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居伊·德.莫泊桑 本章:第一章  (4)

    此刻羊脂球内心还激动不已,于是她把看见了些什么样的人,那些人的态度,以至于教堂的外观,都讲述给他们了。最后,她还补充一句:“偶尔祷告一次十分有好处。”

    一直到吃午饭,这几位太太才对她非常客气,目的是得到她的信任,以便她听从她们的劝告。

    大伙刚坐到桌边,进攻就开始了。最初是泛泛谈到献身精神。他们以古代的人物为例,先举犹底特和荷罗菲纳,又东牵西扯地列举了鲁克雷斯和塞克都斯,又谈起克娄巴特拉,说她把敌人所有将领引到自己床上,使他们俯首听命。接着一个荒唐的故事出现了,故事中讲述,罗马女公民们跑到加希,把汉尼拔搂在怀中哄他睡觉,不仅搂他一个人,还搂他的那些将领和所有官兵。

    凡是曾经阻挡过征服者,把自己的身体作为战场,作为支配工具,以至于武器的女人,凡是曾出于复仇与效忠而牺牲贞操的妇人,他们都毫无例外地一一列举了出来。

    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用一种很得体,而又很有分寸的方式讲述出来的,偶尔又故意爆发出一阵阵热烈赞赏的声音,足以激励人去效仿。

    听了他们的讲述,最后你甚至会相信,妇女们在世上的惟一使命就是永远地牺牲自己的身体,听从男人们的任意摆布。

    那两个修女似乎已经陷入沉思,什么也听不见。羊脂球也一言不发。

    整个下午,他们都不打扰她,让她好好考虑。但是大家都改口叫她“小姐”,而不叫她“夫人”了,如同是要把她从尊敬的地位往上拉一级,让她觉察出自己所处的不体面的地位一样。

    汤刚送上来,弗朗维先生又一次来问:“普鲁士军官让我问伊丽莎白?露丝小姐,她是否已经改变主意。”

    羊脂球冷冰冰地回答:“没有,先生。”

    但是在这顿晚饭中间,同盟军的力量削弱了。鸟先生说了三句效果很不好的话。每人都绞尽脑汁找新的例子,但一点儿都找不出来。伯爵夫人大概并没经过考虑,只希望对教会表示敬意。她向那个年老的修女询问圣人们的丰功伟绩。原来许多圣人都曾做过在我们看来算是犯罪的事情,不过如果是为了天主的光荣或者为了他人的利益而犯下这些罪,那么教会便会加以宽恕。这是个非常有力的证据,伯爵夫人立即加以利用。也许因为双方有了默契,也许一方暗献殷勤,也许是因为恰好缺乏头脑,或者由于爱帮人忙,总之这个修女给他们的阴谋帮了个大忙。这个修女信仰就像铁打的一样;她的信念从未动摇;她的良心始终保持着。她认为亚伯拉罕杀子祭天没有任何惊奇的地方,因为如果上天叫她杀父杀母,她也会马上动手的;依她看来,只要目标正当,以什么手段达到目标都不会惹怒天主。这个同谋者被有神圣权威的伯爵夫人乘机利用,要引她对“只要目标能达到,可以不择手段。”那句道德格言做充满启示的解释。她这样问修女:

    “那么,您认为不管采用任何方法,天主都允许吗?只要动机纯洁,行为是否能得到天主原谅吗?”

    “有谁会怀疑这个,太太?本身该受谴责的行为,往往由于指导行动的念头良好而变得令人敬佩。”

    她们继续谈下去,判断天主的意愿,推测天主的决定,使天主不得不担心许多与他实在毫无关系的事情。

    这位圣女后来谈到她所在修道院下所属的各个修道院,谈到她的院长,讲起她和那个同伴圣尼赛福尔修女。她们一同应召到勒阿弗尔那些医院去看护身染天花的兵士。只由于这个普鲁士军官任性横行,她们被困在半路上。这时可能有很多法国人送了命,假如她们在那里,是能够把他们救活的。看护军人是她的专长:克里米亚、意大利、奥地利她都去过;当她讲述她参加过的那些战役时,让人感到她就是那些修女队中的一员,这个修女似乎天生就是为了随兵营奔走,在战争中抢救伤兵的;她们好像比长官还能干,一句话就能就制服那些不守纪律的老兵。

    在她说完后,由于效果出奇地好,因此别人也不再说什么了。

    吃完饭后,大家又回房去了,第二天清晨大家起来得很晚。

    午饭也平静地过去了。他们希望昨天晚上播下的种子有发芽结果的可能。

    午后,伯爵夫人提议大家出去散散步,随即伯爵按计划挽着羊脂球的胳膊,走在最后面。

    用稳重男人对卖笑女人说话的语气和她亲热随便地谈话,其中又多少带点轻蔑;他称她“我的孩子”;他从高高在上的社会地位和崇高的身份,屈尊地对她。他开门见山,一下就讲到了主题:

    “您是宁肯让我们困在这里,和您一样等普鲁士军队被打败之后,冒着受他们强暴对待的危险,也不愿意随和一点,做一件您平生里极平常的事?”

