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久恋繁华兴未阑,无言天道自漫漫。
笙歌聒耳红妆乱,势位熏心白发残。
坞金钱封爵厚,迷楼风雨过江寒。
应知杌终归尽,造物愚人纸上看。
话表金兀术十万人马过江,被韩世忠杀得大败,无路可归,几次哀告求生,俱被神臂弓身回,赶入黄天荡,不得渡江,指日生擒,再无生路。
谁料天相金朝,出来一个闽人,指出一条旧路潜通建康。
金人日夜开凿,把人马渡尽,韩都统方才知觉,无处追赶,上本请罪。
高宗因功免议,许待罪立功不提。
金兀术似漏网游鱼,脱笼狡兔,急奔扬州。
哪知元帅岳飞从江北提兵接应,八百精甲,三千步卒,把兀术的人马赶在江边泥淖陷坑中,一阵杀了个净。
剩不下一万残兵,不敢回扬州,迤逦往淮南一路连夜奔逃。
岳元帅直赶过淮扬地方才回。
单表这扬州城留下蒋竹山、苗青做了都督,同番将孛堇等老弱五千镇守,接应江南兵饷。
自兀术渡江追高宗下海,这扬州城盐商大户死的死、伤的伤,子女金帛搜括已净。
这苗青和王起事秀才,架着金兵,同蒋竹山大家小户不遗一家,比从前追拷捆打日甚一日。
这些百姓真是釜中鱼一般,生死不保。
捱得今日,不知明日如何。
就中有一个好汉,姓李名安。
原是山东周守备府中有名的家将,后来因汴梁失守,投在宗留守标下,南渡后流落扬州,做些小生意养母。
此人武艺出众,胆勇超群,见苗青一般奸细引金人进城,久已不平,藏在百姓人家,旧日结识有十个义气兄弟,都是些营里旧武官们,动得手的好汉。
大家商议:“待金兵大营南渡后,城里杀起来!
这些守城的金兵,不过几千老弱,久已足心,哪提防着百姓起义?”
只因金兵势大,不敢动手,专差几个心腹在瓜洲打听兀术过江、韩将军的胜败,以便举事。
后打探兀术大败,走入黄开荡去了,大家喜之不尽。
连夜纠合起些有胆的壮士千余人,定日在天宁寺取齐,举火为号,先拿住苗青,以报献城之恨。
正是:恶贯满盈,天随人愿。
不数日,兀术败信到了扬州,孛堇正然点兵接应。
这李安怕日久漏泄,一面差心腹上岳元帅营投报告急,一面城里设计,怕金兵走脱。
到了半夜,塔上举起火来,满城呐喊,乱杀起来。
原来金人破了扬州,料南人软弱,不敢叛的。
这些番将们,哪个不是醉拥红妆,几个妇女昼夜纵酒狂淫的?
就是这马兵步卒们,也都放胆奸淫,日日醉生醉死,全无提防。
忽然半夜一声喊起,只叫:“休要走了番贼!”
那些有胆力受冤屈的百姓,成千成万上得城来,把城门把住。
岳元帅的兵早已入城,内外夹攻。
这金兵好马都引过江去,老弱兵马不上三千,一个价束手就缚,没走脱一人。
早把苗青、蒋竹山、王秀才一起奸人背剪绑了。
只走了孛堇,剃了胡须扮作游僧走了。
却说这苗青和蒋竹山,做了扬州副都督,穿着吞肩大蟒、大红倭缎,玉带金貂,日夜排宴。
把得的珊瑚玉器、古玩珍奇,摆设得真似古董店一般。
王起事秀才公报私仇,诈有十万金银,每日还搜谁家有玻璃盏、汉玉杯、商周铜器,不知害了多少性命。
又把琼花观封锁的美人悄悄叫出,昼夜奸淫。
把个蒋竹山、苗青酒色里淘得终日昏昏沉沉,只是盹睡。
也是数命已尽,罪恶贯盈,全没点活人气儿,好似隋炀帝迷楼上酒杯不离口的光景。
那日,两般女乐唱到四更,吃得上下官卒瞢腾大醉,忽然一声呐喊,放进岳家兵来。
这一惊不小,好一似:雀入雕群,羊投虎口。
短命索套住喉咙,阎罗王忽投请帖;磨刀砌成脖项,刽子手不久尝新。
盐船十万,旧元宝难认财神;侍妾百人,新春药尚存海狗。
正是从前作过事,不幸一齐休。
岳元帅进了扬州,这些百姓和军士杀得金兵献首级的、活俘的,不消一日,把金兵杀尽。
百姓们焚香叫苦,细诉苗青投了蒋竹山,和王起事先将城里虚实私通金人、半夜献城,将一城良民妇女奸淫将遍,杀死大商富户不计其数。
现如今,把妇女千余人封锁琼花观里,自己的金银和兀术收得元宝,不止三百万,如今垛在察院里封着,不曾支动。
岳元帅大怒,即将三个大奸绑进辕门。
那苗青、蒋竹山已被百姓打得半死,只闭着两个眼儿,王秀才还伶牙俐齿地口里辩话。
岳元帅审问已毕,即吩咐刀斧手将苗青和王起事绑在辕门外将军柱上,凌迟处死,将蒋竹山带往江南献俘。
那时百姓上千上万,哪里打得开!
