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独秀的发火,有好几次都是这样的:拔出没吸完的一根雪茄,扔到地上,用鞋底狠狠碾磨一阵子。烟丝散了,像一团细细的小虫子爬在地板上;尽管陈独秀其时并不出声。
马林假装不在意陈独秀的窝火,继续表达自己的意见。他的声音保持着坚定和清晰。
必须说服陈独秀,马林这样对自己说。
“孙文万岁!北伐成功!这毕竟是整个中国南方一致的声音!工人这样喊,农人这样喊,商人这样喊,市民这样喊,你们中国共产党应当听到这种声音!”
陈独秀想解释什么,被马林用手势及时制止。马林继续用英语清晰地说:“请先听我把话说完。我想着重指出的是,孙中山有巨大的威望,但是他的党组织极为松懈,就像你们中国人所形容的,叫一盘散沙。现在,我想对你提出建议,中国共产党人应当加入中国国民党,共产党员应当以极大的热情到国民党当中去活动,去宣传,去改变国民党的策略。”
“你刚才说什么?加入?”陈独秀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重申我的建议,共产党人不妨加入到国民党之中去 ”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句话,会从一个共产党人的嘴里说出来!”陈独秀愤怒了,坚决打断了对方的话。高君曼在楼梯上大声咳嗽,他也没去理会。“马林同志,你是共产国际的代表,你是老共产党人,你完全应当知道,我们共产党与他们资产阶级的党派,有本质的区别!”
“我马林,也许,不了解也不知道有这种区别?陈同志,你把我马林当傻瓜?”
“我没这么说,你是自称!”陈独秀觉得自己的头发都竖了起来,“君曼,怎么还不开灯,没见天都黑下来了吗?”
“第一,”马林尽量耐住自己的性子,“陈同志,我不认为国民党仅仅代表资产阶级的利益。我必须提请你注意,孙中山的国民党与中国工人之间的联系,是非常紧密的,光是在广州、香港、汕头这三个地方,就有一万两千名海员加入了国民党!我认为,中国国民党是一个多阶级的联盟,不仅仅只代表资产阶级,甚至可以说,中国国民党是中国的一个革命的政党!”
陈独秀及时吐了一口痰。他盖上痰盂盖的时候,手势重得要命。
高君曼在楼梯口向下喊:“当家的,你可不可以轻一点?人家请律师救过你命!”
“第二,”马林说,“国民党是一个在中国各界具有很大影响的大政党,而中国共产党呢,我重申一遍,到目前为止,党员不足一百人。”
陈独秀取出一支雪茄,大声说:“不对,已经超过一百人了!”
马林直视陈独秀,说:“你作为书记,难道你没有看到你所领导的如此弱小的党,对中国的政治生活没有什么价值吗?”
陈独秀一怔,突然大怒,抓过一只茶杯,厉声说:“要不是看在你救过我命的份上,我不把这只茶杯砸在你脚下我不姓陈!”
马林针锋相对:“我倒愿意再重述一遍我曾经说过的话,依我的看法,中国共产党诞生得太早了!说得确切一点,这种勉强缀合,太早了!”
陈独秀高高举起茶杯,半天,没砸到地上,却重重地砸到了自己的脚背上。
茶杯碎裂的声音。一种发钝的碎裂。
楼梯上又出现了高君曼的惊慌的脸:“当家的,怎么了?”
她奔下楼梯,看见鲜血渗出了陈独秀脚上的白袜子。
“陈独秀同志,也许,我得请你原谅了。”马林也看见了血。
陈独秀说:“不管你提出什么设想,我们都可以商量,甚至争吵。但是,你小看我们中国的党,这一点,无论如何,不能原谅!”
“痛不痛?”高君曼小声问,“快把袜子脱下来,上点红药水。当家的,求求你,别跟这个洋人吵。”
马林沉默了一会,轻声说:“我愿意为我刚才的这句话,向你,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局书记,正式道歉。”
“没关系。”陈独秀说。他现在才感觉到了脚背上的痛。
“陈同志,痛吗?”
“我这只脚,两年里,已经是三次受伤了,伤得都习惯了。好吧,马林同志,你现在跟我走。”
陈独秀不说话,伸手取下门背后挂着的呢帽,扣在马林头上,又取下一条大围巾,将莫名其妙的马林围得只露出一双蓝莹莹的眼睛。
“怎么了,陈同志?”
陈独秀看看怀表,语气是明显的命令式:“跟我走!”
“上哪?”
“中国奇事很多,我请你开开眼界!”陈独秀微微瘸着脚,推开门。
“红药水不搽了?”高君曼追在后面问,“当家的,上哪去?”
一辆黄包车拉过三四个路口,把陈独秀和马林拉到了上海商务印书馆。
捂得严严实实的马林被陈独秀领着,于夜色之中,一前一后弯进商务印书馆大门。门房迎出来,说:“哟,是陈先生!”
陈独秀问:“张继先生来了没有?”
“来了!来了!在上头。”
职员都已下班,商务印书馆楼内很安静。楼梯顶端,有灯光透出。陈独秀一路领着马林上楼,上楼之后,便叫他不发出声响,只悄悄站在窗外观看。
马林透过玻璃看着窗内,窗内大屋里一盏灯高高吊着。灯光下,映着一幅孙中山画像和一面国民党党旗。孙中山看来画得不像,但从方方的脸形上估计这应该就是孙中山。马林又看见两位穿长衫的青年人先后伸出手指,蘸上红印油,在一份表格上认认真真捺下指印。
他又看见了张继,张继郑重点首,说:“可以。”
两位青年于是一齐倒退两步,面对孙中山画像,依照口令,规规矩矩三鞠躬。张继说:“现在宣誓。”
两位青年立即举拳,开始朗读誓言。显然,这是一场正在进行中的国民党入党宣誓仪式。马林瞪眼半天,悄声问陈独秀:“他们说些什么?”
陈独秀不答话,将迷惑不解的马林带下楼,带出商务印书馆,一直带到寒风呼呼的街口。
“他们在宣誓效忠孙中山!”陈独秀气呼呼说,“还要打手模!就是按手印子!要加入国民党,就得这么做!他们的入党誓言是在推崇孙中山本人: 我总理大智大仁大勇 ,知道吗?还说: 服从为负责之本 ,请问,这是在加入封建行帮,还是在加入革命政党?”
夜街已冷无人迹,路灯昏黄着。枯萎的树叶在两个人的脚旁打旋,把地皮刮得嚓嚓响。马林看着陈独秀激愤的脸,半晌,说:“这当然不妥当。”
“照你的意见,我们共产党人,无产革命的先驱者,一个个都得这样打手模吗?效忠于个人吗?”
“但是请你注意,中国国民党的性质毕竟是民族主义的,它反对封建军阀,反对外国统治,它在争取民主,争取一个公民应该享有的人的生活!”
“请你把好字眼多留一点给共产党!”
“冷静一点,陈同志!”
“不要压我!”陈独秀虽然咬牙切齿,但还是尽量压下心中的愤懑,用一种勉强磨去棱角的声音对马林说话。“马林同志,我请求你不要压我。你救我,我感谢你。你压我,我不能服你。”
“不服从我,自然可以。但你必须服从真理。事关中国共产主义运动的重大问题,我要立即向共产国际报告。”
“请注意,中国共产党并不是共产国际的下属支部。”
“我愿意再一次提醒你,共产国际始终担负着领导全世界无产阶级革命运动的重大责任。”
“共产国际的同志,并不个个都有你马林一样的脾气,起码威金斯基就不是这样。我要给他写信!喂,黄包车!”陈独秀大声喊住一辆黄包车。“送这位洋先生到大东旅社!”
马林喊:“喂! 陈!”
陈独秀转身就走,十来步路之后,又忽然转脸,偏不对马林说话,而只对黄包车夫喊,“钱我付!在这!”
他蹲下身子,把一张钞票压在一块路石下,然后起身就走。他的脚现在看上去一点也不瘸了。
陈独秀当夜就写信,心里恼,所以笔触很重。自来水笔在信笺上簌簌移动。威金斯基已担任共产国际远东书记处的书记,所以陈独秀有一种倾吐的感觉,他觉得威金斯基应该并且也能够站出来制止马林。
陈独秀在书桌前写字的时候,张国焘一直在他椅子后走来走去。在这个事关原则的问题上,他是赞同陈独秀的。
陈独秀放下笔,有点不放心:“列宁同志该没有马林的这种意思吧?”
“绝对没有!”张国焘斩钉截铁,“列宁同志只问我,共产党与国民党能不能合作?他对中国革命很关心,他是在病榻上接见我的,他只是问一问可能性。”
三个月前,张国焘见罢列宁回国,曾详细向陈独秀汇报过莫斯科之行的情况。这次共产国际召开“远东各国共产党及民族革命团体第一次代表大会”,张国焘当了中国代表团的团长,率团员三十八人,浩浩荡荡。代表中的中共党员有十四人,瞿秋白、王烬美、邓恩铭、任弼时、柯庆施、萧劲光都去了。张国焘在会上作了发言,语音铿锵,很引人注目,所以患病中的列宁见了他,也见了国民党的代表张秋白。列宁先问张秋白,国共两党能否合作?后来又以同样的问题问张国焘。张国焘的表态也是斩钉截铁的,他说,在中国民族和民主的革命中,国共两党应当密切合作,而且可以合作。又说,在两党合作进程中可能发生若干困难,不过这些困难相信是可以克服的,中国共产党成立不久,正在学习着进行各项工作,当努力促进各反帝国主义的革命势力的团结。张国焘的话说得是如此明晰,所以列宁也就没有再问下去。张国焘后来对陈独秀说,列宁只是表达了一个原则,即两党可以合作,但并没有说共产党人可以一齐投入到国民党里头去。张国焘说:“两党平行合作,当然可以,而且是中国革命的必需,至于什么党内合作,共产党人都参加孙大炮的国民党,那样做,有什么意思?我们还叫什么共产党!”
