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晶晶的铁轨爬过九月的草坡,直往矿区蜿蜒而去。
满坡都是野花,虽说空气中总是有煤粉的味道,但是所有的白花黄花都依旧开得清清爽爽。
毛泽东跳下运煤机车的司机室,客气地挥挥手。他一袭青衫,一把红伞,大踏步走在去矿区的路上。
风把他头发吹得蓬蓬松松的,这已是他第三次赶赴安源。他这次是去指导路矿工人正在酝酿的罢工斗争的。一个礼拜之前,陈独秀李大钊等五位中共党员在国民党旗帜下举行拳头,毛泽东及时知道了这个消息。毛泽东他认为,不管国共两党合作的前景如何,中国共产党人必须尽力推动工人运动,为改善中国劳苦大众的生存境遇而斗争,这是工人政党的使命。
毛泽东赶到路矿工人俱乐部门口时,发现大门口正围着一大帮人,嘈杂一片,还有争争打打之声,他站了一会,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几个警察要封俱乐部的门,被闻讯赶来的工人制止了。毛泽东看见黑筐站在头里,双手叉腰,像个黑色金刚似的。黑筐不干不净地骂人:“娘的,谁敢封工人俱乐部?他敢封这门,老子封他娘的门!”
“胆敢聚众闹事?你们这些黑花子都不要命啦?”手持封条的警察气急败坏。
黑筐脱了褂子:“老子豁出去了!”
眼见要斗殴,毛泽东赶紧分开众人,急走几步,挤到一脸凶相的警察面前。
“来封门的是哪一家?”毛泽东问。
警察说:“娘的,县政府!”
毛泽东接过封条,仔细一看,果然有萍乡县政府的官印。
“这就不对了!”毛泽东抬起眼说。
警察瞪出眼珠:“怎么不对?”
“萍乡县的知事大人是姓范吧?”
“姓范。”
“是叫范子宣吧?”
“范子宣范大人。”
“这工人俱乐部是今年4月由范子宣范大人亲自批准成立的,开张才五个月,怎么就封了呢?”
“这个俱乐部办消费合作社,拉拢工人,横敛钱财,对抗矿上,不封还了得?”
毛泽东说:“办消费合作社是为穷苦工人效力呀,买东西便宜呀,大伙儿没几个工钱,买东西是不是要图个实惠呀?”
工人们一齐喊:“是!”
毛泽东说:“警官先生,听见大家的声音了吧?凡民众赞成的东西,我相信,范知事是绝对不会来查封的。范知事爱民如子,你们不知道么?你们一定弄错了!”
警察听得这话,也有些疑惑了,说:“是我们局长叫我们来封的呀。”
毛泽东说:“你们快回去,叫你们局长再问问范知事,封的究竟是哪扇门户,是封街上的鸦片馆,还是封工人的俱乐部,问清楚了,再来封门不迟!”
“走!”为首的警察改了主意,一挥手,三个警察便一齐跟着走了,走得没精打采。
警察走远了之后,毛泽东对工人说:“我已经听说了,这两个月,你们提出要增加工资,矿上不理睬。你们要改善劳动条件,工头要打人。现在,工人俱乐部千方百计为大家办好事,警察又要来封门。这种苦日子,还怎么过?!老话说: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民一反,官也得怕民。刚才大家几声吼,不也把警察吓走了吗?只要我们横下一条心,抱成一团,拉汽笛罢工,矿上也不敢再凶到哪里去。工人师傅们,人的活路,就是从脚下踩出来的,若是不去踩,我们面前就什么路都没有!”
“毛先生说得对!”黑筐说,“我们早就想拉汽笛了!”
毛泽东刚要继续说话,忽然觉得有人在扯自己裤腿,低脸一看,是张孩子脸,满脸灰黑。
毛泽东认出来了:“小小油灯?”
已经十岁的小小油灯仰着脸,眼睛里都是泪水。
“你看,你两鼻孔还是黑的!这么说,小小油灯,你还在下井?你那个不心疼你的爸爸呢?”毛泽东记起了宋黑脸,“借了你爸爸一把伞,我还要还他伞呢!”
小小油灯脸颊上的泪水如断了线。
毛泽东愣了。小小油灯抱住毛泽东的腿,像一片抖动的小草叶子。
黑筐对毛泽东解释:“有条煤坑道要坍,刷刷地下石头,宋黑脸不肯爬进去,结果叫工头一脚踢了进去。没过两个钟头,坑道就坍。一共死了三个,只拉出宋黑脸的一个头和一只手。”
毛泽东心里一阵堵,说:“你们为他喊冤了吗?”