及至走到扬州府前市心里,哪里等得开刀,早被百姓们上来,你一刀我一刀,零分碎剐,只落得一个孤柱绑在市心。
开了膛,取出五肝五脏,才割下头来。
这王起事秀才还睁着眼看着剐了苗青,轮到自己,才悔他平生兴词唆讼,专以捏款开单害官害人的报应,果然不爽。
诗曰:福不轻加祸不差,天公推算有巡查。
杀人但作家常饭,好色常看顷刻花。
斜日易倾歌舞尽,冰山难住路途赊。
木棉庵里豪华客,风雨夜深闻鬼车。
岳元帅看剐了苗青、王起事一班奸党,行了一路文书,报镇江都统韩世忠遣将防守,并解蒋竹山江南献俘,他却去安抚淮安一带城池。
将琼花观选过妇女,一应放回本家,中间有死节全贞的,都行文王推官旌表。
又照依原册,搜括的商人富户金银,一一许本主领回,当官生理。
虽然不得一半,百姓如重见天日一般,欢声如雷。
扬州都会之地,不消数月,依旧人烟凑集,商贾充满。
岳元帅自去两淮防御,一面恢复不提。
却说韩都统见兀术逃回,正在发兵追剿。
兵到仪真,才知兀术过江,岳元帅大杀一阵,直赶过淮西一路,复了扬州。
只见岳元帅差标下副将牛皋押解伪督蒋竹山到镇江,上本听朝廷正法。
韩都统大喜,即时差官上临安报捷:生擒伪都督蒋竹山,候旨定夺。
不日,高宗批下旨意:“扬州既已恢复,其忠义百姓首倡举义李安,着一例叙功,随镇江营效用;伪将蒋竹山,着押解建康市乱箭射死,仍枭首扬州悬示。”
韩都统得了旨意,即时押蒋竹山过江,领马步兵二千,扎着队伍,由龙潭麒麟门进城,出示安了守官百姓。
把蒋竹山换了一身红衣,头上插上叛贼白旗,先在各门上号令一日,两棒鼓,一声锣,吹一声喇叭,一百匹披甲前后围着,都是刀斧手,蒋蛮子一生一世受用不尽,这番才是他的结果。
只可惜一件,这十万盐船上的银子,到底不曾支动,又有扬州盐商们攒送买命的元宝三十万,俱交与苗青收管,下在地窑里,到今不曾开包。
又可惜我这旧婊子新美人,红红绿绿,足有金钩十二,粉黛两行,俱不曾着落个人儿,如何就这等了帐!
蒋蛮子平日本草烂熟,因此将他的心事编了个药名《山坡羊?张秋调》,面南京建康大街上高声大唱:金银花红娘子把细辛埋怨,明知道当归,把金樱贪恋,只为那官桂车前,指望升麻贝母,哪晓得巴豆般心肠,把人参续断。
夏枯草百药熬煎,密甜的甘草忽变了黄连。
牵牛般拴着把地骨皮剥了,骨碎补的川芎插了些鬼箭。
俺本是浪荡子,威灵仙,大附皮也弄成了白刺猥、干海马,飞不去的姜蚕、青盐。
想我那海狗肾的春方,空费了人言。
石莲牡丹皮般茯神,只落了个干蟾。
看官听说,这《感应篇》上说道:“叛其所事,暗侮君亲,以恶为能,忍作残害。”
为作恶的第一个注脚。
当日苗青通了水贼,杀主苗曾,得了财宝,做了员外,也是他主人苗曾平日存心奸恶,致有此祸。
那苗青从结识了西门庆,五百两黄金、一千两银子买出命来,在扬州做盐商,终日花攒锦簇,美酒肥羊,也就说天不寻他了,哪知道还有天眼昭彰的日子。
这王起事秀才,一生调词告状,没一句良心话,专以讦官许人,枉直作曲,以曲作直,有一种为恶之才,写揭开单不消起稿的,因此人叫做王起事。
遭着他的,再没有不吃尽亏受尽害的,着他弄个精光,再不得干净。
投在苗青盐店做了主谋军师,把扬州一城百姓借金兵入城害遍了,自己也得有数万,哪想天理难容,心机无用,只好陪着苗青碎剐。
平日机巧,反杀其身。
这蒋竹山草头大夫,当日遇掳不杀,也就该回心行善,做此好事。
倚着四太子兀术宠幸,他做到大官,得了盐船上元宝还不足心。
结交苗青,得了扬州,穷奢极欲,却搜尽扬州妇女,以任奸淫、贿赂,哪有个能享到老的理?