“列宁确实没有说,共产党员要统统参加国民党吧?”陈独秀还是不放心。
“确实没有。我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样就好。国焘,你说得对,这个国民党,实在是毛病太多啊,”陈独秀摇摇头,“注重上层,勾结土匪,投机取巧,易于妥协,内部分子复杂,明争暗斗,不一而足!马林怎么会把那么多的好字眼都丢给这个党呢?”
“在重大问题上,我怎么都与仲甫同感?”
“国焘,你听听!”陈独秀搁下笔,推椅站立,大声念读刚刚拟好的信件,“马林君建议中国共产党及社会主义青年团均加入国民党,余等则持反对之理,如左:第一,共产党与国民党革命之宗旨及所据之基础不同;第二,国民党联美国,联张作霖、段祺瑞等政策,和共产主义太不相容;第三,国民党未曾发表党纲,在广东以外之各省视之,仍是争权夺利之政党,共产党倘加入该党,则在社会上信仰全失,永无发展之机会。”
“好!这一条是高瞻远瞩!”张国焘拍腿。
“第四,”湖南的毛泽东在收到陈独秀函件的抄件后,立时向他的同志们作了传达。现在他坐在一张矮凳上,持章而念。“广东实力派之陈炯明,名为国民党,实则反对孙逸仙派甚烈,我们倘加入国民党,立即受陈派之敌视,即在广东不能活动。”
妻子杨开慧递上茶水。毛泽东呷一口茶,环视一下大家。毛泽东是半年前搬到长沙小吴门外清水塘居住的,这清水塘二十二号是一处平房,围墙环绕,僻静,不为人注目,房东收的租金也不贵。毛泽东一看就喜欢上了这里,于是他把湖南的共产党支部设在了这里,党员们常来毛泽东书记的租住地商研问题。
何叔衡听毛泽东念信念到此处,便表示了疑问:“陈先生这种说法,好像把陈炯明的力量估计得太高了吧?”毛泽东马上说:“我同意何胡子的看法。我们是干革命,不是请客吃饭,要看某一个将军或者大元帅的脸色。现在我再念下去。第五,国民党孙逸仙派向来对于新加入之分子,绝对不能容纳其意见,及假以权柄。喔,仲甫这一条,倒又是贬低孙中山了嘛!”
好几个人笑起来。看得出,毛泽东与何胡子都对陈独秀的激愤有些不以为然。后来,会议快散的时候,毛泽东表示,我们湖南同志的表态,不宜违逆中央的意思,但是,他打算给北方的李大钊写封信,请他劝陈仲甫再好生想一想,有些建议看上去荒诞不经,但也可能是绝处逢生的一招棋。湖南的党员都说这样好,这样就万全了。
此时的李大钊,也正坐于北大图书馆的主任室,认真念读陈独秀的重要来信,但是他念读得很平和,嗓音中并没有把陈独秀的愤懑之情表达出来:“第六,广东、北京、上海、长沙、武昌各区同志对于加入国民党一事,均已开会议决,绝对不赞成,在事实上亦已无加入之可能。共产国际倘议及此事,请先生代陈上列六条意见为荷。”
李大钊放下信函抄件,看看桌前端坐的刘仁静,思索一阵,说:“各地的同志,其实,也不是绝对的不赞成。长沙毛润之给我来信,就写了这么九个字,大家看。”
李大钊拉开抽屉,取出一张信笺,上面龙飞凤舞写着九个毛笔字: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刘仁静感到意外:“湖南的同志倒是求变!”
“是啊,”李大钊关拢抽屉,摸摸胡须,“中国革命怎么个革法,也不一定只见华山一条路,尽管马林之说,有点唐突。”
刘仁静不同意李大钊的模棱两可,说:“我倒觉得,陈独秀先生信上讲的六条,条条在理。从政党的本质理念上看,我们共产党与他们国民党,是两条船,不是一条船。李先生,您怎么想?”
李大钊走到窗前。北方早来的春风使他的黑发微微飘起来。刘仁静在他身后说:“李先生,这关系到中国共产党的一个最重大的战略决策。我仍旧这样看,共产党与国民党不能合作!我个人,赞成陈先生这封信!”
春风把李大钊的头发吹得很乱。一种崭新的迅速壮大自身的战略方案,其是否可行,在幼年期的中国共产党人脑海中,不能不引起苦苦的挣扎般的思考。
“我很想听到李先生的意见。”刘仁静催促着说。
“马林就要来北京了。我想亲耳听听他怎么说,然后我再说。”李大钊离开窗子。
“李先生总是这么稳健。”刘仁静不满意。邓中夏两边看看,没说话。邓中夏自认为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水平,远逊于“刘克思”。
李大钊说:“这个,仁静,你就猜度错了。我的心,与你一样,如同这季节,四月飞花,纷乱得很哪!”
会议没有结论。
马林一到北京,李大钊就请他吃饭。这回请客,是李大钊在自己家里请的,赵纫兰包的羊肉水饺。
这位荷兰汉子胃口大开,陪客刘仁静和邓中夏也是胃口大开,一脸盆热气腾腾的饺子一下子就被几只大碗瓜分完了。
马林抹抹油嘴,继续吃,一边吃一边大谈其爪哇之经。他在爪哇催生的两党紧密合作,一直是他津津乐道的成就。他这样说:“当时,我在爪哇领导着东印度社会民主联盟,也就是共产党的组织,我们人不多,但是有战斗力。那个地方,另一个组织,叫爪哇伊斯兰教联盟,群众基础非常广泛,影响很大,也反帝,也反对本国的反动政府 ”
邓中夏停了咀嚼,睁大眼睛说:“很显然,马林同志是将这个组织类比为中国的国民党了!”
“为什么不呢?伊斯兰教联盟虽然有个宗教名称,但却有强烈的阶级性,是个革命团体。但是,它的组织形式却非常松散。我再打个不确切的比喻,它就好比这碗饺子汤。”马林指指面前的一只大碗,又将另一碗中的水饺夹起来,一个接一个地投入到这碗饺子汤中去。
李大钊颇有兴趣地看着他的动作。
马林说:“请同志们看,完全可以这样投进去,投进去,投进去!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请再看一看,这个碗的实力是不是就极大地增强了?我当时就是这么干的,我坚决要求这么干!在我的坚决要求下,社会民主联盟的成员都以个人名义参加了伊斯兰教联盟。”
李大钊通过刘仁静的低声翻译,完全明白了马林的饺子比喻,于是便问:“效果呢,马林同志?”
“效果非常明显,双方合作得很好。一个联盟的实力大大增强,另一个联盟也得到了发展。我在共产国际的第二次代表大会上,专门介绍过这个经验!”
邓中夏说:“不过,你看,马林同志,汤都溅上桌面了!”
马林说:“啊呀,这就是效果呀!桌面代表整个中国,你看,中国立刻受影响了!”
李大钊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刘仁静也笑,笑得有点勉强。不过,他想,既然能在共产国际的二次代表大会上介绍这个经验,也可能有这个经验的道理。
赵纫兰从桌下抽出抹布,擦拭桌上的汤水。
邓中夏说:“啊呀,师母,这可不能随便擦啊,这是革命效果呀,你这么胡乱一擦,你就代表了徐世昌大总统啦!”
大家笑过一阵之后,李大钊极诚恳地对马林说:“我以为,国共两党,不是不能合作。在一个深受帝国主义欺侮的封建国家里,无产阶级的革命运动是应该与民族解放运动相结合的。我相信您在共产国际的二次代表大会上介绍这个经验,是得到共产国际的赞许的。再说,在我们中国,孙中山先生是反帝反封建的革命先行者,在中国人民当中,确实有很大的号召力。”
“对极了!”主人的这番话使马林得到很大的鼓舞,“希望李同志能多做做陈同志的工作。据我所知,陈同志是很敬重李同志的。”
李大钊摇摇手说:“不对,这话应当反过来说。陈独秀是中国共产党的中央局书记,我们都敬重他,也都很尊重他的意见。”
马林感到了某种失望,笑容消失了,他耸耸肩,又摊摊手。
李大钊说:“不过,马林同志的关于这碗饺子的比喻,我觉得也很新鲜。我们愿意研究。我认为,革命的拳路并非一成不变,一切都可以试验。”
马林一听,忽然重燃希望:“我同意李同志的意见!”
刘仁静低脸,不吭声。他对马林的看法现在有些改变。马林这个荷兰人,是有一些独到的嗅觉的,去年夏天在上海,要不是他闪电般跳起来,大喊一声“一定是包打听!我建议,会议立即停止,大家分别离开”,他刘仁静保不定现在还在牢里坐着,甚至被北洋军阀取了脑袋。
李大钊这时候又说:“总而言之,中国的情况不同于俄国,也不同于爪哇,经验并不一定能照搬。但我深信一条,只要真正对中国革命有利的经验,中国共产党最终都会借鉴并加以运用。”
马林嘘口长气:“我非常钦佩李同志!”
李大钊说:“你必须先钦佩我妻子和我儿子做的饺子!”
马林立即埋下头,冲着那碗已经“力量充实”的饺子,大咬大嚼起来。
陈独秀连续几天心情不好,施芝英很明白。她从床上坐起来,一粒粒扣上衣钮,动员他去看戏。
她建议,要么去天仙茶园看新剧,一出《家庭恩怨记》这两天演得红火。要么去街口的大戏院听戏,一出《水漫金山》,这几天锣鼓也很热。
“听听戏,心情会好一点。”她说,语气很柔和。
陈独秀穿上皮鞋,看着施芝英。现在,女医生换上了一件紫色碎花旗袍,更显出了身段。陈独秀笑一笑,叹口气说:“我也不是心情不好,人之心情,应如花常开,何必要不好呢?既然那个洋人一定要两党联合,北京的李守常也来信说赞成,湖南的毛润之也说可以试一试,共产国际的威金斯基也说这样可以,我一个人又何必固执呢?兴许他们都是对的呢!唉唉,做了党的领袖,许多事情的拿捏,都不由得我以前的性子了。我三天之后就要去广东,我可以去见孙中山,表明我党的诚意,握手吧,联合吧,团结吧,可是他孙中山,就肯跟我联合吗?我这么小的党,他那么大的党!他是居高临下看我,我是仰视他,这一点,我非常难受!”