“喊冤了,”许多工人说,“一喊就挨打!工头打得凶哟,黑筐挨了三个嘴巴子。”
“爸爸呀!”小小油灯仰脸大哭起来。
毛泽东赶快抱起哭泣的孩子,他说,他要去坟场见见宋黑脸,有把伞,他要还。
数月不来,坟场上又添一大批土坟,黄土都是新的。几根高高低低的布幡在夕阳底下凄凉飘动,像几张白色的鸟翅。毛泽东站在坟前,心里阵阵发紧,中国工人受打挨宰的悲苦命运,何日才能有个了断呢?他对宋黑脸之坟深鞠一躬,说:“去年,我的纸伞插在小油灯坟上。今年,我来归还你宋黑脸的这把伞,却又还到同一个地方。”
小竹牌上,“宋黑脸之墓”五字,已经被雨水弄得模糊一片。
毛泽东大声叹息:“宋黑脸啊宋黑脸,此地并非打伞之处啊!”
小小油灯跪在地上,呜呜哭。黄昏的风吹着他的单薄的身子和脑门上几根稀稀拉拉的头发。毛泽东弯腰伸手,又把浑身打颤的孩子抱了起来。
当夜,毛泽东就睡在宋黑脸家。他为小小油灯洗了脚,并且与他睡在同一张木床上,盖着死人宋黑脸盖过的薄被子,被头一股煤味。小小油灯一直勾着这个叔叔的脖子,睡得很踏实。毛泽东想,下个月,开慧就生孩子了,中国的孩子,千万不能有小小油灯的命运。这盏小灯,亮得太惨。
在上床睡觉之前,毛泽东已约安源中共支部的蒋先云和宋少连研究了工作,准备立即发动工人罢工。策略定为“哀兵必胜”。毛泽东写了一封信,叫人带给正在醴陵的李立三,要他立即赶回安源,组织罢工。
还有刘少奇,毛泽东说,我明天回长沙,马上把刘少奇也派过来。安源的汽笛,不能不拉响了。
汽笛没拉,枪声先响。
安源拉响大罢工汽笛之前五日,粤汉铁路武汉、长沙段三千多工人先行罢工,岳州段工人奋斗最烈,“驱逐工贼”旗帜一打,便在徐家棚卧了轨,绝了交道。安源路矿俱乐部的黑筐带了一大帮工人赶赴岳州段支援,谁知道一到就遭逢了枪声。
军阀派兵是从不犹豫的,兵丁开枪也是不犹豫的。镇压令箭由鄂督萧耀南亲自扔下,令箭一下,枪声立时就交杂成一片了。
工人死伤七十余人,铁轨和枕木上都是血。消息传出,全路惊骇,黑筐捂着血臂指挥:“伤员抬上车厢,送长沙救治!牺牲的,也要抬尸游行!赶快都送长沙!”
被阻的列车上涌下一大群善良的乘客,纷纷扶伤员上车。刚才对卧轨者的血腥射击,他们都是亲眼看见的。
“死人怎么抬?”有人喊,“抬上煤车吧?”
“不,”几个年长的旅客说,“他们不是煤,他们是人,他们不能像煤一样拉走,他们苦了一辈子了,要把他们放在人的位子上!”
“那我们就腾出一节车厢来,”有人提议,“专门安放死难工人!”
几十具血迹斑斑的尸体就这样被抬进车厢,安放在乘客座位上。
僵直的手臂耷拉着,随着轰隆声不停地摇晃手臂上爬满血迹,一条一条,如紫色的蚯蚓。
这列特殊的火车开到长沙车站时,已暮色四合。毛泽东早就等候在车站了。作为这次粤汉铁路罢工的指挥者之一,毛泽东悲愤之极。火车一到站台,便被惊讶和愤怒的长沙市民团团围住了。伤员立即被抬下来,送往医院,竹木担架一副接着一副。
毛泽东走近那节满载尸体的车厢。血迹斑斑的尸体正在被运出来。
“毛先生!”黑筐一见毛泽东的面,就忍不住泪水长流。
毛泽东问:“一共牺牲了多少兄弟?”
黑筐说:“28个。铁路上的24个,矿上的4个。”
“有妇女吗?”
“女工有两名。”
“年纪最大的几岁?”
黑筐指一指正在被抬下车厢的一副担架:“就是他,72岁老矿工,拉了整整58年的煤!”
“叫什么?”
“叫秦顺土。背脊像弓,弯了30年了,可毛先生你瞧,死了才直起来。”
“年纪最轻的呢?”
“十岁。”
“十岁?”毛泽东大惊,“在哪里?”
刚刚被抬出车厢的这具瘦筋筋的尸体正是那个十岁男童。毛泽东走近几步,一看,失声大喊:“小小油灯?”
泪水顿时模糊了毛泽东的双眼:“他……他也卧轨?”
黑筐哭了,说:“他说,要给爸爸报仇……”
毛泽东拉住担架,不让走。人群一时都沉静下来,注视着这悲惨的一幕。毛泽东一遍遍抚摸着孩子的手,抚摸着他的膝盖,抚摸着他的脚掌。
晶莹的泪珠从毛泽东的脸颊上一颗一颗流落下来。
“先生们!同胞们!”毛泽东抬起泪眼,大声说,“你们看看这孩子的手肘,他的手肘厚得像钉了两块皮掌!你们看看这孩子的膝盖,他的膝盖也厚得像两块皮掌!你们有谁见过一个十岁的孩子会长出这么厚的茧?他的名字我知道,他叫小小油灯,他才十岁,他已经在伸手不见五指的煤矿里爬了整整三年!他拉煤,他点矿灯,他身上没有几斤肉,他只有眼睛和牙齿是白的!他的父亲是被工头害死的,而他自己,一个孩子,今天也被军阀枪杀了!他只活了十个年头,同胞们!一个中国的孩子,像条狗一样活着,也只活了十个年头!”
