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火热的晋察冀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郭志刚、章无忌 本章:第四章 火热的晋察冀

    大风起兮

    1937年“七七”事变后,孙犁没有再去同口教书。这年秋天,滹沱河发了洪水;9月下旬,保定陷落。在孙犁的家乡东辽城,每天都可以看到从北面涉水过来的逃难的人群,他们扶老携幼,和站在堤上的人们匆匆交谈几句,便连忙往南走去。“就要亡国了吗?”堤上的农民望着茫茫河水,慨然地发着兴亡之叹。

    随着这一幕逃难的景象,空前的民族灾难降临到冀中平原上,对此,孙犁在长篇《风云初记》中做了十分真实的描写:

    第二天,雨住天晴,大河里的水下来了,北面也开了口子,大水围了子午镇,人们整天整夜,敲锣打鼓,守着堤埝。开始听见了隆隆的声音,后来才知道是日本人占了保定。大水也阻拦不住那些失去家乡逃难的人们,像蝗虫一样,一扑面子过来了。

    子午镇的人们,每天吃过饭就站在堤埝上看这个。……

    “看,飞艇,三架,五架!”

    他们像看见稀罕物件一样,屋里的跑到院里来,院里的上到房顶上去。小孩子们成群结队的在堤埝上跑着……

    逃难的女人回过头来说:“乡亲们,不要看了,快躲躲吧,那是日本人的飞机,要扔炸弹呢!”

    没有人听她,有些妇女,还大声喊叫她们的姐妹们,快放下针线出来看:“快些,快些,要不就过去了!”

    飞机没有过去,在她们的头顶仄着翅膀,转着圈子……

    ……

    轰!轰!飞机扫射着,丢了几个炸弹,人们才乱跑乱钻起来,两个人炸死在堤埝上,一头骡子炸飞了。

    飞机沿着河口扫射,那里正有一船难民过河。河水很大,流的又急,船上一乱,摆渡整个翻到水里去。大人孩子在涌来涌去的大浪头中间,浮起来又淹没下去,一片喊救人的声音。

    日本人的飞机扫射着,轰炸着,河里的水带着血色飞溅起来。

    ……①

    侵略者就这样把战争推进到孙犁的家乡,推进到滹沱河沿岸。这时,人民看到的是:“国民党的军队放下河南岸的防御工事,往南逃,县政府也雇了许多辆大车往南逃。有一天,郎仁渡口,有一个国民党官员过河,在船上打着一柄洋伞,敌机当成军事目标,滥加轰炸扫射。敌机走后,人们拾到很多像蔓菁粗的子弹头和更粗一些的空弹壳。”①这年冬天,冀中平原动荡起来了,几乎每个夜晚,都可以听到乱枪的声音,有绑票的,也有自卫的,有时竟如年关的鞭炮。有一天夜里,东辽城村的村长被人用撅枪打死在东街土地庙附近。孙犁不记得这村长是民选还是委派,只记得他家是富农,正房里悬挂着县长的奖状,小个子,黑脸,略麻,冬天有一件那时乡下人很少有的羊皮袄,在街上走路时总喜欢提起皮袄右面开襟的地方,步子也迈得细碎些,他觉得这样才势派。他是深夜从一个相好的寡妇家里出来遭打的,被打死的还有送他回家的寡妇的儿子,不料这一次村长竟没死,第二天一早他又活过来。他死在第二次:1938年日军占领县城,地方又大乱,他在夜里被绑架到村外,割去阳具,大卸八块。

    有一些绿林式的人物也乘机而起,他们扯起“抗日”旗号,有时却扰民。性情粗野、桀骜不驯、能双手打枪的高顺成就是这样一个人物。他是任丘县人,“七七”事变前已有百余人的武装,活动在文安、新镇和白洋淀一带,事变后他拉起的部队曾奉命到安平县整训、驻防,终因抗拒党的改造和图谋不轨被击毙①。《风云初记》中描写的反复无常、性情蛮悍的“大贼”高疤,就有这个人的影子。

    在国民党军政机关一味南逃的颓败情势下,有一支英姿勃勃的小部队却回师北上,这就是由团长吕正操(他出生于1905年,当时刚三十岁出头)率领的原东北军的六九一团。这个团队随国民党的五十三军退至大清河一带,就伺机摆脱了主力部队的辖制,单独北上。他们在石家庄东南的梅花镇打了一次胜仗后,迅速向东北方向挺进,至晋县的小樵镇,经过讨论,甩掉了五十三军的番号,改称人民自卫军,“采用长方形臂章,白底,蓝边,上面为人民自卫军五个蓝字,中间是一颗红星。并约法三章,严明纪律,不准扰民,官兵平等。”随后,人民自卫军继续北上,渡过滹沱河,进驻深泽县城。“在日军大举进攻,到处奸淫烧杀,国民党官兵溃逃,沿路抢劫骚扰,冀中人民陷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时候,突然出现一支戴有红星的抗日队伍,立刻鼓舞了渴望共产党领导抗日的广大人民群众。”②

    吕正操曾任张学良的副官、秘书,西安事变后加入中国共产党,这次北上抗日,就是贯彻了北方局“留在敌后找地方党,开展抗日游击战争”的指示。事变的发展完全证实了北方局的预想:冀中抗日根据地很快建立起来了。

    关于这段历史,《风云初记》作了极其真实的描述:这些日子,冀中平原的形势,紧张起来。日本人顺利的爬过黄河以后,感觉到有一种力量,在它的脚踝上,狠狠插上一刀,并且割向它的心腹。起先,它没把吕正操这个名字放在眼里。这个年轻的团长,在整个国民党军队溃退南逃的时候,在大清河岸,抗命反击了日本帝国主义。这场挺身反抗的战争,扫除了在军民之间广泛流行的恐日情绪。部队损失了一半,青年将领并没有失望,他和地方上共产党组织的武装结合起来,在平原上坚定的站住,建立了一个光荣的根据地。当日本人明了吕正操竟是一个共产党的时候,才深深恐慌起来,它布置向冀中平原进攻,沿平汉线增加了部署,在北线,进占了河间,威胁着高阳。

    ……①

    在“九·一八”事变之后,华北人民就感受到了日本侵略者的威胁。现在,威胁已经变成现实,变成了惨无人道的烧杀抢掠。在强敌压境之际,人民一度苦于没有党的领导;现在有了党的领导,他们蓄之已久的抗日热情,便火山一样地爆发了。

    这是他们进行的一场最自觉的战争:“当时,一个老太太喂着一只心爱的母鸡,她就会想到:如果儿子不去打仗,不只她自己活不成,她手里的这只母鸡也活不成。一个小男孩放牧着一只小山羊,他也会想到:如果父亲不去打仗,不只他自己不能活,他牵着的这只小山羊也不能活。”①认真说,在冀中平原,就是鸡,也学会了和侵略者作斗争。孙犁描写过这样一只鸡:由于敌人的不断骚扰,它已经习惯在树上睡觉、栖息。有一天,一个日本兵发现了它,便举枪瞄准。鸡见状哇的一声飞起来,跳墙过院,直飞村外。日本兵紧追不舍,见鸡钻进一个大苇垛……这一次,他们在苇垛里遇到一个藏在那里的女孩子,挨了手榴弹。最后,侵略者用机枪归射苇垛,引起漫天大火。结果,不但女孩子(还有她的两个女伴)穿过苇垛向淀里安全转移,那鸡也从垛里钻出来,逃向茫茫的苇海了②。

    总之,平原的动荡导致了一次火山爆发、一次真正的人民战争:

    1937年冬季,冀中平原是大风起兮,人民是揭竿而起。农民的爱国家、爱民族的观念,是非常强烈的。在敌人铁蹄压境的时候,他们迫切要求执干戈以卫社稷。……③

    孙犁也在这个大时代的推动下,走向了抗日战场。

    本来,当国民党政权南逃之际,孙犁也每天站在村北的大堤上,望着茫茫的河水和逃难的人流,以及“国军”的散兵游勇,感慨不已。“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东北是①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出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他的眼前是滹沱河水,其中也流着逃难人群的血和泪;但是,难道这半壁河山,就这样丢去了吗?

    他剪去长发,农民打扮,也想南下;但苦无路费和去处。这时,从同口捎回来的服装,寄放在安国父亲所在的店铺里,被乱兵抢去,更增加了他的烦恼——不是为那几件衣服,是为破碎的国土和混乱的世界。

    报国的时候终于来了。1937年冬季,他接到侯士珍一封信,是由安平县抗日政府转来的。这时,侯士珍公开了他的共产党员的身分,他在同口、冯村一带,和孟庆山组织抗日游击队,后称河北游击军。孟庆山是蠡县人,1931年参加过宁都暴动,经过长征到达延安,“七七”事变时,他正在抗大学习,受党中央派遣,回冀中开展敌后抗日工作②,是冀中抗战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风云初记》里对他做了细致、生动的描绘。

    河北游击军成立以后,孟庆山任司令员,侯士珍是政治部主任。侯士珍的信,邀请孙犁到滹沱河北岸的肃宁看看,那里驻有抗日军队。孙犁于次日即整装——那不过是穿上一件灰色棉袍——赴安平县城,家里不放心,令堂弟陪去。在县城,见到县政指导员李子寿,转达司令部电话:让随杨队长队伍前去。这是新收编的一支队伍,杨队长土匪出身,队伍也不整饬,长袍、袖手、无枪者很多,一路上散漫无章,安平距肃宁只有七十华里,孙犁骑马,至晚才到。司令部有令:杨的队伍暂住城外。孙犁只身进城,至城门被岗兵用刺刀格拒,这种战时情景,给了他一种异样的感觉。经联系,先见到政治部宣传科的刘科长,很晚才见到他的老同学侯士珍。

    肃宁城内大街,灯火明亮,人行如织;抗日队伍歌声四起,威武雄壮;饭铺酒馆也都家家客满,锅勺相击、借酒行令之声,不绝于耳。显然,在这个有抗日战士驻防的县城内,人们获得了一种安全感;他们尽情而大方地享受着这种安全感,虽然人人都明白,一场更残酷的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了。

    侯士珍同爱人带着孩子茜茜,住在一家地主的很深的宅院里,身边放着上好了子弹的盒子枪。第二天,他对孙犁说:“这里太乱,你不习惯。”他便托吕正操的阎参谋长,带孙犁乘卡车去安国县。那天风大,他又取来一件旧羊皮军大衣,送给孙犁路上御寒。到了安国,又见到阎素、陈乔、李之琏等过去的同学、同事,他们都在吕正操的政治部工作,有的还住在孙犁父亲所在的店铺里。朋友们见面,自然很高兴。不安的倒是孙犁的父亲,他看见儿子披了一件军大衣,还以为他投了八路军呢。

    随后,孙犁同父亲回到东辽城,在人心惶惶中度过了一个春节。1938年初春,人民自卫军司令部移驻安平县黄城一带,那里正是孙犁的岳家。就在这时,“李之琏,陈乔到家来访,并作动员”①。这样,孙犁就在这年春季正式参加了抗日工作。他仍然穿着那件灰色棉袍,频繁地往返于东辽城和安平县城之间,从事抗日宣传方面的工作。

    他首先在家里编写了《民族革命战争与戏剧》这本小书,由政治部作为文件油印发行。令人感兴趣的是,在多年的历史动乱中,居然保留了一个复制本,使人们得以亲睹它的“战时风采”:

    前奏。

    上篇:一、民族解放战争与艺术武器;二、戏剧的特殊性;

    三、中国劳动民众接近的戏剧;四、我们的口号。

    下篇:一、怎样组织剧团;二、怎样产生剧本;

    三、怎样演出。

    接着,他又选编了一本题名《海燕之歌》的诗集,收中外进步诗人的作品,在安平铅印出版。因为当时人力、物力都很匮乏,主事者还受到刚上任的冀中区党委书记黄敬的批评,以为这并非当务之急。不过,这本有着紫红色封面的厚厚的诗集,连同因为印刷技术问题留在封面上的一个螺丝钉头的花纹,毕竟给抗战的文化工作壮了行色,留下了纪念。

    后来,政治部宣传科介绍他去找路一。路一住在邻近的侯町村,正在组织一个编辑室,很需要他这样的人去工作。孙犁这样记下了他和路一见面的情况:“初见面,给我的印象太严肃了:他坐在一张太师椅上,冬天的军装外面,套了一件那时乡下人很少见到的风雨衣,腰系皮带,斜佩一把大盒子枪,加上他那黑而峻厉的面孔,颇使我望而生畏。”①在后来他和路一相处的日子里,他们很熟很要好,他知道路是很热情爽快的人。

    在编印《海燕之歌》的同时,孙犁写了《现实主义文学论》,发表在《红星》杂志(路一主编)第一期上。“这谈不上是我的著作,可以说是我那些年,学习社会科学和革命文学理论的读书笔记”②。在这之前,他在子文镇街头上认识了王林。王林是那时冀中地区资历较深的作家,他生于1909年,衡水县人,30年代在青岛大学外文系读书时任该校地下党支部书记,还是黄敬的入党介绍人。后逃亡上海,加入了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孙犁在《大公报》副刊上,曾经读过他的作品。现在,王林读到了孙犁的《现实主义文学论》,因其中引文太多了,他对孙犁说:“你怎么把我读过的一些重要文章,都摘进去了?”在孙犁听来,这是“客气地讽刺”,但当时适值抗战军兴,共举大业,同志关系,融洽无间,并不以为这有什么不好的意思,做为主编的好大喜功、不拘小节的路一,还对经他手发表的这篇洋洋万言的宏文,非常满意,他把孙犁誉为“冀中的吉尔波丁”(按:吉尔波丁是苏联文学批评家,参加过国内战争,曾任联共(布)中央文学处处长),一再对人说:“我们冀中真有人才呀!”

