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元旦上午,朱自清到工字厅参加新年团拜,晚上又出席中文系师生在余冠英住宅门前举行的新年同乐晚会。晚会主要节目又是扭秧歌,同学们给他化了妆,穿一件红红绿绿的衣裳,头上戴一朵大红花,他虽然身体不好,却兴奋地和同学们一起扭着,而且扭得最认真。散会后回到家里,他又在《日记》上记下一笔:“晚,参加中国文学系新年晚会,颇愉快。”他的这种和青年学生打成一片的精神,使许多人感动。闻家驷写道:
他不但在功课方面是循循善诱,诲人不倦,而且热心诚意地去参加同学们的许多课外活动。座谈会,讲演会,游艺会,他是每次都到的,他甚至在今年的新年同乐会上和同学们一起扭秧歌儿。我当时听了有这么一种感想,觉得在今天的民主运动中,青年人担起了一个最前进的任务,这任务就是要在中年知识分子和人氏之间建立起一座桥梁。一个人如能放下师长的架子而去加入青年的行列,他将来一定会脱下知识分子这件衣服,加入人民行列,和人民生活在一起的。①扭秧歌这一举动,确是反映了朱自清思想感情发生了重大的变化。
第二天,由于过于劳累,胃病复发,尽吐酸水,不能进食,身子非常疲倦,只好呆在家中静养。
闲居无事,日子过得有点无聊,不能工作,闷时只有翻翻闲书。一天,邮差忽然送来一个邮件,扯开来一看,心中大喜,原来是作家书屋寄来的自己的新书《新诗杂话》,是去年12月出版的。这本书共收文章15篇,另有一篇译文,多作于抗战期间。关于书的特色,他在“序”中说:“我们的‘诗话’向来是信笔所至,片片段段的,甚至琐琐屑屑的,成系统极少。本书里虽然每篇可以自成一个单元,但就全篇而论,也不是系统的著作。因为原来只打算写些随笔。”文章讨论范围极广,有诗的动向,诗素种种,爱国诗,歌谣和译诗,以及诗的声律等等,多半是在“解诗”,其原因就如他自己说的,“作者相信文艺的欣赏和了解是分不开的,了解几分,也就欣赏几分,或不欣赏几分;而了解得从分析意义下手”;而“分析一首诗的意义,得一层层挨着剥起去,一个不留心便逗不拢来,甚至于驴头不对马嘴。”集子于1945年10月编就,书稿寄出后便石沉大海,渺无音讯,后又听说书稿被书店失落了。每提及此事,朱自清就伤心异常,以为这本书永无问世之日了,不料隔了三年多竟然出版了。他喜出望外,不断摩挲,翻阅不已,乃提笔在目录后的空页上写道:盼望了三年了,担心了三年了,今天总算见了这本书!辛辛苦苦写出这些随笔,总算没有丢向东海大洋!真是高兴!一天里翻了足有十来遍,改了一些错字。我不讳言我“爱不释手”。“邂逅相遇,适我愿兮!”说是“敞帚自珍”也罢,“舐犊情深”也罢,我认了。1948年1月23日晚记。
他在第一行上边盖了一个“邂逅斋”闲印,最后一行下边盖了个“佩弦藏书之钤”,太高兴了,手忙脚乱,第二个图章竟然倒置了。
身体不好,心境也不妙,无端地变得多愁善感了。去年12月7日,他在天津《益世报》副刊《星期小品》上看到一篇业雅写的《老境》散文。业雅姓龚,湖南人,系清华大学社会学家吴景超教授的夫人,也住在清华园,和朱自清熟悉,常写些散文前来就教。业雅当时只有45岁,不知何故竟在文章里发起暮年的感慨。文章开头这样写道:我是刚迈进老境的人。脸上刻出很多皱纹,鬓边添了不少华发,走起路来,脚底下没有弹力,像拖把似地就地擦,看起书来,像戏台上关公看左传一般要把书放得远远的。记忆力衰退,思想迟缓,高兴时不会笑得前仰后合,更不会捧腹地笑出眼泪来,坐久了腰酸,劳累了背痛。睡眠时间缩短,天还没亮就会醒来。这些现象,都是使人苦恼的。
人到了老境,心情很难活跃,尤其当孩子的翅膀硬了,一个个飞离自己的时候,你会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寂寞。
