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皇后号邮船自南海进入东海。
海水呈灰蓝色,水花在浪涛的举托下,不断溅上甲板。一九二二年八月十三日的这天上午,蒋介石迈着军人的步伐走到孙中山舱室前,笔挺地立正。他的裤管上都是海水。
“孙先生!”他对着紧闭的舱室门喊,“先生!先生!”
无人应答。
奇怪,蒋介石又用他的江浙官话喊:“大总统!大总统!”
还是没有声音。
在永丰舰上坚持平叛五十五天的孙中山,终因孤军无援,于九月九日离开广州海面,转道香港,乘皇后号邮船赴沪,中国的第二次护法战争遂宣告失败。孙中山其时心情之恶劣,可以想见,但是紧闭舱室不睬他人的习惯,他是不会有的,所以蒋介石疑惑起来。
蒋介石是接到孙中山急电,特意从老家浙江奉化赶来永丰舰襄助孙中山操持军事的。共同蒙难一个多月,彼此都觉得心更近了,而今叫唤半天不见孙先生开门,倒是大觉奇怪。他狠劲一推,舱门竟开了,探头一看,舱内无人。
门口走近小个子勤务兵,气咻咻拎来一壶热水。蒋介石急问:“大总统呢?”
“在呀。”
“人呢?”
勤务兵探头一瞧,也觉奇怪,跟着说:“对,人呢?”
蒋介石厉声说:“你是怎么照看大总统的?大总统这几天胸口发闷,叫你寸步不离,你长耳朵没有?”
勤兵务傻眼,不敢回话。蒋介石转身便走,下舷梯,嗵嗵嗵走到汪精卫舱室,推门问:“兆铭兄,见大总统没有?”
“没有啊,”汪精卫一骨碌翻身下床,“他不在自己舱室?”
蒋介石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叫一声:“糟糕!”
汪精卫也慌了:“我陪你去找!”
蒋介石首先就往船尾找,军靴踏着甲板,像一路敲响铁皮鼓。
船尾水花翻腾,如蛟龙喷水,雪茫茫一片。蒋介石与汪精卫趴在舷栏上,不顾水雾扑面,一直察看着船尾。汪精卫一迭声说不至于吧,不至于吧,脸色都变了。
蒋介石大声问一名站在船尾的俄籍水手:“你有没有见到我们的孙大总统上这里来?”
水手闹不明白:“孙……中……山?”
“是啊,孙中山先生!”
俄籍水手摊手,又耸肩,表示没有见这个人。
这时候,孙中山正款步走入皇后号邮轮的炊事舱。
在砧板上,便看见了这个面熟的人。剖鱼,几位俄籍厨师和华人厨师满手都是鱼鳞与鱼血。厨师们听见响动,一回头“你是,你是,你是,孙中山大总统?”华人厨师认出他来,表情顿时惊喜。
“孙总理,我是中国国民党党员,”另一位华人胖厨师立即摘下白帽子,奔几步,鞠一躬,“向孙总理问好!向大总统问好!”
孙中山说:“先生们好!晚餐吃鱼?”
胖厨师说:“吃鱼。”
“什么鱼?”
“鲢鱼。不是海水鱼,是淡水鱼。”
孙中山弯腰观看,手指砧板:“这是鱼肠?”
厨师说:“鱼肠,大总统。”
“这颗绿的,就是鱼胆喽?”
“鱼胆,大总统。”
孙中山伸手,挖起一颗鱼胆,凝神而视。炊事舱所有的人都看着孙中山,不知这位大总统要干什么。
舱门外,只听小个子勤务兵一声尖叫“大总统在这儿”,嗓音如释重负,紧接着便见着了气急吁吁的蒋介石和汪精卫。
孙中山并不回头看蒋介石与汪精卫,他双目炯炯,只盯着手中这粒小小的鱼胆,一时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厨师说:“大总统,鱼胆腥气!”
孙中山出言,掷地有声:“遥想当年,越王勾践,为图复仇,卧薪尝胆。今我孙文,漂泊海上时近两月,有意卧薪,却无薪可卧,幸亏还有一粒苦胆可尝,孙文今日就以胆励志,尝了它吧!”
华人厨师大为吃惊:“不能吃,大总统!”
蒋介石急说:“先生,生食不可咽!”
孙中山早已将鱼胆放入嘴中,一口吞下。
汪精卫蹦上一步,举双手合成碗状,紧急置于孙中山嘴前,苦起脸说:“请先生一定吐出来!”
“既已食下,何言吐出?”孙中山拍拍自己的肚皮,大声说,“本大总统腹中,已有胆了!”
汪精卫一愣:“先生是说,先生有胆了?”
“对,”孙中山说,“你们听清楚没有,我孙文今日有胆了!”
这句话,他连说了三遍。一刻钟之后,在他自己的舱室里,他召集了一个部属会议,这句话,他又重复说了三遍。
然后,孙中山厉声说:“孙文昔日也不是没胆,只是有许多话,想说的,一时不敢说!有许多事,看准的,一时不敢做!看看左面,左面有无狼?看看右面,右面有无虎?英雄气短,豪杰生怯,何其悲也!”