    不久,孙犁又在《冀中导报》上发表了《鲁迅论》,占了这张区党委机关报的一个版面。

    对于这些文章,孙犁自己的看法是:“虽然没有什么个人的独特见解,但行文叙事之间,有一股现在想来是难得再有的热情和泼辣之力。”“青年时写文章,好立大题目,摆大架子,气宇轩昂,自有他好的一方面,但也有名不副实的一方面。后来逐渐知道扎实、委婉,但热力也有所消失。”①历史的发展非常合乎逻辑:冀中平原的“大风起兮”刮出了一支抗日的武装队伍,也刮出了一支抗日的文学队伍——孙犁是这支队伍中的一员。

    高呼“典型”——在抗战学院

    1938年春天,除了用笔参加抗战,孙犁还做过短时间的实际工作。那时冀中区成立了一个统一战线的组织——人民武装自卫会,史立德任主任,他任宣传部长。会后,他和几个人到蠡县、高阳、河间去组织分会,和这些县的新任县政指导员打了一段交道。后来这个组织为抗联代替,他就到新建立的抗战学院去教书了。

    抗战学院设在深县,是为吸收和培养抗日的知识分子队伍,经北方局批准而开办的,由杨秀峰任院长。杨秀峰是北平师范大学教授、教育界名流,又是有着国民党身分的秘密共产党员,由他任院长,有利于开展工作和团结、影响更多的抗日知识青年。学院分民运院、军政院两部分,前者设在深县第十中学,后者设在深县城里一家地主的宅院里。两院均于7月招生,8月初开学,报考者除冀中知识青年外,还有平津流亡学生。学员入学年龄不加限制,有十二三岁的,也有三四十岁的;有大学生、中学生,也有小学生;还有少数农民和个别士绅。总之,只要识字和要求抗日,就可以应考。学院过的是军事化生活,常常夜间紧急集合、参加演习。刚入学时,有的男学员穿长衫、女学员穿旗袍或短裙,后来一律灰军装、打裹腿。伙食方面,每人每天五分钱菜金,一斤半小米。学员们用北伐战歌“打倒列强”的调子,唱着自己编的顺口溜:“小米干饭,小米干饭,辣椒萝卜白菜,辣椒萝卜白菜,吃个饱,吃个饱。”学院共办了两期,每期三个月,为抗战输送了一支干部队伍①。

    孙犁是在抗战学院创办之初就到这里教书的。第一期,在民运院教抗战文艺;第二期,在军政院教中国近代革命史。下面是他的回忆:

    民运院差不多网罗了冀中平原上大大小小的知识分子,从高小生到大学教授……教员都称为“教官”。在操场,搭了一个大席棚,可容五百人。横排一条条杉木,就是学生的座位。中间树立一面小黑板,我就站在那里讲课。这样大的场面,我要大声喊叫,而一堂课是三个小时。我没有讲义,每次上课前,写一个简单的提纲。每周讲两次。三个月的时间,我主要讲了:抗战文艺的理论与实际、文学概论和文艺思潮、革命文艺作品介绍,着重讲了现实主义的创作方法。

    不管我怎样想把文艺和抗战联系起来,这些文艺理论上的东西,无论如何,还是和操场上的实弹射击,冲锋刺杀,投手榴弹,很不相称。①他和教哲学的王晓楼住在一间屋子里。王晓楼是深泽人,除了他本人参加抗战工作,他把他的弟弟、侄子、侄女也都送来参加了宣传队(即火线剧社),是吕正操在他的回忆录中表彰的全家参加革命的“大家庭”之一:……王珂最小,只有十一岁,他的姐姐王瑜,也只十四五岁。这些少年男女,非常天真活泼。你要问他们:“你们为什么要参加人民自卫军?”他们会回答:“打日本鬼子呗!”又问:“为什么要打日本鬼子?”他们就抢着说:“鬼子想灭亡我们中国,我们不愿当亡国奴。”再问:“你们会干什么?”“会唱歌,会贴标语,会宣传抗日……”“会跳舞演戏吗?”“这个不会,有人教,能学会。”……果然,他们什么都学会了。由王瑜主演的《放下你的鞭子》,演得观众声泪俱下,“打回东北去!”“收复一切失地!”……口号声响彻全场。王瑜每次唱“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她自己就且泣且唱,感动得观众也和着泪水应唱。“这就是艺术,这就是政治,艺术和政治高度结合在一起了。”①现在,他们教哲学的伯伯,也感到了孙犁碰到的那个问题:如何使教课内容和抗战联系起来?看来,还是这些孩子们取得了成功!

    自然,这都是一些亲切的回忆。在抗战中,他们各自从事着自己神圣的事业,谁也没有失败。孙犁和他的同屋教了三个月的书以后,和学员们相处得十分融洽,学员送了王晓楼一个代号:“矛盾”,送给孙犁的是“典型”。因为他们上课,常讲这两个名词。深县驻军首长,送给王晓楼一匹又矮又小的青马,有一天,他约孙犁去秋天的郊外武马。他先跑了一趟,然后叫孙犁骑上去。“马固然跑的不是样子,我这个骑士,也实在不行,总是坐不稳,惹得围观的男女学生拍手大笑,高呼‘典型’。”②

    根据当年老战友的回忆,他在抗战学院的讲课,还是很受学员欢迎的。笔者不止一次听到过他的相当宏亮的谈话声音,他很随便地做过这样的介绍:“当年在抗战学院讲课,面对几百人,没有扩音器,一讲就是好几个小时,全是喊,练出来了。”没有热情或激情的支持,没有听众的自觉配合,是很难一连喊上几个小时的。所以,老战友的回忆是信的。

    在抗战学院教书时,他还为火线剧社编写过一个话剧——《鹰燕记》,描写了青年知识分子对抗战的认识转变过程①,可惜剧本已经佚失。但杨秀峰院长委托他写的抗战学院的校歌歌词,却靠人们的回忆保存下来了。“这首校歌,每天朝会时师生们要唱,剧团每次演出时也都要演唱,它像一团火焰,燃烧着学生们的热血,像一把火炬,照亮学生们前进的方向。”②

    歌词真挚朴素地表达了一个时代的声音:同学们,

    莫忘记那火热的战场就在前方。

    我们的弟兄们,正和敌人拚,奋勇不顾身。

    记起那,大好的河山,被敌人强占,烧毁的房屋,荒芜的田园;记起那,曾被鞭打的双肩,曾被奸污的衣衫。

    前方在战斗,家乡在期望,我们要加紧学习,努力锻炼,把刀枪擦亮,叫智慧放光。

    我们要在烈火里成长,要掀起复仇的巨浪!

    我们要在烈火里成长,要掀起复仇的巨浪!

    歌词保留下来,孙犁一点儿也没有想到。他在1978年写的文章中,还这样说:“杨院长叫我给学院写一个校歌歌词,我应命了,由一位音乐教官谱曲。现在是连歌词也忘记了,经过时间的考验,词和曲都没有生命力。”①这首题名《冀中抗战学院校歌》的歌词,收入《孙犁文集》第五卷时,篇末署的日期是1938年8月,如此,它是和学院同时诞生的。

    抗战学院是当时冀中规模最大、人数最多的革命学府,《风云初记》中的男女主人公芒种和春儿(他们都是冀中土生土长的青年农民),都曾在这里学习、训练,而其中的张教官,则或多或少地反映着作者的面影。

    在抗战学院开学一个多月以后,即1938年9月下旬,国民党河北省政府“主席”鹿钟麟和河北民军“总指挥”张荫梧来到学院“视察”。实际上,这一文一武的“主席”和“总指挥”,早在一年多以前炮声一响,就逃到黄河以南去了。不过,为了团结抗日,学院还是组织了欢迎大会。会上,张荫梧厚着脸皮丑表功,还批评学员高呼抗日口号是搞形式主义,学员们摆出事实,把他驳斥得面红耳赤、狼狈不堪。当他要求把“抗战到底”四个字擦掉时,杨秀峰义正词严地指出:不能擦掉这四个字,这是顶要紧的字,假如你们不是来抗战,或者是抗战不到底,大家就不要淋着雨来欢迎你们了①。关于鹿钟麟、张荫梧“视察”的情节,《风云初记》第三十九章有很详细的描写,但把欢迎大会搬到县政府门前,变成了群众大会;学员和张荫梧的辩论,变成了群众和他的直接交锋;杨秀峰驳斥张荫梧的话,由中的一个重要人物——高翔来代替了。现在,让我们欣赏一下中描写的这个场面:鹿钟麟讲完,是张荫梧讲。这个总指挥,用一路太极拳的姿势,走到台边上。他一张嘴,就用唱二花脸的口音,教训起老百姓来,手指着县政府的影壁墙说:

    “谁出的主意?带那么个尾巴干什么?添那么些个扯鸡巴带蛋的零碎儿有什么用?”

    “什么尾巴?”台下的群众问。

    “那个标语!”张荫梧大声喊叫,“欢迎鹿主席——这就够了,这就是一句完整的话。干什么还加上‘抗战到底’四个字!”

    “你们不抗战到底呀?”群众在台下说……“混账!”张荫梧喊,“在我面前,没你们讲话的权利!”

    “你八个混账!”群众也喊叫起来,“我们认识你!”

    “把‘抗战到底’四个字儿给我擦掉!”张荫梧扭着粗红的脖子退到后边去。

    高翔到台边上来,他说:“我们不能擦掉这四个字。这是四个顶要紧的字,假如你们不是来抗战,或者是抗战不到底,我们这些老百姓,就不要淋着雨赶来欢迎你们了!”“对呀!”台下的群众一齐鼓掌叫好。

    张荫梧显然看见了冀中人民组织起来进行抗日的空前壮举,但是,惯会吹牛的他,却在日记里吹嘘起自己来:“此次北上,以省府之名为号召,以河北民军之武力为后盾,振臂一呼万山皆应,犹水之就下,沛然弗能御之也。”①1938年10月武汉失守以后,日军将进攻重点转向各抗日根据地。这年腊月,敌人从四面蚕食冀中,形势日趋严峻。不久,敌人占领县城,第二期学员提前结业,分散活动,孙犁也准备过游击生活了。

    游击生活

    孙犁刚到抗战学院教书的时候,因为参加工作不久,家庭观念还很深,加以民运院所在的深县旧州离家不远,附近很多县城也驻有抗日武装,路上安全,所以有时骑车回家看看。

    1939年2月初,抗战学院全体师生在饶阳、安平边界集合,准备化整为零,分散工作。为了准备打游击,孙犁回到家来,打点衣物。这时他才知道,村子里驻有队伍。

    次日上午,一群学院的男女学员到孙犁家里看望,他又获悉,这些学员是来慰问一二○师的。这很使他喜出望外,因为这是他向往已久的英雄队伍。而且,更令他惊喜不已的是,师部就驻在村里,贺龙将军住在村子的西头。

    “我能跟你们去看看吗?”当他听到这一切之后,高兴得跳了起来。

    “可以。”带队的男同学回答自己的教官,“回头参谋长给我们报告目前形势,你一同去听听吧。”

    参谋长是周士第,住在孙犁三祖父家里。他住的是两间土坯盖的南房,破旧、阴暗,是过年时供奉家谱的地方。现在,悬挂家谱的那面墙上,挂的是一张很大的军用地图;参谋长穿一身灰色棉军装,站在地图旁边讲解着敌人的企图和我军的对策,显得十分英俊从容。孙犁的学生向他介绍了自己的教官,他高兴地说:“啊,你是搞文艺的呀,好极了,我们这里有两位作家同志呢,我请他们来你们见见。”

    这两位作家原来就是何其芳和沙汀。他们随军出征,也都身着灰布军装,风尘仆仆。孙犁固然读过他们的作品,因为素不相识,彼此谈话很少。两位作家似乎也都拘谨,而且显得劳累,需要休息,好继续行军,参谋长就请他们回去了。这给孙犁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这些将军们,对文艺工作很重视,对从事这种工作的人,是非常喜欢和爱护的。……他请两位作家来和我们相见,不仅因为我们是同行,在参谋长的心中,对于他的部队中有这样两个文艺战士,一定感到非常满意。他把两位请出来,就像出示什么珍藏的艺术品一样,随后就又赶快收进去了。”①游击生活开始以后,孙犁带了一个流动剧团,到乡下演出。他们现编现演,剧情就是身边的生活事变,常常才挂上幕布,因有敌情又拆下来到别村去演。演员着戏装化妆转移,是常有的事。这个剧团活动时间不长,但它的基本演员,很多人在建国后成了名演员。

    在敌人占领深县县城以后,孙犁和他带的剧团编入冀中区直属队。他当了一两天车子队长后,终因夜间骑车不便,又把车子坚壁起来,开始了真正的步行游击生活。每天,白天进村隐蔽,黄昏集合出发,从十里、五十里、百里,直至最多可走一百四十里。有时是坦途,有时是结有薄冰的河滩。走在队伍中间的人,说不清队伍有多长,在黑夜里,他们只认准前边同伴绑在背包后面的白色标记和十字路口的白色路标。行军中不许抽烟和咳嗽;为了掩护子弟兵的行动,冀中群众几天里自动把狗全部打死。这样,这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长的队伍,在进行如此巨大的夜间转移的时候,除了在大地上留下的“踏,踏”的脚步声,什么声音也没有。孙犁用这样的文字,记录了这段生活:我们与敌人周旋在这初冬的、四野肃杀的、广漠无边的平原之上,而带领我们前进、指挥我们战斗的,是举世闻名、传奇式的英雄贺龙同志。他曾为国家立下汗马功劳,我们对他向往已久。我刚进入革命行列,就能得到他的领导,感到这是我终生的光荣。所以,我在《风云初记》一书中,那样热诚地向他歌颂。①

    现在,我们就把《风云初记》里的这段文字,也抄在这里:

    ……她们在村东头一家贫农的北屋里见到了贺龙将军。突然见到他,她只顾得浑身打量,好像在这位将军身上,每一个地方都带着红军时代的灿烂的传说,都是那些出奇制胜的英雄故事。

    将军很是和蔼可亲。向她们致谢以后,他首先关心的是她们身体的健康。问到学校里的伙食,问到她们除去军事科目,平时还有什么运动?

    ……

    乡亲们偷偷地问春儿:她会见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大司令?春儿保守军事秘密,只是笑着说:这是一位很有名的人物,一位很能打胜仗的将军。乡亲们虽然闹不清将军到底是谁,可是他们知道:这一准是真正老牌的八路过来了。

    一开始就是紧张的行军。春儿还没经历过这样的行军,行军是从每天黄昏开始……

    深夜里,春儿看见过那骑在马上的将军。他们有时停在村庄的边缘,从马上跳下来,掩遮着一个微小的光亮,察看地图和指示向导……有时他们闪在一旁,让队伍通过,轻声安慰和鼓励着每一个人。

    到了宿营地点,战士们都睡下的时候,他们又研究敌情,决定行程。①

    这里写的行军生活,正是孙犁经历的那次行军生活。“这次行军,对于冀中区全体军民,都是一次大练兵,教给我们在敌人后方和敌人作战的方法。特别是对冀中年轻的子弟兵,是一种难得的宝贵的言传身教。”②孙犁说过,抗战期间他练出了两个本领:一是面对几百人,不用扩音器,大声讲课的本领;一是徒步行军的本领。“在八年抗日战争和以后的解放战争期间,因为职务和级别,我始终也没有机会得到一匹马。我也不羡慕骑马的人,在不能称为千山万水,也有千水百山的征途上,我练出了两条腿走路的功夫,多么黑的天,多么崎岖的路,我也很少跌跤。”③这是真的,就是在他的晚年,只要看看那双有力的长腿支撑着的瘦而结实的腰板,仍然给人一种硬朗的感觉。记得是70年代末,他对笔者说,他每天早晨还要在多伦道216号大院里跑跑步。那当然是慢跑,“所谓跑,就是使身体颤起来。”他说。但是,只要能使身体“颤”

    起来,那也就是跑的动作了。而那时,他已年近七旬。

    且说他在抗战初期的游击生活吧。前面提过,他不是当了一两天的车子队长吗?这个队长,是冀中抗联主任史立德指定的。“他的委任,并非因为我德才资都高人一筹,而是因为我站在这一队人的前头,他临时看见了我。”①是否如此,且不管吧,因为我们还记得,在1938年春冀中区人民武装自卫会成立时(吕正操亲自主持了成立大会),是史立德任主任,他任宣传部长。从宣传部长到车子队长,虽不算升迁,也是理所当然。

    总之,他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了。他的夜晚骑车技术,实在不很高明,常常摔跤,以致引起后面部属的“抗议”;而他对自己部属的评价,也确实不高,但终归还是谅解了:说实在的,这个抗联属下的自行车中队,是一群乌合之众。他们都是些新参加的青年学生,他们顺应潮流,从娇生惯养的家里出来,原想以后有个比较好的出路。出来不多两天,就遇到了敌人的大进攻,大扫荡,他们思家心切,方寸已乱。这是我当时对我所率领的这支部队的基本估计,并非因为他们不服从或不尊重我的领导。②随后,孙犁和另一位姓陈的同志奉命去深县南部一带工作。一天清早,他们离开了大队。战争的气氛笼罩着初冬的田野,四周寂无一人,恐怖而荒凉。他们一面骑车前进,一面注意着有没有敌情。他们都是安平县人,路过县境时谁也没有想到回家看看。天快黑时进入深县境内,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到大陈村老陈的二弟陈国栋家里吃饭住宿。孙犁见过这个在村里教武术的愣小伙子,常跟人打架斗殴,但在大节方面是不会有问题的。

    他们进入大陈村时,天已经完全黑下来。村子很大,却遇不到一个人。在一个大梢门前面,他们刚敲了两下门,就听见几个人上了房:

    “什么人?”房上的人问,同时听到拉枪栓的声音。“我们找陈国栋。我是他的大哥。”

    房上的人嘀咕了几句,回答:“没有!”

