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那外国人翻身入内,不多一会便一哄的跑了二三十个外国人出来。区丙拿了一个料泡,不住的呼吸,那些外国人都站着观看。内中有一个走过来,拿起一个顶大的,对着他叽咕。
区丙虽不懂说话,情知他是问价,心中也没有主意。随手伸出一掌,却是五个指头都竖了起来。那外国人便给他五元洋银,拿了一个,放在唇边,轻轻的学着呼吸,却口兵嘣口兵嘣响了好几声,随即嘣的一声破了。于是二三十个外国人争着来买,随买,随吹;随吹,随破。不多一会,把一筐料泡卖个罄尽。
提了竹筐要走,一个外国人却又对他叽咕着,做手势,用手向前一指,却又回手向所站的地下一指。区丙知道是叫他再来的意思,点头会意。
别了外国人一径走到码头上,恰好走省城的船将近起碇,遂附了船径至省城,奔回张槎乡家中,背着妻子悄悄地把洋银一数,有五百数十元,心中十分欢喜。等到夜静时悄悄的走到后院,寻着一个盛水瓦罐,提到房里。把五百余元都轻轻藏入罐内,又把那瓦罐放在一铺空床底下壁角旁边,用点炭篓、柴把等遮护住。身边还带着十余元,挨到破天亮时,便起身赶到省城去,在旧木器店里买了两口轻巧杉木玻璃柜,用水洗刷干净,买两张红绿纸,把里面糊裱起来。又买了两根绳子、一根扁担,把柜挑起,到料器店里,买了不少的料泡,附了船,仍到香港去。
走到那总会门口,却是静悄悄的,不见一人。等了半晌,仍无动静,不觉心中疑讶。原来他前一回到此,恰值十二点钟之后,两点钟之前。是外国人午间吃饭休息的时候,所以各外国人都麇集在总会里。他这一回到此,却已过了两点钟。直等到五点钟之后,方才陆续有人来。那些外国人看见他挑着玻璃柜,那些料泡都安放在柜内,便都指点说笑,意思是说他这个担子比竹筐讲究了。这一回也被他卖去不少,也有两个外国人学会呼吸之法了,于是一个教一个,差不多都教会了。这料泡便不大肯破。有一个外国人把他带到住宅里去,叫那外国女人出来看,花钱买了来,都是一吹即破。惊动了隔壁邻居的外国家眷,都来看,看见了都要买。女人、小孩子,嘻嘻哈哈的一阵,早又卖完了。
区丙连夜又趁了夜船,赶回省城,天亮时,早到了。找一个相识人家,寄下玻璃柜。连忙赶回家,依然背着妻子,点了一点洋银数,却有七百多元,照旧收藏起来。又赶到省城去,依然贩了料泡到香港。话伏烦絮,如此贩了三四遍,他的洋钱已经积了三千多了。那些外国人都学会了那呼吸之法,便不以为奇,不大买了。
看官!这旧社会中“福至心灵”的一句话,虽是极腐败不足信的,然而实有其理。那区丙看见外国人买的少了,他却弄一个玄虚,把那料泡儿吹作一片□列之声,外国人见了又以为奇怪。原来那种料泡另有一个吹法,是用嘴唇衔着那管子,轻轻用气吹进去,可以鼓荡得成一片□列之声。当时外国人听得,以为另是一种东西,问他讨过去翻来覆的细看,却只看不出个道理来,又递过去,叫他吹,他又吹了一阵。一时间总会里的外国人都出来看,又纷纷的买,谁知这种吹法破的更容易,破的容易,他的生意却又好起来了。如此又贩了两三遍,洋银积了有六七千。
他看着这料泡生意将成强弩之末了,便回到省城,在市上闲行,要寻些奇巧东西去贩卖。忽然看见路旁地摊上摆着些窑货小人儿,此种窑货出在“石湾”地方,那小人做得才和枣核般大,头便像一颗绿豆,手便像两粒芝麻,却做得须眉欲活,栩栩如生。也有着棋的,也有撑船的,渔樵、耕读无所不有。