毛泽东说不下去了,哽咽起来。
人群像火山一样沉默。所有的人心里,都有东西翻滚着。
毛泽东扬起脸,用更大的声音说:“为了救救我们的72岁的祖父,为了救救我们的十岁的孩子,我们长沙工人和长沙市民再无法沉默,我们一定要向吴佩孚和萧耀南讨回公道!”
“讨回公道!”长沙民众怒吼不息,“讨还血债!”
毛泽东迅即发动支援。他将长沙工人召集在新河车站工人俱乐部开大会,他宣读了这样四项决议:第一,通电交通部,历数粤汉路局长王世育罪状,请速撤惩。第二,电徐家棚站联合会,务必坚持到底。第三,派代表赴徐家棚助理一切。第四,无论如何非达目的不止。
毛泽东提出的决议获得了雷鸣般的掌声和回应。罢工二十天之后,吴佩孚和萧耀南瘪了,脸色灰灰地答应了罢工工人的全部七项条件。
就在毛泽东向交通部发出通电的第二天,李立三和刘少奇准时在安源拉响了急骤的汽笛。一万七千名安源路矿工人自9月14日凌晨开始,自己做了自己的主人,他们大声吼出了“从前是牛马,现在要做人”的口号。毛泽东事后很肯定这句简炼之言,说是完全符合他的“要提出哀而动人的口号”的要求。
安源的人活了之后,矿死了。机车、绞车、煤车一齐停了轱辘,神气活现的是那些红布箍箍,罢工纠察队的工人们套着它,有力地晃动着左臂。
两天之后,路矿当局派人向工人俱乐部送来一封信,请罢工工人代表到戒严司令部谈判。
守门工人怒喝一声:“干什么的?”
“嘿嘿,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肥头大耳的送信者双手递出信函,手上的戒指在阳光下烁烁闪闪。
“谁斩你了?”工人说,一边搜了他的身。
“嘿嘿,这辈子做梦也没想到,会被炭古佬搜身。”
“你说什么?”
肥人赶紧鞠躬:“如今的安源已是工人做了皇上,小的还敢说什么?小的活脱脱不像是个送信的,像个送乞降书的。”
刘少奇看了守门工人递进来的信,心里不快,递给李立三,李立三看了,一扔,心里也不快。
刘少奇说:“什么乞降书?不是乞降书,是战书!你看看当局口气,还那么骄横!”
李立三觉得,谈判还是要去的。既然人家摆下了阵势,总得过他一招。他说:“我是罢工总指挥,我去吧!我去谈判!”
俱乐部里一片反对之声,都说现在不是谈判的时候。
黑筐说得尤其激动:“李主任,你不能轻易露面!总监工王鸿卿悬赏六百大洋要你的人头,死的活的都要,情形很危险!这个情况你不是不知道!你不急,我们急!”
刘少奇拉拉衣服,扣紧衣领纽扣,说:“立三同志不要去,还是我先打个头阵。人家既然来探虚实,我们也不能置之不理。还是我去。”
“你也不能去,”俱乐部里照旧一片反对声浪,“明摆的鸿门宴!屏风后面都是刀!”
刘少奇下定决心去一趟,李立三是总指挥,不宜冲在头里,自己则可以一试,大不了碗口大一个疤。一万七千人的利益系在裤腰上,值。刘少奇说:“大家别急,要得虎子,必入虎穴。屏风后面,可能有刀。我就是冲着刀才去的!我倒要看看他们举的是钢刀还是木刀!”
刘少奇首先看见的是钢刀。他从刺刀底下昂首走过。两边架起的一长排刺刀阵,每一个单元都作一个“人”字形,而真正的人就从它们底下走过。刘少奇自其间慢吞吞走过的时候,刹那间有一种自己是古人的感觉,表现古人的戏曲里常有这种可笑的造型。
这个刺刀阵布置在矿局办公大楼前头,一共大约有四十多把刺刀。刘少奇在走入刺刀阵之前,黑筐还在后头拉了他一把,劝他别钻进去了。黑筐在他耳边低声说:“刘同志,他们今天调来的兵多,也许真会下手。”
刘少奇说不必害怕,他说:“萍乡的李鸿程旅只发来一营兵,三百把刺刀。我们呢,有一万七千罢工工人。我倒要看看,这三百把刀怎么杀一万七千工人!黑筐,你回吧,不必拦我。”
于是刘少奇就走进了刺刀阵,他钻出刀阵的时候,就踏上了矿局大楼的台阶。他看见一块新制的木牌挂在大楼门口,牌上的几个字读上去像是读绕口令:安源特别戒严区戒严司令部。
戒严司令姓李,在大楼的二楼会议厅等着他。42岁的李司令没想到今天的对手是一个24岁的人物。
这个24岁的人物推门而入,把邀请函往他面前一扔,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安然坐下。一连串的动作非常熟练,像在自己家里似的。
木椅子与褪了漆的木地板之间的一声吱吱的磨擦,使得李司令牙根发酸。李司令咬咬牙根,狠着劲儿说:“犯上作乱,历朝历代都是诛杀之罪!你们工人俱乐部为什么鼓动炭古佬犯上作乱?”
