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广东地方,无论人家店铺,洋银是不用纸包的,是用一个麻袋盛的。这麻袋,就同江南的蒲包差不多,不过蒲包是阔的,他是窄的罢了。论那麻袋的样子及大小,恰好是插得一个玻璃洋瓶进去,表明白了不提。且说当下区丙的妻子,看了这许多洋银,不觉喜极而惊,惊极而惧。颤声问道:“当家的,你从那里弄来这许多银子?”区丙也不答话,一袋一袋的搬出来。搬了十来袋,便拿绳子总捆了。叫妻子帮着,忙拿大秤来秤过,用笔记了几斤几两,放在一边,再去搬那些出来。一一秤过,已是半夜时候。拿算盘来结了,总数一看,足足有三十二担重。算了一算,除去麻袋草绳等,大约不止五万两,自己心中也暗暗吃惊。遂和妻子两个,仍旧把他藏在床下,外面多堆些柴把稻草之类,把他遮护住。到了明日早起,区丙先去还了秤,然后到镇上买了五口大缸回来,和妻子两个到屋后空地上掘了五个大窟窿,把缸藏在地下。然后,每夜悄悄地把洋银一包一包的运放在缸里,用土掩埋。区丙又切戒妻子不要泄漏与人,夫妻两个依旧是和平常一般度日,不过一切用度比较前头稍为宽动些罢了。物然而区丙却在外面放出风声,要置买田地,一两年之间,陆续置了万把银子田产,又盖造了几间房子。那时,一乡之人都知道区丙发了财了。亲族邻里那一个不来巴结?同里的说起来都是区大爷长,区大爷短;同族的不是说大叔叔,便是说大伯伯。甚至同姓不宗的都来认本家,叙辈分。还有可笑的是有一种姓欧的、一种姓欧阳的,也强来认本支,幸得区丙生性醇厚,见人家来亲热,也不过如此。从前人家疏远他时,他也不过如此。闲话少提。
且说区丙自从发了这一注大财之后,一顺百顺,真是俗话说的不错:福至心灵了。并且一个人在穷困的时候所与往来的,无非也是些穷汉。及至发了迹,就有那一班发财人和他往来,所以他就得了门路,把二三万现银存放在十三行第一家字号“伍怡和”里生息。顺便就托他带点洋货来,自己却在藩台衙门前开了一家“丙记”洋货字号,又到香港中环地方开了一家“丙记”杂货店。自己却往来于两间,喜得年年赚钱,他便一年比一年富起来。然而他还是乡人本色,平日只穿的是蓝布短打、黑布裤,脚上穿的一双细蓝布袜,除了拜年、贺节、赴席之外,轻易不穿长衣白袜,所以上中下三等人他都交处得来。那上等人虽然见他穿了短衣,然而人家都知道他是个发财人,就和他招呼,也不失了自己体面。那下等人见他,虽是财主,却是打扮朴素和气迎人,乐得亲近亲近他,不定从中还想叨他点光呢。
因此几年之间,区丙交结的朋友,实在不少。香港的店里单备了一间楼面,专门接待朋友,内中就有许多在广东犯了事,不能容身的,走到香港去投奔他,他也来者不拒。因此一年之中,他那店里吃闲饭的少说点也有两桌人。
内中单表一个九江乡人,姓关名叫阿巨,因为在广东闹了劫案,逃到澳门。那澳门却是一个大赌场,五花八门的赌馆说之不尽。阿巨到了那里,不到几天把劫来的钱银输个磬尽,遂附了轮渡,走到香港,投奔区丙来。区丙也一般招接,留他住下,这一住就住了五六年。一天不知为着甚么事,这关阿巨忽然一去不回,杳无踪迹。区丙还以为店里伙计得罪了他,再三考问,却又不是,日久也就放下了。又过了一年多,区丙正在香港店里坐着,关阿巨忽然走来,区丙大喜,接着寒暄已毕。