部属们鸦雀无声。
蒋介石专注地看着孙中山,脑子动得飞快。汪精卫也在思索,脑子同样飞快。此时只听孙中山又说:“孙文率领同志为民国而奋斗,先后三十年。这中间真可谓出生入死,艰辛备尝。失败的次数,也是不可胜数。但失败得最惨,最烈,最叫人痛彻心扉的,莫过于这一回。而且,最叫人寒心的,是我们这一次的敌人,不是曹锟吴佩孚,不是黎元洪,竟是追随我二十年的党徒陈炯明!”
“先生!”蒋介石厉声请求,他感到自己眼眶里有了泪花,“别再提陈贼姓名!可恨贼子,廖先生现在还被他扣押,生死未卜!”
汪精卫顿足说:“先生,围攻总统府的四千名叛军官兵,大多数是中国国民党党员!”
孙中山说:“所以我今日壮胆,也是逼出来的!我早知国民党积弊甚深,但是难以展刀除腐!我早知北方邻邦友我真诚,但是不敢公开友俄而怕西方列强不悦!我早知陈独秀之共产党真意助我,但是怕党内有疑而不敢接纳!我孙文还是无胆啊!然今日,大海作证,你蒋中正作证,你汪精卫作证,我孙文有胆了!”
汪精卫立即大声说:“作为国民党员,精卫也要鼓起胆气,以精卫衔泥填海之毅力,跟随总理改造本党,改造国家!”
“好!”孙中山满意,“兆铭刚才要我从速吐胆,此刻要不要我吐胆了?”
汪精卫立正:“不要了!兆铭惟总理马首是瞻!”
“很好。”孙中山说,“我到上海之后,将立即整顿党务,革新政策,壮大阵线,力图自强,还望诸同志继续襄助于我,勿起背离之念,勿生颓废之心。”
汪精卫说:“先生,精卫还想斗胆问一句。”
孙中山点首,同意他发问。于是汪精卫问,问得尖锐:“先生是否确已萌生联俄友共之意?”
蒋介石听得汪精卫这句问话,便抬眼细观孙中山的脸色。他明白,这是一个方向上的决策,足以影响党的盛衰。
孙中山想了想,说:“国民党是我的孩子,现在,眼看着就要淹死!我向英美呼救,它们站在岸上,嘲笑我孙文!这时漂来一根俄国稻草,我在快要灭顶之时,想抓住它。英国和美国在岸上向我大喊:千万不要抓那根稻草!但是,不抓稻草,他们就打算帮助我了吗?没有!”
所有的人都凝神屏息。这是一个有趣的比喻。
“我也知道这是一根稻草,可是总比什么也没有好!或许,这还不是一根稻草呢?是一根草绳呢?或许,这还是一根很坚实很诚恳的绳子呢?他们倡导共产社会,我的大同理想,不也是共产社会?说到底,我孙文就是个共产主义者!我孙文拉着这根绳子,或许三步两步就上岸了呢?”
汪精卫击掌说:“是啊,这也说不定。先生说得对,我们心底里,其实,都是共产思想的信奉者,我们与共产国际并无矛盾!”
孙中山指着汪精卫说:“兆铭你说得对。俄罗斯人、共产党人,在我最困难的时候谴责了陈炯明。共产党说 即与之断绝关系,并一致声讨 ,这不叫患难见真情还叫什么?敌友泾渭,此时此刻,我孙文应该是有所判明的了!”
大家从孙中山舱室出来的时候,天已黑了,大海在夜色中泛着依稀的白光。汪精卫与蒋介石一时都没有回自己舱室,站在邮轮的舷栏边,听着水声。白天听水声,很单调。晚上再听,水声复杂起来。
“介石老弟,”汪精卫说,“情形很明白了,大总统所言之胆,就是联俄联共。”
蒋介石不语。舷边有水珠溅到他的嘴边。他舔一舔,发咸。
“国民党这条船,眼看就要有新的航向了。”汪精卫又说。
蒋介石说:“船长还是老船长。”
“这话对。”汪精卫说,忽又觉得还没有听明白蒋介石的真意。“你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
蒋介石笑一下,语调冰凉地说:“中正从来没有别的意思,中正唯以孙先生的意思为意思。”
夜海茫茫。海与天的交界处有航标灯闪烁。汪精卫不知道蒋介石心中闪烁着什么。
他于是说:“介石老弟,你的城府总是比我深哟!”
蒋介石手扶舷栏,用他的宁波官话,缓缓地说:“抬头看天,天高不可测。低头看海,水深不可测。两耳听风,风长不可测。天地自然均如此,何况人乎?”
汪精卫默然半晌,说:“城府深不可测,源于前途险不可测也。我这句话对不对,介石老弟?”