施芝英拉他的手:“去听戏吧,你心情还是很不好。”
出家门,转过街口就是大戏院。他们进门时戏已经开演了,锣鼓爆响,震得耳膜痛。施芝英坐下之后,手就一直抓住陈独秀没有放。当戏台上开始“水漫金山”,白素贞、小青、法海、监寺、船家、各色水族搅得花团锦簇之时,她忍不住又说话了。
“陈先生,”她在他耳边悄声说,“看见法海和尚旁边的那个瘦和尚吗?他是我前夫。”
陈独秀大吃一惊:“是么?”
“他抛弃我的时候,说过一句话。他说你这个女人,这辈子,永远不会找到一个好男人。我想,我怎么会找不到呢。我今天就是要你陪着我,到这里来。”
陈独秀叹口气说:“他在台上,也看不见我们。”
台上,白蛇青蛇与法海和尚厮杀得厉害,似乎有阵阵水花从台上泼到下面来,锣鼓越敲越急。这时候施芝英说:“可是我,我已经看见我自己了。我看见我们两个人了。陈先生,有你坐在我身边,我就满足了,我什么都不怕了。”
陈独秀一遍遍摩挲着对方的手。他知道这女人此刻已经是满目泪水了,虽然光线不亮,他看不清她的面容。
“我很怕失去你。”她在锣鼓声中又这样说。
“怕什么?”陈独秀附耳说,“你是医生,你医我。我呢,也是医生,我医国家。在行医方面,你我志向一致。我看,我们是不会走散的。”
“陈先生,你做事,一定要随缘。不要事事刚硬。若是太硬,就容易断裂,像我们打针的针头一样。”
这句规劝之言,陈独秀听着,心里忽然有些触动。
走出戏院之后,陈独秀还在想着施芝英的这句话。他没有问她法海旁边的那个瘦和尚姓甚名谁,也没问她那男人是正儿八经的戏子还是客串角色,他只为这个瘦和尚抛弃了施芝英感到可惜。此人无眼也无福,半个法海。
陈独秀对施芝英说:“若说女人都是水做的,我看,高君曼这个人就是浊水做的,你呢,是清水做的。跟你在一起,我心境就好。”陈独秀这话,说得很诚恳,陈独秀自己也这么认为,女人听了这话当然也高兴起来,于是说:“先生,你能多陪陪我吗?能不去广州吗?”
“不,”陈独秀正色说,“你不要拦我,男人都拦不住我,何况女人呢。广州我是要去的。我代表的是一个党,我一定要去说服孙中山。”
施芝英想,男人都这样。她抱着他到天亮,听着他的鼾声,心里一直不好受。
陈独秀猜对了,孙中山确实不买他的账。
孙中山英气勃勃,一身戎装,步子一路迈得很大。他今天视察杀声阵阵的新兵集训营。新兵营设在韶关,每日龙腾虎跃。
孙中山边走边对身边的廖仲恺说:“什么叫两党党外合作?太不知深浅了吧?我们国民党是什么党?他们共产党是什么党?”
“先生,人既来了,也不妨谈一谈吧?”廖仲恺轻声建议。
“不谈不谈。要谈,待北伐军打下武汉,攻破北京,我们在颐和园里谈!”
这一番话,孙中山说得格外踌躇满志。
“先生,北伐大业,能否顺利实行,仲恺心里,一直忐忑。”
孙中山不悦了,停了步子,说:“仲恺,你要有信心!孟夫子有言,求则得之!革命成功,首先在于信念!”
“光有信念没有用!”
“你说什么?”
“若是后院起火,先生便无法前瞻!依我观察,国民党里有魏延!”
“谁是魏延?”
“先生知道。”
“你指陈炯明?”
“应该立即将他逮捕,以谋反论处。”
“你这是要我的命!”
“我这是保你的命!”
“你太过激!我还是要争取他!他反对北伐,我已经撤了他的总司令。但他还不至于反对我!毕竟是我亲手把二十个营交给他,让他建立粤军的!没有我,就没有他陈炯明!”
“现在是相反,没有你,才有他陈炯明!”
“仲恺,你胡说!”孙中山怒形于色了。
廖仲恺坚持:“先生,我没有胡说!”
孙中山强压火气,说:“仲恺,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你要记住,陈炯明毕竟是一九零九年的同盟会员,是有战功的。我打算重新请他以陆军总长身份办理两广事务,统帅两广军队,你看怎么样?我以为,如此安排,我与他之间,可能会相安无事。”
“先生,我真想哭!”
“仲恺兄,我劝你适可而止。过分怀疑,草木皆兵,是为不智!”
廖仲恺再不能说什么,缄了口。
有军官前来报告,脚后跟咔地一碰:“报告大总统,新兵集合完毕,请大总统训示!”
孙中山点点头,示意对方退下,又对廖仲恺说:“你今天就回广州,告诉陈独秀,本大总统目前一心北伐,天大的事,也日后再议!”
廖仲恺心里一沉。他很想再说什么,但是孙中山又拦住了他:“仲恺,眼下已是中国革命的紧要关头,一切当以北伐为重,你不必杂念太多。我已经派孙科和兆铭去奉天了,我相信,奉粤联手,南北夹击,吴佩孚必败无疑!”
奉天的五月,街树叶子已经发绿了。来自南方政府的两位代表走过长长的甬道,踏上张作霖元帅府的台阶。“立正!”随着一声威武的口令,礼兵们将雪白的枪刺举成崭齐的两行。
矮矮胖胖的一位,是孙中山的儿子孙科,时年三十;另一位,是美男子汪精卫,时任广东教育会会长,二十九岁;两人看着张作霖亮出来的枪刺,相视一笑。
枪刺之下,这两位年轻人均步履稳重,力图保持一种使者的风度和威仪。奉粤联手,夹击直系,是一种合纵连横之大战略,两人都充分感觉到肩头那种苏秦张仪的分量,但是他们没想到,在东北王张作霖的心目中,他们本身的分量并不重,南方政府并不是一个什么了不得的筹码。
刚被北京政府免去东三省巡阅使的张作霖忙着抽大烟,烟瘾未足之时,他似乎不想见客。公子张学良不便进屋,一直恭谨地站在走廊上。
烟榻上,烟灯如豆。打烟泡的是一位穿紫色旗袍的女人,手势游龙戏凤,一杆纯银的打烟泡的杆子不停地在烟灯上晃动,一会儿便打出了奇巧的花样。
她把打好的鸦片烟泡递给斜卧烟榻的四十七岁的东北王,声音千娇百媚:“大帅,这烟泡子有个好名称哩,唤作狮子滚球。”
于是张作霖便深深地吸了一口,鼻孔里滚出两条长长的烟龙,他的深邃的目光一直伴随着烟龙游动。
他开腔了,冲着雕花窗户喊:“妈拉个巴子来的真是孙大炮的亲生儿子?”
张学良在窗外答:“是,父亲。”
“还有一个呢?”
“就是那个当年炸摄政王的汪精卫。都已经在厅堂恭候。”
张作霖又吸一口,把长长的烟分成几段慢慢呼出,然后说:“我想,我还是不去见,小六子你去见。”
“父亲!”张学良为难了。
“妈拉个巴子不就是求援吗?给钱给枪好啦!日本人在海参崴的那个军械库,我们不是买下来了嘛?”
“是,父亲。”
“那里有两万支步枪,拨一批给孙中山就是了。奉天兵工厂出的野炮,一三式步枪,妈拉个巴子也给一点。”
“给多少,父亲?”张学良把耳朵贴近窗缝。
张作霖又吸一口烟,眨眨小眼睛,说:“先嘴巴上给。”
儿子一愣:“什么?”
“到底给不给,还得看他们争气不争气!那帮广东人,人嘛人没几个,枪嘛枪没几支,只会唱三民主义高调,我可不想把银洋白白扔进珠江里!”
张学良真正地犯难了,说:“父亲!是不是 ”
张作霖又一次觉得自己的儿子实在不谙谋略,不高兴了,冲窗户喊:“六子,应付一下就是了嘛,还是不懂?你告诉他们,这个月,直系已经把我赶出北京了,徐世昌妈拉个巴子免去了我张作霖的所有职务,我要是不跟南方孙大炮联合,我还能联合谁?告诉他们,打垮了曹锟吴佩孚,我张作霖一定选他孙中山做正儿八经的中华民国大总统,听见没有?叫他孙中山做大总统,我张作霖决不食言,妈拉个巴子行不行?”
张作霖的盘算没有错,张学良两个月以后,就明白了父亲的英明,那时候孙中山已被陈炯明赶出了广州,在海上漂泊了半天,终于逃回上海去了。什么南方政府,南方政府纸糊的。
而这一刻,陈独秀却为没法见到南方政府的掌门人而烦恼。他本来就不主张与这个架子摆得很大的孙大炮谈联合,被马林与威金斯基那帮人逼着,没有法子,而现在,果然,在气候炎热的南国坐上了冷板凳,一坐就是大半天。
广州中华民国总统府的会客厅宽敞而冷清,唯听一只大自鸣钟的钟摆滴答作响。总统府位于观音山下,潮湿的五月风从窗外一忽一忽吹进来,夹着花香,沁人心脾,但是花香再浓郁,也唤不出陈独秀的好心情,陈独秀此刻与张国焘以及时任中共广东支部组织部长的陈公博,均按捺着性子,端坐于宽大的扶手椅上,耐心等待回话。
门外传来脚步声,客人们抬脸,果然是廖仲恺。廖仲恺脚步很快,满脸歉疚的笑。“大总统原在桂林设立了北伐军大本营,”廖仲恺说,“由于陈炯明将军的不合作,被迫班师。现在,又重在韶关设立了大本营。大总统已于四天之前亲赴韶关督师北伐,军情紧张,实在无暇与仲甫会商两党大事了,特托本人转告,抱歉之至!”
陈独秀重重地将茶杯一放,说:“我只是觉得可惜!”
张国焘冷笑一声,跷起二郎腿说:“其实,也不足惜!”