    紧接着就是一枪——幸好是朝天打的。

    孙犁和老陈踉跄登上车子,弯腰逃去,听到房上说:“送送他们!”

    随着一阵排枪,子弹从他们头顶上方“丝丝”飞过。他们一口气骑到村南野外大道上,两旁都是荆子地,孙犁倒在里面了。

    抗战胜利后,孙犁见到陈国栋,问他:“那次在大陈村,你在房上吗?”

    “在!”斩钉截铁般地回答。

    “在,你为什么不让我们进去?”

    “黑灯瞎火,我知道你们是什么人?”

    “你哥哥的声音,你也听不出来吗?”

    “兵慌马乱,听不出来。”

    “唉!”孙犁苦笑了一下,“你和我们演了一出古城会!”抗战爆发后,这是他遇到的第一次惊心动魄的“战斗”。

    阜平纪事

    “古城会”以后,他们连夜往深南赶,天亮时在一个村庄前面遇到了八路军哨兵,找到了他们所要去的一分区,会见了一分区司令员和政委以及深县县长。县长交给他们一台收音机,叫他们每天收听和油印一些新闻。从此,他们就驮着这台收音机打游击,夜晚在老乡的土炕上工作。有时抄完新闻,老陈睡下,孙犁喜欢调低声音,收听一段京戏。这时老陈总要劝诫他“节用电池”。其实,那时我方还没有电台,收听到的国民党电台播出的消息,参考价值不大。孙犁明白,上级交给的这台收音机,不过是叫他们负责保管,不一定为了收、编新闻。

    在深南隐蔽了一段时间,冀中区的形势越来越紧张。《〈善閛纪年〉摘抄》里过这样一段话:“曾冒险回家,人扫荡我村刚刚走,我先在店子头表姐家稍停留,夜晚到家睡下,又闻枪声,乃同妻子到一堂伯家躲避。这一夜,本村孙山源被绑出枪毙,孙为前县教育局长,随张荫梧南逃,近又北来活动。”①总之,冀中区的形势变得严酷起来了,1939年春天,他和老陈奉命越过平汉路,到路西的山地去工作。

    此举是王林来深县传达的黄敬的命令。去路西之前,除开了组织介绍信,王林又以某地委书记的名义,给黄敬写了一封私函,详细说明孙犁在冀中区工作的情况,言词间颇带赞扬、推重之意。孙犁那时还没入党,迂挚地认为,“既是抗日工作,人人有份,何必做私人介绍?又没有盖章,是否合适?”②在路上,他把信扔了。

    夜晚过路时,遇上了大雨,雨中爬了一夜的山。妻子亲手缝制的平原人家的布鞋底,穿了两个大洞。过路后,见到育德中学的同学刘炳彦,他比孙犁低一个年级,原来也是文学爱好者,战争改变了他的道路,他拿起枪来,成了一名骁勇善战的团长。现在,他送了孙犁一支银白色的手枪。

    到了晋察冀边区机关所在地的阜平,负责组织工作的刘仁,骑马来到他们的驻地。经过分别谈话,老陈很快有了工作,而他却住在招待所,迟迟不得分配。他每天爬上山头,东迎朝霞,西送落日,很有些惆怅之感。后来黄敬从冀中区来到路西,刘仁问明情况,才分他到晋察冀通讯社工作。从此,他明白了介绍信的重要性,“参加革命工作,并非像上说的,一进来,就大碗酒、大块肉,论套穿衣服,论秤分金银,还有组织审查这一道手续。”③孙犁看到,党的领导部门非常重视新闻报道工作。抗战开始不久,各根据地就办起报纸,成立了通讯社。晋察冀通讯社是1938年冬季成立的,各分区成立了分社,各县、区宣传部门,设有通讯干事。

    晋察冀通讯社驻阜平城南庄,主任刘平,身材不高,好抽烟斗,温文尔雅,能写当时胡风体的文艺论文,据说刚从北平出狱不久。孙犁分在通讯指导科,科长姓罗,宁波人,学生出身,后从抗大毕业,孙犁对他的印象,却极其不佳:此人带有很大的洋场恶少成分,为人专横跋扈,记得一些革命和文艺的时髦名词,好给人戴大帽子。

    记得在边区记者协会成立时,我忘记说了一句什么话,他就说是周作人的理论。这种形左实右的人,在那时还真遇到不少,因为都是青年人,我置之不理。

    ……他平时对我还算客气,这一是因为我年事较长,不与人争;二是因为我到社不久,就写了一本小册子,得到铅印,自己作品,封面上却写上集体创作,他以为我还算虚心,有可取之处。那时,因为伙食油水少,这位科长尤其嘴馋,我们在业余之暇,常到村外小河芦苇深处,掏些小沙鱼,回来用茶缸煮煮吃……每次掏鱼,他都是站在干岸上,很少下水,而且不断指少划脚,嘴里不三不四,使人生厌,兴趣索然。①

    孙犁和他同睡老乡家一条乌黑发亮的土炕,不但没有枕、褥,连一张炕席也没有。孙犁常失眠,有时半夜趁着月光,看见他也睁大两眼,想着心事。原来他正在和社里一位胖胖的女同志偷谈恋爱。后来他们终于结婚,一同调去平北游击区工作。在一个星期六,他骑马去接妻子,路上与敌遭遇,中弹牺牲。听到他的死讯,孙犁深为惋惜。

    孙犁在通讯指导科的工作,是每天给各地通讯员写信、联系,写信多时可达七、八十封。他并且很快编写出一本小册子,题为《论通讯员及通讯写作诸问题》,即上面讲到的那本署名“集体创作”的书。可惜后来此书失存。

    孙犁清楚地记得,在那些年代,“我们培养出大最的优秀的通讯员和记者,也牺牲了很多年华正茂、奋发有为的同志。在通讯员中间,并出现了不少诗人、作家,出现了不少新闻工作的骨干。”他说:在这一时期,四方多难,大业始创,我们的党,在制定每一项政策时,都是非常谨慎的。政策是很鲜明实际的,与群众的意愿是完全一致的。每一名记者,都时时刻刻生活在群众之间,为群众工作;群众也时时刻刻关心他,帮助他,保护他,向他倾诉心曲。因此,在这一时期,新闻也好,通讯也好,特写也好,都不存在什么虚构的问题,其中更没有谎言。

    战争年代的通讯,可以说是马上打天下的通讯。

    是战斗的,真实的,朴素的,可以取信当世,并可传之子孙的。①

    孙犁也当过记者,但是,却不很成功。

    在分到晋察冀通讯社的这年冬季,他到雁北进行了一次采访。这时机关已转移到平阳附近的三将台——一个处于高山坡上、面临一条河滩的十几户人家的村子。他从这里动身,同行者还有董、夏两位。夏似乎是党员,社长虽未说明由他负责,孙犁揣情度势,认为他在三人之中更被信任。雁门关以北统称雁北地区,那里冰天雪地,春风不度,大雁也不往那儿飞。出发时,他们每人发了一套短小而不可体的中式土布棉装,特别是孙犁,因为个子高,穿上这套棉袄裤,手腕和脚腕,都有很大部位暴露着。另有一顶毡帽,形似未充气的皮球,剪开一半,翻过来却可以护耳。此外,腰间缠上一根布带,——这样一来,上装更有捉襟见肘之虞,但可以更有效地抵御雁北的风寒。何况,和当地农民比较,这已经是很优越的装束了。

    去雁北的路很难走,他们又多走僻路,爬山涉水不用说,有时还要从只有走兽才能攀援、穿过的山峰中,相互提拉而过。这样走了几天,终于到了雁北行署所在地。行署所辖范围,主要是应县、繁峙一带。行署主任王斐然,正是孙犁在育德中学时的图书管理员,他是大革命失败后到育德任职的,那时他整天穿一件不很干净的蓝布长衫,行路、举止显得蹒跚而潦倒。现在可是意气风发、一改旧观了。

    这时王震的部队正在雁北活动,他和老茧做了一些日子的随军记者。孙犁跟随一个团活动,团政治部主任,每餐都把饭盒里的菜分一些给孙犁。那些年,他经常遇到这样年轻好客的指挥员。一次部队集合,山下朔风呼啸,老董把自己穿的日本黄呢军大衣脱下,让孙犁穿上,这件事也使他感到了战斗伙伴的关怀和温暖。

    敌人很重视雁北,屡次“扫荡”。当敌人故伎重演时,孙犁回到行署,他有些依赖思想,就跟着行署主任转移。一天来到某村,正要吃炖羊肉,还没烧熟,已从窗口里看见山头上下来日本兵。他们放下碗筷,往后山疾跑,下山后就是一条结了薄冰的河,王斐然穿着羊皮袍子,他穿着棉裤,硬郯过去。

    过了河,半截身子都是水,随即结冰,盔甲似的哗哗响着,行走十分不便。

    他发起高烧,王斐然找来担架。夜晚,爬上一处高山,将他放在一家无人住的农舍外屋。高烧中,他断续听到地委书记和行署主任的谈话声音。书记要求高度疏散,问主任还带着什么人。回答说有一名记者。

    “记者为什么不到前方去?”

    “他病了。”

    以后,王斐然虽然也有烦言,孙犁还是很感念他,因为在紧急关头,得到了他的照顾。“不然,战争年代,在那样人地两生的荒凉之地,加上饥寒疾病,我一个人活动,很可能遇到危险的,甚至可能叫野狼吃掉。”①年关将近,他和董、夏回到了通讯社。孙犁当然不满意自己的采访工作,因为他觉得自己写得太少,只交了一篇文艺通讯稿——《一天的工作》。这篇作品,现在是《孙犁文集》的“开卷第一篇也”,文末署:1939年11月15日于灵丘右矶。

    对于他们的这次采访,刘平在会上委婉而严厉地表示了不满。

    他知道,夏一个人向领导作了汇报。而且他还知道,这个人本身散漫,却好对别人造作谎言,取悦领导——我有这样的经验,有的人在战争打响时,先叫别人到前方去;打了胜仗慰问时,他再到前方去。对于这样的记者或作家,虽是领导,我是不信服,也不想听从的。

    我虽在幼年就梦想当一名记者,此次出师失败,证明我不适宜当记者,一是口讷,二是孤僻。所以后来就退而当编辑了。②这期间,他认识了当代的一些英才彦俊,这些抗日风暴中的热情歌手,更值得他去怀念。晋察冀通讯社成立时有十几个人,他们多半是刚从抗大毕业的学生。但是,不到几年,就牺牲了包括陈辉、仓夷、叶烨在内的好几位初绽才华的青年诗人。他们击风搏雨的歌声和英勇挺进的步伐,给他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记忆。他也希望,这些烈士的英名永远刻印在时代的丰碑上。

    穷山恶水,伙伴情深

    从雁北采访回来,就过春节了。长到这么大,还是第一次离家过年,东望冀中,他仿佛看到了吞没在硝烟中的故乡平原,心情十分沉重。

    年三十晚上,房东来到他的屋里,恭敬地把一个黑粗瓷饭碗和一双荆条做的筷子放在炕沿上:“尝尝吧。”

    碗里是一方白豆腐,上面是一撮烂酸菜,再上面是一个窝窝头,还在冒热气。孙犁非常感动地接受了他的馈赠。他是一个五十来岁的单身汉:干黑的脸,迟滞的眼神,粗筋裸露的大手,话不多,甚至连笑容也带着愁苦……这些特征,也是孙犁在冀中农民身上看惯了的。

    这里的生活,却比冀中更苦。阜平一带,号称穷山恶水,可耕地极少。人们常常看到,住在向阳山坡上的农户,把房前房后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凡有泥土的地方,哪怕只有炕席或方桌那么大,也都因地制宜地种上庄稼。这样,在秋收后,他们的房顶上、屋檐下、门框和窗棂上……便挂满了红、黄、赭、绿等各种粮穗和果蔬。但是,以这种方式换来的收获终究太少了,他们不得不成年累月地吃糠咽菜。这里的农户,每家院子里都放着几口高与人齐的大缸,里面泡满了各种可以摘到手的树叶。在冀中,荒年时才吃树叶,而且多半是榆、柳的嫩叶。这里是连杏树、杨树,甚至是巴掌大的蓖麻叶,都往缸里泡,上面压上大石头,一任风吹日晒雨淋,夏天,蛆虫顺着缸沿乱爬。吃的时候,拿到河里洗净,切碎后加一点盐。

    房东这天拿来的酸菜是白萝卜的缨子,这是因为过年的缘故。

    孙犁多次谈到他在晋察冀山地里的生活情形。抗战初年,在冀中吃得还好,因为有家庭的接济,可以经常下小馆。1939年到阜平后,便过起每日三钱油、三钱盐的生活,而且常常吃不饱。哪里能吃得饱呢?“菜汤里的萝卜条,一根赶着一根跑,像游鱼似的。有时是杨叶汤,一片追着一片,像飞蝶似的。”①吃不饱,就喜欢到野外转游,例如像前面说的,掏点儿小沙鱼,用茶缸子煮煮吃。如果在霜降以后,就到山沟里去拣残落的红枣、黑枣、核桃和梨子等。拣完了树下的,还要仰望树上的:那里有主人的竿子够不着的地方,残挂在树尖上,却是最大、最红、最美丽的果子。这当然也是最大的诱惑。他常常拣起石子,向它瞄准。结果是直到脖颈发僵,那红的果可能还在空中向他讪笑。“夜里,我又梦见了它。第二天黎明,集合行军了,每人发了半个冷窝窝头。要爬上前面一座高山,我把窝窝头吃光了。还没爬到山顶,我饿得晕倒在山路上。忽然我的手被刺伤了,我醒来一看,是一棵酸枣树。我饥不择食,一把掳去,把果子、叶子,树枝和刺针,都塞到嘴里。”①

    他写过一首诗,叫《蝗虫篇》②,在这首诗的“附记”里,他记下了这样一件事:1939年,我被调到阜平一带工作。阜平山穷水恶,地瘠民贫,公粮匮乏,食不得饱。每至下午三、四点钟,即觉饥肠辘辘,不得不到村外山沟,拣些黑枣、红枣充饥。一日,同陈君外出,漫步至山上,山顶有一荒寺,庭生茂草,蝗虫飞跃其间,我与陈君各捉母蝗虫一大把,另拣枯树枝一堆,在台阶上架火烧之,得饱餐焉。幼读《水浒》,言浪子燕青,于不得食时,常到野外,觅些虫蚁充饥,当时颇不知虫蚁为何物,又何以能入口。今始明白,所谓虫蚁,殆指此等物品耳……当时是战争环境,连晋察冀领导机关也同样过着艰苦的生活,吕正操在他的回忆录里就说过:“在晋察冀山地,我们是吃过黑豆的。”

    阜平山地缺粮,也缺布匹,因为这里也不能种植棉花。孙犁春季到阜平,由夏入秋,天气渐凉,被、服仍无着落,连枕头都是用砖代替。他从冀中带来一件夹袍,一位巧手同志借了老乡一把剪刀,把它改造成了两条夹褥,每人一条,铺在光光的土炕上,使他第一次感到布匹的难得和可贵。1941年冬天,他回过一次冀中。一位同志送给他一件狗皮大衣筒子(这显然是那次冀中区打狗运动的副产品),他的妻用自织自染的黑粗布,给他缝了一件短皮袄。因为狗皮太厚,缝起来很吃力,她几次扎伤了手。当他再次越过平汉路,回到山地来的时候,便格外珍重地带上了这件皮袄。

    他曾经这样形容他在晋察冀时的一位伙伴——康濯:作者头戴一顶毡帽头,身披一件蓝粗布袄,在这一段山路上,工作了该是十年吧……①这个戴毡帽头、穿蓝粗布袄的形象,又何尝不是他自己呢?