路矿局的几个头一迭声说:“为什么犯上作乱?”
这些参差不齐的声音像是李司令的回声,在会议厅嗡嗡作响,这又使得刘少奇想起衙役们在七品知县拍了惊堂木之后发出的那种虎威之声。于是刘少奇把手交叉在胸前,不紧不慢地说:“司令大人,你搞错了吧?”
“我搞错什么?”
“我看你是搞错了,全然错了,你把谈判厅错当成审判厅了。司令大人,我与你今天是谈判,不是审判。若是审判,那就是这样一种审判:一万七千名安源路矿工人严厉审判无法无天的路矿当局!”
刘少奇说到这里,突然起立,双手插腰,以一种发凶的目光狠狠瞪住戒严司令。
“当局一连几个月不发工资,”刘少奇狠声说,“工人饥饿至极,难道连要口饭吃的权利都没有么?工贼以棍棒说话,惨无人道,工人鲜血淋淋牛马不如,难道连喊一声救命的权利都没有么?当局面对罢工,轻则悬赏工人领袖之人头,重则调兵弹压,开枪肆无忌惮,难道你们在扣扳机的时候就没想过是在射杀自己的衣食父母吗?”
“放肆!”李司令一拍桌子,“我今天就可以将你这个炭古佬代表就地正法,以明纲纪!”
这个李司令若是知道此刻黑筐正奉李立三之命,率两百名矿工冲破了戒严士兵的刺刀,已以水漫之势涌往矿务局大楼的话,他也许不会如此轻率地拍桌子了。
刘少奇在他拍桌之后,整整灰布衣衫,微笑着说:“司令大人善于正法,想必已杀人无数了。我今日两掌空空,手无寸铁,皮囊之中只有一颗心,还有一腔血,司令大人欲用枪挑,还是想用刀割,悉由尊便!”
话犹未了,会议厅外的木楼梯上已经轰鸣起了战鼓之声,紧接着,一大群黑压压的衣衫褴褛的工人像黑色的潮头一样扑打入室。
李司令和矿局头头们惊吓得一齐站了起来。
黑筐张开双手,拼命拦住身后的汹涌,他冲戒严司令厉声说:“听着,今天,谁敢动刘代表一根毫毛,我们就砸了这局子!”砸!砸!砸!他身后满是潮水的吼声。
李司令急喊:“来人啊!来人啊!”但却没有一名士兵进屋。
黑筐说:“楼梯太窄,你的瘟鸡一样的兵没一个能挤得上来。”
李司令张大了嘴。
“你看,”黑筐把一柄折成两截的刺刀扔在地上,铛郎一声响。“连刺刀都挤断了,真是没法子。”
李司令颓然落座,心想,娘的,只一营兵戒什么吊严。
刘少奇回脸,对工人们说:“你们上来人太多,恐怕这楼要坍。还是到楼外等着吧,我们双方尚在谈判。”
“对,对,双方尚在谈判。”李司令顺势接口,并且对在场的矿局头头们使个眼色,希望他们响应此言,但是没一个发出声响。
黑筐带着工人们下楼了,一齐聚在门外,与那些搭拉了刺刀的戒严士兵们混和在一起。他们知道胜利距刘代表不会太远了。
果然,他们只等待了两天。两天之后,路矿当局被迫让步,共签订协议13条,同意增加工薪,同意禁止工头殴打工人。安源路矿工人的这次大获全胜的罢工,如惊蛰之雷,声震南北。
孙中山在卫士们的护持下,走向会议厅。这是一次国民党在沪骨干会议,近百名各省在沪的国民党骨干聚集一堂。
这一年的9月,既是中国共产党人努力开展工人运动的重要月份,也是中国国民党加强自身改造的关键时刻。
孙中山今天气色很好。他特意穿上了他亲自参与设计的缝有四个口袋的灰色“中山装”,自己都感到精神很多。他大步走进会议厅时,掌声顿起。孙中山向掌声频频招手,他知道他的党是拥护他的。尽管不少党徒存有疑虑,但是从总体看,他的全体追随者在入党之时所按下的效忠手模,还是不见褪色的。
他对此充满信心。两天前,他顺利召开了研究改进国民党计划的首次会议,会议一致赞成孙中山改组国民党的主张。今天,他要郑重宣布陈独秀等9人为国民党党务改进案起草委员会委员,负责起草中国国民党党纲和中国国民党总章。这是一步很大胆的棋。他知道也会有人反对,但是他也知道会有更多的掌声支持他。他没有退路。退路是有的,但是上面布满了陈炯明的弹片。
于是他在这次会议上概述了改组国民党的要义之后,便毫不犹豫地开始推出他必须要推的人物。他说:“现在,我特意要向诸位同志介绍一下陈独秀委员。请陈委员来这里就座。”
掌声响起,劈劈啪啪。陈独秀西装革履,踌躇满志地走上主桌,在孙中山身旁落座,一点也没有谦虚。
孙中山说:“陈君多年来一贯呼吁民主科学精神,论著颇丰,深得国人信赖。去年又进而建党创业,成为中国共产党的领袖。七日以前,由张继同志介绍,由我主盟,又以个人身份加入了本党。孙文以为,本党为有陈君的加入,在改进和革新党务方面,必能获大的推动!”