廖仲恺知道会有这么一种局面,这种局面叫人尴尬,拿冷屁股去贴人家热脸孔,人家会高兴么,孙先生的自负,实在有点过了,但这是廖仲恺无法改变的,于是廖仲恺硬着头皮解释说:“贵党的诚意,仲恺心里,是很明白的,只是,眼下军情紧迫 ”
陈公博打断对方说:“我以为,陈炯明将军一向拥护社会主义,不至于对孙大总统离心离德,现在被迫下野,政府方面是不是误解他了?”
廖仲恺对这种说法很不以为然,马上说:“陈炯明这个人究竟怎么样,大总统自是明察秋毫。”
陈独秀不想参与这种争论,起身说:“人家忙,我们就走吧。”
“仲甫!”廖仲恺急忙举手,陈独秀止了步,回脸看他。
廖仲恺很恳切地说:“本月一日,仲甫在第一次全国劳动大会上发表的演讲《劳动节的由来与意义》,讲得实在是好。四天前,仲甫在社会主义青年团第一次代表大会上的演讲,将马克思的学理阐发得十分精辟,我听说了,也是敬佩非常!”
这几句话说得还行,陈独秀道一声“谢谢”,但是口气依旧淡然。他继续偕张国焘、陈公博往外走。廖仲恺又追上几步:“仲甫!”
陈独秀再次回脸。
廖仲恺说:“仲甫,你不要怨孙先生。他呢,也有他的道理。现在两党差异太大,平行合作,恐怕条件尚不够。”
陈独秀毫无表情,也不答话,只是伸出手,与廖仲恺握一下,然后甩腿又走。
廖仲恺追出大门外,又说:“仲甫,贵党党员若是能加入国民党,孙先生当是万分欢迎的!”
陈独秀头也不回,而张国焘却大声回敬一句:“若是国民党员统统加入共产党,共产党也是万分欢迎的,不过,十个里要开除九个半!”
陈独秀一愣,斥责一句:“什么话,国焘?!”
张国焘说:“就这话!”
陈独秀说:“别瞎说!”
张国焘说:“太气人!”
廖仲恺怔怔地目送客人们的汽车开走,半晌,长叹了一声。确实,他很为孙先生惋惜,在他眼里,这些共产党人,都是中国极为难得的精英,孙中山要图伟业之功,哪能离了这些精英人物。陈炯明面皮上贴着社会主义将军之标签,五个月前还连续会见到南方考察的马林,长谈三次,表示坚决拥护俄式革命,而骨子里,绝对是个见利忘义的新军阀。对此人,廖仲恺心里是有数的,只是孙先生还蒙在鼓里,蒙成一幅“醉卧枪丛”之画,再三唤也唤不醒,叫人揪心。
整个一个月,廖仲恺心里都很难受。
陈独秀下决心会一会陈炯明,孙大炮不见,就见见“社会主义将军”吧。陈炯明不赞成北伐,主张“联省自治”,他在广州市建立了立法、行政、财政、审计机构,大力鼓吹基层自治、精兵简政,提倡与民休息,这种说法与做法,也不是一点道理没有。有一个时期,对陈炯明的做法,陈独秀还是很欣赏的,当然对陈炯明大力兴办公私学校、推广“免费义务教育”的举措,陈独秀更是赞不绝口,欣赏之极,所以当陈公博力主陈独秀秘密会见一次陈炯明时,陈独秀便同意了。陈公博激动地对陈独秀说,陈将军一再相邀你呢,你蹲京师警察厅大狱之时,陈炯明不是在福建漳州发表过营救通电么?你托病扔下广东教育委员会委员长的头衔擅回上海,爱才如命的陈省长不是好几次跌足大叹么?陈独秀说公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啰唆?我不是已经答应去一趟了嘛,你安排吧,我们去一趟惠州,老实说,这一回去,也是做做陈将军的工作,让他继续保持社会主义将军本色,别跟孙大炮作对,大家共襄革命盛举吧。
陈公博一联系,陈炯明就表示欢迎,还不等陈炯明派出小汽车,陈公博就安排陈独秀上了一辆去惠州的军用大卡车,火急火燎地出发了。
卡车载着他们一路吼叫着前行,穿过一重又一重的铁丝网障碍物和露出枪管的沙袋掩体。这是一辆满载军粮的货卡,陈独秀和陈公博摇摇晃晃坐在驾驶室内,直接驶往惠州的陈炯明司令部。
陈独秀一路看着粤军的备战之势,心弦吃紧,他不无紧张地搡搡陈公博,说:“嗅到了吧,满鼻子的火药味?看起来,陈炯明真是要打。”
陈公博不相信,摇头说:“不会,顶多是一种防范举措。你不知道,他必得防范,孙先生对他也很狠。”
陈炯明是在遍挂作战地图的办公室里见客的,他见着来客表示万分高兴,说真是想念陈仲甫先生啊,随之便是一脸无辜模样。
“仲甫啊仲甫,我哪里想开仗呢?”仅保留陆军部长一职的陈炯明大叹苦经,“我一生追随孙总理投身国民革命,信奉自由民主科学,拥护社会主义,拳拳之心,天下谁人不知?这世上,唯有他人负我,我从不负他人。唯有他人革掉我各项职务,我从不对他人心怀愤恨。天地良心,我哪里想与大总统为敌呢?喝茶!喝茶!”
陈公博啜一口苦丁茶,说:“将军素有理想,光明磊落,战功卓著,拯粤人于水火,世人有目共睹,将军的联省自治主张,也不无道理,我是素来钦佩陈将军的!”
陈炯明一听,高兴了,嘴唇上两撇黑黑的胡须抖了起来,“公博先生乃提督之后,文武双通,我也素来钦佩公博先生。仲甫先生呢,我更是敬佩有加。去年,仲甫坚辞广东教育委员长,我再三挽留也没能挽留住。今日巧了,三人同姓,胆肝相映,你陈独秀,你陈公博,我陈炯明,三百年前统统是一家!来来来,今日以茶代酒,干一杯如何?”
陈独秀稳坐于椅,不思举杯。
“陈将军!”他说,“既然你拥护社会主义主张不变,干脆做一名中国共产党的党员如何?你要加入本党,这西南一片的党务工作就交给你了!”
陈炯明一听,黑胡子抖得更欢了,“仲甫先生这么看得起炯明,炯明真是感动之至!不过,炯明不认同马克思学说中的按需分配的原则,马克思的生产方式和分配原则,符合人类社会发展的自然法则吗?不,炯明以为,并不符合。所以我不符合一名共产党员的条件。还有,炯明对贵党目前做劳工运动也有不同看法。”
陈独秀心里不是很高兴,但也彬彬有礼地说:“请讲。”
陈炯明不客气地说:“仲甫先生对炯明多有忠告,现在炯明对贵党也有一句忠告,在现阶段,中国的劳工运动,只宜做劳工教育运动,最不好的做法是拿劳工做政治本钱,这是恶劣的风气,这种恶劣风气一旦开了头,往后就不可收拾!”
这话说得有点锋芒毕露,陈公博不由得担心起来,忙着看陈独秀脸色。陈独秀倒是神色未变,只稳稳地说:“陈将军说的,我都听在耳里了。我也对陈将军有一句忠告。”
陈炯明放下茶杯,大笑:“仲甫先生对我,也总是有忠告,有告且忠,炯明有哪一回不洗耳恭听呢?”
陈独秀于是说:“你与孙先生之间,主张各有不同,然纵有天大之事,也可以商议解决,不需拔刀相向。火并,实为世人所不齿。岂不闻悖德者昌,悖力者亡?”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
“中国一团漆黑,唯见南方光明。革命任重道远,自家人万万不能自相残杀,以免曹锟、吴佩孚之流坐收渔翁之利。”
陈炯明收了笑,微露不耐烦的神色,连说“对!对!对!”
“孙先生一向倚重陈将军,依靠将军之力他才得以重任大总统,这是我们都看见的。望陈将军一定与孙先生精诚团结,共图国民革命大业!”
“唉,”陈炯明叹息一声,“大总统一味鼓吹北伐,未免性急。我以为,敌我力量悬殊,当前,仍需以保境安民为要! ”
“报告!”这时候,一位副官大步进门,“电报!”
陈炯明阅完电报,双眉一跳,道声失陪,便匆匆离了办公室。陈公博堆起笑,对陈独秀说,看起来,陈将军的态度还是真诚的,陈独秀却不答话,一直隔窗凝望司令部外面的紧张的备战情况。一刻钟之后,陈独秀越来越心神不宁,便推出门去。
他沿走廊走了几步,左察右看,发现每个房间都挂有作战地图,军事参谋人员则进进出出,一个个神情紧张。
陈独秀一把拉住身后的陈公博,低声说:“公博,你今天是鼻子塞住了?这么重的火药味,竟未闻出一丝一毫?陈炯明磨刀霍霍,居心叵测!听见磨刀声了没有?”
陈公博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说:“仲甫啊,即便要起冲突,也是孙中山欺人太甚,他老是北伐北伐,有这个实力嘛?不得民心嘛!起码是不得粤人之心嘛!要说陈将军是军阀,孙中山更是军阀,而且其军阀名头还特别响亮,孙大炮是也,是不是?而陈炯明这个定威将军,依我看,真的是信仰社会主义的,无非是主张联省自治和平统一中国,其实他的这个策略是有道理的,再说,他打仗也特别勇敢,两次大败广西军阀,在我们广东真是甚得民心!有人喊陈炯明万岁呢!”
“胡扯!”陈独秀突然剑眉扬起,“公博你胡说什么?孙先生为中国革命呕心沥血,何来军阀之说?我们共产党人一向尊重孙先生!”
陈公博听陈独秀说话这么冲,也不高兴了,头一扬,神态倔强地说:“我不认为陈炯明将军有什么过错!我虽为中共之一分子,但我坚持我的立场!”
“那你可以退党。”陈独秀回答得非常干脆,同时扬起手,拦住迎面走来的一位副官。“我想走了。现在就走。这位先生是陈将军最好的朋友,他不走,他愿意继续留下来做客。有车没有?”