区丙先说道:“先年多有怠慢,以致吾兄一去不来。今蒙不弃,就可以大家聚首了。”阿巨道:“不瞒区兄说,我近来公事极忙。今日偶然得闲,特来探望。”区丙道:“关兄,近日恭喜在那里?”阿巨道:“我们且不要叙这些闲话。今有一注横财,特来送与区兄,不知肯受不肯?”区丙讶道:“甚么横财?”阿巨移近一步,说道:“近来外国人因为广东官府不许他们进城,彼此闹翻了。此刻英吉利派了兵船来,打算要攻打广州城,你知道么?”区丙道:“我也听见有这句话。但不知真不真?”阿巨道:“怎么不真?此刻统兵大元帅是伯爵额尔金。我已经投到他的部下,充当探子,就住在元帅的坐船上。
广东的情形我本来熟悉,只有近来官场的举动、怎样的布置防备,不得而知。官府又悬了赏格捉我,此时还未销案,我自己不能入内地。就是到了内地,官府的事也无从打听,所以特在大元帅前保举了你,不知你肯做不肯?”区丙闻言,心中一想:
“省城店里本来有许多衙门里的人来做主顾,这件事只怕还办得到。”因问道:“不知肯做便怎样?”阿巨道:“你若肯做,我再尽力在大元帅面前保举你,每月坐支薪水五十两,以后探事每件事酬银五十两,你愿意吗?”区丙道:“我就是探了事,往那里去报呢?”阿巨道:“你若肯做了,就回省城去,只做坐探。探着了事,只要写起来,我那里天天着人到你店里走一次。有,便交他带来就是了。”区丙道:“我怕写不好,识字又不多,恐怕要写别字,怎样好做?”阿巨道:“这有甚要紧?你只管写了来,莫管他别字不别字,好在拿得来是我经手。”区丙道:“既承关兄如此关切,我如何不做?但是这件事做下来不知能赚多少钱?”阿巨道:“每月坐得五十两,其余每件事五十两,看你的本事去探访罢了。”区丙大喜,即与阿巨约定即日动身,回到省城,住在店里。专意招接衙门的主顾,打听些海防洋务的事情。
因为他一向是个老实生意人,衙门里的师爷大爷们只当和他谈天,便多有告诉他的,他便拿了这个去换银子。于是几时佛山办团练,几时黄埔修炮台,虎门添了若干兵,四方炮台添了几尊炮,买了一刀竹纸来,真是有闻必录,阿巨果然逐日差人来取。
可怜广东地方官一齐睡在梦里,那里知道有这么一个细作在肘腑之下?更兼那大学士男爵两广总督叶名琛终日在衙门里礼拜神仙,有时接见下属无非讲论他自己的文章、学问。这件事也被区丙当一件正经事报了出去。在区丙不过是借此作一件事,多赚了他五十两银子的意思,谁知阿巨得了这个信息,以为莫大机会,专诚见了那个甚么大元帅,行了鞠躬礼,告知打听得广东总督酷信神仙的话。那大元帅听了,也不过笑了一笑,不当一件事。阿巨献计道:“广东人向来最信神仙,有时百姓过于迷信,官府还要从中禁止。此时第一个总督先信起来,百姓们自然比从前信的加倍了。此刻军务吃紧,我们兵船已泊在省河多天,不定何日开仗。我们不如借此惑乱他百姓之心,他自然疏于防范,一经开仗,就容易得手了。”那个甚么大元帅就问:“怎么惑乱法?”阿巨如此如此说了一遍,那大元帅笑了一笑,说道:“由你去办罢。”阿巨得了令,便到舱面,叫人用黑纸糊了两尊大炮,抛在水里。那纸糊的东西到了水里,自然要浮起来了,那省河两旁的船户与两岸居民看见了,便哗然哄传起来,说是洋人的铁炮也浮起来了,可见说甚么船坚炮利都是欺人之谈。这句话一人传十,十人传百,传到了叶名琛耳朵里。叶名琛却以手加额曰:“大清皇帝之洪福也。”旁边有个幕府便说道:“此愚民之传言,未必可信。”