掌声如估计那样响起来了,甚至比估计的还要再热烈一些。陈独秀冲着掌声起立,笑容满面,点头致意。他此时请晰地听清见会场后排有人在喊:“欢迎陈先生!”“国民党有希望了!”
他同时也看见有一个与会者他后来知道是邓泽如恼怒起立,狠瞪后排,喝令制止:“一片嘈杂,成何体统!”
张继维持秩序:“安静!安静!”
孙中山再次宣布:“本总理委任陈独秀为本党党务改进案起草委员会委员,同时担任党务改进计划起草委员!”
掌声再度响起,陈独秀也再次起立。也有不鼓掌的,譬如:坐在第一排的张继的鼓掌就很特别,他的双手几乎合不拢。林森坐着,纹丝不动,木无表情。邓泽如两手抱胸,脸色比哭还难看。
马林与陈独秀手扶桥栏,临风眺望黄浦江。上海外白渡桥一带是他们两人经常喜欢走走的地方。
“好的开头是成功的一半,”马林说,“我又看见了一个成功的爪哇。我认为,只要孙中山能够接受反对帝国主义的口号,什么东西都可以归国民党。中共应当订出这样的方针:一切工作归国民党!”
陈独秀打了个哆嗦。使他打哆嗦的不是黄浦江上的略带凉意的秋风,而是马林口中的寒流,起码陈独秀认为这是寒流。“你说什么,马林同志?”他惊疑地问,“一切工作……归国民党?”
马林十分肯定:“一切工作归国民党!”
陈独秀怎么也没想到马林会提出一项如此极端的方针。但是这一回他不想顶撞马林了。他现在有点怀疑自己。自从国共两党党内合作的方针确立,尤其是眼看孙中山如此倚仗共产党的骨干改造国民党,使得陈独秀越来越质疑自己以往的某种固执,独秀之独,看来也不是处处都能独成功的。马林的眼光有时候,真的会比自己瞄得更远一点。他觉得马林是匹中午的猫,眼睛眯得很细,而自己逢着正午的阳光,看什么都是白花花一片。
马林不但是牛林,而且是猫林。
从外白渡桥上缓步走下的时候,陈独秀徐徐叹口气:“我自光绪二十八年在安徽组织励志学社起,就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不因一事,不长一智。这两个月,我想得很多。我想,我应当更加客观地来看待周遭事物了。我这个人,向来恃才傲物,总是站在高处往底下看人。”
马林说:“人啊,确实要经常责备自己。”
“我想努力跟上你。”陈独秀这句话说得很诚恳。
“你说这句话,很不容易。”马林忽然觉得自己喜欢上陈独秀了。
陈独秀笑一笑。
马林指指脚下的黄浦江:“其实,我跟你一样,都是居高临下的脾气。”
“是啊,是啊,”陈独秀说,“前两个月,有位旧军人找我谈,请求加入共产党,我啊,唉,也是拒人千里之外。”
“什么旧军人?”
“不提他了,”陈独秀叹口气,“我只是有些后悔。”
朱德身着浅灰色的西装,走在通往旅馆的小径上。他的步姿,总是一种军人气度。
这位偶然被陈独秀记起的旧军人,于1922年的深秋出现在德国柏林。朱德已经知道周恩来是中国共产党旅欧支部的负责人,因此一旦打听到周恩来其时正在德国,便专程从法国赶到德国。他觉得自己必须面见周恩来,不仅要面见,而且要在面见时让对方见到自己的心。
因此当他坐到周恩来面前的橡木椅子上的时候,他的叙述是极其诚恳的。“周先生,我是乘法国邮轮离开上海到巴黎的,听说你在柏林办事情,我马上赶来了。来欧洲的这一路上,我经过西贡、新加坡、印度、埃及,亲眼看见了殖民地国家老百姓的惨痛生活。这世界处处是苦难。我坚信马克思主义能够救天下百姓。周先生,我曾经是个旧军人,对此,我深感抱愧。我现在完全脱离了旧军队,彻底戒了鸦片烟。周先生,请你相信我的真诚,我恳切地申请加入贵党。”
一份申请书,他双手递出,端端正正递在周恩来面前。然后朱德又讲到了陈独秀先生,讲到陈独秀先生曾经在上海审视过他的曲折的一生,最后将这种审视变为谢绝。朱德所有的叙述都显得客观和真诚。
周恩来读完了申请书,注视着朱德,心里感慨万千。
陈独秀同志啊,他想,在热血上浇冷水的事情我们应当尽量少做啊!