蒋介石依旧咧嘴干笑一声,没有回答。
在这个炎热的季节里,中国共产党的六个重要人物与一个更为重要的共产国际代表,也在一片白花花的水面上说着事关中国共产党与中国国民党的极为重要的话。簇拥在他们周围的水,是八月的杭州西湖。
游夏日西子湖,自古是一大赏心乐事。湖水波动,木浆咿呀,船娘含笑,但见环湖四周,一片深绿,一片长蝉,精致的手划游船载着七个人物此刻正往湖心的三个小石潭而去,划桨划出了一种诗意。
西湖十景之一的“三潭印月”美景,确实使游船上的乘客都感觉到了神清气爽,尽管船中话题始终沉重,起码在陈独秀的思绪里,这条船上所承载的话题几乎是重得不堪忍受得了。
七个人是这样的七个人:陈独秀、李大钊、张国焘、高君宇、蔡和森、马林及其翻译张太雷。这样的七个人所扛起的话题,不可能不沉重,尤其是,话题是马林提出来的,也可以说是他强加的。陈独秀早知道马林会这么说,也知道李大钊这些同志早有响应之意,但是一旦正式讨论起来,肚中肠子马上打结。
疲惫不堪的孙中山于八月十四日抵达上海之后,李大钊多次会见了这位几乎陷于绝望的国民党领袖,表示愿促进两党合作,共同推进国民革命。马林也第二次见到了这位首次会面时还不恰当地高昂着头的领袖,但马林一点不计前嫌,依旧用热情的语调建议两党合作,甚至直接建议“党内合作”,即共产党员统统参加到国民党里头来,这个方案孙中山很听得进,共产党员都成了国民党员,党首孙中山当然就可以领导他们,哪怕他们同时还要听从共产党党首的领导,但是说到底,共产党的党首不也是国民党员了吗,不也照样要在国民党的党旗下宣誓,并且要对孙中山表示效忠了吗?
这有什么不好的?
这一次见面,孙中山很有些对马林刮目相看。
马林也很兴奋,他知道孙中山的这个态度来之不易,可以说也是中国的军阀用炮火强行轰出来的,于是赶紧向莫斯科作了汇报。莫斯科动作迅速,当月就把一位老资格的外交官派到上海来与孙中山正式会谈。这位名叫越飞的外交官原是苏联政府驻柏林的大使,也是个思路敏捷的人。这个代表共产国际又同时代表苏联政府的外交官越飞对孙中山热情地表示,苏联政府愿意帮助国民党依照共产主义的路线加以改组,使之具有战斗力,同时又说,他对中国的现状非常理解,中国目前并不具备实现共产主义制度的条件,当前之首务是实现国家独立和统一,共产主义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到以后再说,早着呢,而且还要看那时候的情况。越飞信誓旦旦表示,苏联政府是无私的,除了继续控制在三年前得到的中长铁路外,苏联政府放弃任何在中国的特权。
这些话,孙中山统统都很入耳。尤其是越飞表达的不准备一下子在中国引进共产主义秩序的说法,孙中山更是高兴,他觉得苏联人现在是相当通达了,他们已经明白共产主义不一定适合中国国情了。当然,危险还是有的,也就是“共产主义是以后的事,以后的事到以后再说”这层意思,这似乎是伏笔,叫人不能完全放心,但是越飞若能代表苏俄政府明确表态一定不在中国实行苏维埃制度,则完全可以与苏联人亲密合作。
总之,孙中山对与越飞的会谈,充满了成功的憧憬。这天晚上,宋庆龄也在孙中山枕边说,这个越飞是个好人,他带来了光亮。孙中山高兴地说:那就这样再跟他谈吧,我们的革命别的路径看来也是没有了,再谈几次之后,我就跟越飞发表一个“孙越公报”,把大政方针敲定下来。
越飞确实很配合,也很懂得谈判的技巧。在孙中山的一再坚持之下,他同意《孙文越飞宣言》的第一条作如下斩钉截铁的表述:“孙中山博士认为,共产主义秩序,乃至苏维埃制度不能实际上引进中国,因为在这里不存在成功地建立共产主义或苏维埃制度的条件。越飞先生完全同意这一看法,并且进一步认为,中国当前最重要最迫切的问题是实现国家统一和充分的民族独立。”
孙中山的高兴是不言而喻的,他说签字签字,这份宣言太要紧了!
显然,这是孙中山一生中最具历史意义的转变。他下定决心调整航向,由走旧的民主革命道路,转变为走“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新的民主革命道路。他按照马林和越飞的建议,迅速开始了改组国民党的工作。当然,对于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合作方式,他始终反对平行的两党党外合作,而赞成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的两党党内合作。他很警惕这件事,在这个问题上,他不想失控。
对所谓的“党内合作”,中国共产党党内立场,一时无法统一,起码党的领袖陈独秀是表示惊愕的,这算是哪码子事?爪哇的事真的能搬到中国来?党内合作,他一听这四个字就烦。李大钊、毛泽东他们,竟然还跃跃欲试。
马林对中共党首的态度着急了。马林知道这件大事要是不扭过陈独秀的脑筋,是行不通的,于是,在马林的紧急建议下,中共中央决定在杭州举行为时两天的特别会议。陈独秀拗不过大家的意见,说那就开个会吧,什么特别,就是马林的脑瓜子特别!而马林郑重其事地觉得,此次特别会议研究的问题,无论是对中国共产党的命运,还是对中国国民党的命运,都性命攸关。
马林在会上传达共产国际执委会主席团关于中国问题的指示和决定,力促国共两党党内合作。他是在船中念这个指示的,船儿一直摇摇晃晃。
党内合作与党外合作,虽一字之差,却天壤之别。陈独秀始终想不通,大家都向中国资产阶级政党的党首举拳效忠,中国共产党是干什么吃的了?“一个幽灵”干什么到中国来徘徊了,回欧洲去得了。
马林此人,实在太牛,他想。在船上,他不便发作,共产国际的指示,先听听再说。他眉间一直扭着个川字。
他听得翻译张太雷此时说:“马林同志刚才宣读的,是共产国际八月指示的第二条,全文是:共产国际执委会认为国民党是一个革命的政党,这个政党坚持辛亥革命的使命,并渴望建立一个独立的中华民国。”
“什么叫革命的政党?他们的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还是工人阶级革命?”陈独秀终于耐不住了,手拍船舷,拍得梆梆梆响。
船娘说:“这位先生坐稳了!”