叶名琛道:“这是万目共睹之事,岂有不可信之理?当初清兵入关之后,来往江南,福王光窜一路,势如破竹,只有江阴县顽民不服,欲拒天兵。当时有一个武生,明知不能抗拒,又无法禁止,因说道:‘我们此举,胜败未卜,何不求神指示。’众人问如何求法?那武生道:‘拿关帝庙里那把铁做的青龙偃月刀,放在水里,如果能浮起来,我们便可以举事。’那武生之意以为铁是沉的,意欲借此阻止众人,众人依他之言,把刀放在水里,谁知竟轻飘飘的浮起来。于是众人大喜,一意抗拒,后来王师到时,全城被戮。可见数劫难逃,鬼神也会弄人的。”那幕府道:“此事虽见之于野史,却也未必可据。”叶名琛道:“此事不必争执,我们且请仙扶乩问个吉凶实信。”说罢,便叫传司道伺候,具了衣冠,叫两名道士书符作法,叶名琛自己率领所属焚香叩首,名琛又默默祷告已毕。那乩忽然乱动一阵,然后判出“十五日无事”五个字来,名琛连忙焚香致谢。道士焚符送仙。名琛方才回过头来,对那幕府说道:“如何?神仙岂欺我哉?”那幕府只得默默无言,从此僚属乡绅来请设防,名琛一概置之不理,只说到了十五日就没事了。这件事一做出来,广州城里各衙门都传为笑话。被区丙访知了,又去报信,关阿巨便告知那个甚么大元帅。那大元帅得了此信,就传令十三日开炮攻城,轰天震地的,攻了一日一夜。到了十四日,便把广州城攻破,率领滚兵直入,把叶名琛捉了去,后来死在印度。
这些后话表过不提。且说当时洋兵进城,吓得众百姓鸡飞狗走,只有丙记洋华店早早得了信息。到了此时,由阿巨给他一个做记号的物件,挂在门首,安然无事,乐得又发了一注洋财。这一次虽未曾调查得他赚了多少,然而想来也必不菲的了。区丙从做了这件事之后,更是安富尊荣,自从发财之后生了两个儿子,此时也都长大了,分在省港两处管理店事。区丙自己还是时常往来。一日在香港店里吃过午饭之后,忽见一外国人进来买东西,后面跟着一个小后生代那外国人传话,甚是伶牙俐齿,区丙见了不觉心有所触。
诸公莫骂区丙,区丙原是愚民。
今日赫然显宦,如区丙者几人。
未知区丙看见这后生有何感触,且听下回分解。
结交亡命亦足以间接发洋财,在当局者虽或出于意料所不及,然自旁观者视之,即不得不引为秘诀矣。
咸丰丁巳,广州失守后,有人撰为乐府三章,以刺叶督。
其一云:“叶中堂告官吏,十五日必无事,点兵调勇无庸议。
十三洋炮来攻城,十四城破无炮声。十五无事灵不灵?乩诗耶,乩笔耶,占卦耶,择日耶?其二云:“洋炮打城破,中堂书院坐,忽然双泪垂,广东人误我!广东人误城有之,中堂此语无可疑。请问广东之人千百万,贻误中堂是阿谁?”其三云:“洋船洋炮环珠江,乡绅翰林谒中堂,中堂口不道时事,但讲算学声琅琅。四元玉鉴精妙极,今时文士几人识?中堂本有学问人,不作学政真可惜。”又城破时,叶避居镇海楼,尚复从容歌咏。
知外人将掳之去,乃作诗题壁云:“镇海楼头月色寒,将星翻作客星单。空言一范军中有,其奈诸公壁上观。向戌何心求免死?苏卿无恙劝加餐。近闻日绘丹青象,恨态愁容下笔难。”
“零丁南去叹无家,鹤讯犹存节度衙。海外难寻高士粟,斗边真泛使臣槎。身经跃虎波涛阔,望断慈乌日影斜。惟有春风依旧返,女墙红遍木棉花。”《中国秘史》录此二律,词名微有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