    但是,关于阜平,他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我们想起来,那在全中国,也算是最穷最苦的地方。好年月,农民也要吃几个月的树叶……但是阜平,在我们这一代,该是不能忘记的了,把它作为摇篮,我们在那里成长。那里的农民,砂石,流水,红枣,哺育了我们。”②他也唱过这样的歌:

    满山腰,

    红的花,

    织成一条锦带。

    围绕着这山村,

    添加不少光彩。

    从村边,

    流过胭脂河。

    雨后,

    泉水从山涧流下,

    冲滚着半红的沙果。

    ……

    聂司令员,

    在春天作了一个号召,建立太行山铁的子弟兵!

    这号召,

    像秋后的山风,

    向整个太行山吹动。

    ……①

    显然,对他来说,穷山恶水的阜平,永远是一个温暖的记忆,一支热情洋溢的歌。

    ……关于晋察冀,我们在那里生活了快要十年。

    那些在我们吃不下饭的时候,送来一碗烂酸菜;在我们病重行走不动的时候,替我们背上了行囊;在战斗的深冬的夜晚,给我们打开门,把热炕让给我们的大伯大娘们,我们都是忘记不了的。①现在,我们再回到三将台来。

    在这个小山村里,孙犁参加编辑油印刊物《文艺通讯》。梁同志管刻写;印刷、折叠、装订、发行,是他和老梁一起动手。听口音,老梁是曲阳人。那时大家来自五湖四海,很少互问郡望。而且老梁话也不多,没事就坐在炕上抽烟斗。他的铺盖很整齐,因为离家近,除去棉被,还有枕、褥。后来,他另有调用,临行把铺在身下的一块油布送给孙犁,作为共事的纪念。他知道孙犁一直睡在没有席子的炕上,这块油布是需要的。可惜孙犁享用不久,某次行军途中,他躺在路边大石头上午休,一觉醒来,爬起来就赶路,竟把铺在身下的油布丢了。

    在三将台,孙犁还帮助一位女同志办了识字班。一方面是这位热情、美丽、善良的女青年的努力,另一方面也因为这里是报社机关驻地,在很短的时间里,这个十几户的小山村,就成了边区文化的一个中心。孙犁在1940年1月写的《识字班》①这篇散文里描写了这个小山村,并由于环境原因,把三将台的村名改成了鲜姜台:鲜姜台是个小村子,三姓,十几家人家,差不多都是佃户,原本是个“庄子”。

    房子在北山坡下盖起来,高低不平的。村前是条小河,水长年地流着。河那边是一带东西高山,正午前后,太阳总是像在那山头上,自东向西地滚动着。

    冬天到来了。

    一个机关住在这村里,住得很好,分不出你我来啦。过阳历年,机关杀了个猪,请村里的男人坐席,吃了一顿,又叫小鬼们端着菜,托着饼,挨门挨户送给女人和小孩子去吃。

    而村里呢,买了一只山羊,送到机关的厨房,到旧历腊八日,村里又送了一大筐红枣,给他们熬腊八粥。

    鲜姜台的小孩子们,从过了新年,就都学会了唱《卖犁膏糖》,是跟着机关里那个红红的圆圆脸的女同志学会的。

    他们放着羊,在雪地里,或是在山坡上,喊叫着:

    鲜姜台老乡吃了我的梨膏糖呵,五谷丰登打满场,

    黑枣长的肥又大呵,

    红枣打的晒满房呵。

    自卫队员吃了我的犁膏糖呵,帮助军队去打仗,

    自己打仗保家乡呵,

    日本人不敢再来烧房呵。

    对于根据地这个小山村的文化建设,孙犁自然也贡献了力量,上面那个《卖梨膏糖》的歌词(下面还有两段),不用说,是他编写的。

    环境和生活条件,肯定是十分艰苦的。同样肯定的是,他感到心情舒畅,天地很广,这个小山村给他展示的生活视野,绝不比他生活过的北平小。是的,“山下的河滩不广,周围的芦苇不高。泉水不深,但很清澈,冬夏不竭,鱼儿们欢畅地游着,追逐着。山顶上,秃光光的,树枯草白,但也有秋虫繁响,很多石鸡、鹧鸪飞动着,孕育着,自得其乐地唱和着,山兔麅獐,忽然出现又忽然消失。”“我们在这里工作,天地虽小,但团结一致,情绪高涨……”①所以,他不止一次地申明:他怀念那个时代,那些村庄,那些作为伙伴的战士和人民,甚至还有那走过的路,踏过的石块,越过的小溪……不仅如此,就连风雪、泥泞、饥寒、惊扰,也和胜利的喜悦、亲如家人的感情融合在一起,变成一种深深的、甜蜜的怀恋了。

    那些年生活艰苦,他们在精神上是愉快的:冬天在炕上铺一层厚厚的干草,大家挤在一起,把腿伸在袄袖里,除了睡得暖和,还是一种团结的象征呢。

    在那种环境里,吸烟也可以成为团结的象征:从老乡那里要点兰花烟,再掺上芝麻叶,大家分头把烟卷好,然后推选一位划火柴的好手,大家围成圈,不让风吹灭这宝贵的火种。当最先一位同伴小心翼翼地把烟点着,大家就欢呼雀跃起来。

    谁也不必怀疑,是一种高尚的目标培养了这种精神:“抗目战争时期,我在晋察冀边区工作,唱过从西北战地服务团学来的一首歌,其中有一句:‘为了建立人民共和国’,这一句的曲调,委婉而昂扬,我们唱时都用颤音,非常激动。”①当大家都用“颤音”表达一种共同的愿望时,那种伙伴的感情也就产生并扩大开来了。

    山路花烂漫

    在晋察冀的山路上,孙犁走上了征战的路,也走上了文学的路和收获的路:他的第一批创作的果实,是在这里结出的。“我写了一些短小的文章,发表在那时在艰难条件下出版的报纸期刊上。它们都是时代的仓促的记录,有些近于原始材料。有所闻见,有所感触,立刻就表现出来,是璞不是玉。生活就像那时走在崎岖的山路上,随手可以拾到的碎小石块,随便向哪里一碰,都可以迸射出火花来。”①这是谦虚的自白,却无意间说出了一种良好的创作状态:在最自由、最不经意的时候,已经收获到他该收获的东西。

    他这个时期或稍后一些时间的创作,实际上就记录着他那时的生活见闻和生活历程。像《识字班》这样的散文自不必说,就是他的,也多是生活的实录。如《老胡的事》②,这篇末尾缀着“1942年11月20日夜记于山谷左边的小屋”字样的,就真实地记着当地老乡采集树叶做酸菜的情形:“现在秋风起来,树叶子要落了,她每天到山沟里去,摘杏叶、槐叶、楸树叶。回来切碎了,渍在缸里做酸菜……”也记着他们拣风落枣子的情形:“秋末,山风很大,风从北方刮过来,一折下那个大山,就直窜这条山谷,刮了一整夜还没停下。”“一夜风,枣树的叶子全落了,并且踪影不见。小梅跳来跳去地捡拾地下的红枣……老胡也跟在后面拾。打枣时遗漏在树尖上的枣,经过了霜浸风干,就甜得出奇,”不过,拣枣人是很辛苦的:“小梅走到山顶上了,那里风很劲,只好斜着身子走,头发竖了起来,又倒下去;等到老胡追上了,她才回头问”——

    “胡同志,你又去找花吗?”

    老胡说要帮她去拾枣子,小梅笑了笑说:“你不怕冷?”

    风噎住她的嗓子,就赶紧回过头去又走了。老胡看见她的脸和嘴唇全冻得发白,声音也有些颤。”

    像这些地方,实际上也描述着作者的生活踪影。如前所说,在战争年代,他是挨过饿的,山沟里的枣子,也不总是能随便食用的。他用第一人称写的《看护》①这篇,记录了一次行军生活:“我们在山顶上走着,飞机走了,宽大清澈的河流在山下转来转去,有时还能照见我们的影子。山上两旁都是枣树,正是枣熟枣掉的时候,满路上都是流出蜜汁来的熟透的红枣。我们都饿了,可是遵守着行军的纪律,不拾也不踩,咽着唾沫走过去。”“天明我们进入繁峙县②的北部。这是更加荒凉的地方,山高水急,道狭村稀。在阴暗潮湿的山沟里转半天,看不见一个村庄,遇不见一个行人,听不见一声鸡叫。”“爬了半天,我饿的再不能支持,迷糊过去……在我们头上,有一棵茂密的酸枣树,累累的红艳的酸枣在晚风里摇摆。我一时闻到了枣儿的香味和甜味。刘兰也正眼巴巴望着酸枣,眉头蹙的很高。看见我醒来,她很高兴,”——“同志,到了这个地步,摘一把酸枣儿吃,该不算犯纪律吧!”

    我笑着摇摇头,她伸过手去就掳了一把,送到我嘴里,她也接连吞下几把,才发觉一同吞下了枣核和叶子,枣刺划破了她的手掌。

    这里写的,简直是前面说的他那幕吞食酸枣情景的重演。他晚年不愿意吃酸味水果,但对酸枣树始终怀着“敬意”,每次见了它,都有知己之感呢。因为“酸枣救活了我,我感念酸枣。”①

    在《吴召儿》②里,他更详尽地叙述了晋察冀山地的生活:“那几年,我们在山地里,常常接到母亲求人写来的信。她听见我们吃树叶、黑豆,穿不上棉衣,很是担心焦急。”“要说是写文章,能找到一张白报纸,能找到一个墨水瓶,那就很满意了,可以坐在草堆上写,也可以坐在河边石头上写。那年月,有的同志曾经为一个不漏水的墨水瓶红过脸吗?有过。这不算什么,要是像今天……就不再会为一个空瓶子争吵了。”然后,他终于又说到行军——关于行军:就不用说从阜平到王快镇那一段讨厌的砂石路,叫人进一步退半步;不用说雁北那郯不完的冷水小河,登不住的冰滑踏石,转不尽的阴山背后;就是两界峰的柿子,插箭岭的风雪,洪子店的豆腐,雁们关外的辣椒杂面,也使人留恋想念。

    还有会餐:半月以前就做精神准备,事到临头,还得拚着一场疟子,情愿吃的上吐下泻,也得弄它个碗净锅干;哪怕吃过饭再去爬山呢!是谁偷过老乡的辣椒下饭,是谁用手榴弹爆炸河潭的小鱼?哪个小组集资买了一头蒜,哪个小组煮了狗肉大设宴席?……

    下面他写到山,人们很难不相信,那是他亲身经历过的境遇的写照。这是大黑山,也叫神仙山,“是阜平最高最险的山峰”。天黑的时候,他们到了这座山的脚下:一望这座山,我们的腿都软了,我们不知道它有多么高;它黑的怕人,高的怕人,危险的怕人,像一间房子那样大的石头,横一个竖一个,乱七八糟地躺着。一个顶一个,一个压一个,我们耽心,一步登错,一个石头滚下来,整个山就会天崩地裂房倒屋塌……

    等他们在这座山的山顶上过夜的时候,遇到了另一番景象:

    山顶上有一丈见方的一块平石,长年承受天上的雨水,给冲洗的光亮又滑润。我们坐在那平石上,月亮和星星都落到下面去,我们觉得飘忽不定,像活在天空里。从山顶可以看见山西的大川,河北的平原……这一夜下起大雨来,雨下的那样暴,在这样高的山上,我们觉得不是在下雨,倒像是沉落在波浪滔天的海洋里,风狂吹着,那块大平石也像要被风吹走。

    ……我爬到大石的下面,不知道是人还是野兽在那里铺好了一层软软的白草。我们紧挤着躺在下面,听到四下里山洪暴发的声音,雨水像瀑布一样,从平石上流下,我们像钻进了水帘洞……在《蒿儿梁》①里,他也写到了自己身历过的大山,那是有名的五台山。“五台山有五个台顶,北边的就叫北台”;当时,他住在北台脚下的成果庵里。这里是繁峙、五台交界的地方,他眼前这座有名的高山,长年积雪不化,6月天走过山顶,倘遇风雹,那也会冻死。

    现在,他们正向台顶进发,半山腰上的杉树林里,已经积着很厚的雪,“向阳的一面,挂满长长的冰柱。不管雪和冰柱,都掩不住那正在青春的、翠绿的杉树林。这无边的杉树,同年同月从这山坡长出,受着同等的滋润和营养,它们都是一般茂盛,一般粗细,一般在这刺骨的寒风里,茁壮生长。树林里没有道路,人走过了,留下的脚印,不久就又被雪掩盖。”后来,他们终于踏着半人深的积雪,登上了北台顶,这里,日本人是再也无法上来了(因为他们没有向导和群众的掩护):站在这山顶上,会忘记了是站在山上,它是这样平敞和看不见边际,只是觉得天和地离的很近,人感受到压迫。风从很远的地方吹过来,没有声音,卷起一团团的雪柱。

    走在那平平的山顶上,有一片片薄薄的雪。太阳照在山顶上,像是月亮的光,没有一点暖意。山顶上,常常看见有一种叫雪风吹干了的黄白色的菊花形的小花,香气很是浓烈……薄薄的雪上,也有粗大的野兽走过的脚印。深夜在这山顶上行走,黄昏和黎明,向着山下号叫,这只配是老虎、豹。