    羊脂球没有回答。

    他亲自与她讲理,用感情打动她。他一方面能保持伯爵这个身份,同时在必要时还能殷勤献媚,表现出十分可爱的样子。他竭力鼓吹她能够帮他们多大的忙,也谈到他们将怎么来感激她;然后亲密地改用“你”来称呼她,说:“我亲爱的,他将来还会夸耀,说他曾经尝过一个本国内不多见的美女的滋味呢。”

    羊脂球一句话不说,她追上了其余的人。

    回到旅馆,她马上上楼到自己的房间去,再也没有露面。大家都惴惴不安。她究竟要怎么办呢?假如她还是抗拒,那可就糟糕了!

    吃晚饭的时候弗朗维先生走了进来,告诉大家说鲁塞小姐身体不舒服,大家可以先吃。伯爵低声问老板:“行了?”老板回答:“行了。”为了顾全大家的面子,他只是朝他们微微点点头。马上所有人都如释重负,脸上露出愉快的表情。鸟先生喊道:“他奶奶的!我请大家喝香槟酒,不知这旅馆有没有?”鸟太太也不心惊胆战了,因为老板很快手里拿着四瓶酒重新走进来了。伯爵似乎发现卡雷?拉玛东夫人很有风韵,而那个棉纺厂厂主,卡雷?拉玛东先生则不停得向伯爵夫人献殷勤。

    忽然鸟先生嚷了起来:“不要出声!”大家都大惊失色,纷纷停止谈话了。鸟先生竖起耳朵听,随即双手拢着嘴发出一声“嘘!”他又仔细听了一下,说道:“放心吧,没事。”

    最初大家有点摸不着头脑,但马上都露出了笑容。

    大约有一刻钟之后他又重演一次滑稽剧,而且这天晚上经常重演;他还经常装出和楼上某个人打招呼的样子。有时他装作愁眉苦脸的样子叹着气说:“可怜的女孩。”再者就是咬牙切齿地嘟囔:“混帐的普鲁士人!”有时,大家都不去想这件事了,他却提高嗓门喊几次:“够啦!够啦!”随后又自言自语地说:“但愿还能见到她的面,可不要叫这个坏蛋给收拾死啊!”

    妇人们也不可避免地说些很俏皮的但也很含蓄的话。即使在吃喝玩乐时伯爵也要保持住庄重的外表,他打了个比喻,说严冬已经过去,被困在冰冻中的一群难民看见向南去的道路已经打开,因此而欢呼雀跃。

    鸟先生手中举着一杯香槟,说道:“庆贺我们的解放,我要喝了这一杯!”大家向他欢呼。

    鸟先生满怀遗憾地说道:

    “可惜没有钢琴,否则我们就能够跳一场舞。”

    高尼岱始终一言不发,也一动不动;他好像沉浸在严肃的思考中;有时会狠扯一下自己的大胡子,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大家快散了,喝得醉醺醺的鸟先生,拍了拍高尼岱的肚子,模模糊糊地说:“您今天晚上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不高兴,公民?”但是高尼岱却忽然抬起头,用凶光闪闪的两只眼睛扫视了一遍在座的人,说:“刚才你们干的事无耻透顶。”说完就站起来,走出去了。

    大家觉得很扫兴。鸟先生忽然弯下腰大笑起来,口里念叨着:

    “葡萄酒太酸了,太酸了。”大家不解其意,他于是就把“走廊里的秘密”讲给他们听。大家听了又兴高采烈起来。几位太太高兴得快疯了,伯爵和卡雷?拉玛东先生笑出了泪。他们不相信有这件事:

    “怎么!您真的没弄错吗?他真想……”

    “告诉你们,这可是我亲眼目睹的。”

    “她竟然没答应……”

    “原因是普鲁士人就在隔壁房间里。”

    “怎么会有这种事呢?”

    “我向你们发誓。”

    鸟先生还继续说道:

    “你们懂了吧,今晚,他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三人哈哈大笑,笑完后大家都散了。当鸟先生夫妇一睡到床

    上,鸟太太就告诉鸟先生,卡雷?拉玛东太太这个小泼妇整晚都叨念:“女人们如果看中了穿军服的,不管是法国人还是普鲁士人,全都欢迎。我的天啊!难道这还不够丢人吗?”

    这一夜,在走廊里,到处有轻微的颤动声,还有像喘气一样轻悄悄的响声;此外还有光着脚在地上走过的声音和令人不易察觉的咯咯声。

    第二天,公共马车终于套上了,在门外等着旅客们。

    车夫在座位上抽烟;旅客们心花怒放,忙着叫人给他们包扎食物,用来在余下的路程上吃。

    羊脂球露面了。她好像有点儿激动,还有点羞惭;她怯怯地向旅客们点点头,旅客们都同时转过脸去,仿佛没看见她。伯爵搀着太太的胳膊,把她领到一边,为的是躲开这种不干净的接触。