副官回答:“门外有辆汽车,可以带陈先生出门。”
“很好。”陈独秀表情阴冷,“我有两句话,请你转禀陈将军。”
副官动作熟练地打开公文包,作记录状。
“第一句话:未能面辞,请陈将军多多包涵。第二句话,若不识时务,执意与孙中山火并,决计没有好下场!”
副官一时愣了,瞪眼看着陈独秀昂首走出司令部。
陈公博一直站着,没有送陈独秀,甚至楼也未出,这位党首如此倨傲,他是没有想到的。他从窗子里看见陈独秀钻进一辆小汽车的时候,咬牙切齿地嘟哝:你以为我陈公博就不敢退你这个小党?去年在上海开会,就吓得我半死,如今又来吓我?吓我陈某人,没门!
时隔一月,陈炯明在孙中山的北伐军攻下赣州之时,公然叛乱。两个月后,一贯为陈炯明辩护的陈公博也果然宣布退出了中国共产党,一点没有犹豫。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五日的广州之夜,注定是一个染黑历史版面的夜晚。这个夜晚在开始的时候跟往常一样,没见着什么异样,大总统府的越秀楼客厅依旧如昔的灯火通明。
在明亮的灯光下,宋庆龄与何香凝正在兴趣盎然地探讨一件男式上衣的款式。上衣是何香凝带来的,一件灰色半成品,半似马褂,半似西服。
“他说衣领最好有个褶子,这么翻过来。”宋庆龄转达丈夫的意思。
何香凝看来看去看不懂:“反领?这像什么?”
“我这位先生就这么固执!”
“那干脆像西服,硬领子,敞开!”
“不能敞开,他还非得扣紧,说门禁森严才是华夏气派!嗨,先生,是不是?”宋庆龄向写字间方向转过脸去,提高了音量。
写字间里传出孙中山的声音说:“是的,夫人。”
宋庆龄说:“你看!”
何香凝忍不住掩嘴笑。宋庆龄又说:“两个口袋也不够,他说要四个。”
“下面再添两个口袋?”何香凝更闹不懂了,“这像什么?先生做的究竟是衣服还是布褡子?”
“他说衣袋多了办事方便,文本书报随身可取。”
“毕竟是中华民国大总统,又不是驮书的骡子!”何香凝说,说毕,舌头一伸,自己也感到玩笑开过了头。
“香凝,就顺遂他的心吧。你手巧,弄个样子看看!”
孙中山搁了笔,走出写字间,步入客厅,说:“而且,四个口袋最好都加上软盖,这样,骡子驮的书报就不容易跌落出来。”
何香凝叫:“哎呀先生,我这张嘴太没遮拦!”
“才女嘛,总是出语惊人!”孙中山笑。
“先生才惊人啊,连衣服都要剪裁得那么奇怪,不中不西!”
孙中山正色说:“不中不西才是好,既打倒封建,又打倒列强!”
宋庆龄说:“达令,那你穿的就不叫衣裳,叫宣言喽!”
孙中山接着话头说:“对啊,就是一种宣言。见孙文之衣,便如见孙文之人!这种服装,若要命名,可称之,孙文装!或者,中山装!”
“中山装?这名号别致!”何香凝抿嘴笑,“日后,这种不中不西的 中山装 在全中国大流传,也说不定呢!先生,请坐下,容我再量一量领子!”
何香凝用软布尺仔细量一下孙中山的脖子和双肩,一边量着,一边小声对孙中山说:“先生,你别把仲恺的话放在心上。他是一时气话。”
孙中山说:“仲恺这人呀,用心良苦。过于良苦,又容易弄巧成拙。他不该老是往外推陈炯明。”
宋庆龄说:“其实,达令,廖先生的警告,也不是空穴来风。”
孙中山皱眉:“哎呀,你们呀,你们呀,陈炯明对我确有隔阂,有误会,我也给了他一些惩戒。可是,人家毕竟跟我出生入死二十余年,没有他反攻广州,也没有我大总统府的建立。即便他对我罢他的职有所不满,扬言要这么那么的,我也有所宽容,总之,我孙文不诛功臣!”
他站起来,又说:“归根结底,他不会负我,也不敢负我!”
他看何香凝,何香凝低头不语,顾自摆弄着软尺。
孙中山又说:“北伐军节节胜利,前天已拿下赣州。此时此刻,内部之团结,最为紧要。不利团结之言,大家要再三缄口。”
何香凝收起衣服说:“先生,我告辞。你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中山装,我再回去试试。”
宋庆龄一直将何香凝送上小汽车。孙中山在满城谣传尘嚣甚上之时,还如此地评价陈炯明,宋庆龄听着也觉得不对劲。
何香凝进了汽车,又弯腰出来,说:“孙夫人,惠州情况异常,我真的很担心。仲恺昨日应陈炯明之邀去惠州,至今一无消息,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这几天,我也有点提心吊胆。不过,孙先生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
“不是我说孙先生,孙先生太相信陈炯明了!”
宋庆龄看看满天星光,叹息一声说:“脑后长没长反骨,有时候,眼睛还真看不出来。那个陈炯明将军,反对北伐是真的,但要他公然背叛孙先生,可能还不至于呢?”
“孙夫人,你们自己千万小心,总统府卫队一共才五十几个人,我看今天晚上就不要睡觉了,不是我怕,是广州天气阴阳脸,实在拿不准。”
何香凝见孙夫人点了头,才钻入汽车。
汽车离开观音山,还没转上两个弯,便在一个路口被挡住了。一大群荷枪实弹的士兵阴沉沉站在路口,一声不吭,如黑暗中的一团凝固的蜂群。
何香凝心里一惊,急忙推出汽车。她想看个究竟。
“不准过去。”一个军官迎面举起手。
“为什么?”
“戒严了!”
坏了,何香凝头皮一炸,说:“谁叫你们戒严的?你们听谁的?总统府没有发布戒严令!”
“听谁的?还能听谁的?听陈总司令的!”
何香凝一听这话,迅速钻回汽车,命令司机:“快回总统府!快去报信!快!”
刚倒完车,车灯前便又出现了几个晃动的士兵。
“不准回头!”迎面摇动着好几双手。
何香凝把头伸出车窗:“既不准往前走,又不能往后退,你们到底要我们往哪走?”
“就让你们窝在这儿!”一个士兵冲轮胎就是一刺刀,轮胎砰地爆了,像枪响。
何香凝觉得自己打了一阵很大的寒战。她知道最可怕的兵变真的发生了,当然,她这时还不知道总统府即将遭受猛烈的炮轰,在惠州坐镇指挥的陈炯明早已指使他在广州的部下血淋淋地分工了:军长熊略为攻城指挥官,洪兆麟的二师攻击越秀楼的孙中山卫队,炮兵司令王惺庵负责向总统府开炮,孙先生已经陷入了巨大的危险之中。
何香凝使劲推出车门,跳下车,她觉得周身来了一股劲儿,竟至双手一按,爬上了车头,她要对士兵说话。
她挺直了身子。她现在已经是站在小汽车的顶棚上了。她屏足气力,在黑夜里冲黑压压的沉默的士兵们大喊:“粤军士兵兄弟们!你们是当兵的,当兵的当然听司令的,这没错!可是,如果陈总司令命令你们把枪口对准你们的父亲母亲,你们听不听呢?孙中山大总统毕生致力于打倒满清王朝,打倒帝国主义,打倒军阀统治,他就是你们的父亲母亲,你们能把枪口对准他吗?”
士兵们继续沉默,像没听见什么。
“你这婆娘瞎说什么?下来!”一个军官挥舞着手,走近汽车。他手上有手枪。
何香凝厉声喊:“士兵兄弟们,你们有谁是国民党员?”
士兵们说话了,嗡嗡嘤嘤一片:“我们都是国民党员。”
何香凝顿时火气冒顶:“你们都是国民党员,党员怎么能把枪口对准党的总理呢?你们入党的时候,不是都打了手模的吗?不是都表示效忠的吗?士兵兄弟们,你们要擦亮眼啊,千万不能用刺刀捅你们的父亲母亲啊!”
军官怒了,伸出手,狠狠一拨拉,何香凝的脚就歪了,接着整个儿人就摔下了汽车,乒乒乓乓一阵响。
摔在地上的何香凝痛得叫唤:“啊唷!啊唷!”
军官说:“把这婆娘塞回汽车去!”
士兵们七手八脚一阵忙。何香凝一边挣扎一边喊:“孙夫人啊,广州变天了啊!你快叫孙先生离开总统府啊!”
她嘶哑的尖喊声就像浓重的夜空在断裂。沉默的士兵们继续沉默。广州城在这个诡谲的夜晚,落满了黑色的碎片。
就在何香凝被塞进开不动的汽车三分钟之后,广州的夜空突然颤动起来,火龙一道道划过夜空,观音山方向传来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以及炮弹的尖啸声。
就在这一天的深夜,或者说,是在一九二二年六月十六日凌晨二时,蓄意谋反的“社会主义将军”终于发动了叛乱,陈炯明下令炮轰总统府,毫不犹豫地将广州置于血泊和火光之中,大吃一惊的孙中山开始还想坚守,吩咐警卫一营营长叶挺顶住大门,吩咐警卫三营营长薛岳把守后门,但是叛军在炮火停了以后的七八次集体冲锋,终于让总统府警卫团顶不住了。于是孙中山被迫戴上墨镜,穿上长衫,在警卫一营、三营的前后簇拥下,冒着枪林弹雨和“活捉孙中山”的号叫声,,趁夜紧急避乱于岭南大学钟校长的宅所,后来又转移到珠江江面的永丰舰,在军舰上悲愤交加地指挥平叛。孙夫人宋庆龄也历经磨难,直至化装成村姑才得以逃脱广州城。两天后,她登上永丰舰与孙中山会面,孙中山立即令她离舰,先行去上海,在上海呼吁全国民众支持南方政府的平叛斗争。
宋庆龄还是要保护好,孙中山在心里对自己说。哪怕自己殉党殉国了,也不能叫庆龄陪着殉难。宋庆龄却不肯走,说这个时候我怎么还能离开先生?我跟先生在东京结婚的时候先生送我的结婚礼物是什么?这时候宋庆龄便摸出了一把精巧的毛瑟手枪,问孙中山说你还认识它吧?你七年前把它交到我手里的时候是怎么说的?“一把毛瑟手枪,二十粒子弹,十九粒为敌人准备,最后一粒,在危机时分,留给自己!”是你说的吧?现在就是危机时刻了,先生,我必得与你同生死!
