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点钟刚到,学校就放学了,小孩儿们你推我挤地涌出校门。但是,他们却在校门附近的地方站住了,三两成群地低声谈论着。
原来布郎肖大姐的儿子西蒙今天早上第一次到学校来上课了。
他们在家中都听别人提起过布郎肖大姐。尽管在公开场合大家都表示非常欢迎她,可那些孩子的母亲在暗地里却对她持有一种同情而又带点儿轻蔑的态度;这种态度也影响到孩子们,不过他们并不知道这究竟为了什么。
他们不认识西蒙,因为他从不出门,没有跟他们玩耍过。所以,他们不知道是否喜欢他;他们经常听到这句话:
“你们知道吗……西蒙……没爸爸。”
布朗肖大姐的儿子西蒙也出现在校门口了。
他大概有七岁,脸色微微苍白,身上挺干净的,态度羞怯得有些不自然。
他正打算回家去。这时,一大群同学用狡猾的眼光望着他,悄悄地跟上来,把他围住。他感到惊奇而不安,不知道他们想要干什么。那个报告消息的大孩子神气十足地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
“西蒙。”
“什么西蒙呀?”对方又问了。
这孩子又说一次:“西蒙。”
大孩子对他嚷道:“西蒙后面还应该有点什么吧……西蒙……还不是一个姓。”
他几乎要哭了出来,第三次回答道:
“我叫西蒙,西蒙就是西蒙。”
孩子们都大笑了起来。大孩子越发得意,提高嗓门说:“你们都看见了,他没有爸爸。”
一个小孩子居然会没有爸爸,这可真是一件稀奇古怪、可能性不大的事,孩子们都听得呆住了。他们把他看成怪物,他们感到心里增加了和他们母亲们一样的对布朗肖大姐的那种无法解释的轻蔑。
西蒙呢,他勉强靠在一棵树上,才没有跌倒;好像有一桩灾难一下子落在他头上。他想辩解,可他找不到合适的话来驳倒他没有爸爸这个事实。他不顾一切地嚷道:“我有,我也有一个爸爸。”
“你爸在哪?”大孩子问。
西蒙答不上来,他不知道。西蒙看到邻居寡妇家的孩子,而且西蒙以前就看见他跟自己一样,孤伶伶地跟母亲过日子。
“你是否也没有爸爸?”西蒙问。
“胡说!”那孩子反驳道,“我有。”
“你爸爸在哪里?”西蒙追问道。
“他已经死了,”那孩子无比骄傲地说,“爸爸他如今正躺在坟地里。”
在这伙捣蛋的孩子中间升起一片赞赏声,如同爸爸躺在坟地里这个事实抬高了他们的一个同学,贬低了没有爸爸的另一个同学一样。这些小捣蛋们的爸爸大多是坏蛋、酒徒、小偷,并且对妻子都百般虐待。他们越挤越紧,他们这些合法的儿子好像非要把这个不合法的儿子一下子挤死似的。
站在西蒙对面的一个孩子对他伸着舌头嘲弄道:
“你没有爸爸,你是个没有爸爸的孩子。”
西蒙伸出双手揪住他的头发,狠咬他的脸,接二连三踢他的腿。恶斗开始了。等到两个人被拉开的时候,西蒙的衣服已经被撕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倒在地上,那些小无赖纷纷拍手喝彩。他站起来,拍了拍小衣衫上的尘土。这时有人向他喊道:
“快去向你爸爸告状吧。”
此时,他觉得一切都完了。他们比他强大,他还挨了他们的打,但他没法回答他们,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没有爸爸。他想强忍住眼泪,但是刚忍了几秒钟,就不由自主地抽噎起来,浑身颤抖不止。