    在这里,可以看见无数的、像蒿儿梁那样小小的村庄,像一片片的落叶,粘在各个山的向阳处……

    远处,那接近冀中平原的地方,腾起一层红色的尘雾。那里有杨纯的家。他好像看见了那临河的小村庄……

    这个小村庄,该不是滹沱河南岸的东辽城?但在《山地回忆》①里,那蓝粗布衣服又把他召回到阜平去了:……他身上穿的还是那样一种浅蓝的土靛染的粗布裤褂。这种蓝的颜色,不知道该叫什么蓝,可是它使我想起很多事情……使我记起很多人。这种颜色,我就叫它“阜平蓝”或是“山地蓝”吧。

    以上,我们略略对孙犁的有关作品做了一个巡礼。这只是他的有关作品中的极少的一部分,即使这样,我们仍然能够从中窥见他在晋察冀那段生活的剪影,看到他的生活经历和创作经历是结合得那样紧密。不能怀疑这些作品在叙述方面的真实性,例如关于《蒿儿梁》这篇,前几年山西省繁峙县县志编委会还给孙犁来信,说所据的模特儿,至今还对和他相处的那段日子保持着亲切的回忆。显然,这个县志编委会在认真考虑,把这篇的某些内容,纳入到历史的范畴了。孙犁自己也说过他这些作品的产生过程:“它们是:有所见于山头,遂构思于涧底;笔录于行军休息之时,成稿于路旁大石之上;文思伴泉水而淙淙,主题拟高岩而挺立。”①据他说,他写这些文章或作品,是受了鲁迅精神的鼓舞的。他一直是鲁迅作品的忠实读者。战争年代,经常行军,身上有两样东西是少不了的:一是手里的一根六道木棍子,一是用破裤子缝成的“书包”。书包里常放着鲁迅的书,如《呐喊》、《彷徨》等(此外,还带过《毁灭》、《楚辞》、《孟子》)。“于是,在禾场上,河滩上,草堆上,岩石上,我都展开了鲁迅的书。一听到继续前进的口令,才敏捷地收起来。”①他说,他因此而受到“引动”,抱着向鲁迅学习的想法,写下了那些散文和短篇。

    在阜平,他还读了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屠格涅夫所有的长篇(他特别爱好屠格涅夫作品的抒情风格)和爱伦堡的通讯。

    这样,在晋察冀的山路上,随着他行进的足迹,也栽出了他自己的花;这些花一路绽开来,点缀得这条不寻常的山路更富丽、更鲜亮了。

    且说《冀中一日》

    我们应该补述一下孙犁在这个时期的编辑生活。1940年,晋察冀边区文联成立,沙可夫担任主任。孙犁调到文协工作,同人中除文协副主任田间外,还有康濯、邓康、曼晴等。孙犁负责编辑文联出版的油印刊物《山》,编辑部设在牛栏村一间堆满农具的小房子里,在一个只有一尺见方的小窗下,他一个人包揽了编辑和校对工作。正是这个油印刊物,刊登了不少确有价值的好作品和理论文章,如梁斌的《三个布尔什维克的爸爸》和《父亲》等短、中篇(它们是《红旗谱》的前身),就曾在《山》上连续发表。此外,他还编辑了晋察冀日报副刊《鼓》。“这些刊物,无赫赫之名,有的已成历史陈迹……但对我来说,究竟也是一种工作,也积累了一定经验。”更重要的是——我编辑的刊物虽小,但工作起来,还是很认真负责的。如果使得具体一点,我没有给大家丢失过一篇稿件,即便是很短的稿件……很长时间,我编刊物,是孤家一人。所谓编辑部,不过是一条土炕,一张炕桌。如果转移,我把稿子装入书包,背起就走,人在稿存,丢的机会也可少一些。①

    当然不仅仅是一个不丢稿子的问题。“我青年时,初登文域,编辑与写作,即同时进行。深知创作之苦,也深知编辑职责之难负。”②看起来,是一种非常深刻的理解精神,始终贯串在他的编辑生涯中。在以后的叙述里,我们会进一步被他这种精神所感动。

    和这种编辑工作分不开的是,他写了不少评介文章,为边区的作者们呐喊助兴。“当时,田间的短促锋利的诗,魏巍的感叹调子的诗,邵子南的富有意象而无韵脚的诗,以及曼晴、方冰朴实有含蕴的诗,王林、康濯的,我都热情鼓吹过。”③在孙犁,“鼓吹”可能是他长期做编辑工作的一种职业习惯。

    1941年秋,他请假回到冀中,同行者有路一、傅铎。到郝村(冀中总部在郝村一带)的当天下午,王林、路一陪他回家。在战火中久别的家乡,对他有一番异样的吸引力,第一个看到的又是妻子——她正在大门过道吃饭——他是多么兴奋啊。妻子看到风尘仆仆归来的征人,自然更是惊喜不已。但这位“荆钗布裙”的青年妇女,看见有外人在场,便迅速起立回屋,——她用这种传统的方式掩盖了自己的感情,同时也就算对丈夫和客人行了欢迎礼。

    在郝村,孙犁和其他同志一道,完成了一项在抗战文艺史上占有一席地位的工作——编辑《冀中一日》,并根据看稿心得,写了后来传播很广的《文艺学习》这本书,他称之为《冀中一日》的“副产”。在他个人,具有纪念意义的是,他的妻子怀了孕,后来生了一个男孩,取名小达——王林戏称为《冀中一日》的“另一副产品”。

    说起来,他参加《冀中一日》的编辑工作,也有些事出偶然。1941年9、10月间,他住在冀中二分区,等候过平汉路,回到阜平山地。因一时没有过路机会,又患了疟疾,就没有过成。后来,《冀中一日》编辑工作的主要负责人王林约他一同工作,他就留下了。

    关于《冀中一日》的编辑情况,吕正操在他的回忆录里作了这样的介绍:

    1941年初,冀中区党政军主要负责同志,考虑到要更好地反映冀中人民抗日斗争的伟大史实,从高尔基主编《世界一日》、茅盾主编《中国的一日》受到启示,向冀中文化界明确提出组织写作《冀中一日》的要求。……这年4月,冀中抗联所属群众团体和区党委、军区政治部、报社的代表,聚会在安平县彭家营村,成立了“冀中一日”筹委会。会议讨论“冀中一日”选择哪一天好,一致同意选在5月。鉴于5月即将到来,需要时间动员布置,就确定了5月27日。因为这是一个普通的日子,更能代表冀中军民的生活和斗争。

    “冀中一日”写作运动的宣传动员搞得相当深入,各机关、团体通过自己的组织系统,一直把任务布置到各个村庄和连队。当时,各村的“街头识字牌”,都写着“冀中一日”四个字。站岗放哨的儿童、妇女,见行人来往,查完“通行证”,都要叫你念“冀中一日”四个字,问“冀中一日”指的是哪一天,提醒你要写一篇“一日”的文章……到了5月27日这一天,能动笔的人都动笔写作,据统计,亲自动笔写稿者有十万人。不能动笔的请人代笔,许多不识字的老大爷、老大娘,也都热心参加了这一写作运动。各地送往“冀中一日”编委会的稿件,要用麻袋装,大车拉。打起仗来,还得用大车拉着打游击。

    《冀中一日》的编选工作,在当时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举动。仅冀中区一级就集中了四十多个宣传、文教干部,用了八九个月的时间,才初选定稿。前三辑由王林、孙犁、陈乔等编辑审定,第四辑由李英儒负责。孙犁还根据看稿的经验,编写了《区村和连队的文学写作课本》一书,首先在三纵队的《连队文艺》上连载,后来我把这本油印的小册子,带到山区,铅印出版,书名改为《怎样写作》。全国解放后出版的本子,叫《文艺学习》。①孙犁在这年秋季回到冀中的时候,《冀中一日》的编选工作正处在定向阶段。母亲告诉他:她也参加了区干部召集的群众大会,会上动员大家写稿,还念了孙犁的一篇文章,因此,她印象很深。李英儒在他的回忆文章里则这样说:“审稿工作大体结束之时,王林同志返回冀中了,接着孙犁同志也从路西来到冀中了。这两位大手笔的到来,编辑组和刻字印刷组的同志们都非常高兴。”②当时,他们在滹沱河边的杨各庄和南北郝村安上锅灶,就工作起来。这一带村庄,距离周围敌人的据点都不过十五六华里,他们守着麻袋工作,选好一篇就刻写一篇。到了年底,大体编成。共选出二百多篇作品,约三十五万字,分四辑:第一辑“鬼蜮魍魉”(揭露日军暴行);第二辑“铁的子弟兵”(反映子弟兵的战斗和日常生活);第三辑“民主、自由、幸福”(写根据地民主建设);第四辑“战斗的人民”(写各行各业的群众生活和动人事迹)。书编成后,大家在最后一页上签名留念。那是一个很有意义的签名:他们不排名次,用铁笔在蜡纸上把名字签成球形。后来,《冀中一日》的油印本在战火中失落。解放后,文化部门进行了广泛的征集工作,于1951和1958年先后寻到了第一、二辑,由百花文艺出版社并为一书出版。“1959年秋天,河间县委从一位老教师处找到保存了十八年之久的第四辑。1960年5月,当年为精印《冀中一日》,朝夕伏案刻写的铁笔战士周岐同志,见到重新印刷的《冀中一日》,立刻将自己冒着生命危险保存下来的四辑全书邮寄出版社。这样,诞生在战火中的《冀中一日》,又在社会主义的今天得以重印,和更广大的读者见了面。”①孙犁认为,对冀中人民来说,“七七”事变后风起云涌、激情动荡的农村变革,“是一次广泛深入的启蒙运动,运动与人民的实际斗争生活结合,因此十分坚强。”②他说,“冀中一日”写作运动,就是在这个基础上发起的。

    他称之为运动“副产”的、数易其名的《文艺学习》,却比《冀中一日》传播更广。这本书在《冀中一日》编成后第二年春天印出,虽是蜡纸刻印,竟印了一千本(《冀中一日》初次油印二百本,后经补选和校正,还没来得及付印,即因敌人发动五一“扫荡”而毁于坚壁之中,人们后来看到的,是黄色麦杆纸的初印本)。“在那种条件下,这本小书的印刷,简直是一个奇迹,那种工秀整齐的钢板字,我认为是书法艺术的珍品,每一字的每一笔画都是勾勒三次才成功的。一张蜡纸印一千份,保证清楚没点染,也是经过印刷同志们苦心研究的。”①这本书,除了像上面《吕正操回忆录》中说的在三纵队的《连队文艺》上连载,还在晋察冀的《边区文化》上连载过。

    在这本书里,不只体现着作者某些十分重要的美学思想,还体现着他对投稿者既能严格要求、又善于诱导的精神,而这些,可能也正是他作为一名出色编辑的成功秘诀之一。例如,他这样告诉投稿者:你心里有了许多话,你要描写一件事,这件事老在你的心里打转,它一切都准备好了,单等你拿语言把它送出来。那你就把它送出来吧,不要怕你的文字不“美”,言语不文。用花轿送出姑娘固然好看,初学写作好比穷人,把你的姑娘用牛车拉出去吧。只要文章的内容好,语言笨一些没关系——但记住这是说初写,你千万不要认为这就好了:我可以永远用牛车往外送姑娘了。这样下去,会弄成车上已经不是姑娘而是粪草了。因为你对语言的工作不严肃,对文学事业你也一定失败无疑……②“冀中一日”写作运动刺激了抗战时期冀中地区文艺事业的发展,在这之后,文艺读物很受欢迎,特别是《表》(班台莱耶夫)、《不走正路的安得伦》(聂维洛夫)等一批苏联作品,印数高达三、五千份,这从一个地区来说,印数是很可观的。其中,《不走正路的安得伦》,还是根据孙犁的藏书翻印的。其次,冀中几个文艺刊物的投稿者,也大大增加了。在孙犁的家乡安平县,还编印了《安平一日》。

    对孙犁个人来说,他在参加了《冀中一日》的编选工作后,产生了一个积极的结果:“你也可以写些创作,那样一来,批评工作就可以做得更好些了。”一个从事创作的伙伴,在一次黄昏的田间散步时,这样对他说。

    他觉得这位伙伴的话说得恳切而委婉,虽然并不以为含有暗示,却在这之后大大加强了创作的势头,——他说过,在这之前,他从事的文字工作主要是批评性的。

    而在这之后,当他再写那些批评性的文字时,“不知为什么,我对那些尖刻的言词,跋扈的态度越来越知道避免了。这就是因为我从实践中得知了创作的艰难,它并不像指责家所要求的那样容易,它所需要的条件,也不像一般人所设想的那么简单。”①

    在当时,人们尤其不能设想的是,《冀中一日》的编选工作刚刚结束,人们就面临着一次空前严重的“扫荡”,这就是日军对冀中人民发动的、曾经震惊中外的五一大“扫荡”。在这次“扫荡”和以后的连绵战火中,不仅坚壁在堡垒户夹壁墙里的《冀中一日》的稿本遭到劫运,《文艺学习》的油印本也在很长时间里下落不明,如果不是由于一次偶然的机缘,康濯把自己精心保存的一本拿出来,读者可能永远不会读到完整地体现着当时风貌的《文艺学习》了。

    血与火的艺术记录

    冀中抗日根据地位于平、津、保三角地带,有“平津门户”、“华北粮仓”之称,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人民首创的平原根据地,在战略上具有重要意义。日本侵略者把冀中抗日根据地看作心腹大患,在当时华北驻屯军司令冈村宁次的直接指挥下,从1942年5月1日起,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对冀中进行所谓“十面出击”、“铁壁合围”式的“扫荡”,以图摧毁这块抗日政权。

    有人这样描绘了当时敌我双方斗争的态势:在这块平得像地毯似的大约六万平方公里的平原上,四边围着平汉、津浦、石德、京山四条铁路构成的封锁圈。圈里分布着八千多座村庄。敌军在主要村镇上建立了军事据点一千七百五十三个,路沟总长二万五千余里,冀中抗日根据地由之被分割成二千六百七十多小块。就在这棋盘似的战场上,日军集中了十万人(笔者按:此数包括伪军等在内,敌主力实为五万余人),来与吕正操、程子华将军领导的冀中部队两万余人决战。战争从5月1日开始,直打到6月底。两月中,大战二百七十二次,小仗则日达数十次。①

    富有戏剧性的是,敌人选择五一国际劳动节这一天发动“扫荡”,沿滹沱河北岸设立临时据点,封锁滹沱河;而冀中区党委却在滹沱河以南饶阳县张保村的枣树林里,在同一天召开了劳动节纪念大会,并当真演了一场《日出》。在纪念大会上,黄敬和吕正操都讲了话,分析了形势,作了动员。大会进行中,有敌机盘旋侦察,吕正操还风趣地说:“也许是冈村宁次坐飞机来看望我们了。”