孙中山当然认得这把手枪,他很为自己的妻子感动,但他软硬兼施,说了一番又一番的道理,最终逼使妻子离开军舰赶赴上海。上海还是很重要的,很可能是东山再起的地方。
平叛的日子又紧张又难熬。激动、无奈、失败、恐慌等情绪日甚一日地弥漫于永丰舰的甲板。孙中山在白天还是精神抖擞,眼角眉梢方寸不乱,虽说现在属于他的国土只是脚下的这几块不大的甲板,但是他明白,统帅的威仪与镇定,在历史紧急时刻乃是要务;而在深夜,在密闭的亮着圆形舱灯的卧舱里,他却忍不住地怒火中烧,他的一双近乎痉挛的手一遍遍地抓击着铁制的床档。
“陈炯明啊,你这个叛逆贼子!”
铁床档子被撕揪得哗哗直响,像是一阵又一阵的金属的碎雨。
就在孙中山于珠江江面悲愤地揪着床档的这一夜,远在上海的一家法国医院里,一位来自中国云南省的中年汉子,也在痛苦地敲击着床档。这两个人内心受煎熬的剧烈程度,几乎是相同的。
中年汉子的双手摇晃床档,这种摇晃是如此猛烈,以至于整个铁床都哗哗地响起来。女看护出现了,是奔跑着赶过来的。
“怎么了?”她弯腰凝视着这个大汗淋漓的病人。她不知道这个病人原先是滇军的少将旅长,还当过云南省警察厅的厅长。
朱德呻吟着说:“没事,你,你给我出去。”
“要不要喝水?”
朱德突如狮吼:“出去!我没事!”
女看护赶紧退出病房,拉上门。她从门缝里看见病人在继续挣扎,她这一刻真的是不忍心,便对着门缝大声说:“你要挺住,先生,戒鸦片烟,真的如过刀山下火海一样啊。”
豆大的冷汗流在朱德的下巴上。朱德觉得有一大群麻麻辣辣的虫子蠕动在他的肚子里和血液中,他的五脏六腑此刻似乎都是虫子的食物。
女看护大声说:“有事,请叫我。”
朱德痉挛的手继续拗住床档,像是要折断它。
另一个女看护一路小跑而来:“病人怎么了?”
门边的女看护叹着说:“这人不是病人,是一个真正的男人。”
这个三十六岁的真正的男人果然在上海圣公医院治愈了由戒鸦片引起的后遗症,大夫和女看护在分别时分都警告他要小心复染,他只笑笑,复染?笑话!那还叫男人?没有这点毅力,他能甩了“有枪便是草头王”的山头?没有这点毅力,他能遣散所有的姨太太?没有这点毅力,他能强制自己告别鸦片烟?
要开始过一个男人的真正的生活,做这些都是必然的。麻烦的是另一件事,那就是寻找同党。单个的人是不能救中国的,须有朋党,这道理他懂,所以他开始到处找共产党。他看了一些小册子,觉得唯有这个政党,能像俄苏一样,代表工农大众的利益,能治疗这个几乎不可救药的国家,就如他自己发狠心,治愈了自己的几乎不可救药的顽症一样。满上海找,找了一圈,没找着,他又买了火车票去北京找,京城找了一圈,报社跑了,书店也跑了,但是谁也不知道哪里有共产党,朱德于是又返回上海,七月中旬之时,他终于打听到了陈独秀先生在霞飞路老渔阳里的住址。
这人是党首呢,有人极其秘密地透露给他。
朱德总算舒了口气,他的盘缠已经不多了。
陈独秀不在家,高君曼见这位来自蜀地的仰慕者谈吐特别朴实,便起了慈悲心,给了他一个临时地址,那地址是李达的新家。她不知道这一天中国共产党第二次代表大会的开幕式就是在李达寓所举行,若是如此,她也不会随意介绍一个热血汉子去那里见陈独秀了。
朱德获了地址,立正,向高君曼行举手礼,标准的军人姿势。
这一天,来自长沙的毛泽东也在寻找这个开会的地方,同样是寻找,区别在于朱德是握有地址的,而到达上海的毛泽东摸遍口袋,也找不着他曾经记下来的这个会址。陈独秀寓所在上海何处,他也忘了。他在七月十六日的太阳底下转来转去,就是无法找到会场。毛泽东其时的懊丧之情,不言而喻。
衣衫褴褛的报童大声叫喊着,叫得街路震颤:“申报!看申报啦!孙中山坚守永丰舰,北伐军回师讨伐陈炯明!”
毛泽东疲乏地停下步子,撩起灰布长衫掏摸零钱。买了报纸之后,他靠在一家古董铺门边浏览标题。古董老板横眉竖眼地冲他挥手,示意他走开。
毛泽东只好又走。
在英租界南成都路的一个里弄口,毛泽东走近一家卖洋皂洋线的杂货店。“来碗凉茶。”他掏出一枚银毫。
老板娘用细嘴茶壶洒出一碗凉茶,还示意客人可以坐在门边的一张条凳上。
疲乏的毛泽东刚坐下,便见一个脸廓方方正正的中年汉子迈着大步朝他走过来。
朱德问他:“先生,这里是南成都路辅德里吧?”
毛泽东摇摇头:“对不住,我也不知。”
朱德转脸,又问了老板娘。老板娘指指里弄,点点头。
朱德忙说:“谢谢诸位!”
老板娘说:“不客气。”
毛泽东端着茶碗摇头:“没事,没事。”
朱德进弄而去,甩着双臂,仍旧是他的军人步伐。
丢了地址的毛泽东并不知道,离他现在靠着的这面砖墙不远的地方,就是中国共产党第二次全国代表大会开幕式的会场,南成都路辅德里六百二十五号,也就是李达的寓所。同时,毛泽东也不知道,刚才以浓重的四川口音向他问路的那位中年汉子,就是六年之后将要与他在井冈山会师的朱德军长。如果这一天他们握手相识的话,朱毛会面的时刻将在中国近代史上整整往前推移六年。
此时,在李达寓所内,客堂已经布置成会议厅模样。
与会的是十二位代表,他们代表的是全国一百九十五名共产党员。代表中引人注目的是从法国归来才半年的蔡和森。蔡和森不仅当年与密友毛泽东在湖南创建了名气很大的“新民学会”,一九一九年底去了法国之后又大声疾呼成立共产党,并且着手组织了旅欧共产主义青年团,因为领导“占领里昂大学”而被法国政府以“扰乱治安”之罪驱逐出境,他的传奇之处是带着母亲葛健豪、妹妹蔡畅、女友向警予一起去法国“勤工俭学”的,投身革命的志向大得很,所以大家见着他都很尊敬,他也不怎么说话,木椅上坐得规规矩矩,同时也规规矩矩地听着陈独秀的发言。
陈独秀的发言总是那么犀利。陈独秀以弯曲的手指敲着会议桌说:“第一,中国共产党要与革命叛徒陈炯明划清全部界线,发表谴责陈炯明的声明。凡中共党员,谁再为陈炯明帮腔,便给谁以公开警告!第二,我们坚决支持孙中山,但是坚决不加入国民党。要合作,党外合作!”
“这两点,国焘都投赞成票。”坐在门边的张国焘表态干脆,“不过,现在,独秀同志,有个人等着见你,在隔壁小房间。”
“毛润之来了?叫他进来!”
张国焘说不是毛润之。陈独秀奇怪,说毛润之到底怎么回事?他应该来的呀!
蔡和森插言说:“他说过要来上海的!”
毛泽东是给蔡和森写过信,说要来上海开会,蔡和森记得清清楚楚。
李达也表示了奇怪:“是我写信告诉他地址的呀,写得明明白白的呀,莫非他丢了信?”
张国焘却小声催促:“独秀同志,你先到隔壁见见那个客人!”
“什么客人?”
“他口口声声要参加共产党。”
觉着了奇异的陈独秀走到隔壁,便看见了一位不速之客。他坐下,与这位冒昧求见的浓眉汉子会晤了几分钟,但是,显然,他们的谈话内容不甚融合。
“我们中国共产党,自然欢迎一切革命者,但是,你的情况特殊。”陈独秀说话直截了当,“你刚才说,你当过云南陆军宪兵司令部司令官,是不是?”
朱德点首:“是的。”
“少将?”
“是的。”
“还当过云南省警务处长兼省会警察厅长,是不是?”
“是的。”
“还抽过鸦片?”
“戒了!”
陈独秀走了几步,说:“朱先生,共产党是工人阶级的政党,我们现在着重在工人和贫苦农民中发展党员。恕我直言,像你这样出身的人,投身工人阶级的解放事业,并且准备为之牺牲,是可贵的,但也是不容易的。你需要长时间的学习,需要真诚的申请,明白吗?摇身一变,恐怕不行。”
朱德急了:“陈先生,我很崇敬你。《新青年》上,我拜读过你的文章。先生立论,犹如灯塔。我认定解救中国者,唯中国共产党。我确实是个旧军人,正因为如此,我殷切盼望新生!我反复研读过《史记》、《汉书》、《三国志》,但从历史身上我找不到中国的出路!而独在中国共产党身上,我看到了光明!陈先生,请你准许我加入贵党,我是铁了心的!陈先生,我千里迢迢来上海,就是想把我的心掏给你 ”
陈独秀从椅子上站起来,说:“对不起,朱先生,我今天很忙。”
朱德说:“我想去欧洲一趟,访问马克思的故乡。我愿意为中国人民……”
“很好,很好,”陈独秀急于结束谈话,“参加共产党,须要以工人阶级的事业为自己的事业,以工人阶级的宇宙观为自己的宇宙观,对你这样的行伍出身的老军人来说,恐怕真的需要一个脱胎换骨的思想转变。我想,朱先生是会明白我说的意思的。我看这件事,是不是以后再说?”
