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学美国人》编辑部在其所编的《从惊讶到思考》一书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
〔一天,梵学者(印度预言家)与他的10多岁的女儿苏椰发生了争论〕
苏椰:你是个大骗子,爸爸。你根本不能预言未来。
学者:我肯定能。
苏椰:不,你不能。我马上可以证明它。
(苏椰在一张纸上写了一些字,把它折起来,再将它压在水晶球下)
苏椰:我写了一件事,它在3点钟以前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如果你能预言它能发生,还是不发生,在我毕业时你就不用给我买你答应过要给我买的汽车了。
苏椰:这是一张空白卡片。如果你认为这件事会发生,就在上面写“是”;如果你认为它不发生,就写‘不”。要是你写错了,你答应现在就买辆汽车给我,不要拖到以后,好吗?
学者:好吧,苏椰,这可是一项定约啊!
(梵学者在卡片上写了一个字。到3点钟时,苏椰把水晶球下面的纸拿出来,高声读道)
苏椰:在3点钟之前,你将写一个“不”字在卡片上。
学者:你捉弄了我。我写的是“是”,所以,我错了。可是,如果我写“不”字在卡片上,那就说明我在3点钟之前不会写“不”字在卡片上,但我却明明写了,所以,我也错了。我根本不可能写对的。
苏椰:我想要一辆红色的赛车,爸爸,要带斗形座的。
这条悖论最初的形式是关于一台计算机,这台计算机用开红灯表示“是”,开绿灯表示“不”。它被要求用回答“是”或“不”。来预言下一次灯亮是不是它的绿灯。很显然,要它预言正确,在逻辑上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它回答“是”,就要开红灯(恰恰不是绿灯),而如果回答“不”,就要开绿灯(正好是绿灯)。
这个悖论还可以简化成最简单的形式,即问一个人:“你下句话要讲“不”,对不对?请回答‘是’或“不’。”显然,他回答“是”或“不”都是行不通的。
根据塔斯基的语言分层理论,“是”和“不”是有不同层次的。苏椰所写的“在下午3点之前你将写一个‘不’字在卡片上”这一句话中,“不”字是被讨论的对象,属于对象语言,而梵学者所写的“是”或“不”则是回答苏椰的问题,或者说是用来讨论上句话中的“不”字的,因此,属于元语言。这里的悖论之所以出现,就是因为把元语言混同于对象语言而造成的自我涉及引起的。如果有两个卡片,在第一张卡片上梵学者回答苏椰的问题,如回答“是”,即在3点之前要在卡片上写一个“不”字,然后在第二张卡片上写出“不”字,这样就不会造成悖论。
自我涉及(或自我相关)是任何悖论出现的一个条件。生活中人们经常看到这样的情形,有人为了阻止另外的人在黑板上乱画,就在黑板上写出这样一句话:“严禁乱画!”但不长时间,黑板上就给画满了,如“严禁严禁乱画!”“你为什么乱画?”等。“严禁乱画!”这个句子就是自我涉及的,因为它本身就是在黑板上乱画,不让别人乱画而自己却乱画是说服不了人的。自我涉及是说一个概念,命题或理论说的是它自己,也就是说,它或其结论直接或间接应用于其自身。说谎者悖论“我正在说的话是谎话”是最直接的自我涉及,罗素悖论是“不以自身为元素的集合的集合”这一概念的自我涉及(即问它是否属于自身),格雷林悖论则是“非自状的”这一形容词的自我涉及,理发师悖论则是理发师的自我涉及,等等。正因为自我涉及是悖论出现的基本条件,所以,罗素提出“恶性循环原则”避免一切自我涉及。
但是,自我涉及是否必然会导致逻辑矛盾呢?可以很容易看出,并非如此。例如,“一切真的理论都是有价值的”是自我涉及的,但它并没导致矛盾;又如,“我说的这句话是真话”明显也是自我涉及的,被论断者与论断者混而为一;还有,“本语句共用了十个汉字”也是自我涉及,但这些自我涉及的语句并没有造成悖论。非但没造成悖论,在日常生活和一些学科(如人工智能、计算机科学等)中还是经常出现,并且有重要的实用意义。所以,有人批评罗素的“恶性循环原则”是为泼洗澡水连孩子一块也倒掉了。但是,一个自我涉及的命题再加上否定概念就不同了,这时,命题会直接导致悖论。那么,为什么肯定概念如“真”的自我涉及却不会造成悖论呢?这是由形式逻辑的特点决定的。在形式逻辑概念形成的过程中,否定概念必在肯定概念之后,否定概念在形式逻辑的概念中要比肯定概念多了点儿内容。如果用A代表肯定概念,而代表否定概念的非A显然多了点东西,它包含着A。“假”也是一种“真”:即真的“假”。单独的肯定概念绝不能表述它自身的二重性。例如,“不属于”这一概念本身包含着各种“不属于”的关系,因此,“不属于”也是一种属于;“不可形容”已经是一种形容,“不可解”本身也是一种解,“非概念”本身也明明是一个概念。另外如“不可说”、“不包括”、“谎话”、“最大”等否定概念也都包含着它们的肯定概念。因此,自我涉及的命题加否定概念会立即导致自我否定,而任何命题都暗含着自我肯定,这样,自我否定的命题就会形成悖论。