接着,文章便详细地叙说自己子女的情况,描述当他们长大后如乳燕般离巢远飞时,自己凄哀酸楚的心境。这篇文章引起了朱自清强烈的共鸣。1月29日夜里,他辗转反侧,睡不着觉,又忆起《老境》这篇文章,联想到自己状况,千情万绪浮上心来,乃披衣而起,写诗一首:中年便易伤哀乐,老境何当计短长。
衰疾常防儿辈觉,童真岂识我生忙。
室人相敬水同味,亲友时看星坠光。
笔妙启予宵不寐,羡君行健尚南强。
梁实秋系《益世报》副刊《星期小品》的主编,因此他将这首诗抄寄给他,又抄了两份分别寄给俞平伯和叶圣陶。俞平伯看后感到诗固佳,但太萧瑟了,乃寄和一首:暂阻城阴视索居,偶闻爆竹岁云除。
拣技南鹊迷今我,题叶西园感昔吾。
世味诚如鲁酒薄,天风不与海桑枯。
冷红阑角知何恋,褪尽红花赋雨都。
诗里蕴蓄着宽慰之意,但气韵也很萧瑟,只不过比朱自清稍好一点。朱自清领会老友的情意,十分欣慰,这是他们两人最后的唱和。朱自清去世之后,叶圣陶将他的诗公诸于世,并联系朱自清当时思想,逐句加以解悉。他认为朱自清诗里说的“何当计短长”的意思是:“苦一点,委曲一些,与世无闻,草木同腐,都无所谓,这就是所谓不计短长。可是,这些事合属于个己方面。如果是公众方面也包括个己方面的事儿,就决不容不计短长,因为这不以个人的生命为限,个己的生命虽然有与世远离的一天,社会的生命可永远延续下去。至少佩弦是这么想的”。①确如叶圣陶所说,朱自清对个人荣辱得失,确是并不计较,但对社会现实问题,却是很“计短长”的。就在一月间,他写有一篇《论且顾眼前》的杂文,尖锐地指出,“惨胜了,战祸起在自己家里,动乱比抗战时期更甚,并且好像没个完似的”。他扣住这样现实,猛烈地抨击了“只顾享乐的人”,说这些人是大发国难财、接收财和胜利财的人,“他们巧取豪夺得到财富,得来的快,花去的也就快”。他把矛头直指豪门贵族,他们“凭藉特殊的权位,浑水里摸鱼,越来越富,越花越有。财富集中在他们手里,享乐也集中在他们手里。于是富的富到三十三天之上,贫的贫到十八层地狱之下。现在贫富悬殊是史无前例的,现在的享用娱乐也是史无前例的”。文章还剖析“苟安旦夕的人”,他们特点是“见风使舵,凡事一混了之”,什么都是“马马虎虎,能推就推,不能推就拖,不能拖就来个偷工减料,只要门面敷衍得过就成,管它好坏,管它久长不久长,不好不要紧,只要自己不吃亏”。他指出,“老是这么混着混着,有朝一日垮台完事”。他同情那些“穷困无告的人”,因为他们在饥饿线上挣扎着,“只能顾到眼前的衣食住,再不能顾到别的”,但对他们“害怕破坏和改变的态度”,表示不满。他最赞赏“顾眼前而又不顾眼前的人”,说他们是“及时把握现在的人”,他们的特点是“努力认识现在,暴露现在,批评现在”,向着“破坏与改变的路上去”。这是他对社会现象的分析,也是他对人生所采取的态度。文章观点明确,语气尖锐,分析犀利,爱憎分明,内容之深刻为以往所未有。这时,他再次重申立场问题:所谓现代的立场,按我了解,可以说就是“雅俗共赏”的立场,也可以说是偏重俗人或常人的立场,也可以说是人民的立场。①恰在此时,北平一些知识分子创办了一个中间路线的刊物《新路》,成员多半是朱自清的老朋友。所谓中间路线,即意在散布对美蒋反动派的幻想,企图在国共两党之间走一条所谓不左不右不偏不倚的“中间道路”。他们派吴景超来邀请朱自清加入,被他断然拒绝了。吴晗回忆道:当时教授阶层生活已经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朱自清先生不但因为人口多,特别穷困,还带着一身病。为了补助生活,这时期他写了很多文章。《新路》为了纠合“民主个人主义者”进行反人民的活动,用利诱的方式,出的稿费特别高。在这种情况下,朱自清不为利诱,坚决不走中间路线,并且和他们划清了界限。①3月间,国民党为了垂死挣扎,推出了“行宪国大”的闹剧,一时间,选伪国大的活动密锣紧鼓地上场了,清华有个别教授参加竞选,他们跑来要朱自清帮忙投他一票,朱自清十分厌恶,坦白告诉他:“胡适是我的老师,我都不投他的票,别的人我也不投!”