周恩来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一位脸容方方正正的18岁青年,忽然就推门进屋了。
“啊,我们的油印博士赶来了!”周恩来笑。
邓小平果然是风尘仆仆。他身穿一件蓝工装,背着一只鼓鼓的旅行袋,额上满是细细的汗滴。
“刚从巴黎赶来吧?”周恩来请邓小平坐,“来,兄弟,坐下,先喝茶!哟,茶叶没了。泡杯咖啡吧?”
朱德说:“我带着云南茶砖哩。一路行船,全靠它!”
邓小平咧嘴笑:“云南来的?半个老乡!”
朱德也听出了邓小平话中的川味儿。
邓小平说:“我是四川广安人哩!我姓邓,邓希贤。”
朱德说:“我也长期在四川扛枪呢,咳,羞死人,不提这一段了。我姓朱,朱德。”
周恩来兴致勃勃地从小茶砖上掰下一撮,冲入开水。
“家乡茶,香啊!”邓小平端过茶杯,啜了一口,满意地咂咂嘴,然后从旅行袋里取出一大叠油印刊物《少年》,递给周恩来。“第二期出刊了,发表的是张申府写的《中国共产党与其目前政策》。这一些,就在德国散发。”
“太及时了!”周恩来浏览了一下目录,“国民党共产党为什么要精诚合作,这个道理,当前,一定要向旅欧中国学生讲明白!嗯,没有提一切工作归国民党,这很好。”
邓小平问:“下期稿子呢?”
“我已经准备了,你先过过目。”周恩来取出一叠文稿交给邓小平,随即又与朱德说话,目光十分和蔼,“朱德先生,我考虑好了,我愿意做你的入党介绍人。”
“是么?”火苗在朱德的瞳仁深处燃了起来。他有些不相信。他在中国找不到中国共产党,好不容易找到了,人家不要他;他在中国以外的地方一找,却马上找到了中国共产党,人家要他。
周恩来说:“古人有言,人不贵于无过,而贵于能改过。我们党应当大大欢迎像你这样的勇敢的同志!这样吧,我与张申府同志联系一下,由我们两位人介绍你入党。”
“贵党领袖陈独秀先生是谢绝我加入的。”
“这我知道,你刚才已经讲过了。”
“我不能不再讲一遍,他对我不放心。”
“那是以前的事了,我会马上把你的申请书捎回国内。”
“陈独秀先生他,他会不会再一次对我说,你是一个旧军人……”
“他不会再这么说的,我深信这一点。他若是知道你为了求取真理而不惜漂洋过海,并且在欧洲找到了中国共产党,他一定会为你举杯的。”周恩来站起来,为客人续水,“为了中华民族的根本利益,国共两党都能亲密合作,我们党还能拒绝一位迫切要求投身无产阶级解放事业的勇敢战士么?”
邓小平忽然惊讶地问:“你怎么了,朱先生?”
周恩来转过脸,发现朱德的脸颊上出现两行亮晶晶的泪水。朱德大步走上阳台。10月的太阳很亮。他在阳光下拼命控制着自己的情绪。马克思是德国人,他在尊敬的马克思先生的家乡,听到了人世间最为温暖的话。
肤色红红的男婴被毛泽东捧在胸口,捧得十分小心。婴儿睡着,没有哭。在周恩来收下朱德的入党申请书的前一天,29岁的中共湘区执委会书记毛泽东做了父亲。他在长沙湘雅医院里接过婴儿的时候,心头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他俯脸告诉躺在床上的杨开慧,他现在接过的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与国家的命运几乎一样重要。
杨开慧听了这话,心里踏实。两个钟头之前,由于疼痛,她的嘴唇咬破了,但是她现在哪儿也没有痛的感觉。她觉得丈夫刚才的这句话,特别入耳。
毛泽东又仔细端详婴儿。“啊,眼睛像我,虽然还没有张开,张开了一定更像。鼻子嘛,像你。头发呢?既不像我,也不像你,稀稀拉拉没几根!”
杨开慧疲倦地笑:“好性急,总会长齐的么。润之,你想一想,起个名。”
毛泽东说:“何胡子,你站在窗外干啥呀?你进来,进来!何胡子呀,你正宗秀才出身,取名大事,一定得给谋划谋划。”
何叔衡仔细看看婴孩面相,倒背起手,踱了几步,用一种深思熟虑的语调说:“毛家族谱上,怎么定的?”