朱德沉默良久,立正,行个举手礼,然后僵硬地后转身,退了出去。
张国焘追上几步,说:“先生,这边请。”
朱德发现走错了,立即换个方向,走出大门。
陈独秀对张国焘说:“我们要及时注意转移会场。每天开会,都要换一个地方。”
“不过,这个人,”张国焘说,“像是真心实意的。”
“革命潮涨,鱼龙混杂,难说。”陈独秀叹口气,结论简洁。这类人,他见得多了。
朱德没有也不会听见陈独秀的这句评论,他依旧迈着他的军人的步伐,他的步伐与他的心情一样沉重。
朱德走出南成都路的时候,明白了这样一个事实,自己刚刚治愈的失眠症从今天起又得犯了,起码今夜将是一个烦躁而痛苦的通宵。但是,他也明白,他自己的探求真理的决心就如彻底戒除鸦片烟的决断一样,是异常坚定的。他找的是政党,而不是党首。党首说话,不一定代表整个政党,尽管政党与党首密不可分。政党是主义的化身,对于救国救民的主义,他是要坚定不移地找下去的。两个月之后,他便登上法国的邮轮,离开上海赴欧洲留学去了。
其实,陈独秀的心境跟朱德一样,这些天一直不舒服。中共第二次代表会议通过的一些决议案,在他心里结起了好几个疙瘩。他首先想找李达谈谈,于是在这个晚上,他把李达约到了黄浦江边。
陈独秀与李达在冷僻的船码头旁边席地而坐。月光下的黄浦江,炎热而冷清。
“鹤鸣,我不知道你怎么看这些决议案。昨日会议是闭幕了,可我的眼皮子,一整夜开着。”陈独秀一边说,一边注意着李达的表情。
李达瞧着月光下粼动的江水,许久,一时不知怎么说。
开了一个礼拜的中共第二次代表会议,制定出了中国革命的最低纲领和最高纲领。十二位代表通过辩论,认识基本一致:在现阶段,中国人民的迫切需要,并非进行社会主义革命,首先是要推翻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这样两座大山。当然,党的最高纲领,仍然是在中国实现共产主义社会。中共二大还通过了《中国共产党加入共产国际的决议案》、《关于“民主联合战线”决议案》等九个决议案。会议选举陈独秀、邓中夏、张国焘、蔡和森、高君宇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中央执委会选举陈独秀为委员长。应该说,会议还算是开得顺当的。
陈独秀约李达出门走走,目的之一是解解李达的心结。李达对国共合作一直持有异议,此次也未被选入中央领导机构,他的宣传一职由湖南代表蔡和森接替。李达在闭幕那天晚上,一人喝了半斤白干,他以往是不这么喝酒的。对李达这个难得的理论家,陈独秀觉得应当好好抚慰一下,尽管陈独秀对通过的一些决议案自己也芥蒂颇多。
在这一夜,陈独秀推心置腹地对李达说:“鹤鸣啊,这几个决议案中,我心里最存疙瘩的,是加入共产国际决议案。全世界的共产党五指握拢,共同打帝国主义一拳头,这是对的。可是一定要我们中国共产党成为共产国际的一个支部,咸咸淡淡都得听人家吆喝,这总归是一个问题。”
李达说:“我也这么想。太上皇体制,殊为不智。”
“于情于理,皆为不通!”
“仲甫,说实话,这几个决议案中,我心里最存疙瘩的,就是那个《关于“民主联合战线”决议案》。虽说,这个决议案也提出要保持共产党的独立性, 绝不是投降附属与合并 ,但是,我们党小,他们党大,一旦合作,往往小者为大者所吞并,工人阶级政党就会消散于无形,毁于一旦。想来,心里就怕啊。”
“我知道鹤鸣心存芥蒂。”陈独秀叹口气。
李达忽然就激烈起来:“你是党首,我们是党羽,首脑转弯,羽尾不得不转。可是身子转了,这里偏偏难转!”
李达指指自己的脑壳。
陈独秀知道李达的不满已经很深。
“你是湘人,”陈独秀咧嘴笑一笑,“湘人说话,辣味重。蔡和森也是湘人,我听得出来,他对两党合作,也有看法。你们湘人,都是辣手辣脚。辣一点,也好,辣是一种志气。马林每次见着我,也总像是见着一根辣椒,龇牙咧嘴的。鹤鸣,对这个问题,怎么看呢?两党合作,我原先也是反对的,这你知道。现在呢,收回意见了。为什么?马林的压力很大。但是,我虽改变主意,同意两党合作,然坚持必须党外合作,也就是两党平行合作。马林说我们共产党人应当向国民党党旗宣誓,戴上国民党帽子,我听着这就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屁!鹤鸣,这一点,你能接受么?”
李达想半天,仍不表示同意,仍然说陈独秀的骨头不应该软下来,哪怕马林再凶。
陈独秀说服不了李达,有点扫兴,这时候他看见刘少奇领着黑子和喜子从江边的玩耍之地过来了。陈独秀说:“哟,又有一个湘人走过来了!”
刘少奇刚从莫斯科东方大学毕业回国,来上海之后,暂时在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工作。他晚上和陈独秀一起出来,先带上陈独秀的两个孩子玩耍,不叫孩子干扰陈独秀与李达的谈话。黑子现在蹦跳着告诉爸爸,他捡了一条死鱼。
刘少奇笑着说:“委员长同志,您的两个孩子也真有些顽皮呢!”
陈独秀蹲下来说:“黑子,喜子,该回家了!”
黑子说:“爸爸,我还要玩!”
陈独秀忽然抬脸说:“少奇同志,你这个湘人,是不是也该回家工作了?”
刘少奇规规矩矩蹲下来,说:“我?”
“你回到湖南去工作。毛泽东同志认识吗?”
“听说过毛泽东大名!”
“他是湘区的书记,也是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湖南分部的主任。你去他那儿,做工运工作,同时,也参加湘区党委。”
刘少奇说:“我马上动身。”
“你带一套 二大 文件去,交给毛泽东。你要问他,为什么不来上海开会!这几天,说实话,关于两党合作问题,我特别想听听他这个湘人的看法,可就是不见他人影儿。”
李达说:“润之一直是有独立见解的!”
陈独秀说:“毛润之这个人,骨子里硬,硬度像我,说话的那根舌头,却特别软,会打弯,有迂回战术,不至于像我这样常会惹得共产国际发怒。少奇同志,你回老家,跟毛润之一块儿工作,我想你很快就会有长进的。”
陈独秀这句话倒是没有说错,刘少奇回湖南工作确实合适,后来的事实也证明是这样。
他初见大名鼎鼎的毛泽东的时候,毛泽东正在踩水车,是腆着已有七个月身孕的杨开慧带他去见毛泽东的。杨开慧一路引导刘少奇往屋子东侧的水塘方向走。三湘八月,旱情持续,酷暑难当,杨开慧走几十步路,就觉得气喘了。
树间一片蝉鸣之声。刘少奇说,慢些走吧,我不急。
杨开慧指着远处,那是一架正在踏动的水车,杨开慧笑着说:“看见了么?润之正起劲呢!”
刘少奇有些发愣:“毛书记怎么在踩水车?”
“天旱,农田都裂了。润之从上海回来之后,这几天都在帮农民踩水车。”
刘少奇又一愣:“什么?他去过上海了?”
杨开慧笑:“走了个空,地址丢了!”
刘少奇拍拍自己的脑袋,这个毛书记怎么会犯这种错误的呢!
毛泽东踩水车倒是特别熟练。他踩的是一架狭长的龙骨水车,水车被踩得叽叽嘎嘎响,努力汲取着水量已经不多的水塘。毛泽东见着来报到的刘少奇,显得高兴,一打听,发现彼此的家乡相距不远,于是更加高兴。毛泽东当即邀请刘少奇踩水车。刘少奇说不会踩。
你会走路吧?毛泽东说,你不是从湖南走到上海又走到莫斯科,又从莫斯科走到上海又走回长沙的么?你会走路就会踩水车。毛泽东这么说着的时候,几个在沟渠边导引水流的菜农们则一直偷偷地笑。
刘少奇一试,果然就会踩了,毛泽东说:“你看,你很会走路嘛。”
毛泽东边踩边对刘少奇说:“你要去安源。安源那里有一万三千工人,一万三千人起来了,湘东就红了。你要去学做工人运动。何谓运动?运动,就是踩水车。你看,水怎么提上来?靠腿,腿一上一下,水就哗哗哗出来了。这就是运动得法。运动二字,学问大了,你要到实际当中去学。”
刘少奇说:“我有这个信心。”
“你年轻,才二十四嘛,一定学得快,前两脚踩不准,后两脚就踩准了!”
刘少奇后来就提到了两党合作的议题,他说:“陈独秀委员长本来很想在会上听你谈谈两党合作问题。对这个问题,他有点儿犯难。”
“这个会,到底在哪儿开的?”
“南成都路。”
“南成都路?哎呀呀!”毛泽东想起来了,“我硬是走过这条南成都路的哟!我还买过一碗凉茶喝呢!”
刘少奇笑:“这就叫失之交臂。”
毛泽东说:“两党合作,仲甫犯什么难啊?合作就是了!比如我现在踩水车,我就在想,我这两条腿可是有名有姓的,不叫左腿,也不叫右腿,一条姓陈,叫陈独秀,一条姓孙,叫孙中山,你看,两条腿轮流走,一前一后,一前一后,水就大了。大不大?”
刘小奇说大,很大。
“若光是一条腿走呢,少奇你下去,看着!”
刘少奇下了水车,看毛泽东使劲趴在横竿上,用一只脚踩水车。
毛泽东踩着,踩着,水流小了,水车也随之卡了壳。
刘少奇点头,说:“我明白了,缺了孙中山大总统不行,缺了陈独秀委员长也不行!”
毛泽东下了水车。好几个菜农喊:“谢谢你了,毛先生!”