有一个竞选立委的,也找上门来请他签名赞助,朱自清也直截地对他说:
“我不能签名,但并不是反对您。”
有些达官贵人请他吃饭也被拒绝,有一个“名流”出高价要他写篇“寿序”,他虽然穷但不屑于做这种轻骨头的事,轻蔑地对人说:
“那些人有什么功德可歌颂的?”
他持己极严,大事认真,小事也认真,私事认真,公事更认真。他有客必见,有信必回,凡公家东西,绝不许别人乱用,即使一张便笺,一个信封,也绝不往家里拿。学校在他家门口堆了些细沙,为铺路用的,小女儿拿一点玩,他也不许,因为这是公家的东西。
3月19日,李广田来访,告诉他今天是杨晦的50寿辰。杨晦原名兴栋,是朱自清北大同学,毕业后一直没有联系,在抗战前三四年,有人向他介绍了杨晦的情况,朱自清才知道,“杨晦就是我的同班同学”。现在从李广田处得知这个消息,连忙给杨晦寄去一信,对他说,“这是您的一个同班老同学在给您写信,庆祝您的五十寿辰,庆祝你的创作和批评的成绩,庆祝你的进步!”同时热情地说:“我喜欢你的创作,恬静而深刻,喜欢你的批评,明确而精细,早就想向你表示我的欣慰和敬佩,只可惜没有找到一个适当的机会动笔”。
第二天,他进城参加杨晦五十寿辰纪念会,多吃了一点东西,回来后胃病复发,呕吐甚烈,痛苦非常。身体比以前更衰弱,只得在家休养。但他却静不下心来,略觉好些,就起床做事,把多年来写的有关语言和人情世态的短文收集起来,编成一书曰《语文影及其他》,内分两辑,一为“语文影之辑”,收文章10篇,一为“人生的一角之辑”,收文章9篇。本来这是一个庞大的写作计划,想写些关于语言文字意义的文章,除编成“语文影”之外,还要出“语文续影”、“语文三影”,这些文章多少带点玩世气味,谁知写了几篇之后,就渐渐不喜欢再做下去了,于是又想写些关于日常生活的短文,用比较严肃的态度写,书名叫作“话的话”,可写了两篇又觉得不满意,也不再写下去了。至于“人生的一角”也是计划了而没有完成的一部书,他本打算写一本“世情书”,“世情”即“世故人情”的意思,后来怕人误解“世情”为“炎凉”的“世态”,而且“世情书”名字也太大,故改为“人生的一角”。在“序”中他写道:“‘一角’就是‘一斑’,我说的种种话只算是‘管见’;一方面,我只是站在‘一角’上冷眼看人生,并不曾跑到人生的中心去。这个冷眼,又玩世的味儿”。在翻阅这十多年来写的这些短文时,他感触颇多,在“序”的最后他写道:这个世纪的二十年代,承接着第一次世界大战,正是玩世主义盛行的时候,也正是作者的青年时代,作者大概很受了些《语丝》影响。但是三十年代渐渐的变了,四十年代更大变了,时代越来越沉重,简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那里还会再有什么闲情逸致呢!我计划的两部书终于都在半路上“打住”了。这儿这本拼凑起来的小书,只算是留下的一段“路影子”罢了。
这本书是他手订的最后一个集子,没来得及出版便去世了,至1985年才由中国文联出版公司印行。他还带病编辑《高级国文读本》,这是他和叶圣陶、吕叔湘合作的。前不久,他也是和他们俩合作编写了《文言读本》,他认为学文言该从基本学起,现代青年学文言,目的在阅读文言书籍,不在练习文言写作。因此,选文以内容与形式的难易及篇幅长短为序,由易到难,从短到长,先是短篇,渐及专书名著,使学生养成阅读文字的能力,每篇后附有“篇题”、“音义”、“讨论”、“练习”等四个项目,并叙作者略历及其风格,以供学生自学参考。这项工作花了他很多时间,以至逝世还没有完成。