马林严肃地说:“请允许我把共产国际的指示宣读完。”
李大钊打圆场,说:“我提议,还是先听完。听完之后,细细品味,然后各人再发表各人见解,如何?”
马林一时倒没有心思念下去了,在游船慢慢擦过小石潭的时候,他忽然伸出多毛的手臂,搂住了石潭的底部,直叫船只一阵摇晃。坐在船尾的船娘惊得尖叫一声,继而又捂住嘴,觉得这个洋人好笑。
马林说:“同志们,石头的坚定性和船只的机动性,都是革命党人应当具备的品质!”
张国焘说:“马林同志,小心翻船!”
蔡和森附和说:“如此,非翻不可!”
“不,不,”马林大笑,“船儿已经靠岸了!”
陈独秀站起来,手指小石潭,厉声说:“你的依靠对象,根底并不深!你不要自以为是!”
马林问张太雷:“陈同志说什么?”
张太雷说:“他说你这个姿势很好,可惜没有照相机。”
马林呵呵大笑起来,金丝框眼镜在阳光下闪闪烁烁。
他猛一推小石潭,船儿便晃悠着退开了。
但是随着马林这一用力的手势,一道淡淡的金光便离了他的手腕,直落湖中,溅得扑通一声响。
“我的表!”马林大惊。
一只在当时的中国还相当稀罕的戴在手腕上的小金表,就这样落入了湖水。
在厚重的湖水里,手表缓缓下落,带着它的越来越暗淡的金黄的光芒。
一条黑鱼的鱼尾轻轻扫了一下表带。
这只无奈的金表现在听见了湖面上传来的马林的声音:“还是一个瑞士商人送给我的,是新表,才戴了一年!”
这声音很沮丧,但是金表不能不继续以优美的姿态下落,一直落入软和的淤泥之中。
半个表面露在外面,嚓嚓嚓的机械声依旧非常清脆。水面上的马林似乎还能听清湖底的走表之声,马林顿足说:“那个瑞士商人告诉我,这只表,起码能走三十年!能捞得起来么?”
摇船的船娘听完张太雷的翻译,笑了。
张国焘说:“问过船娘了,她说捞不起来的!”
李大钊说:“马林同志,就让这只表留在西湖里吧,让它在碧波之中作证,你马林同志当年是如何努力推动中国革命政党之间的合作的!”
马林听罢张太雷的翻译,挥挥手,也笑了。
“好吧,”马林说,“让我的表在湖水里走三十年吧!”
“喔,三十年!”蔡和森扳扳手指头,“今岁是一九二二,过三十年,就是一九五二了。哈哈,这只表要记录一九五二年的中国!”
“啊!”马林激情澎湃,“中国同志们,如果我们现在就毫不犹豫地推进两党合作,我的这只躺在中国西湖里的手表就能够作证,三十年后,也就是一九五二年,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的合作将如磐石般紧密!”
“马林说些什么?”陈独秀大皱眉头,“这个荷兰人,根本不懂中国!”
陈独秀这句话,看来是有道理的。马林的关于三十年之后的中国状况的断言,并不确切,这说明这个外国人当时还并未透彻地理解中国,但是李大钊越来越认为,马林的这项得到共产国际支持的大胆提议,是有其科学性的。他很为陈独秀的固执担心,也觉得要安慰一下马林。要中国人接受一种全新的理念,正面交锋或者正面说服往往不行,中国人的面子观念比天还大。
在游船靠拢岳坟,众人上岸休息之时,李大钊特意走在马林身边。在岳飞元帅的圆形大墓前,他们并肩站了好些时候。
“如果我的脾性如铁,”马林叹口气说,“陈独秀同志的脾性就如钢,他总是比我要硬一些。”
李大钊听了张太雷的翻译,含笑不语。
马林手指岳飞之坟,说:“中国人不是历来就有听话的传统吗?皇帝多发几道金牌,岳元帅阁下不也就回心转意,接受皇帝之命返回首都了吗?”
李大钊笑嘻嘻地说:“愿意听我的想法吗,马林同志?”
“李同志,”马林说,“我希望你能勇敢地说出我在你家里吃饺子之时你所发表的那些意见。”
“不,我不会说。”李大钊微笑,“起码我今天不会说出这样的意见。马林同志,你不必着急,也不必将共产国际比作发金牌的封建皇帝。谁说的有理,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最终就会听谁!”
“当然,李同志这样的立场,我是同意的。”
“晚上,我打算找陈独秀同志好好谈谈。”
马林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于是感叹了一句:“李同志的和风细雨,总是比我的急风暴雨水量更大。”
晚上,李大钊如约找了陈独秀。
陈独秀吃罢晚饭之后,就一直歪在旅馆床上生闷气,张国焘为他放下蚊帐,拿起一把扇子,哗哗地驱赶蚊子。
张国焘边赶蚊子边说:“我就觉得马林的意见不对,还搬来共产国际的指示,像十二道金牌一样,太气人了!”