是人家盆景上、假山用作点缀的,还有些房屋、桥梁、木栅、更楼、宝塔之类。花样甚多。若到石湾去贩,不过四五文一个。
在省城买起来都要七八文。区丙看了,便触动了机关,即刻赶到石湾去。好在只有六七十里路,乡下人跑惯的,不消两三个时辰,早走到了。便到窑户里去,拣了一千多个,付了价,仍赶回省城。过了一夜,便赶到香港。外国人见了,果然啧啧称羡,及至问他价时,他却伸出了两个指头,那外国人便拣了十个,给了他二十元洋银。不一会,惊动了总会里的外国人,呼朋引类争先购买。那消一日工夫,这一千多个小人儿早变了上三千的洋银了。区丙一想,这个又是好买卖。连忙运了洋银回
家。悄悄的安放停当,又赶到石湾一贩,便是五千个。好在这东西又轻又小,既不重累,又不占地方,比着料泡儿,更容易带。这回那些外国人竟有一买二三百三四百,要寄回外国作货物贩卖的,也有寄去送人的,所以买的更多,被他五六次一贩,闹得赚下的钱也忘了数目了,屈指一计,做这个买卖不觉三个多月了。我也该歇息歇息了。便从此不做生意,也不愁不是一个富翁了。想定了主意,便在省城寄下那两口柜,仍然提着一根扁担,径回张槎。
入到家中,取出一元银叫妻子道:“你去!和我买一副猪头三牲回来!下余的钱多打些酒。”妻子道:“你又不要拜神礼佛,买三牲作甚么?”区丙道:“我正要酬神呢。”妻子道:“你又不曾许甚么愿,此刻又酬甚么神呢?”区丙道:
“我此刻发了财了。难道不应该酬神?”区丙在身边取出一个纸包来,在桌上一放,道:“你去看来!”妻子打开一看,见是雪白的洋银,数了一数,整整的五十元。便笑道:“恭喜呢!
是从那里发来这注财?”区丙道:“你不要管,只和我快去买猪头三牲来。”妻子道:“将就点,就买一只鸡罢。等再发了大财,再用三牲不迟。”区丙道:“菩萨多享受我点,自然保佑我再发财。你不要多说,快买来罢。”他妻子果然到市上去,买了一副猪头三牲,及神福、纸马、香烛等回来。夫妻两个一齐动手,煮熟了。当天点了香烛,区丙恭恭敬敬的叩了三个头。那妻子更是笑得合不拢嘴,捣蒜般叩了无数的头,方才起来。奠过酒,焚了纸马,将三牲切开,烫上酒来,夫妻两个对酌。妻子带笑道:“当家的,你这注财到底在那里发来的?
何防告诉我一声。”区丙道:“你不必查问,你看见这雪白的洋银,心爱不心爱?”妻子道:“为甚不爱?当家的,你可肯给我十元?我今年冬衣也有,要想做一件细布棉袄过冬。”区丙道:“你要,便拿十元去,有甚不肯?”妻子喜欢得眉花眼笑,斟上一杯酒,道:“当家的,你还要发财呢,难得这般大量。请干一杯!”区丙接过,一饮而尽,道:“我奔走了三个多月,今天是头一回享福也。”妻子道:“正是你这两三个月以来,从不曾好好在家过一天。到底在外做些甚么生意?我屡次要问你,只见你没有好颜色向我,我所以不敢动问。”区丙不答,在怀中掏出那包洋银,打开取了十元,交给妻子。喜欢得他笑得眼睛没了缝,连忙接过揣在怀里。又满满的斟上一杯酒,道:“酒冷了,等我去再烫一烫。”拿了酒壶,走到灶下,把酒壶放在炭炉子上,取出那十元洋银,翻来覆去看了又看,不住的痴笑;又喃喃呐呐的自言自语道:“千万不要是做梦才好。”一头说,一头又看。不提防把酒烫滚了,沸了出来,那酒烘的一声,烧着了,慌得他连忙去抢酒壶,把洋银洒了一地,又不住口的往酒壶上吹。好容易把火吹熄了,才去拾那洋银,却找来找去只有九元。心想:这里是泥地,又没个地缝,难道是鬼来抢去了?没奈何,只得先拿酒出去,等吃完了酒再来寻找。想罢,提起酒壶,谁知那元银洋正在酒壶底下。