    孙犁于1942年春末,回到平汉路西晋察冀文联的岗位上,看来他并没有亲身经历五一大“扫荡”。但是,他经历过敌人发动的其它无数次大大小小的“扫荡”。据梁斌回忆,在五一反“扫荡”前夕,孙犁来冀中深入生活,曾经和他领导的“新世纪剧社”打过游击。这说法和孙犁自己的回忆也颇为符合:“就在这个秋天(按:指1941年秋天),冀中军区有一次反‘扫荡’。我跟随剧团到南边几个县打游击,后又回到本县。滹沱河发了水,决定暂时疏散,我留本村。”②1983年,河北省博物馆一位同志从1941年10月冀中区的一个油印刊物《通讯与学习》上,抄下一篇孙犁的佚文——《报告文学的感情和意志》,文后附录了几篇通讯,都是“死者的血流未干,生者的嘶啼还相闻”的时候记下来的。这时,正是孙犁所说的那个打游击的秋天。孙犁的文章,从写作的角度对这几篇通讯提出了意见,在真实性上却肯定它们:“报告者曾向人民的血流前面走过,差不多用即刻的工夫,把仇恨转写到他们的报纸上。”①其中,《角邱血》一篇所记录的,就发生在孙犁的家乡安平县:八月十五日——记录者很可能在习惯上用了农历,如果是这样,这一天正是中秋节。敌人纠集上千兵力,不发一枪,在黑夜悄悄包围了角邱村。这一次,幸亏人民警惕性高,耳目灵,他们早已躲进青纱帐,敌人扑了空,只悻悻然烧了房子,杀了两个老妇,捉了几个老人。八月二十日,敌人卷土重来,利用汉奸,布置阴谋,终于使角邱村七十多人惨遭杀害。题名《谁能忍受》的一篇,则这样记录了角邱村的悲剧:“在安平六区角邱村近百个死尸中,有这么一幅惨图:一个全身衣服都被撕破的少妇,尸身横躺着,乳房边被刺刀扎了几个紫色的大裂口,下身也是模糊的血泊……她之血体外边,躺着一个幼儿,死去了的白色的小眼睛,依然在凝视着他的母亲,而死者的丈夫,则握住了孩子在痛哭。”《坑水红了》写的仍是安平县六区某村发生的事件:日本兵绑了十三个村民,让他们在水坑旁跪下。十三个人挺得直直的,不仅不跪,反而大骂敌人。最后他们被砍头,头颅被踢进水坑,“坑水连续泛起十三个红圈以后,完全变红了。”……

    这些血的场面,孙犁在编《冀中一日》时,就看到不知多少次了。不仅如此,那时和他一道工作、参与研究讨论的不少人,就在1942年5月,“把血洒在冀中平原上了”①。不只是血的场面,还有战斗、新生、力量和欢乐的场面。这些场面就发生在作者的周围或身边,激励着他的感情,浸润着他的笔,使他不失时机地捕捉了那些历史性的镜头,用新鲜而热烈的画面,充实着历史的篇章:以后不多几天,这一家就经历了那个1942年5月的大“扫荡”。这残酷的战争,从一个阴暗的黎明开始。

    能用什么来形容那一月间两月间所经历的苦难,所眼见的事变?心碎了,而且重新铸成了;眼泪烧干,脸皮焦裂,心脏要爆炸了。

    清晨,高粱叶黑豆叶滴落着夜里凝结的露水,田野看来是安静的。可是就在那高粱地里豆棵下面,掩藏着无数的妇女,睡着无数的孩子。她们的嘴干渴极了,吸着豆叶上的露水。如果是大风天,妇女们就把孩子藏到怀里,仄下身去叫自己的背遮着。风一停,大家相看,都成了土鬼。如果是在雨里,人们就把被子披起来,立在那里,身上流着水,打着冷颤,牙齿得得响,像一阵风声。

    这是《“藏”》②这篇对五一大“扫荡”开始后群众生活的一个掠影。人们可能还记得叙述的那个挖洞的故事。著名的冀中平原的地道战是从挖洞开始的,是真正的人民的创造。开始是单一的洞,后来发展为多户相通的初级地道,但目的仍是为了隐蔽,再后才发展成为能攻能守的网络式作战体系。挖洞的事最早出现在蠡县(孙犁的《第一个洞》①,几乎以完全纪实的手法写了这件事),这和描写的背景完全一致。据《吕正操回忆录》②说,开始有的领导同志对蠡县一带发展地道很不满,认为是逃跑主义,后来程子华政委带工作组亲往调查,才肯定了这是人民的伟大创造。蠡县靠近保定,环境艰险,最先出现地道是不奇怪的。如果在五一反“扫荡”前就开展地道战,那就更好了,冀中人民会减少很多损失。

    折城、破路、挖地道,被认为是抗战时期冀中平原上的三大工程,是开展平原游击战的伟大创举。这三大工程,在孙犁的作品里全有反映。前两项工程是在抗战初期进行的,《风云初记》里有很生动的描写,我们不妨掇拾一二。

    先说拆城。女县长李佩钟向拆城的民工作了动员,大家分散开,刚要动手,来了三个穿长袍马褂的绅士,为首的正是李佩钟的父亲李菊人。他说:“古来战争,非攻即守,我们的武器既然不如日本,自然是防守第一。从县志上看,我县城修在宋朝,高厚雄固,实在是一方的屏障。县长不率领军民固守,反倒下令拆除,日本人一旦攻来,请问把全县城生灵,如何安置?”

    李菊人领了半辈子戏班儿,不但他的见识、学问,全从戏台戏本上得来,就是他的言谈举动,也常常给人一个逢场作戏的感觉。全县好看戏的人差不多全认识他,民工们扛着铁铲大镐围了上来。

    “我们不是召集过几次群众大会,把道理都讲通了吗?”李佩钟说,“那天开会你们没参加?”

    “那天我偶感风寒,未能出席。”李菊人抱歉的说。

    李佩钟说:

    “我们进行的是主动的游击战,不是被动的防御战……”

    “那可以进行野战,”李菊人截住说,“昔日我轩辕黄帝,大败蚩尤于涿鹿之野,一战成功,这是有历史记载的,可从没听说拆城!”

    李佩钟向他们解释,抗日战争是历史上从没有过的战争,很多事情是旧书本上查不出来的。三个绅士还要麻烦,群众等不及了,乱嚷嚷起来:“这点儿道理,我们这庄稼汉们全捉摸透了,怎么这些长袍马褂的先生们还不懂?别耽误抗日的宝贵时间了,快闪开吧!”

    他们一哄散开,镐铲乱动,尘土飞扬,笼罩了全城。三个老头儿赶紧躲开,除去李菊人,那两个还转回身来,向县长鞠躬告别,从原道走回去了。一路走着,拿草珠子的老头儿感叹地说:“我们每天起来,连个遛画眉绕弯儿的地方也没有了!”

    拿腰子的说:

    “李菊老吊嗓子的高台儿也拆了哩!”

    李菊人却把马褂的长袖子一甩,唱起戏来。①关于破路,《吕正操回忆录》作了这样的介绍:“由于敌人是使用汽车、装甲车、骑兵的快速部队,平原地形,有利于敌,不利于我。”“冀中平原毫无山丘之阻,交通异常便利……这对敌之‘扫荡’、机械化部队之使用甚为有利。于是全冀中军民在‘破路就是抗日’的口号下,对所有道路进行了全面破坏。这一工作,从1938年1月开始,到秋季基本完成。”

    在冀中抗战史上,破路实际上是改造平原地形的一大壮举。

    《风云初记》里描写的破路的情况和细节,同上述真实背景完全相符,连时间上也不差什么。叙述说:破路的图样发下来的时候,已近旧历年节,那是一个充满惊恐和痛苦的年节:

    平原上这一个年节,记下了人民生活心情的重大变化。一过腊月初十,就到处听见娶儿媳妇的花炮,为了使爹娘松心,许多女孩子提前出嫁了。媒婆们忙了一阵,很多平日难以成就的婚姻,三言两句就说妥了,女家的挑拣很少。有的丈夫不在家,娘家一定要娶,就由小姑子顶替着拜了天地。

    敌人的烧杀奸淫的事实,威胁着平原的人民。在铁路两旁,那些十六、七岁的女孩子们,新年前几天,换身干净衣裳,就由父亲领着送到了婆家去。在根据地,爹娘们还想叫女儿抢着坐花轿,唢呐和锣鼓,从夜晚一直吹到天明。可是,因为敌人的马蹄、汽车和坦克,在平原的边缘,在冰冻的麦苗地里践踏倾轧,就使得在大道上奔跑的迎亲车辆,进村的喜炮,街头的吹唱,都带上了十分痛苦的性质。在这种情形下面,破路的动员,简直是一呼百应。谁家有临大道的地,都按上级说的尺寸,去打冻刨坑。早晨,太阳照耀着小麦上的霜雪,道路上就挤满了抢镐扶铲的农民。

    叙述了农村各阶层的人们对破路的不同态度。参加过高蠡暴动的高四海老人,他的麦地是一块靠近路边的又窄又长的条道地,他“一并排连挖十二个大沟,差不多全部牺牲了自己的小麦。他的沟挖得深,铲得平,边缘上培起高高的土墙,像一带城墙的垛口。……他全身冒汗,汗气从沟里升起,围绕在他的头顶,就像云雾笼罩着山峰。”而地主田大瞎子,却把长工按尺寸在他的地里挖的沟重新填上,用吃街占道的办法,把沟往外挪,挖在了大道上。高四海说:“日本人侵占我们的地面,我们费这么大力气破路挖沟,还怕挡不住他!像你这样,把挖好的沟又填了,这不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诚心欢迎日本,惟恐它过来的不顺当吗?”

    田大瞎子狡赖说:

    “你看,把沟挖在大道上,不更顶事儿?”

    这时从北面过来了两抬花轿,后面紧跑着几辆大车。赶车的鞭打着牲口,在田大瞎子的地头上碰上沟,差一点儿没把送女客翻下来。吹鼓手告诉高四海说:北边的风声不好,有人看见了日本的马匹。高四海对田大瞎子说:“看!你这不是挡日本,你这是阻挡自己人的进路。你的地里,留下了空子,日本人要是从这里进来,祸害了咱这一带,你要负责任!

    “我怎么能负这个责任哩?”田大瞎子一背铁铲回家去了。

    “什么也不肯牺牲的人,这年月就只有当汉奸的路。一当汉奸,他就什么也出卖了,连那点儿良心!”高四海又挖起沟来,他面对着挖掘得深深的土地讲话。①

    高四海老人没有说错,日本人过来以后,田大瞎子连同他的儿子、在北平的大学里念过书的田耀武,都成了日本人的合作者。

    孙犁赶上了在冀中平原上进行的这些轰轰烈烈的工程;因此,在字里行间,人们很容易读出他的感情、乃至经历来。

    冀中平原上的第三项工程开展得稍晚一些,那时孙犁正在山地工作,没有赶上。他写的关于冀中挖洞的故事,是听人说的。但是,他却有过钻洞的经验,那是1944年3月,他到位于太行山东麓的曲阳(在河北省西部)游击区走了一趟,在洞里住过一夜。重要的是,他有过和冀中人民同甘苦、共患难的经历,所以,写起洞来,仍然使人感到非常亲切、自然。

    《第一个洞》和《“藏”》等作品,写了冀中平原上的第三项工程,准确地说,是写了它的开头——挖洞。尽管洞还不是地道,但千里之行,始于足下,有了开头,就会产生结尾,从有了这“第一个洞”后,“地洞、地道就流传开了。而且在不断地改进着。什么‘七巧连环洞’,‘观音莲台洞’……花样翻新,无奇不有。而这‘第一个洞’的创造的故事,也就随着洞的传播而传播着。”

    《第一个洞》开头就标明“蠡县××庄”字样,所写环境,如说从1941年起,“××庄的形势就变了,在它周围,敌人的据点远的有八里,近的只有二里”,“那一带环境十分残酷”等等,和历史的真实情况,是非常一致的。《“藏”》是《第一个洞》的扩展。它的女主人公浅花要生孩子了,地上没有安全的处所,隐蔽在她家菜园子的洞里的一个八路军干部,向丈夫建议她到洞里生产,她笑着说:“那不成了耗子吗?”后来,敌人“扫荡”村庄,她果然在三丈深的地下,——那里没有灯光,也没有风——生了一个女孩,取名就叫“藏”。除了母亲,没有人能听到那第一次的“非常悲哀和闷塞的”哭声。

    是敌人的五一“扫荡”,使和平的人民失去了在地上生活的权利,甚至包括那些刚刚降生的婴儿。

    孙犁多次提到五一“扫荡”,他说,冀中人民称之为“五一事变”,他们将要把它当作一个历史传说,留给后代子孙。在《老胡的事》①里,他同样以纪实的手法,写到自己的家乡在五一“扫荡”中的情形。老胡在平汉路以西的山地工作,妹妹从冀中家乡来看他,他们很自然地拉起了家常——写的是老胡,我们在老胡身上,至少能看到作者部分的影子:妹妹说,反“扫荡”开始的时候,麦子刚割了,高粱还只有一尺高。她们三个女同志在一块,其中小胡和大章,哥哥全认识。敌人合击深武饶的那天,她们同老百姓正藏在安平西南一带沙滩上的柳树林里,遍地是人,人和牲口足足有一万。就在那次小胡被俘了去,在附近一个村庄牺牲了。她同大章向任河大地区突击,夜里,在一个炮楼附近,大章又被一个起先充好人给她们带路的汉奸捉住了……下面是《琴和箫》①里的一段文字,作者的身影变得明确起来了:

    去年,我回到冀中区腹地的第三天,就托了一个可靠的人到河间青龙桥去打听那两个孩子的消息……

    ……

    今年5月,敌人调集了有四五万兵力,说要用“拉网战术”消灭我们。我用了三个夜晚的时间,跳过敌人在滹沱河岸的封锁,沙河的封锁,走过一条条的白色蛇皮一样的汽车路,在炮楼前面踱过去……

    如果说上面是(尽管孙犁的含有相当大的纪事成分,他甚至把他那时写的这些作品看作个人经历的叙述),我们不免有所保留地看待它所叙述的事件,那么,下面讲的这件事情就完全是真的了。

    这件事也许就发生在五一反“扫荡”期间。且说抗战时期,日本人对农村里的学生模样的人,特别留意。凡是留学生头,穿西式裤的,见了就杀。这样,连学生或像学生的照片,也成了危险品。孙犁参加抗日工作后,留在家里的照片,都让妻子放进灶膛里烧了。但黄城岳家还有他一张照片,岳父已去世,家中妇孺,不知外面的事,没有从墙上摘下这张照片。日本兵见了,逼着要相片上的人。家里没有,在街上看到一个面貌相仿的青年,差一点儿没打死,经村里人努力,才勉强救下命——

    这是抗战胜利以后,我刚刚到家,妻对我讲的一段使人惊心动魄的故事。她说:“你在外头,我们想你。自从出了这件事,我就不敢想了,反正在家里不能呆,不管到哪里去飞吧!”①因为写作家传记的需要,笔者曾向孙犁同志要求提供照片。他拿出自己保存的所有照片来,其中确实没有一张抗日战争时期的照片。包括他的文集在内,最早的一张,是1946年春在蠡县下乡时的半身照。这张照片,穿中式棉袄,未结领扣,除了头上一顶干部帽,完全像一个农民,只是那张脸显得清秀了些。文集所收1941年照的那张,是晋察冀边区文学工作者的合影,不知取自何处,他的家里没有。像上面说的,由于敌人的残酷“扫荡”,没有容许他的家人保留下一张宝贵的纪念照。

    保留的是屈辱。这里是一张农村妇女的照片,是从“良民证”上撕下来的。照片角上有一点白光,那是敌人的刺刀,是敌人用刺刀逼着照相时留下来的。除了刺刀的白光,整个照片的光线很暗,旁边有半个“验讫”的戳记。这位农村妇女是孙犁的远房嫂子,她有意地保留了这张照片(这时敌人已经败退,“老百姓焚毁了代表一个艰难时代的良民证”),想寄给在前方作战的丈夫,激励他杀敌的志气。孙犁看了看照片,又端详了一下这位远房的嫂子,一时不明白那么一个活泼好笑的人,为什么照出相来这么呆板阴沉,他说:“这相片照得不像!”