“你怎么老是屁股后面扇扇子?”陈独秀一个翻身坐起,“你船上怎么不吭声?”
“我 我本来是想发言的。”见先生恼火,做学生的就缩头了。
“仗剑直言,光明磊落,才是丈夫之为!”
“好,好,学生明日就发言!”
李大钊便是此时推进门来的,他呵呵一笑说:“仲甫,窝在蚊帐里养痱子,也不是丈夫之为。白居易诗言,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荫里白沙堤。还是去白堤吹吹西湖夜风吧?”
陈独秀便起身,跟李大钊走。两人出了昭庆寺,又走过断桥,任潮湿的夜风迎面吹拂,却一直默然无言,直到闻到白堤上的一个油炸臭豆腐摊子的浓烈的气味,陈独秀才稍稍来了点兴趣。
“请你吃臭豆腐!”他大声说,舌头两侧有口水涌出。
“太臭!不惯!不惯!”
“闻闻臭,吃吃香。”陈独秀拉着老朋友,蹲下来,“这是华东口味,知道你燕赵之人不习惯,但只需咬上一口,你就知道滋味。”
李大钊从陈独秀手中接过一串,闻一闻,小心地咬了一口,口腔里慢慢一运,说:“果然!”
“嘿嘿,”陈独秀得意了,“怎么样?”
“你说得在理,”李大钊边嚼边点头,“闻闻臭,吃吃香。这乃是一个深奥的道理。鼻子反对的,口舌不一定跟着走。嘴巴接受的,鼻子也并不一定要顺着跑。仲甫,许多事情,真的不能观念先行,须得实践起来再说。”
陈独秀一愣,脸一沉:“你指什么?指马林的观点?”
李大钊急忙另起话题:“延年乔年在法国都好吧?”
陈独秀嚼着臭豆腐,走到湖边,凝望黑黝黝的湖水。“两个犬子,大有长进,都开始信奉苏俄革命了。”他说。
李大钊说:“他们两个啊,过去只信无政府主义,你我都担心他们转不过来弯。你看,如今起变化了吧?看来法兰西也有臭豆腐卖。”
“我每回去信,都嘱他们不要墨守成规。他们还是听了话的。”
“墨守成规,一定坏事。”
“当然。”
“仲甫,你是不是也该给自己发这么一封信呢?”
陈独秀想,这个李守常,真的能拐啊,一拐,两拐,又拐上这个话题了。“守常,你尽是话中有话啊,是马林叫你把我拖出来逛西湖的吧?”
“仲甫,”李大钊说,“不谈马林,只说你我。我现在吃了臭豆腐,你或许会认为我李大钊说的话满嘴臭气,这是你鼻子的观点,你的鼻子可能是对的;但是仲甫,我请你以你的心来倾听我的话,你的心或许会认为我的话并无异味。”
陈独秀冷笑一声,听李大钊继续说,于是李大钊以更恳切的声音说:“仲甫,我以为,今日马林传达的共产国际意见,并非瞎说一气。我们耐下心来,换个角度,细细想想,兴许也会有柳暗花明之感。依这一种设想走下去,或许,真能踩出一条中国革命的新路来!你看,爪哇共产党加入了爪哇伊斯兰同盟,英国共产党加入了英国工党,中国当然不是爪哇,中国也不是英国,但是爪哇和英国既然都出了经验,我们中国共产党人,是不是也可以认认真真研究它一番呢?”
陈独秀冷冷说:“对于你的话,我还是相信我的鼻子!”
李大钊一听这话就笑了,笑得很宽容。他已经相信,现在,陈独秀全身的器官中,并非只有一个鼻子在工作。所以他后来决定独自一个人慢悠悠地逛回旅馆,他让陈独秀多留在湖边坐一会儿。多坐一会儿好,湖边空气湿润,还夹着荷花的清香,这种湿润的香气能透过鼻孔,慢慢挤走胸间的焦躁。后来当着急的张国焘提出要去湖边找陈独秀时,李大钊拦住了张国焘,他说:“国焘,莫着急。有时候,一湖静水,是一罐最好的汤药。”
张国焘说其实他也对共产国际的规划有怀疑,李大钊按着他的肩膀说你可别往陈先生的灶膛里送柴火,这是大局,中国革命之火的燎原,可能就看这一着了。张国焘见李先生的话说得这么重,也就不言语了,但是心里仍是不服气,他睡到半夜还在想,明天该不该发言支持陈先生呢?
第二天下雨。杭州的夏雨本来很短促,这次却下得无休无止。中共特别会议第二天的会址选在保俶塔一侧的山亭里。由于雨水,整个宝石山顶无一游人。
会议的争论也有些无休无止。陈独秀听着,只吐烟雾不说话。李大钊也暂且保持沉默,他知道陈独秀最后是会说几句话的。
而张国焘说得比较多。张国焘还是觉得自己今天应该发发话了,今天再不开口,不能不挨陈委员长的训,而且,也不能不挨自己的训。他一向对共产国际的人很尊崇,基本上言听计从,但对于共产党员统统加入国民党这一说,他也是一向疙瘩的,这算什么名堂呢,这无异于缴械嘛,尽管共产国际有了指示,尽管马林一再强调,尽管党内也有不少应和之音,尤其是李大钊毛泽东都倾向求变,但是他还是想说出自己的保留之言,于是他在哗哗的雨声中说话了,他口齿清晰地说:“作为一名共产党人,我觉得应该公开地负责地说明我的立场。我很抱歉昨日我没有吭声。我现在愿意声明,我坚决反对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再道一声抱歉,马林同志!如果说,中共全体党员都加入了国民党,而且都在国民党内担任实际工作,那就是说,陈独秀委员长也要在国民党内担任实际工作,接受国民党的指导而忙得不可开交,那么,还有什么中国共产党的独立呢?”