在梵学者悖论中,如果他的女儿在纸上写出“今天下午3点以前你将写一个‘是’字在卡片上”,那么,这虽然是自我涉及的,但它并不能造成悖论,因为这是肯定概念“是”的自我涉及。假如梵学者写了“是”字,说明他的预言正确,而如果他写了“不”字,那就说明他的预言不正确,并不能由正确推出不正确,而由不正确又推出正确。同样,“自身列入的目录的总目”也不会形成悖论,因为“自身列入”是一肯定概念。如果要问:“自身列入的目录的总目’是否列入自身呢?”那么,肯定或否定的回答都不会造成困难。如果它是自身列入的目录,那么,正好它应列入总目,而如果它不是自身列入的目录,那么,它就不应列入自身。但“自身不列入的目录的总目”就不同了。它是一个否定概念,本身包含它的对立面——肯定概念,因为总目作为总目,它列入了所有“自身不列入的目录”,不列入本身就是一种列入。因此,如果要问“‘自身不列入的目录的总目’是否列入自身?”这就是否定概念的自我涉及,造成自我否定,出现悖论。
西班牙塞万提斯的名著《唐吉诃德》中有一个故事:
巴拉塔里亚岛的总督桑差做官问案时曾遇到一些复杂案件的考验,其中有这样一件事:在这位总督的辖境内有座桥,是一个富人为了旅客的便利而建造的,不过桥旁还立了一个绞架,行人必须满足一个条件才能被允许通过这座桥,这个条件是:旅客必须说出他真正要干什么去;如果他说了谎,那就必须放在绞架上吊死。后来有一个人来到桥上,在回答干什么去的问题时,他说他到这里来是为了在绞架上吊死。守桥的人对这个回答迷惑了,因为如果把他吊死,那他就说了真话,应该放他过去;如果放他走了,那他就是说了假话。他们无法解决,于是请总督明断。总督说了一句聪明话:在如此疑难的情况下,应该采取最温和的处置,因此应放他走。
因为如果说了谎,就须放在绞架上吊死,所以,这人说他来是为了放在绞架上吊死,意思也就是说他是来撒谎的,这显然是说谎者悖论的翻版。如果说是真话,即真的在撒谎,那么就既是真话又是谎话,因而是矛盾的;如果说是谎话,而他来是为了说谎,因此,这又成了真话,也是矛盾的。之所以造成悖论,也是因为“我来是为了说谎”(或“我在说谎”)是在说自己是谎话,因而是否定概念的自我涉及,即一种自我否定。“我来是为了说真话”(或“我在说真话”)虽然也是自我涉及,但并不会造成悖论,因为“真话”不同于“谎话”,“谎话”本身也是“真话”即真的谎话,它是具有矛盾二重性的,因而在自我涉及时会形成矛盾,即既是真话又是谎话。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悖论并非由于直接的自我涉及引起,这里有一段对话可以证明这一点:
柏拉图:下面苏格拉底说的话是假的。
苏格拉底:柏拉图说的话是真的。
有的逻辑学家对此加以简化,形成下面的形式:
S1:句子S2是真的。
S2:句子S1是假的。
假设句子S1是真的,那么,句子S2就是真的。但是,如果句子S2是真的,句子S1就必然是假的。反过来,我们假设句子S1是假的,也就是说,“句子S2是真的”是假的,那么,句子S2是假的。而如果句子S2是假的,句子S1就须是真的。两个句子都没有直接谈到它自身,但放在一起后却是间接地涉及到自己,它们不断改变着其真实性,使我们无法说出任何一个句子是真还是假。
对此悖论,我们还可以换个样式进行表述。我们在一张空白卡片的一面写上:“这张卡片背面的句子是真的”,而在它的背面写上:“这张卡片背面的句子是假的”。
将这种悖论与说谎者悖论加以比较容易看出,二者的区别仅在于:在这种悖论中,命题的自我否定是通过另外一命题来实现的。因此,这种悖论只不过是说谎者悖论的变种。如果我们领略了其中的奥妙,也就不难构造出涉及三个或更多命题的否定。例如,这种悖论可构造如下:
张三:李四说的是假话。
李四:王五说的是真话。
王五:赵六说的是真话。
赵六:张三说的是真话。
或者:
张三:李四说的是假话。
李四:王五说的是假话。
王五:赵六说的是假话。
赵六:张三说的是假话。
这正如一个人不是用棍子敲打自己,而是用自己的棍子敲打李四的棍子,带动李四的棍子敲打王五的棍子,王五的棍子又引起赵六的棍子运动,而赵六的棍子恰好在张三的头上,因此就敲打了张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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