    “比我年轻?”她笑着说,“那是我二十一岁上照的!”“不是年轻,是比你现在还老!”

    “你是说哭丧着脸?那是敌人在的时候照的,心里害怕的不行,哪里还顾的笑!那时候,几千几万的人都照了相,在那些相片里拣不出一个有笑模样的来!”

    是孙犁一篇题名《相片》①的散文,讲了上面这个故事。在《小胜儿》②这篇里,人民在战场上用血与火洗刷着自己的屈辱:

    冀中有了个骑兵团。这是华北八路军的第一支骑兵……

    马是那样肥壮,个子毛色又整齐,人又是那样年轻,连那个热情的杨主任,也不过二十一岁。……过了两天,这个队伍就打起仗来,打的是那有名的英勇壮烈的一仗。敌人“五一大‘扫荡’”

    突然开始,骑兵团分散作战,两个连突到路西去,一个连作后卫陷入了敌人的包围,整整打了一天。在5月麦黄的日子,冀中平原上,打的天昏地暗,打的树木脱枝落叶,道沟里鲜血滴滴。杨主任在这一仗里牺牲了,炮弹炸翻的泥土,埋葬了他的马匹。……杨主任的警卫员小金子也受了伤。他用手刨着土掩盖了主任的尸体,带着一支打完子弹的短枪,趁夜色突出重围,回到冀中平原上自己的村庄养伤。他很想念牺牲了的那些战友,和一位正在相爱着的姑娘有过这样一番对话:“我问问你,杨主任牺牲了?”

    “牺牲了。我老是想他。跟了他两三年,年纪又差不多,老是觉着他还活着,一时想该给他打饭,一时想又该给他备马了。可是哪里去找他呀,想想罢了!”

    “他的面目我记的很清楚,那天,他跟着你到咱们家来,我觉着比什么都光荣。说话他就牺牲了,他是个南方人吧?”“离我们有九千多里地,贵州地面哩。你看他学咱这里的话学的多像!”

    “不知道家里知道他的死讯不?……”姑娘显然伤心起来。小金子想到的还是战场上的情景:“先是他同我顶着打,叫同志们转移,后来我受了伤,敌人冲到我面前,他跳出了掩体和敌人拚了死命。打仗的时候,他自己勇敢的没对儿,总叫别人小心。平时体贴别人,自己很艰苦。那天行军,他渴了,我说给他摘个瓜吃,他也不允许。”

    ……

    这是一篇根据真人真事写成的故事。杨主任的本名是杨经国,关于他,《吕正操回忆录》里说:“经国同志是贵州人,1937年初由北方局派到六九一团做党的地下工作,牺牲时才二十多岁。孙犁有一篇叫《小胜儿》,主要就是写的骑兵团,写了杨经国,是写得很真实的,写了杨经国热情待人,细致的政治思想工作,以身作则的模范行为,写到他的牺牲……我也总想写一篇关于经国同志的文字,以寄托我的哀思,并纪念我们共同战斗的岁月。”

    关于五一反“扫荡”,我们还得提提他的一位战友,——远千里。他是河北省任邱县人,曾在保定第二师范念书,当时和梁斌等进步同学很要好。1938年4月参加抗日工作后,在冀中任记者、编辑、剧社导演和编剧等。他青年时代喜欢诗(特别是马雅可夫斯基和勃洛克的诗),后来自己也写诗,出过《三唱集》、《古巴速写》等诗集。

    五一大“扫荡”后,他在洞里坚持编报纸,刻蜡版,写街头诗……光景很像《“藏”》里写的:每天清晨,从洞里出来透风,“洞的出口在野外,他站在园田的井台上,贪馋地呼吸着寒冷新鲜的空气。看着阳光照耀的、尖顶上挂着露珠的麦苗,多么留恋大地之上啊!”①五一反“扫荡”后,他的爱人,在一次秋夜涉水转移时,掉进井里牺牲了。她的死,使孙犁受了启发,在《风云初记》的最后,做了李佩钟这个人物的归结:

    ……第二年春天,铁路附近一个个村庄,在远离村庄的一眼土井里淘水的时候,打捞出一个女人的尸体。尸体已经模糊,但在水皮上面一尺多高的地方,有用手扒掘的一个小洞,小洞保存了一包文件,并从文件证实了死者是李佩钟。……我们这一节也该结束了。有一首歌的题目,叫《血染的风采》,孙犁和他的战友们,那些年来所走过来的道路,没有一处不被血染的风采所照耀。他们在战争中送走了火红的年华、火红的岁月,他们的创作,整个是一部时代的,也是他们个人经历的血与火的艺术记录。

    升华

    在抗战的冀中平原上,孙犁到处看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我遥望着那漫天的芦苇,我知道那是一个大帐幕,力量将从其中升起。”①这里说的,是他熟悉的白洋淀。我们到过那里,那是一个深秋季节,虽然是和平环境,面对浩淼的淀水和一望无际的苇田,我们也被一种宏大的气魄和无比壮观的景象所感动(我们承认,在人民流过血和汗的这个湖面上,一种历史感加强了我们的感觉和印象)。负责水上导游的安新县委宣传部的一位同志介绍说:“白洋淀共由一百四十余个淀组成,占地面积四十多万亩,水道纵横交错,足有两、三千条……”他口气一转,略带风趣地说:“来到这个地方,莫说日本鬼子会迷路,我们自己也会迷路。”看着汽艇周围数不清的块状苇田和左盘右旋的迷宫似的水道,我们相信了他的话。

    作家的经历又把我们召回到那个炮火连天的时代,这时的白洋淀,具有一种悲壮的英雄色彩:“这里地势低下,云雾很低,风声很急,淀水清澈得发黑色。芦苇万顷,俯仰吐穗。”①“夜晚,敌人从炮楼的小窗子里,呆望着这阴森黑暗的大苇塘,天空的星星也像浸在水里,而且要滴落下来的样子。到这样深夜,苇塘里才有水鸟飞动和唱歌的声音,白天它们是紧紧藏到窠里躲避炮火去了。苇子还是那么狠狠地往上钻,目标好像就是天上。”②

    在这敌人监视着的苇塘里,我们记得作家讲过的这个故事:

    一个干瘦的、眼睛特别明亮的老者撑着一只小船,无数次地穿过了敌人的夜间封锁,为游击队运输粮草、护送干部。他不带一支枪,甚至也不穿一件像样的衣服(除了那件蓝色的破旧短裤),只靠那只灵巧的篙和水鸭子似的游水本领,在万亩苇塘里穿梭般驰骋,从未发生一次意外。靠了他,稻米和肥鱼的香味,才和歌声一起从苇塘里飘出来;靠了他,才维系了淀里淀外的交通联络。但有一次,却发生了意外,他护送两个女孩子在夜间穿越封锁线时,撞上了敌人的小火轮,有一个女孩子负了伤。这个打击差一点使他失去了继续前进的力量,他感到自己蒙受了耻辱,无脸再见苇塘里的战士;但他到底将船驶到苇塘边,用篙拨开外面一层芦苇,找到了窄窄的入口。他发誓为女孩子复仇:“他们打伤了你,流了这么多血,等明天我叫他们十个人流血!”老人没有说错,第二天,他单身智斗敌人,使十几个鬼子落入圈套。他一个一个地收拾他们,用篙砸他们的脑袋……在苇塘那边,鲜嫩的芦花展开一片紫色的丝绒,正在迎风飘撒。在芦花下面,露出一个女孩子的俊俏的脸,她按照老人的约定,惊奇地欣赏着这场英雄行为。

    这个故事很带有传奇性。古语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在这个故事里,我们看到那种慷慨悲歌的义士精神,有了新的发扬。

    下面这个故事就更加壮烈了:故事仍然发生在白洋淀,不过这一次是在淀边的新安镇。新安镇四面临水,大汉奸熊万东住在有日本宪兵队把守的深宅大院里,整天不出大门一步,以为他的万世基业是稳如泰山的。这天是中秋节,他正在客厅赏月,忽然帘子一动,闪进一个人来。他一把抓起放在手边的盒子枪,厉声问:“谁?”

    “是我,大伯。”来人非常沉静,原来是参加了除奸团的他的一个侄儿。侄儿向他诉说,日本人到处抓他,他实在走投无路,才来求大伯赏他五十块钱,他好离开新安,到天津去做个小买卖,代价是,他愿意把带来的一支顶好的盒子枪送给大伯,一厢说着,一厢倒拿着枪,递了过去。熊万东拿起枪,走到钱柜那里去,他一猫腰,脑袋已经掉下来;随着一把钢刀的闪光,来人带好两支枪,已经上了房……作者说:“这就是有名的熊氏三杰的英雄故事中间的一个。”①熊氏三杰的故事,抗战时期在冀中一带流行很广,在有关作品和文章中,曾经多次被人辑录或转述;就叙述的生动和精采来说,孙犁应属于最佳者之列。他继续说——……这位英雄不久牺牲在新安城下。他吃醉了酒,受了奸人的骗:“要拿新安了!”他跳下炕来就奔着县城跑去,他爬上城墙,敌人打中了他,翻身跌了下来。伙伴说:“你挂了彩,我背你回去!”

    他一摆手,说:“不用!我是没用的人了。这样也就够本了!”他举枪打死了自己。

    其实,敌人只打折了他的左腿。

    关于他的两条腿,有很多传说,新安一带,都说他是飞毛腿。有人说,飞毛不飞毛不知道,反正他走路特别溜撒,孩童的时候,常见他沿着城墙垛口飞跑。

    也许有人要问:为什么只坏了一条腿就打死自己?这问题就很难答复。为什么不残废的活着?我好像听说,有一只鹰,非常勇猛,损坏了一根羽翎,它就自己碰死在岩石上。为什么它要碰死?

    冰连地接的新安,有一种强烈的悲壮的风云,使人向往不止。

    我们觉得,在冀中人民身上,孙犁看到了属于北方民族的那些最有光彩的品质。这种品质,实际上是在一定文化背景下形成的某种历史个性,它是属于传统的,又是属于未来的。孙犁在撑船老人和新安英雄身上看到的,是这种历史个性的新的升华。

    这种情况,也影响到孙犁的观点和感情。他在五一大“扫荡”那年的冬天,写过一篇题名《慷慨悲歌》的札记①,里边有这样的话:“……在荆轲的时代,像荆轲这样的人还是很少的。英雄带有群众的性质,只有我们这个时代,像是一种志向,和必要完成这种志向,死不反顾,从容不迫,却是壮烈的千古一致的内容。”他的笔明显地受到了这种精神的感召,似乎也染上了易水的悲壮的风云。在抗战胜利的前一年,安平县三名干部被敌包围,最后壮烈牺牲,孙犁为他们写了一段碑文,其中说:“……当其在室内,以只身抗敌伪,坚贞不屈。向敌伪汉奸叫骂时,声闻数里,风惨云变。附近人民,奔走呼号,求引救助,有如父兄之遇危难。当我部队收葬三烈士尸体时,所有干部战士,无不如狂如病,歃血指发,有如手足之诀别。每一言及三烈士殉难事,则远近村庄,啼泣相同,指骂奸伪,誓为复仇。……古来碑塔纪念之迹多矣,而燕赵萧萧英烈故事,载于典册者亦繁矣,然如此八年间,共产党、八路军领导我冀中人民解放国土,拒抗敌顽,其环境之复杂、残酷,其斗争之热烈、悲壮,风云兴会,我冀中英雄儿女之丰功伟绩,则必光掩前史而辉耀未来者矣……”①这段碑文,慨乎其言,若扬若抑,颇多燕赵古风;如果击筑而歌,就是一支易水新曲了。不用说,这支易水新曲,也记叙了孙犁自己的感情历程。

    孙犁还看到,战争改变了人民的观念,使一代少男少女忘记了祖宗的成法。在碉堡林立的土地上,这些少年人走向生活的第一步就是战争。他们站岗放哨,送鸡毛信,也打游击,也在露天过夜……“他们在炎热的河滩上找不到一棵歇凉的树,用浑浊的河水解渴,烧熟山药豆角会餐。正午,男孩子们跳到河里去洗澡,女孩子们替他们洗好衣裳,晒在沙堆上,然后把他们赶到远处去,自己也坐在河里洗洗身上的泥汗。”“有时在无边的高粱地里,用高粱秸和衣服支架成一个小窝棚,用豆棵做被褥,睡在里面。有时共同钻到那阴暗潮湿的地洞里,紧紧靠在一起,大气也不敢出,互相听着心头怦怦的跳动。”②在这种情况下,新的观念和新的爱情在悄悄成熟着。

    但是,在战争中,人们同样看到,传统的伦理意识,有时也具有了新的、反抗强暴的意义。《荷花淀》③里有一处给人们留下了深刻印象的细节描写:水生就要到队伍上去了,他嘱咐了“女人”许多话,最后,女人问他:“嗯,还有什么?”

    “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拚命。”

    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在《采蒲台》①中,这个意思被十七岁的姑娘小红和两个青年妇女(她俩的丈夫都参军了)用自编的歌词唱了出来:……

    我的年纪虽然小,

    你临走的话儿

    记得牢,记得牢:

    不能叫敌人捉到,

    不能叫敌人捉到!

    我留下清白的身子,

    你争取英雄的称号!