马林脸色阴沉地听完张太雷的翻译,腮帮像蛙似的的鼓了鼓,不吱声。
蔡和森接口说:“国焘同志的意见,是有道理的。党与党的这种方式的联手,我在欧洲没有听说过。当然,共产国际的指示,也是来自欧洲的。总之,此事,需要慎重。”
马林忍不住了,站起来说:“中国国内的独立的工人运动并不强大,中国共产党还相当年轻,同志们应当看到这个现实状况。我愿意再次重申这一点,共产国际已经正式决议,中国共产党党员参加中国国民党是适宜的!”
“甚至,”马林更大声说,“我有一个断定,中国革命的前途只有两个,或者是,中国共产党人统统加入中国国民党,或者是,共产主义运动在中国终止!同志们,我们面临的抉择,就是这样!”
天打个闪,紧接一声炸雷。从山顶看下去,整个雾蒙蒙的西湖都在抖颤。
马林竟然把话说得这么不留余地,这使得大家都不安起来。张国焘脸色发白,身子不由自主地扭来扭去,像条蛇一样。
陈独秀咳嗽了一声,说:“我说。”
大家都静下来。雨声越来越急,啪啪地打在亭瓦上,发出一种类似铜铃般的响声。
“既然马林同志这么说,那么,我,”陈独秀说,“可以同意中共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
“陈先生,你说什么?”张国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站了起来。
“对,对,”马林说,“我听明白陈同志的意思了。陈同志说得对,请继续说下去。”
张国焘走到陈独秀面前,说:“你说错了吧,委员长同志?”
“我可能没有说错。”陈独秀嘴中喷出雪茄烟,喷在张国焘黑色衬衫的第三粒纽扣上。
“陈同志说得很对。他说出了正确的意见。”马林说,“请他继续说下去。”
陈独秀说:“我说下去。现在我要说一句丑话,丑话应当说在前头。我们服从共产国际的决议,但是这种服从,是有条件的服从。请注意,我说的是有条件!国民党,虽说是各阶级的革命联盟,但是,封建色彩很重!共产党人,难道能向个人宣誓效忠吗?我们能打手模吗?而这些场面,都是马林同志亲眼见过的!”
马林点点头。他是见过。他也觉得这不好。
陈独秀说:“只有孙中山取消打手模,取消宣誓服从他个人的入党办法,我们才可以考虑加入!”
“而且,”李大钊站起来,他觉得他此时应该说话了,且是大声说话。这是一个政党的十字路口,也是一个历史的十字路口,共产党人再不能犹豫了。“而且,我补充一句,国民党必须根据民主的原则进行改组!再而且,共产党员以个人身份加入国民党之后,中国共产党必须仍然保持自己的完全独立地位!在这样的条件下,中国共产党和中国国民党是可以精诚合作的。”
张国焘一屁股坐落,对李先生的这番表态,他深感失望。于是他声音不轻不重地说:“我做梦也没想到,我张国焘这辈子会是一个国民党员!而且,我也没有想到,本党委员长昨天一个腔调,今天又完全是另一个腔调!”
张国焘说完这句话的时候,忽然,山亭外,大雨戛然而止。
中共中央的西湖特别会议,圆满结束。
在这个不平常的八月的最后一天,两辆黑色小汽车在黑暗中徐徐弯进了张继的视线。候在上海国民党本部门口的张继几步上前,躬身拉开车门。
先后走出汽车的是陈独秀、李大钊、张国焘、蔡和森和张太雷。上海滩又闷又热,五个下车人的脸上都蒙着一层油汗。
“欢迎欢迎!”张继说。他今天是这五位共产党主要人物加入中国国民党的介绍人,因此心里一直忐忑。孙先生的困境,他自然心里明白,但孙先生一口答应立即取消向个人宣誓效忠以及打手模的入党办法,马上欢迎共产党头面人物入党,并且亲自来主盟入党仪式,这种快速的变脸,他也是没有想到的。
当李大钊跟这位当年早稻田大学的同窗热烈握手,连称“老同学专门迎候,不好意思”的时候,张继也只是咧嘴笑笑,显得不冷不热。
内厅的墙上,一面崭新的国民党党旗早已高高悬挂好了。孙中山长袍马褂,兴致很高。他吩咐,宣誓之前,先上香茶。孙中山端着茶盅笑嘻嘻说:“我们国民党内啊,成分过于复杂,人格不齐,大多数党员都把加入本党,当做是做官的终南捷径,这实在令外人看不起。此次陈炯明反叛,便是一例,诸位都是看到的,竟有那么多国民党员开枪开炮来打我这个国民党总理。”
陈独秀说:“孙先生幸免于难,也是国人之福。”
“教训实在残酷啊!”孙中山摇头,“可以这么说,国民党正在堕落中死亡,要救活它,不能没有新鲜血液!你们的建议是对的,本党必须彻底改组,去恶留良,把那些不良分子设法淘汰。不如此,国民党无望!”