毛泽东说:“老祖宗倒是定过20代子孙的族牒,这20个字是这样排列的:立显荣朝士,文旋云际祥,祖思贻泽远,世代永承昌。泽字辈后面,应该是远字辈。何胡子,我看,孩子的字,就叫远仁吧。”
何叔衡点首:“远仁,好!有底气!”
杨开慧说:“名呢?”
毛泽东说:“何胡子,你看,我的名字是泽东,泽之东,何处也?”
“泽之东,岸也!”
“岸,何胡子,你说好不好?”
“怎么不好?大泽之东,便是大岸,有泽才有岸,有岸才有泽,你们父子俩这就相通了。”
“那就叫岸英怎么样?毛岸英!”
“好极好极,岸上之英杰!”
婴儿忽然哇哇啼哭起来。
毛泽东皱眉:“啊,啊,啊,他该不是抗议吧,何胡子?”
“怎么?”
“他不想上岸,想做东海蛟龙呢!”
“润之啊,他不会抗议你名字取得不好,他是抗议肚子饿!你总不能把名字当奶喂他吧!”
“啊!”毛泽东赶紧把啼哭不止的婴儿递给妻子,“喂奶喂奶,何胡子,我们到外面去。”
走到医院门外,毛泽东又对何叔衡说:“你还得给参谋一个意见。我有个想法,想把鹤鸣聘来湖南,做我们湖南自修大学的学长,你看如何?”
“那敢情好,问题是,鹤鸣肯来不肯来。”
“亲不亲,家乡人嘛!”
“听说他一直对陈独秀有意见?”
“鹤鸣反对两党合作。”
“也是一个倔脾气。”
“反正我们这个自修大学里,也不开‘两党合作’课,是不是?”
一句话说得何胡子呵呵大笑。
年底,脾气倔强的李达,应毛泽东之邀到达长沙,就任毛泽东和何叔衡创办的湖南自修大学学长。他到达的当天,就对毛泽东讲述了他的激烈的意见,他说:“我一向是研究理论的,我不相信分别代表两个对立阶级的政党能为同一个理想并肩作战!”
毛泽东有一天抱着3个月的婴孩专门到自修大学去看李达夫妇。毛泽东坐在炉子边,对王会悟说:“你看,你是教会学校的学生出身,传统女工却做得那么好,你给岸英做的小丝绵绵袄这么漂亮这么贴身,开慧可夸死你了。”又说:“你看看这孩子的前脑门,这么宽。后脑勺呢,这么厚。一代胜过一代的道理绝对是不错的。他这一代大起来,一定比我们想得多,想得深。我们有时候自以为聪明,自以为人间至理尽在心中,咬文嚼字,牛气十足,到他们这一代大起来,再来看我们这些人,保不定就会哈哈一笑,说:‘真亏得你们这些人,还做了我们的父辈,你们这种种的背时想法,闹糟了多少事!’”
岸英哇哇哭起来,小拳头一颠一颠,毛泽东说,啊呀呀,他现在就提意见了!年轻一代真是性子急!
毛泽东说着这些话的时候,李达正用一根细木棍捅炉子,没有插一句话。关于他们对陈独秀李大钊加入国民党的意见,他再也没有同毛泽东提起。
陈独秀刷牙,满口白沫。他的刷牙一向节奏很快,他没有想到一辆有着同样急奏的马车,此刻正载着李大钊急驶而来。
陈独秀最后漱了几下口,呸呸地喊。这里是北京中国劳动组合书记部的办公处,青砖地面,房高窗宽。已任中共中央机关刊物《新青年》主编的瞿秋白也很早起身,他正弯着腰,一边咳嗽一边往炉子上搁茶壶。
窗外传来得得的马蹄声,蹄声越来越响。一会儿,如一阵风似地,李大钊推门进屋了。李大钊的脸色相当可怕,一阵青,一阵白,两撇黑胡子也抖得厉害。
“怎么了,守常?”陈独秀问。
李大钊说:“吴佩孚,昨天……开杀戒了!”
陈独秀洗脸洗了一半,愣住了。
李大钊说:“昨天,湖北督军肖耀南奉吴佩孚命令,包围京汉铁路总工会,悍然开枪,罢工工人死伤惨重!”
陈独秀的毛巾跌落在脸盆里,水花飞起,湿了他的衣襟。
在中国共产党党内对国共合作方式还有不同意见的情况下,震惊全国的“二七惨案”在1923年发生了。直系军阀吴佩孚下令镇压工人罢工,向京汉铁路总工会江岸分会数万名赤手空拳的工人和纠察队员开枪射击,当场打死三十二人,伤两百余人。京汉路沿线各站罢工工人也遭到武力镇压,共有五十余人死亡,三百余人受伤。
李大钊痛心疾首:“罢工领袖林祥谦被活活砍死,绑在电线杆上,一刀一刀地砍!武汉工团联合会律师施祥也被杀害!昨天郑州有人连夜赶来北京,带来了血衣!”
