三校分别恢复。朱自清准备回北平了,突然接到成都来信,陈竹隐生病住进了医院,遂于14日匆匆赶到机场,等了3个钟头才坐上飞机到重庆,再乘汽车到成都,沿途又逢大雨,距内江10公里处轮胎又破裂,车停驶,只好宿于旅馆,胃病复发,竟夜呕吐不止,困顿非常。
18日到家,得知陈竹隐住在刘云波医院养病,立刻赶往探视,询问医生,始知系心脏病,经治疗已有好转,乃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