在四、五两个月中,他接连出版了三本书,《语文零拾》由名山书局印行,都是一些书评和译文共14篇。《标准与尺度》由文光书店出版,收集了抗战胜利后写的一些文章共22篇,内容很杂,有评论、杂记、书评、序跋等,其中谈文学与语言的占多数。《论雅俗共赏》由上海观察社出版,收关于文艺的论文14篇。这些文章都写得深入浅出,明白晓畅,古今融会,观点新颖,有独到的见解,是他多年心血的结晶。在病中,这些成果给他带来莫大的安慰。
树欲静而风不止,局势又日渐紧张起来了。三月间,国民党反动政府发布《特种刑事法庭组织条例》,组织“特种刑事法庭”,在“戡乱”名义下,大批逮捕杀害进步学生,北平青年学生在中共地下组织领导下,进行了英勇的反抗。4月6日,清华30位教授、讲师、助教、职员、工警和同学一道,为抗议暴政,举行罢教、罢职、罢工、罢课三天。翌日,北平行政当局公然要北大交出12位同学。8日深夜,国民党特务明火执仗,持枪棒冲入师范学院,捣毁自治会办公室,捕走8位学生。9日,师大、北大、清华等校学生,向北平行辕请愿,要求释放被捕学生。但反动当局无动于衷,又于11日,派遣大批军警特务包围北大红楼,搜查、捣毁东斋教授眷属宿舍,并在街头阻击北大学生。北大师生员工愤怒异常,再度宣布罢教、罢课、罢工。12日,清华教授会开会,决定发表宣言,再罢课一日以为声援,朱自清被推为宣言起草人之一。22日,他又签名抗议国民党北平党部吴铸人谈话宣言。25日星期天,是俞平伯父亲的生日,他特地进城到俞家祝贺,饭后至公园观赏牡丹,晚上又被朋友约去东兴楼聚餐,夜里胃病复发,疼痛不止,又只好卧床休息。
一天,王瑶和李广田、范叔平两人来探望,谈话间又提到今年要为他祝寿,主张由北平文艺界开茶会,并出一特刊,纪念他30年来在创作方面的成就,并不惊动清华同人。朱自清谦逊地说,自己并没有什么值得庆祝的成绩,而且生日在11月,还是到时由他请客小聚为好。由朱家出来后,王瑶和李广田商议,等到11月事先不通知他,按原议安排。胃病越来越严重,吃下东西就吐。5月15日,他在陈竹隐陪同下,进城至中和医院检查,诊断为胃梗阻,须手术治疗。由于费用昂贵,又只好作罢。
身体已因长时期超负荷运转,招致严重的损伤。连续几日,胃疼不止,呕吐不已,体重不断下降,但他的精神却不萎靡,仍然坚持读书看报,关心时局大事。他很喜欢近人吴兆江将唐人李商隐的两句诗:“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反其意而用之,曰:
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他将这两句诗抄下来,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用以自策。有一个同学看后对它的意思不甚了解,问他这是否是感到自己老了。朱自清摇摇头,微笑道:“这两句诗只是表示积极,乐观,执著于现实的意思。”
这时,历史车轮正按着自己必然的规律急速运转:人民解放军已由战略防御转入了全国规模的战略进攻;而蒋介石则由“全国防御”转为“分区防御”。这是一个有重大历史意义的转折,它预示着一个时代的动向:数十年腥风血雨,波诡云谲,大起大落,惊心动魄的历史,已到大幕行将降落时刻;一百多年来帝国主义在中国的统治时代将要结束,一个崭新的中国即将出现于亚洲地平线上。胜利曙光已经在望!朱自清敏锐地感受到了时代的气息,他虽然感到自己生命已濒临黄昏,夕阳残照,为时无多了,但他已从大江南北隆隆的炮声中,窥见祖国“无限好”的前景,因此他并不落寞,他要以乐观的心情,去迎接美好的未来,以有限的生命去作最后的斗争。