张国焘心里想,这话,孙中山倒是说明白了,看来这个党魁还是懂事理的,于是心里的抵触又减了几分。
而张继越听,心里疙瘩却越大,于是提议:“总理,开始吧?”
孙中山高兴地说:“好,开始,开始!”
张继说:“请诸位起立,站于本党党旗下。”
五个中共领袖人物面对国民党党旗,站成一行。李大钊忽而一笑,对张继说:“溥泉兄,你又带我宣誓一次了。”
“是么?”
“学兄忘了?”李大钊说,“当年同窗早稻田,我们中国学生登山宣誓,为中华革命,不惜捐躯。领誓人,也是溥泉兄!”
孙中山说:“对了,你们是早稻田的同窗!我以为,你们当年宣誓,今日宣誓,均乃秉承同一理念,皆为复兴中华民族!”
“对,对,”李大钊说:“请溥泉兄领誓!”
张继说:“谢谢!”
他取出入党誓词,说:“我念一句,请诸位跟念一句。”
张国焘举起右拳,忽然又放下,说:“我可以先看一看么?”
“请便。”孙中山很宽容。
张国焘从张继手中接过誓言,阅读了一遍,忽然心里猜疑,怎么说是不对孙中山个人表达效忠了,这入党誓词却满篇都是强调孙中山的丰功伟绩?他疑疑惑惑地把这张纸递向陈独秀,说:“独秀同志看看。”
李大钊问:“国焘,你认为如何?”
张国焘迟迟疑疑回答:“好像 可以。”
李大钊果断地说:“你认为可以,就可以了。仲甫亦不必再看。”
陈独秀完全放心地说:“我不看了,我不看了。就这样吧,请入党介绍人张继同志领誓。”
于是张国焘不再说话,宣誓仪式就开始了。
他们宣誓的声音并不很大,但是这些嗓音传到正厅隔壁的一个侧室里的时候,还是十分清晰的。
许多耳膜聚在这间侧室里,默默地消受着这种宣誓声。这里光线昏暗,人脸上的颜色更加昏暗。在这里坐着或者站着的,是五六位国民党的重要骨干,他们清楚地听见了慢悠悠的被诵读得参差不齐的入党誓词:“总理立承先启后救国救民之大志,创造三民主义五权宪法之宏规,领导国民革命,兴中华,建民国,於今全国同胞,皆能一德一心,共承遗教者,斯乃我总理大智大仁大勇之所化,亦即中国列祖列宗所遗天下为公大道大德之所感。今革命基础大立,革命主义大行,而内忧外患,与革命之进展,同时加重。凡我同志,应知吾党上对亿万世之祖宗,下对亿万世之后代,中对全国国民与世界人类,所负之责任,更千百倍于往昔 ”
这些倾听者脸上的铁一般的颜色越来越沉重,重得像要一块块掉下来。
这些人物中,有戴季陶,有时年五十又五的原护法国会参议院议长林森,有五十三岁的国民党广州支部长邓泽如,有国民党元老方瑞麟。他们是冒着一种显而易见的风险集中到这里来的,他们知道他们无法阻止这五个中共分子在国民党旗下宣誓,但是他们又无法阻止自己在危急时刻不向党首进言。他们认为,孙中山在冷过头之后,现在肯定是热过头了。
孙中山确实心热。他在五位新党员宣誓完毕后,依次与新党员们紧紧握手。他满脸是笑,连声说:“谢谢你! 谢谢你! ”
握到一半时,孙中山忽然停了手,重新返回,回到队列的头上。他用湿热的目光望着五位新党员,说:“我,能再重来一次吗?”
还不等陈独秀作出反应,他已上前一步,激动地张开双臂,与陈独秀紧紧拥抱。
陈独秀心一热。这个孙大炮,真是一门热乎乎的大炮呢。
孙中山又与李大钊紧紧拥抱,他说:“我太高兴了!”
李大钊说:“我也如此。”
孙中山说:“我为有像李同志这样的优秀国民党员而荣耀!”
李大钊说:“孙先生,我同时也是共产国际中国支部的成员,我不能脱去共产党的党籍。”
陈独秀听见了这句话。
这句话说得及时,陈独秀想。
“不打紧,不打紧,”孙中山再一次紧紧拥抱李大钊,“你尽管一面做共产国际党员,一面加入本党帮助我!”
接着,孙中山又依次与张国焘、蔡和森、张太雷紧紧拥抱。他意气风发地大声说:“诸位同志,三天之后,我就将召开改革党务座谈会。明日,就请陈仲甫同志、李守常同志,到莫利哀路敝寓所细细会商!”
张国焘心里想,这句话,这个明白人又说得很明白了。
孙中山送客,一直送出大门外。两辆小汽车驶远之后,他的高挥的手臂才落下来。这时候,他才发现张继神色有异。张继一直没有吭声,也没有高高招手。他问张继怎么了。
张继说:“先生,还有几位本党党员想见你,就在此刻。”
孙中山不明白,张继说:“请先生跟我来。”
他将孙中山引入内厅隔壁的侧室,一进门,孙中山就吃了一惊。
沉默之中,五六位党内元老站成整齐的一行,一齐面对他低首肃立,一个个皆面有戚色。
孙中山愕然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又问张继,“他们这是怎么了?”