毛泽东挥挥手,又回脸对刘少奇说:“我要是不丢地址,一定在会议上好好发个言,给仲甫打打气。我知道张国焘有想法,蔡和森也有意见,李达也想不通。其实七嘴八舌,本是好事,只要把分歧摊在桌面上就是了,会讨论到一起的。”
刘少奇点头称是。毛泽东又说:“说实的,我非常赞成共产党与国民党紧密合作!先前,只怕是国民党以大凌小,不肯收我们这个小弟弟,从眼下来看,事情倒会有转机了。”
刘少奇不明白,说:“什么转机?”
“孙中山大总统现在何处?”
“报纸上说,他在一条军舰上反抗陈炯明。”
“我告诉你,少奇同志,军舰,只能浮在水上。水不是土地,站不住人,更支撑不住一个政府。孙中山已经是没有根基的大总统了。没有了根基,他是很难受的,他一定要找根基,中国的根基是什么?中国的根基不是军阀,是工农,也就是代表工农的共产党,明白吗?孙中山大总统,现在,应当是明白这个道理喽!”
刘少奇一声大叫:“毛书记!”
“怎么?”
刘少奇跺足道:“哎呀,毛书记,你真是不该丢了地址!”
“对,”毛泽东说,“我应该在这次会议上,用我的脚说话,好好踩它一通水车!”
毛泽东对孙中山的这个分析,李大钊深以为然。这一年夏季,李大钊一直逗留在上海、杭州一带,参加各种革命活动。他也这样预计,反攻无望的孙中山最终将会离开广东,来到上海,上海必将是筹划国共合作的主要舞台。
这是一九二二年的八月初,江南的盛夏。从车窗望出去,沪杭铁路两侧,皆是大片大片的绿色,生机勃发的样子。李大钊坐火车从杭州回上海,他一边擦着脖子上的汗,一边注视着窗外变幻无穷的水乡夏景。他想,到底是江南啊。
亮晶晶的水塘里,静静地露着黑色水牛的鼻子。
他又想,孙中山呼吸的余地也是很狭窄的了。确实,被叛将陈炯明驱赶出广州的孙中山在这一年夏天的苦苦反攻的困境,已经使李大钊看见了国共两党紧密合作的前景。毛泽东给他写过一封信,他很同意毛泽东的类似分析。
车厢闷热而嘈杂。李大钊注意到坐在斜对面的一位摇黑色折扇的老者,正在发表时局评论,这种居高临下的评论吸引着好几个年轻乘客的耳朵。
“孙大炮这回是没指望了!”折扇老者这样说,“他有几门大炮?他光是嘴上的大炮,你们说他那条永丰舰,能有几门大炮?”
壮年乘客插嘴说:“永丰舰硬是了不得哦,是大清海军统制萨镇冰专门向日本定购的,排水量七百八十吨哩,申报上有分析哩!”
折扇老者笑一笑,脱了自己的圆口黑布鞋,指着说:“诸位,兵舰火炮,再怎么说,也是无根之炮,能敌得过岸上火炮的群起攻之么?”
老者然后便撮起一堆葵瓜子壳,分批丢向布鞋,丢完了,又把几块香蕉皮也扔过去,布鞋一下子“满载”了。老者哗地折扇收拢,啪一声敲在掌心:“孙中山还不完?”
众人都点头说有理,李大钊忍不住插言说:“看似有理者,并非一定有理。岂不闻有句古话,叫做置之死地而后生?”
折扇老者闻言转脸,看定李大钊,说:“先生是国民党员么?”
李大钊摇头:“不见得。”
折扇老者说:“鄙人倒曾是国民党员,也曾打手模效忠孙总理,不过,三日前,已退党了。”
李大钊说:“这又为何?”
折扇老者说:“党已为悬崖之党,我又何苦松缰放马?理想之破灭,我心里也是惨痛啊。孙总理这一回实在是玩不转了,他的几个左膀右臂也都折了,他最得力的那个廖仲恺,现在也被陈炯明关在牢里,生死未卜。广州政府,算是兜底儿完了!人间沧桑,可叹可泣哪!”
李大钊暗中点头,这位老者说的话,确也入木三分。但是他的入木,也仅仅三分,中国这棵大树的根底,他其实并不明白。凡千年挺立之大树,自有除旧布新的能力,凡眼难窥。
而老者所提到的廖仲恺,倒确是很叫李大钊担心的。国民党若是失散了这些坚定的左派,那就不光是国民党的损失,也不光是共产党的损失,而是民族的损失。
廖仲恺的囚禁地,是在广州城以西的石井兵工厂,而且是在这座兵工厂的地下室。何香凝费了好大劲,才打听到丈夫被囚的确切地点。她花了很多力气才打通了关节,被准许与丈夫见一面。
她上百次想象着丈夫的面黄肌瘦,但是一旦相见,囚室内的惨相,还是叫何香凝惊得说不出话来。
廖仲恺胡子拉碴,身上被三道铁链子锁着,手上脚上腰间各一道,锁死在一张铁床上。一身单夹衣被汗水污得不成样子。“仲恺!”何香凝一下子扑了过去,悲恸之极。
廖仲恺倒显得沉静,他缓缓说:“香凝,不要难过,倒是要想一想,我们的革命,怎么革到了今天这一步!”
他这么说话,可见他的思路还是非常清楚的。妻子强压住啜泣,轻轻抚着他的额头说:“只怨孙先生,太相信陈炯明。”
廖仲恺说:“不怨先生,我也太相信这个叛徒了,不然,我也不至于自投罗网。唉,何人为友,何人为敌,孙先生不甚明白,也怨我进言不够!香凝,不要哭,你一向是坚强的。”
“我是买通了一个军官,才来看你的。”何香凝打开随身包袱,取出干净衣服,扭脸问卫兵,“喂,能开锁吧?只开一会儿,换件衣服?”
卫兵说不行,脸色犹如铁铸。何香凝大怒说:“良心叫狗啃了?!”
卫兵仍是漠然。何香凝迸足劲儿,果断地撕开丈夫衣服,吃力地将新衣服替他换上。身上三道铁链,这换衣之难,可以想见。
廖仲恺心里感动,一边挣扎着配合,一边嘟哝着问:“这是什么衣服?”
“这叫中山装,孙先生亲自设计的。”
“我很想念孙先生,无时无刻地想。”
“你会见到他的!我一定想法子救你出去!我想过了,我要直接找到陈炯明!我会闯到他司令部去!”
“我对他不抱幻想。我准备就义。我作了一首诀别诗,你记下来。”
何香凝说:“不,我不能叫陈炯明枪毙你!你不会死!”
廖仲恺忽然瞪圆眼,大声说:“备笔!”
妻子取出随身所带的纸笔。她感觉到了自己手指的哆嗦。
廖仲恺望着妻子,缓声念:“后事凭君独任劳,莫教辜负女中豪。我身虽去灵明在,胜似屠门握杀刀。”
两滴泪水落在纸上。何香凝赶紧拭去泪水。
“还有一首写给孩子的,取题:《诀醒女、承儿》。你记下来 女勿悲,儿勿啼,阿爹去矣不言归。欲要阿爹喜,阿女阿儿惜身体!欲要阿爹乐,阿女阿儿勤苦学。阿爹苦乐与前同,只欠从前一躯壳,躯壳本是臭皮囊,百岁会当委沟壑。人生最重是精神,精神日新德日新。尚有一言须记取:留汝哀思事母亲。”
何香凝扔了笔,呜呜大恸。她实在忍不住了。
廖仲恺又瞪圆眼,说:“别哭,让卫兵看笑话!”
何香凝止声,用衣袖揩干泪,忽然转脸,冲卫兵大骂:“我不是哭自己,也不是哭仲恺,我是哭你们!你们这帮反动分子,末日不远了!”
卫兵瞪眼,反骂:“谁末日了?你这个臭婆娘胡说!孙大炮才末日到了!他几只破兵舰,能撑到什么时候?”
孙中山在海上的抗击,李大钊也认为撑不了几天了。
他与陈独秀并肩走进老渔阳里的时候,这么说:“孙中山撑不多久了,数日内必来上海。仲甫,你应加紧与之联络。两党联合之推动,其为时也!”
陈独秀推开房门,说:“你是这么判断的?”
“他很难有第二个地方可去。忠于他的北伐部队回师攻打陈炯明,丢兵弃甲,连连受挫,他还能回得了广州?”
“是啊,只有来沪一途。”陈独秀同意李大钊的判断。
“我的第二个判断是:孙中山遭此磨难之后,再不敢看低我党,必对我党采取更加诚恳的态度。两党之合作,将会开创新局。”
“有此可能。”陈独秀拉开大客厅的一张椅子,示意对方坐下。
李大钊坐下,说:“孙中山此次遭难,可用五内俱焚形容。但是五内经此焚烧,就像太上老君开了炼丹炉一样,晶莹剔透了。烧过的心,便更加明白了谁是仇家,谁是朋友;烧过的胆,便更加胆魄过人,励志图新。路人评说,说孙大炮从此完了,国民党从此完了,我认为说这话的人,根本不明白孙中山长着一副什么骨头,根本不明白他的世界大同理想的顽固程度,根本不明白中国的民心所向!”
“守常,”陈独秀寻出一双草拖鞋,“那我们就一起在上海恭候这位非常大总统,你须在上海多住些日子,你我多商量商量。多留江南温柔乡,嫂夫人不会有意见吧?”
李大钊笑:“哪里话!”
高君曼走出来,把一柄大蒲扇递给李大钊,悄声凑客人的耳根子说:“李先生,无论如何多住几天,好生劝劝他,这个陈独秀真的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正在换鞋的陈独秀似乎听见了什么,忽然恼了,说:“君曼,又嚼什么舌头?”
高君曼委屈地说:“李先生,你看看,他对孙中山的态度是一天比一天好,对我的态度却是一天比一天坏!”
陈独秀怒:“有你这么比喻的嘛!”
李大钊笑出声来,还没打出一个哈哈,忽然就敛了笑容。他听见门外传来的报童的叫喊声。
“看报!看报!”报童嗓门又亮又尖,“看孙中山寡不敌众,撤离永丰舰! 看报!看报!看孙中山前来上海!”
“啊呀!”陈独秀大叫,“说到曹操,曹操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