小无赖中爆发出残忍的笑声。他们牵着手,一边围着他跳,一边一遍遍地叫:“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西蒙突然不哭了。他气得近乎发狂,他拾起来脚下的几块石头,向那些嘲笑他的人扔去。有两三个孩子挨了石头,哇哇哭着逃走了。他的神情让人畏惧,其他的孩子也慌了。吓得四处逃跑。
如今只剩下西蒙一个人了,他没命地向田野里奔去,原因是他回想起一件事,于是下决心要投河自尽。
他记得在一个星期以前,有个靠乞讨为生的穷鬼,投了河。西蒙站在这个被捞起的穷鬼旁边;周围有人说:“他死了。”别人又说了一句:“如今他就幸福啦。”西蒙也想投河,他觉得自己和那个穷鬼一样可怜。名著阅读网
他跑到河边,呆呆地望着流水。几条小鱼儿在河水里畅快地游来游去,偶尔跃起叼住从水面飞过的小虫。鱼儿捕食的方法引起他的兴趣,他也不知不觉地停止了哭泣。“我想投河,因为我没有爸爸。”这个念头在他心上还不时地涌现。
一只小青蛙从他的脚底下跳出来,接着逃走了。他一连捉了三次都没捉到。最后他终于抓住了它的两条后腿;然后就笑了起来。可是当他又想到自己的家和母亲时,又哭起来了。
猛然间一只手按在他的肩上,有个粗壮的声音问他:“小家伙,什么事使你这么伤心?”
西蒙回过头去。他看到一个黑胡子和黑头发都卷曲的工人和蔼地看着他。西蒙满面泪水地说道:
“他们打我……因为……我……我……没有爸爸……没有爸爸。”
“怎么,”那个人微笑着说,“但人人都有爸爸呀。”
孩子悲伤地答道:“我……我……我没有。”
工人认出了这是布朗肖大姐的孩子;虽然他到当地不久,但对于她过去的一些情况,也模糊地听到过。
“好啦,”他说,“不要难过了,孩子,你会有……会有一个爸爸的。跟我去找你的妈妈吧。”
大人搀着小孩的手走了。那人的脸上充满了笑容,因为他对去见她是很高兴的,据说,她是当地最美的姑娘之一;大概他心里还在想:一个失足过的姑娘很可能再一次失足。
他们来到一所非常干净的小房子前面。
“到啦,”孩子说。随后他又喊了一句:“妈妈!”
一个女人从屋里走出来,工人马上收住笑容,因为他一看就明白,再也不可以跟这个高个儿姑娘开玩笑了。他庄严地站在门口,似乎不准其他男人再跨过他的门槛,走进这所她上过一个男人当的房子。他语无伦次地说:
“瞧,太太,我把您家的孩子送来了,他在河边迷了路。”
但是西蒙却搂着母亲的脖子,连哭带说:
“妈妈,我想投河,别人打我……打我……因为我没有爸爸。”
年轻女人双颊通红,心如刀绞;她紧抱孩子,眼泪情不自禁地往下淌。工人很感动地站在那儿,不知该如何走开。这时,西蒙跑过来,对他说:
“您愿意做我的爸爸吗?”
布朗肖大姐把双手按在胸口上,倚着墙,无声地忍受着羞耻的折磨。孩子看见工人不回答,又说:
“如果您不愿意,我就再去投河。”
工人把这事当成玩笑,微笑着回答:
“当然喽,我非常愿意。”
“您叫什么名字?”孩子接着问,“假如别人再问起您的名字的话,我就能够告诉他们了。”
“菲列普,”工人答道。
工人把西蒙抱起来,在他脸颊上吻了两下,大步溜走了。
西蒙第二天早晨来到学校,那伙家伙用恶毒的笑声来迎接他;放学后,那大孩子又想故伎重施,西蒙冲着他的脸大声喊道: “我爸爸叫菲列普。”
四周响起了喊叫声:
“谁是菲列普?……菲列普什么?……菲列普是个什么东西?……你这个菲列普是从哪儿搞来的?”