    胖姑娘很惊诧,站在原地不再往前走;然后才鼓起勇气对那棉纺厂厂主的太太打招呼,轻轻说了一声:“早安,太太。”对方只是非常傲慢地点点头,如同一个贞洁女人受到了侮辱一样朝她看了一眼。人人离她远远的,如同她的裙子里带了什么传染病。后来大家把她一人抛在后面,她独自一人爬上了车,坐到前段路程坐过的位子上。

    大家仿佛没有看到她是个人,也不认识她;鸟太太满脸生气,低声对丈夫说:“幸亏我不坐在她的旁边。”

    马车晃动起来,旅程又重新开始了。

    开始谁也不说话。羊脂球连自己的头都不敢往起抬。她对旅伴们感到气愤,也感到羞愧,后悔自己没有坚持到底而让了步,被旅伴们假仁假义地推到那个普鲁士人的怀里,受到了他的玷污。

    伯爵夫人立即就打被了这种沉寂,她向卡雷?拉玛东夫人问:

    “您可能认识德?哀特莱尔夫人吧?”

    “认识,我们还是朋友呢。”

    “她是个多可爱的人啊!”

    “太招人喜欢了!这才真正是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学问高,多才多艺,歌唱得好,画也画得不错。”

    鸟先生和太太在玩纸牌,这幅牌是他从旅馆里偷来的,牌上沾满了油腻。

    两位修女取下腰间的念珠来拿在手中,画了十字,随即嘴唇很快动了起来,并且越动越快,还偶尔的吻吻一块圣像牌,吻完后又画十字,然后又马上不停地动起来。

    高尼岱一动不动,他在想着心事。

    走了三个小时后,鸟先生把纸牌收好,说道:“肚子有点饿!”

    鸟太太伸手拿过来一个纸包,取出一块冷牛肉。她非常迅速地把牛肉切成薄且整齐的片儿,两人大吃了起来。

    “我们也吃,好吗?”伯爵夫人问。得到伯爵同意后,她把给两家准备的食物都打开来了。一个盘子盖上画有一只野兔,表明盆里盛的是一只野兔,兔肉上放着一排排白色肥猪肉丁,还拌有其它的碎肉。还有一块用报纸包着的瑞士出产的干酪,报上的“社会琐闻”四个字也印在干酪面上了。

    两位修女从纸包里拿出一截散发着大蒜气味的香肠,高尼岱从一个口袋里掏出四个熟鸡蛋,从另一口袋里掏出一段面包。他剥掉了蛋壳,咬起他的鸡蛋来。

    羊脂球早晨起床时有些慌忙,什么也没想到;看到这些人悠然自得地吃东西,不觉怒火中烧,有些喘不过气来。她一阵狂怒,准备把他们好好地教训一顿,一大堆辱骂的话已涌到嘴边;但她说不出来,强烈的怒火竟然锁住了她的嗓门。

    谁也看不见她,谁也想不到她。她感到自己被淹没在这些正直的恶棍的蔑视里;他们开始是把她当作牺牲品,而后又如同抛弃脏物一样把她抛弃。她想起了她那只装满了好东西的大篮子,他们是如此贪婪地把它吃了个精光;她想起那两只冻得亮晶晶的小鸡,那些肉酱、梨子,还有四瓶波尔多红葡萄酒;此时她的怒气反而消失了;她感觉要哭出来。她强行忍住了,但眼泪还是涌上来。一会儿工夫两颗大眼泪顺着两颊流了下来,紧接着泪珠流得更快,就如同岩石里渗出的水珠,一滴滴落在她的胸膛上。她腰板挺直,目视前方,紧绷着脸,面色苍白,只希望别人不要看她。

    但伯爵夫人却偏偏看出来了,且递了个眼色通知她丈夫。他耸了耸肩,好像在说:“没有办法,这不能怪我啊。”鸟夫人更加得意洋洋,暗自笑了笑,嘟嚷着说:“她痛哭的原因是自己做了丢脸的事。”

    两位修女把吃剩的香肠卷在一张纸里,接着念起经来。

    高尼岱把腿伸到对面的长椅下面,向后一靠,如同刚找到了捉弄人的办法似的,脸上露出了微笑,用口哨吹起《马赛曲》的调子来。

    每个人都涨红了脸。无疑,同车的旅伴是不喜欢这个人吹的歌声的。他们都感到心里烦躁、激怒,好像只有要大嚷大叫才好,就如同狗听见了手摇风琴的声音就要狂吠一样。

    看到这种情形,他甚至有些变本加厉了,有时甚至把歌词也哼了出来:

    对祖国的神圣的爱,

    快来牵引、支持我们复仇的手,

    自由,最珍贵的自由;

    快来和保卫你的人们并肩战斗!

    在旅途漫长的几小时内,在车子由于颠簸震动而产生的声响中,无论是黄昏的一刹那,还是车里漆黑的时候,直至第厄普为止,他一直顽固地吹着他那充满复仇性的、单调的调子。那些人被逼得脑筋很疲乏,心情尽管非常愤怒,也都没法不从头至尾倾听着他的歌声。

    羊脂球不停地在哭,在两节歌声的中间,在黑暗里偶尔会发出一声呜咽,那呜咽是她在失声悲泣。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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