    在《琴和箫》②里,作者更以第一人称的写法,向两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进行寓言式的教育了:……那时,村庄后面就是一条河。我常带她们到河边去,讲一些事情给她们听。我说人宁可像一棵水里的鸡头米,先刺那无礼的人一手血,不要像荷花那样顺从,并且拿美丽的花朵来诱人采撷……孙犁通过自己的作品所讴歌和提倡的这些思想、情操,远远超出了传统的伦理范围,已经是一个支持抗战、保卫祖国尊严的问题了。顺便说一句,1942年五一大“扫荡”时,针对侵略者的兽行,冀中广大妇女曾开展反奸淫运动、一把剪刀运动,产生了许多感人的事迹①。

    总之,“抗日战争,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一种神圣的战争。人民作出了重大的牺牲。他们的思想、行动升到无比崇高的境界。生活中极其细致的部分,也充满了可歌可泣的高尚情操。”②如上所说,孙犁看到了这一切,看到了人民在进行这场有关国家民族生死存亡的战争中,他们的思想情操和行动表现得到了锻造和升华。

    在这场战争中,他(还有他的同时代的伙伴们)一丝一毫也没有脱离人民,而是和人民融成了一体。这样,结果必然是:在人民“升华”的那些地方,他也得到了升华。

    升华促成了一种新的境界,毫无疑问,这是他一生中最美好、最难忘的境界。关于这一境界,他自己用下述语言表达了出来:

    善良的东西、美好的东西,能达到一种极致。在一定的时代,在一定的环境,可以达到顶点。我经历了美好的极致,那就是抗日战争。我看到农民,他们的爱国热情,参战的英勇,深深地感动了我。我的文学创作,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的。我的作品,表现了这种善良的东西和美好的东西。①在美好的极致的境界中进行创作是一种绝大的愉快。“没有朱砂,红土为贵。穷乡僻壤,没有知名的作家,我们就不自量力地在烽火遍野的平原上驰骋起来。”“现在回想起来,那时的写作,真正是一种尽情纵意,得心应手,既没有干涉,也没有限制,更没有私心杂念的,非常愉快的工作。这是初生之犊,又遇到了好的时候:大敌当前,事业方兴,人尽其才,物尽其用。”②

    孙犁在《黄鹂》③这篇散文里,借助虎啸深山、鱼游潭底、驼走大漠、雁排长空等形象的比喻,解释“极致”的涵义。这些比喻,全可用来说明他在抗战中的际遇、状况。他在抗战中的文学活动并非他一生事业的顶点,但是,却使他的事业达到了高潮。

    山道弯弯,峰回路转

    1942年暮春时节,孙犁从冀中返回平汉路西晋察冀山地,这年冬天,日军又对晋察冀边区“扫荡”。于是,他们照老办法,化整为零,与敌周旋。他和诗人曼晴分在一个小组,每人发了两颗手榴弹,和墨水瓶一起挂在腰带上,向敌人的外围转移。一路上,老乡也都撤离。当天夜里,他们只能在一处山坳栏羊的圈里过夜,寒风刺骨,根本睡不着觉。后来,曼晴还用《羊圈》这个题目,写了一首诗。在孙犁看来,曼晴,还有红杨树(魏巍),都是晋察冀新诗运动的播种人。他们的诗可能创作于行军途中,写在路侧的峭壁岩石上或是村庄断垣上,那可能只是一种口号,一种呼唤,但这些诗做到了和人民的真正的结合,“是一个时代的回忆”,因此,“同着这一伟大的时代,不能磨灭了”①。露宿羊圈的这天晚上,孙犁知道,他身边的这位战友,并没有停止诗的构思。

    次日晚上,他们转到了一个处于高山坡上的小村子。村里人都已走光,门都七零八落地开着。虽然没有地方吃饭,却摸到一家炕上,美美地睡了一觉。清早,他们刚想捉捉衣服里的群虱,敌机就来了。他们跑进一条山沟,隐蔽在大石下面。飞机沿着山沟来回轰炸,气浪摇动着山上的树叶。孙犁还有时间观察它:侵略者欺侮我们没有高射武器,飞得很低,几乎就要擦着了小村庄的屋顶和树木。事后老百姓传言:敌人从飞机的窗口,抓走一个坐在炕上的小女孩。孙犁把这一情节写进了一篇通讯,不料编辑刻舟求剑,把稿子改得令人啼笑皆非。

    敌机走后,阳光已经撒满山沟,他们坐在河滩上,继续捉拿虱子。直到肚子辘辘地叫了起来,才勉强爬上山坡,去寻些能吃的东西。

    虽然是在战争环境,山地的老乡,还是把凡能耕种的土地,都种上庄稼。不论是沟沟坎坎,方形、菱形、……只要有泥土,就不会闲置起来。这种情况,整个抗战时期都没有改变。太原出版的日文报纸《东亚新报》,1943年11月18日这样报道:

    飞机上的俯视——当飞入山岳地区时,触目所见除峨然耸立的山岳外别无人迹……村落及街巷的庭院中不但没有人,连一匹牲畜都没有,在飞机上就可以觉察到敌方(指抗日军)空舍清野的彻底性的一斑,同时不论在山谷或高原上,除岩石外全耕种得井然有序,由此可见中共对增加生产的努力。①

    这种情况,也为两个腰间挂着墨水瓶的战士救了急。他们发现了一小片胡萝卜地,因为敌人“扫荡”,还没有收获。两人用木棍掘开冻土,取了几个,用手擦擦泥土,便大嚼起来,其香甜美脆,至今想来,孙犁还觉得悬乎唇齿之间,——只可惜当笔者写这段文字的时候,他的老朋友曼晴已经离开人世了。

    像这类游击生活,在那样的年代里是家常便饭。孙犁还记得在一次战斗中,夜晚在荒村宿营的故事:不知那是什么村名,总之,村民已经跑光,黑黝黝一片,没有声息。他和同伴们摸进一间破房,不敢打火点灯,别人都挤在炕上,他顺着墙边一摸,有一块平板,好像搭好的门板似的。他暗自高兴,庆幸自己有了好睡处,便舒舒服服地躺下去。天亮醒来,才发现自己原来睡在一具棺木上,不由为之一惊。“直到现在,我也不知道其中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同一个死人,睡了一夜上下铺,感谢他没有任何抗议和不满。”①1942年冬,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传达到了晋察冀边区,影响很大,文艺界有很大的变动和整顿。原来的晋察冀文联机关和各个协会,实际上不再存在,只有一个名义,文艺干部几乎全部下乡了。孙犁在文协工作的同人,田间到盂平县下乡,兼任宣传部长,康濯到农会,邓康到合作社搞经济工作,他则被分配到《晋察冀日报》社。当时,他不大愿意去当编辑,愿意下乡。有一次在街上遇见原文联负责人沙可夫,向他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一向待部下宽和的沙可夫,这一次却很严肃,他只说了三个字:“工作么!”

    孙犁没有再说话,背上背包就去了报社。这时候,他已经是一个共产党员。

    他在《晋察冀日报》编副刊,有时也兼做记者。1943年农历正月间,晋察冀边区在冀西平山县召开参议会,孙犁以记者身分,对会议进行了十几天的采访,会后,写成《二月通信》,发表于同年《晋察冀日报》的文艺副刊《鼓》上①。这篇通信,给我们提供了有关作家和当时开会情况的不少生动资料。孙犁当时坐在靠近会场前方一角的记者席上,他常常注视着主席团成员之一的聂荣臻司令员。那时,会上正在讨论统一累进税税则,他看见聂司令员十分注意听取来自农村的参议员们的发言,有时回过身去,和一个留有白胡子的老人商量着,研究着;他看见他有时陷入沉思,有时又爽朗地笑起来。“我从他的举动上、精神上,想起许多事。在我的印象里,聂司令员和中国一些可歌颂的名将的风度,凝结成一个形象。这个形象,我是无比重视的。”

    会议期间,有一天晚上演《日出》,他正好坐在聂司令员和肖克副司令员的后边,这使他对他们作了一次近距离的报道:“肖好像对上海的生活不很熟悉,聂时而向他解释几句。他感动地说:‘看完这个戏,可以得到多少知识啊。’肖常到展览室去浏览我们文学部的展览品,你的《平原上》②也在那里陈列,还有别人的几个长篇。肖很为这些作品不能印出惋惜,他每天要花一些时间去读,你知道他也在写一部长篇……”

    在会议的最后几天,情况变得紧急起来。日军出动数千兵力,对边区进行“蚕食”。敌机从会场附近的山顶上轧轧飞过,“聂每天还是静静地坐在主席台上,听着每一个参议员的发言,考虑着每一条决议。”在一个深夜,从五台山的雪峰上赶来一团子弟兵,分驻在会场周围,执行保卫大会的任务。

    十几天的采访生活,给他留下了宝贵的纪念。一半是为了慰勉远方的战友,一半是为了记下自己的真实感受,他说,他好像走入了一个新天地,他的内心不断激发着热情和向往。

    他告诉那位正在游击区工作的不便公开姓名的战友——同志,我们几年来,为双十纲领在边区的彻底实现尽了不少努力。在这一次会议上,我再看见双十纲领在过去几年间的成就的光彩,和今后将放射的更大的光彩。战后新中国的形象,如同我最爱的作品的人物的形象一样,在我心里站出来,为我的一切思想感情所拥抱。

    他在《晋察冀日报》社工作的时间并不长,1943年秋天,就调到华北联合大学教育学院的高中班去教国文了。当时教育学院的院长是李常青,他曾在晋察冀北方分局宣传部负责,孙犁自从1939年到山地以后,一直在他领导下工作,他对孙犁也很关心。孙犁觉得,这次调动可能是他的提议。

    对这次调动,孙犁也比较满意。抗战期间,他所教的学生多半是短训性质,只有这一次,和学生相处时间较长,感情也比较深,并在反“扫荡”中共过患难,在以后的日子里也得到过这些男女学生们的关怀和帮助。

    高中班驻地在阜平县的一个村庄,教员们有一个宿舍大院。因孙犁性格较为内向和孤僻,他自己在村北找了一户人家住下,睡的是临时搭起的门板,每天清早,到村边小河洗漱,时值晚秋,金风习习,河水已经很凉了。

    正在这时,有一位在别处工作的同志来信说,给他带来了家庭的消息。他往返用了六天时间去询问的这个消息,竟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长子夭折。这孩子叫孙普,年仅十二岁,因战乱缺医少药,死于盲肠炎。从此,我们常看到作者在文章中使用的一个笔名:纪普。

    孙犁经受住了这次打击,但是,他远在冀中的年轻的妻子,是否也能经受住这样的打击呢?痛悼之余,他想起了一件往事,不免又替妻子担心。

    那是他们婚后不久的一个夏天,家中的老屋,年久失修,本已朽败;再加下了几场大雨,就出了事:有一天中午,他在炕上睡觉,妻子也哄着新生的普儿进入梦乡。忽然,房梁咯吱咯吱响起来,妻子惊醒,抱起孩子就往外跑,跑到院里才呼唤丈夫——险些把他砸在屋里。

    事后,孙犁问她:

    “为什么不先叫我?”

    “我那时心里只有孩子。”妻子笑了,抱歉而怜惜地说。孙犁自然不怀疑妻子对他的恩爱,但从此悟出一个道理:对于女人来说,母爱超出了夫妻之爱。

    现在,长子已经永远离去,她能够经受住这一打击吗?他翘首东望战云密布的冀中平原,在滹沱河畔那间已经翻修过的老屋里,他仿佛听到了妻子悲恸欲绝的尖利的哭声。这时,他虽然已是三十岁的男子汉,也凄然心碎了。

    天更凉了,村边的小河结了一层薄冰,随着冬天的到来,日军对边区开始了新的周期性的“扫荡”。

    华北联大的师生们领到那被称作“阜平蓝”的粗布棉衣后,随即爬山越岭,向繁岭县境转移。没有等到丧子的伤痛稍加平复,孙犁就参加了新的反“扫荡”行动。

    山道弯弯,峰回路转,也不知走了多少日子,才在深山里的一个小村庄中停了下来。孙犁的头发蓄得很长了,一个同伴借来老乡一把剪刀,替他剪了剪,不料他发起烧来,脖颈以下,延及脊背上部,生了许多水痘,火烧似的,又疼又痒。是剪刀不净还是其它原因引起的?在当时的情况下,无法确诊。他认为很可能是天花,他教的高中班有个学生,叫王鑫郎,是全班长得最漂亮的,他在转移中就得了天花,等到反“扫荡”结束,相互见面问候时,别人简直不敢认他了。孙犁以为,他幼年种过牛痘,可能发病轻微,这是后话。

    领队的傅大琳,是高中班的物理教员,见他病了,就派了一位康医生,一位刘护士,还有一位姓赵的学生,陪他到一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去养病。康医生只有二十多岁,医术虽差,人很精明,和他在一起,不曾有挨饿的时候,因为他在经办粮草方面,很有办法。在孙犁的记忆里,生病受到如此隆重照顾,这还是头一次,虽然这样做,也是战争中分散人员、化整为零、以利行军的权宜之计。

    那个隐蔽而安全的地方终于找到了,就是繁峙县境内的蒿儿梁。这个村子兀立在高山顶上,看起来还没有驻过队伍。初来这里,战争风声正紧,加以他们几个人服装整齐、男女混杂、没有武器,又没带地方领导机关的介绍信,在向村干部筹粮的时候,遇到了些麻烦。孙犁听说后,亲自到干部那里去了一次。他身上带了一支左轮小手枪,包着一个软皮套。这手枪就是前面讲过的,他初到路西时一个团长送他的那支银白色的小手枪。他一枪也没有放过,只是系在腰上充样子,这回却帮了点儿忙——他们弄到了一些莜麦面。不过,很快他们就和村干部们熟悉起来,亲密得像一家人了。

    孙犁在这里住了三个月,过了两个年——阳历年和阴历年。他至今记得他住过的那间西房:每天清早,阳光射在身旁的窗纸上,使病中的他感到欣慰和温暖,也感到重新升起的光明和希望。只是医疗条件不好:只有剪刀、镊子和红药水;医生和护士,也仅仅受过几个月的训练,谈不上什么医术。每天,护士在饭锅里煮煮剪刀、镊子,把化脓的水痘清理清理,在伤处擦上些红药水。这种疗法的后果是,一个个铜钱大的伤疤,一直留到现在。

    但是,除了这些伤疤,也留下了亲切、美好的回忆。在四十年后的一个秋天,他在一封答复繁峙县县志编委会的信①里说:

    在那样一个寒冷的地方,我安全而舒适地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冬季。我们可以想想,我的家是河北省安平县,如果不是抗日战争的推使,我能有机会到了贵县的蒿儿梁?我是怎样走到那里去的呢,身染重病,发着高烧,穿着一身不称体的薄薄的棉衣,手里拄着一根六道木拐棍,背着一个空荡荡的用旧衣服缝成的所谓书包,书包上挂着一个破白铁饭碗。这种形象,放在今天,简直是叫化子之不如,随便走到哪里,能为人所收容吗?但在那时,蒿儿梁收容了我,郭四一家人用暖房热炕收容了我。……这是在艰难的日子里,才能发生的事,才能铸成的感情。

    他的《蒿儿梁》①,真实地反映了他的这段生活经历,描写的村子里的主要人物——妇救会主任和她的忠实、憨厚的丈夫,就是以郭四和他的妻子为模特儿写成的。孙犁的另一篇《看护》②,也是写的这段生活经历,的主角,换成了护士刘兰。

    反“扫荡”结束后,他们走了一天的山路,于黄昏时间来到山脚下。眼前是小桥人家,河面上铺盖着雪,孙犁以为是久违了的平地,兴奋地往前一跳,一下子滑出一丈多远,脑受震荡,晕了过去。康医生和刘护士连忙把他抬进成果庵的热炕上,才苏醒过来。

    幸亏伤得不重,晚饭吃了一些僧人做的莜麦粥,当晚便与僧人同床而寐,第二天还参观了五台山上的许多寺庙。这些寺庙,错落有致地掩映在郁郁苍苍的重峦叠嶂之间,十分古雅、壮观。

    1944年初春,他们返回学院驻地,当即得到通知:第二天就去延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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