健康状况每况愈下。6月1日,他去参加一个会议,感到极度疲劳,几乎走不回来了,返家后立即卧床。翌日,开始大量呕吐,连续几天,连起床走动一下都感到费劲,体重从45公斤降至38.8公斤。但他仍然坚持上课,结果在课堂上大吐,同学们连忙把他扶回家来。王瑶闻讯前来探望,朱自清疲惫地躺在床上,还一门心思记挂着上课的书,用细弱的声音说:
“如果过三四天还不能起床,就请你代上‘中国文学史’和‘中国文学批评’这两门课。”
可是,休息两天后,身体稍有康复,他又勉强去上课了。每周四小时的“中国文学史”,他已接连讲授了三年,最近他才把缺着的一部分关于戏曲的书籍买好,准备以新史观写一部深入浅出的《中国文学史》。材料虽已齐备,因身体不好,不能动笔。
5月间,上海学生发起了反对美帝国主义扶植日本侵略势力的签名运动,这一反帝爱国风暴立即波及全国。6月9日,北平学生集会举行反美扶日示威大游行。当时,国民党政府滥发纸币,通货膨胀,一包香烟要数万元。为了欺骗收买知识分子,他们发了一种配购证,可用低价购到“美援面粉”。这一香甜的诱饵,对贫困的知识分子无疑是一个严峻的考验。
6月18日,朱自清正坐在籐椅上闭目养神,吴晗来到他的家里,给他看一份《抗议美国扶日政策并拒绝领取美援面粉宣言》。上面写道:为反对美国之扶日政策,为抗议上海美国总领事卡德和美大使司徒雷登对中国人之污蔑侮辱,为表示中国人民之尊严和气节,我们断然拒绝美国具有收买灵魂之一切施舍之物资,无论购买的或给与的。下列同人同意拒绝购买美援平价面粉,一致退还配给证,特此声明。
朱自清看毕默不作声,伸出颤动的手,拿起笔来,一丝不苟地在宣言上签上自己的名字。
他知道,这一举动对自己家庭的生活将有很大的影响。晚上,他在《日记》上写道:在拒绝美援和美国面粉的宣言上签名。这意味着每月的生活费用要减少六百万法币。下午认真思索了一阵子,坚信我的签名之举是正确的。因为我们反对美国扶植日本的政策,要采取直接的行动,就不应逃避个人的责任。
夏天到了,健康毫无起色,胃疼与日俱增,身体极为虚弱,但他仍不肯静下心来休养,只要疼痛略好,就伏案继续编《国文读本》,读自己喜欢的书。7月2日,他读完了瞿秋白的《鲁迅杂感选集序》,9日,他在抗议枪杀东北学生的声明上签名后,开始读《知识分子及其改造》,这是一本青年通俗读物,是孩子从校里带回来的,他看得津津有味,认为“它的鲜明的论点给人以清新的感觉,知识分子的改造确实是很重要的”。①他还制订了一个读书计划:除星期六下午和星期日外,每天坚持轮流看一本英文书和中文书,利用休息时间读诗。②有时,晚上还练习书法。真是生命不息,苦学不已。闻一多全集的编辑早已完竣,该着手结束工作了。7月中旬,他开始整理闻一多手稿,这是相当繁重而沉闷的事,他衰弱的身体已经难以支持了,但他还勉强支撑着。陈竹隐劝阻无效,遂在他的书房里支了一个行军床,桌边放了一个痰盂,好让他要吐时便吐,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就在床上歇一会儿。朱自清把闻一多手稿进行了分类编目,一共是254册又二包,都存在清华中文系里。闻一多的《全唐诗人小传》是未完成的工作,他计划在下学期组织清华中文系同人集体编写,扩充内容,改名为《全唐诗人事迹汇编》。7月15日上午,他抱病召集了闻一多全集编辑委员会会议,报告了遗著整理和出版的经过,以及有关事项的处理决定,宣告这个委员会解散。下午,出席中文系教授会,复审毕业生学分,以便决定他们的文学学士学位,并交代了系务,因为他下学年又要休假了。
晚上9时,清华学生自治会在同方部召开闻一多遇害两周年纪念会,朱自清应邀出席。会场没有电灯,点着两枝蜡烛,台上挂着闻一多画像,长髯飘拂,口含烟斗,栩栩如生,气氛庄严肃穆。朱自清站在台上,用低沉的声音报告闻一多全集编纂和出版的经过。最后他告诉人们说:“又找到两篇佚文,没有来得及收进去,很遗憾。”