张继忧郁地看看孙中山,竟也举步走入孙中山面前的这一行奇怪的队列,以同样的姿态向国民党总理低首肃立。
孙中山大声说:“诸位到底想干什么?干什么都做如丧考妣之状?”
林森抬起目光,开口了,浓重的福建官话:“一年零四个月之前,先生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林森其时为国会议长,代表国会和国民授予先生大总统印绶,此情此景,先生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我在致辞中说,民国前途,唯公是赖,毋负国民重托!先生还记得吗?”
“能不记得?”
林森厉声说:“恐怕先生是不记得了!”
孙中山同样厉声说:“何以见得?”这时候的孙中山只觉得有一股热血冲上脑顶,他很久没有这样的愤懑之情了。这个林子超,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然后他就听见不像话的林森继续说:“那些彻底不相信三民主义的人,现在被先生彻底相信了!”
“请子超兄把话说清楚了!”
“先生,允诺共产党之党魁加入本党,究竟吉凶如何,先生想过没有?于国于民,是利是害,先生想过没有?”
“自然是吉!自然是利!”孙中山咬牙切齿。
“请问先生,难道本党党员中,真的没有人才了么?哪怕要改组国民党,本党中也大有立志改革的才俊!”
方瑞麟也上前一步说:“务请总理三思!”
邓泽如亦上前一步,言语犀利地说:“国民党是国民党员的国民党,不是共产党员的国民党,万望请求先生实行本党主义!”
张继此时也说话了,语音沉重:“我虽奉先生之命,担任中共首领之入党介绍人,然亦五内惶恐,万思不安!”
孙中山愕然半天,才慢慢回过神来。他叹一口气,对大家说:“本党党员确为人才者,毫无疑义,自然信任,自然重用,自然实行本党主义,若本党党员中贤才不足,自然求借党外,这有什么好担心的,啊?这不是一个最简单的道理么,啊?”
一直没有吭声的戴季陶,此时便开口说:“先生所言,当然正确。然而,CP毕竟信奉共产主义,与三民主义不符。我们这些同志,心里不踏实。”
孙中山皱眉想,这个戴季陶,前年差一点还成了CP的元老呢,今日也来摆苦相,戏码有点过了。但是这些国民党元老今日之大集合,也算是一个警讯,说明要联合新兴的共产党,改组芜杂的国民党,绝非举党一致之事,只怕今后举步维艰,关山重重。不过,往好的地方想,这些元老恐怕也是一时紧张,怕坏了本家祠堂,其忠心,仍是可嘉,时间长了,国民党的肌体康健起来,这些人也就不至于心悸神乱,因此,此时此刻,还以多加安抚为好。想到这里,孙中山便和缓了口气,说:“诸位同志不必杞人忧天。本党为求新生,为顺利北伐一统中国,以今日计,唯有添加新血液一途。此乃上策,并非祸党之计,更不是亡党之途。我愿意告诉诸位,只有让共产党人统统加入国民党,置于我国民党严格领导之下,才可防止他们制造阶级斗争,而一旦北伐胜利,纵使他们共产党想破坏国民革命,亦是不能的了!诸位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张继与戴季陶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先生过于乐观了吧?孙中山见大家依然顾虑重重,又说:“我愿意再告诉诸位,我已备好一个法子,对加入本党的共产党人予以防范!”
见孙先生有锦囊妙计,大家便竖起耳朵来听。原来孙中山说的是祭出国民党的严格纪律来,党内今后谁敢破坏党的纪律、违背三民主义,严惩不贷,执行纪律的机构便是党的中央监察委员会。孙中山说:“我要设五名监察委员,五名候补监察委员,这十个名额,都不让共产党人占有,一个都不让他们进来,本党纪律就由这十名忠勇的本党党员来严加监察,一旦有共产党人图谋不轨,即行开除!如共产党整党有纷乱我党之阴谋,就断然绝其提携,一扫于本党之外!你张继,你泽如,都可以当监察委员嘛!我如此安排,诸位放心了么?”
听了孙中山这番话,大家虽心绪稍安,但仍心里打结,十五吊桶七上八下。孙中山见状马上说:“诸位今日再不必多言,天晚了,都回去休息吧,好好想想,自然就通达了。若再有什么话,也日后再说。”
见孙中山主意坚决,一帮人也就不再说话,摇头的摇头,叹息的叹息,皆垂眉垂眼,鱼贯而出。
孙中山这一夜久未成眠,宋庆龄让他服了两粒安眠药他也没有睡意。他既为陈独秀李大钊的加盟而欣慰,又为林子超张溥泉的进言而烦心。凌晨之时他刚有点迷糊,忽然又被电话铃声刺醒。宋庆龄接了电话,好像很高兴的样子。他闭着眼睛问是谁打来的,宋庆龄不告诉他,他硬要问,宋庆龄只好捂着电话筒说,电话是何香凝打来的,何香凝说,她冒死直闯陈炯明司令部大骂了一通人,陈炯明被逼得无法,只好把廖仲恺释放了。
孙中山浑身一抖,睁眼大叫:“快叫仲恺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