今日恶贯满盈,才知道造化鬼神愚弄这等小人,常是纵他为恶,心满意足的,才掉落下杆来,跌个稀烂。
因此说,天道将欲取之,必固与之。
正人君子不敢居无功之位,受不久之财,也只是看透了,不肯被鬼神愚弄。
正话休提。
却表蒋竹山游街三日,建康南门外教场里埋起桩柱来,如竖起一架天平相似。
将蒋竹山剥得赤条条,一个滑车扯在半空里去,好像耍孩儿打秋千一般。
韩都统坐了大轿,朱服冠带,扎了大营,一队队马步旗枪,摆出执事来,上了演武厅坐下。
将坛上吹打三咚,扯起帅字大旗来,放了三炮。
那旗牌各官参见已毕,教场里人马严肃,谁敢喧哗。
只见蓝旗马飞也似跑上将台来报说:“叛将蒋竹山已悬上箭垛,禀老爷看箭。”
说不多时,将台上发一面牌来,先是马上将官各人比试,中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银牌一面。
然后步下各哨官分班射箭。
三箭合式,多一箭者赏牛肉五斤、酒一瓶。
大兵射完,方许闲人乱射。
擂鼓已毕,只见将台上各官盔甲鲜明,弓马齐整,从台上扳鞍,一齐放下马来。
那教场里看的人上千上万,闪开三条箭路,俱躲在两边去了。
这一班将官,俱是蟒袍银甲、长弓短箭,十分轻快。
真是:马如走电,箭似飞蝗。
弓弯明月,滴溜溜射中心窝;羽滚流星,响咚咚贯空脑额。
分鬃箭、对灯箭各分巧样;抹箭、回马箭争显奇能。
当日官上加官,今日箭上加箭;当日色中选色,今日弓上加弓。
蓬蓬乱插似狼牙,密密攒来如刺猬。
一班马上将官射毕,就是就兵分班较射。
只听鼓声乱响,那箭都射满了。
上堂报了箭筹,一面支赏,才叫闲人乱射。
你看这些百姓,也有用箭的,哪得这些箭来。
俱是砖头石块,往上如雨一般。
哪消半个时辰,把个蒋竹山放下来,已是当心有十数箭,射死已久。
然后用刀割下首级,捧上将台验了,封在首级筒盛了,发扬州府悬示。
这才完了蒋竹山一场公案。
诗曰:贪暴骄淫事事奢,玉堂金谷斗芳华。
乞儿冒领千金爵,牧子来登七贵车。
狗尾续貂呼作宝,羊头贯槊贱如瓜。
早知鬼箭身为的,不及街头卖药家。
那《感应篇》上说“好侵好夺,掳掠致富,破人之家,取其财宝,纵暴杀伤,乘威迫胁”,正指苗青、蒋竹山等小人。
才得权势,就要害人,如何肯乘高行善、多财施舍,做一点天理事?
自然他享过灾生,亡身害命,准算他的罪业。
韩都统看着射死蒋竹山,放炮起营,自过镇江把守去了。
一面发兵安抚扬州,提取义士李安等升为营将,随营征讨,使他巡拿沿江奸细。
却说一个小小的因果,完结淫报一案。
当日郑玉卿因流落在表兄徐守备家里,认做表弟,托他守家。
这徐守备随韩都统出江与金人对敌,久不回家。
郑玉卿久惯嫖风,终日夜在徐守备家串房入阁,和他大儿妇通奸已久,趁着金兵在江北,拐带妇人过江,又和骗银瓶一样。
哪知天理循环,连夜赁一渔船渡到江口,被李安队里哨船拿住。
见有男妇过江,说话是东京语音,报了大营里来。
问妇人口词,却是一口镇江的话,言语不对。
把妇人一拶,即时招出,系水营徐守备家儿妇。
提徐守备面审,才知是他表弟拐了表侄妇逃走。
发与李安,即时打了一百大棍,立毙杖下。
把妇人交与徐守备,休回母家,羞愧缢死。
这是小人淫恶,了此一案。
不知善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