西蒙并不回答,他用挑衅的眼光望着他们,宁愿被折磨死,也坚决不在他们面前逃走。最终校长出来替他解了围,他于是回到母亲那儿去。
菲列普三个月以来经常在布朗肖大姐家周围走过,有几次他鼓足勇气过去跟她谈话。她却客客气气地回答,不过一直都很严肃,从没对他笑过,也不让他走进自己的家门口。然而,他总觉得她与他讲话时,脸比平时红得多。
布朗肖大姐虽然处处小心谨慎,然而当地有人已经在讲闲话了。
西蒙呢,十分喜爱这个爸爸,每天晚上都要同他一起散步。他每天按时到校,庄严地走到同学中间,一直不去理他们。
有一天,攻击他的那个大孩子对他说:
“骗人,你没有一个名叫菲列普的爸爸。”
“为什么没有?”西蒙问,也非常激动。
大孩子得意地说:
“你要是有的话,他就应该作你妈妈的丈夫。”
这个理由很充足,西蒙很窘迫,不过他还是回答:“反正他就是我爸爸。”
“这可能吗?”大孩子冷冷笑着说,“但是,他不完全是你的爸爸。”
西蒙心事重重地朝菲列普干活的卢瓦宗开的铁匠铺走去。
没有谁注意到西蒙走进铁匠炉;他悄悄拉了拉菲列普的袖子。他回过头来。马上就停下活儿来,其他人都瞧着小西蒙。接着,在一阵静寂中,响起了西蒙尖细的嗓音:
“喂,菲列普,刚才米肖大婶的儿子对我说,您不完全是我的爸爸。”
“为什么?”工人问道。
孩子满脸天真地回答:
“原因是您不是我妈妈的丈夫。”
没有一个人笑。菲列普纹丝不动地站着,额头靠在手背上,两只大手扶着锤柄。他在沉思。突然有个铁匠对菲列普说出了大家的心愿:
“无论如何,布朗肖大姐是个好姑娘,她既规矩又善良,虽然遭过不幸,但他勤劳、稳重。正直的人要是娶了她,她准是个很好的媳妇。”
“这倒是真的。”其他三个同伙说。
那个工人接着说:
“即便说这位姑娘失足过,难道这是她的错吗?别人曾经答应娶她;我知道有好些现在十分受人敬重的女人,也有过跟她从前一样的遭遇。”
“这话到不假。”三人齐声答道。
接着他又说:“这个可怜的女人独自拉扯大了孩子,吃过许多许多的苦,除了上教堂,她再也不出大门,这期间又流了多少的眼泪,只有天主才知道。”
“这也是实在话。”其余的人说。
接下来,除了风声以外,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菲列普弯下腰,对西蒙说:
“去告诉你妈妈,今天晚上我要去找她谈谈。”
他把西蒙送出去了。
接着他又回来干活,他分秒不停地抡着大锤,把人的耳朵都要震聋了。
菲列普到布朗肖大姐家敲门的时候,天空已经布满了星斗。他的胡子修剪得十分整齐,穿着节日里的罩衫和干净的衬衣。年轻妇人来到门口,很不好意思地说:“菲列普先生,这样黑的天到这儿来,很不合适。”
他想回答,可是结结巴巴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她又说:“不过,您肯定了解,不要再让人家谈论我了。”
这时,他突然说:
“假如您愿做我的妻子,那有什么呢!”
他赶紧走了进去;西蒙听到了接吻声和母亲说出的几句话。随后,他忽然被他的朋友抱起来。他的朋友举起他,大声说:
“你告诉你的同学,你爸爸是铁匠菲列普?雷米。谁如果再欺侮你,我就拧掉他的耳朵。”
第二天快上课的时候,小西蒙站起来,脸色苍白,嘴皮有些颤抖,用十分响亮的声音说:“我的爸爸是铁匠菲列普?雷米。他说谁敢再欺侮我,他就要拧掉谁的耳朵。”
这次没有人笑了,大家都认识这个铁匠菲列普?雷米,无论谁都会为有这样一个好爸爸而骄傲。(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