这晚天气闷热,没有一点风,许多人都脱去外衣,只有他一直到终场,没有脱衣服,也不出汗。对闻一多全集编辑工作,他出力最多,吴晗回忆说:为了这部书,他花费了一年的时间,搜集遗文,编缀补正……他拟定了目录,选编了尺牍,发表了许多篇未刊的遗著。并且,在他领导之下,动员了中国文学系全体同人,分抄分校,分别整理这集子以外许多著作。一句话,没有佩弦先生的劳力和主持,这集子是不可能编成的。①
一天开了三个会,劳累过度,胃疼更具频繁了,身体极度虚弱。但他还竭力支撑,不让自己倒下去。
7月23日,《中建》半月刊在清华大学的工字厅召开座谈会,讨论“知识分子今天应该做些什么?”吴晗特地到他家里邀请,和他一起从北院漫步到工字厅,朱自清身体衰弱,走一会儿停一会儿,他断断续续地对吴晗说:你们是对的,道路走对了。不过,像我这样的人,还不大习惯,要教育我们,得慢慢地来,这样,就跟上你们了。
工字厅里人很多,座谈会已经开始了。闻家驷看他到来很是吃惊:
那天天气郁热,他却还穿一件绒线背心。背脊骨显然比以前弯得更加厉害了。脸色惨白,瘦得尤其可怕,简直叫我见面不认识了。①他坐在一旁,静听别人发言,待了一会儿,才用喑哑的声音开始发表意见。他说:我没有多少意见,只讲几点。
第一点是过去士大夫的知识都用在政治上,用来做官。现在则除了做官以外,知识分子还有别的路可走。像工程师,除了劳心之外,还要同时动动手。士大夫是从封建社会来的,与从工业化的都市产生的新知识分子不同。旧知识分子——士大夫,是靠着皇帝生存的,新知识分子则不一定靠皇帝或军阀生存,所以新知识分子是比较自由的。他们是“五四”以后才有的,例如刚才所说的大学教授等等。
第二点是觉得大学生应该也是知识分子。这样的话,如说知识分子的定义,是靠出卖知识为生的,好像就不大对。
知识分子的道路有两条:一条是帮闲帮凶,向上爬的,封建社会和资本主义社会都有这种人;一条是向下的。知识分子是可上可下的,所以是一个阶层而不是一个阶级。
第三点关于刚才谈到的优越感。知识分子们的既得利益虽然赶不上豪富们,但生活到底比农人要高。从前的士比较苦,我们的上一代就是提倡节俭勤苦。到资本主义进来,一般知识分子才知道阔了起来,才都讲营养讲整洁,洋化多了。这种既得利益使他们改变很慢。我想到以前看《延安一月》的时候,大家讨论,有一个感想。就是一个人如果落到井里去了,在井旁救他是不行的,得跳下井去救他,一起上来。要许多知识分子每人都丢下既得利益不是容易的事,现在我们过群众生活还过不来。这也不是理性上不愿接受;理性上是知道该接受的,是习惯上变不过来。所以我对学生说,要教育我们得慢慢地来。
看到张东荪先生的文章,说不用跳下井去,可以把一般人拉上来和我们一样,觉得放心了许多;但方才听袁翰青先生的话,说增产的过程很长,要十年二十年,又觉得还是很不容易的。
他声音虽然衰微,但很清楚,也说得生动,因此博得与会者的共鸣,大家都笑了起来。散会后,闻家驷走上前去和他握手,朱自清笑说:“我看到你那篇文章了。”
原来前两天闻家驷在《中建》上发表了一篇纪念闻一多死难两周年的文章,里面提到朱自清为闻一多整理遗著的事情。下午,座谈会继继进行,朱自清身体不好没有参加。胃疼仍然折磨着他,人很疲劳,但他还是不肯静心休养,不但继续编《国文读本》,还准备写一篇《论白话》的文章,终因体力不支,进展很慢,写了一些就搁笔了。
一天,一个学生带着弟弟来探望朱自清,从书房窗口望见他正半躺在帆布床上休息。书房摆设陈旧,靠窗一张木板钉成的破沙发,旁边矮凳上搁着最近出版的《观察》和《知识与生活》等期刊,非常整齐,靠墙是几架书橱。朱自清让客人坐在沙发上,用低沉的声音说:“又病了!”