遂喜喜欢欢的拾了起来,揣在怀里,拿酒出来。一面走着,喃喃的自语道:“几乎剩了九元。”区丙仿佛听得,便问道:
“你说甚么九元?”妻子乘机扯谎道:“当家的,你才给我的洋银只有九元。”区丙道:“只怕是数错了,补给你一元就是。”妻子忙过来,换上热酒,区丙又给了他一元。他便暗暗喜欢的了不得。二人又吃了几杯,方才吃饭。吃完收拾过了,已近黄昏时候。
区丙自己起身,走到市上一家相熟的杂货店里。对掌柜的说道:“不知宝号所用的大秤可是天平秤?”掌柜的说道:
“我们乡下人家都是老实公平的,所有大小秤都一律的是十六两天平秤。不比苏州上海的人家,黑良心,专门刻剥小负贩,用二十四两、三十二两的天平秤。”区丙道:“如此,乞借一用?明日一早送还。”掌柜的道:“阿丙哥,可是黑底里还买柴?”区丙道:“正是。因为秤是人家不停要用的,白日里告借不易,所以连夜来借一用,明早好送还。”掌柜的就拿秤借给他。
区丙一手提了秤锤,一手拿了秤杆回去。及到家时,他妻子已点上灯了,看见区丙拿了秤来,便问道:“当家的,你借秤来做甚么?”区丙道:“有个用处。”说着,放下秤杆、秤锤,把大门关上,进来。又把堂屋门关了,拿了秤,到房里去。妻子道:“那房里秤甚么?你吃了酒,到卧房里睡罢。要秤甚么明日再说。”区丙道:“你莫管,代我拿灯进来。”妻子便拿了灯进房,放在桌上。只见靠里面一铺空床,床上也没有被褥、帐子等,只放几件盆桶罂罐之类。看官!这一铺底下是区丙藏放洋银之所了。当下区丙对妻子道:“你代我把床底下的东西搬了出来。”妻子便低头把一个炭篓、几把木柴拉了出来,再往里看,是一个粗麻布袋,用手拉了一拉,却拉不动。
两只手去拉,也拉不动。道:“这是甚么东西?放的也忘记了,重得很呢。”区丙道:“代我来。”低头、弯腰,用手去拉,莫想动得分毫,不觉暗暗吃惊起来,道:“也罢,把床拆了罢。”
于是亲自动手,把床上的盆桶之类,拿过一边。广东乡下人家的床只有两条板凳,搁上几块木板,只要把木板竖起,床就拆了。他妻子留心看时,只见麻袋里面无数的小麻袋,连忙把灯放在地下,拆开一袋看时,见满满的都是洋银,再拆一袋看,也是洋银。一连看了几袋,只吓得他目瞪口呆,心惊肉跳,手足无措,出了一身冷汗。正是:
惊喜交集,变为怖畏。
穷人发财,如同受罪。
这麻袋里的洋银不知究有多少,且听下回分解。
凡实业家,无论为操艺术者,操转运者,皆当默察社会风气。随之转移,然后其业可久可大。每怪吾国人,无论所操可业,皆一成不变,甘心坐致败坏。是则大可哀者也。区丙一小负贩,乃能潜窥默察,投其所嗜好者。呜呼!毋谓其富为徼致也。贩料泡一节,特欺之耳。至于石湾窑货,不可谓非吾国美术之一。外人至今犹多购之者。然亦墨守旧法,不图进步工艺之徒,夫何足怪?独怪夫士君子动以怀时局自命,而卒无以提倡之耳。凡事皆然,宁独此窑货已哉。
下半回无端写区丙妻子种种丑态,非得已也。
以笔法论所以,反照第二回其妻子云云一段,使之相映成色。
以命意论,实痛夫女子社会中实有此情景,特为之摹绘传神,使他日女子社会进化时睹之,犹可见前人之面目也。读者得毋怪笔端尖利,有隙即乘无孔不钻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