“还是老毛病?”学生问。
“嗯”。他从一个盒子里拿出一些药粉倒在口里,用开水送下。
学生劝他今年休假,出去走走,换个环境。朱自清摇了摇头,叹口气说:
“走不动哇!经济也不许可,环境也不许可!”
他说的是实话,在这样的现实中,他这样一个贫困的知识分子到哪里去休息呢?学生黯然了,宾主都无话说,房里一片沉默。
学生告辞出来,心头十分沉重,只见四周树荫浓密,只有鸣蝉高一声低一声的苦吟,打破长空的岑寂。8月5日下午,有朋友从南方来,替他带来一件衣服和一双雨靴,不认识朱家,由吴晗带去。吴晗事先告诉那位朋友,朱先生病了,不能会客,只要把东西交给朱太太就行。朱自清最讲究礼规,正当客人和陈竹隐谈话时,他闻声便拄一根手杖到客厅,恳切地对客人说:“请原谅,我不能多说话,只是出来认识认识。”吴晗看他穿一件睡衣,两颊瘦得只剩骨头,脸色苍白,说话声音十分细弱,知道他已病得不轻了。
谁能料到,他的生命之船已驶到人生最后的站头,风帆开始降落了。
6日早上4点钟,朱自清胃部突然剧痛,十点钟送到北大医院,诊断为胃穿孔。下午两点动手术,情况尚好,他自己也很乐观,朋友们来看望,他还勉强谈笑,说一星期后即可拆线,还表示出院后要做哪些事。
8日,病情稳定,他情绪也比较安静,清华同事前来探望,他还惦念着新生考卷的事情,虽然鼻子里塞着管子,说话不很方便,但还特别嘱咐,研究院的试卷请浦江清评阅。大家劝他不要关心工作,要安心静养。女作家谢冰莹来医院看望,他很高兴,打起精神问道:“《黄河》还在继续出版吗?我病好了,一定给你写文章。”
10日,病情突然变化,转为肾月存炎,肚子膨胀,有尿中毒症状。中午,医院电话通知清华大学校方,谓病情危险。开始用管子导尿。朱自清虽然感到难过,但神志还清楚,安卧在床上,闭着眼睛静静地睡着。斜阳透窗而进,将绛红色的光辉投射在他那虚弱的身躯上,给他苍白的脸庞抹上一丝血色。他似乎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强睁开眼睛,看了看环守在床边含着眼泪的三个孩子,用颤抖的手抓住坐在榻旁的陈竹隐,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有件事要记住,我是在拒绝美援面粉的文件上签过名的,我们家以后不买国民党的美国面粉。”
说完吁了一口气,似乎了一件心事,又平静地睡去。11日,胃部少量出血,开始气喘,肺部有发炎现象,病象愈来愈险恶了。
残阳渐渐缩进血色的地平线,夜幕慢慢下垂,病房静悄悄。晚风吹拂着雪白的窗帘,给闷热的房间透进一丝凉意,半轮月亮挂在半空,透过棉絮般的浮云,把青白色光雾洒在朱自清一息奄奄的病躯上。死神的阴影已悄悄地爬上床头,笼罩在他的身上。
翌日8时,他开始昏迷,不久,心脏停止了跳动。一代文宗与世长辞了!时为公元1948年8月12日11时40分。享年51岁。
当他闭上眼睛时,一个时代行将结束,一个时代即将到来,历史车轮正在急速运转,历史舞台也在急速转换,新的帷幕就要拉开了。但他却在这历史的关键时刻,光明与黑暗交替时节,匆匆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