说到这里,李大钊一下子拉开了自己的棉袍纽扣。他身上穿着一件沾满鲜血的衣褂。
瞿秋白推推眼镜,细细看这血衣。血似乎还没有干,一块一块凝结在衣服的肩部、腰部和胸部。
瞿秋白张口结舌。他刚与陈独秀从莫斯科开罢共产国际第四次代表大会归来,回北京还不满一个月,谁知就风雨突来,京汉铁路遍地血水。他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说:“这个吴佩孚,前几日还在叫保护罢工,伪君子!禽兽不如!”
李大钊指着陈独秀说:“仲甫,你也被通缉了!马林也被通缉了!你马上跟我走。秋白,你也一齐走。快收拾一下文件,这里不能呆了。马车就在外面。”
“啊,”陈独秀叫起来,“你又想赶车把我送到天津?”
“不,换个安全的地方。我联系妥当了。仲甫啊仲甫,军阀又给我们上了一堂大课啊!”
瞿秋白说:“国共两党合作,必须加快步子!”
“对,”李大钊说,“很明显的道理:没有强有力的同盟军,没有自己的武装,工人阶级就只能挨屠刀!这回,算是看清吴佩孚的真面目了!我的同学白坚武总是说他同情工农大众,我还一直对他抱有幻想!这回,算看透了!”
他手抚血衣,几滴眼泪落了下来。
瞿秋白说:“守常,别难过!……”
李大钊说:“我难过的是,面对反革命的屠刀,我们党内还有不少同志依旧反对革命的联合!仲甫,为了中国革命,两党合作的步伐,一定要加快!”
陈独秀拍拍桌上的报纸,示意李大钊看。这是一份元旦的报纸,上载有《中国国民党宣言》。陈独秀说:“孙中山看来是完全有诚意的,看看他的《宣言》就可以明白!守常的意思,我懂。我也再三说过,要加快两党合作步伐。一个国焘,一个和森,总是唱双簧拖后腿!秋白,你是《新青年》主编,你记住,宣传一切工作归国民党的方针,不能动摇。”
瞿秋白心里格登了一下。这种提法,他总觉得不妥,太缺自信。
李大钊也有不同看法:“仲甫,我倒是想跟你商议,一切工作归国民党,这提法,是不是妥帖?”
陈独秀眼一瞪:“今天别讨论这个了,没时间了,既然守常要赶我们上马车,我们就赶快躲进帘子后面去吧。只是,守常,把血衣脱下来,我穿!”
“不安全!”
“你就安全了?”
“还是先走吧!”
“不!”陈独秀咬牙切齿,“脱下血衣,我穿!守常,我心里难受!若再不跟国民党紧密配合,尽早打倒军阀统治,将是我们中国共产党人的严重失职!”
几分钟后,陈独秀穿上血衣,浑身上下成了个血人。
让我闻几天血腥气吧,他跺地说,娘的,这就是中国!
坐进马车的时候,他又说,据闻,孙中山在海上平叛之时要卧薪尝胆,薪没找着卧,胆倒尝了一颗。他有胆了。我陈独秀 虽未上沙场,今日却也一身是血,我见血了。一个肚中有胆,一个浑身见血,血胆集于一体,何愁大业不成?
会议要开始,委员长却迟迟不进厅堂,闹得张国焘心里发急,一会儿看看怀表,一会儿又仔细听听隔壁的声音。
隔壁的声音若是仔细听,隐约也能听见,陈独秀本来就是大嗓门,这会儿又在气头上,更是出言凌厉,所以张国焘听清了,听得心烦意乱。
张国焘对大家说:“诸位,今天的日程是本党委员长作工作报告。他在隔壁有点事,请诸位稍候!”
此次会议很要紧,是中共第三次全国代表会议,专门选在重新设立了孙中山革命政权的广州召开,着重讨论国共合作问题。穿过二七大罢工死难者血衣的陈独秀很看重这次会议,他已坚信了这样一条:要赢得中国民主革命的胜利,不能由工人阶级孤军奋战,而必须同民族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农民,结成广泛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统一战线。
这是他在夜深人静时听见的钟声,声音很清晰。他听见的不是“夜半钟声到客船”的寒山寺之响,也不是西子湖南侧的那口悠静超然的南屏晚钟之音,他听见有一大排钟声在一起敲,类似于莫斯科远郊的苏兹达里教堂的那编连在一起的二十几口铜钟。众多的铜钟一起翻滚而鸣,那活脱脱就是一种军阵气势。陈独秀听到的就是这钟钟声。他好几次半夜三更坐起来,盯着半明半黑的窗户看,他能听见这种钟声就在不远不近的地方滚动,那个地方不是别的地方,是他灵魂的边缘。
会议已经开过一天。会址选在广州东山的恤孤院后街31号。广州六月,天气奇热,太阳把一口透明的大锅热辣辣地倒扣在这个灰白色的城市上,代表们一边摇扇一边发言,态度都是出奇地冷静,连张国焘都不再持反对的意见,蔡和森的立场也大大缓和。蔡和森的变化,估计是毛泽东做了工作。李大钊、张太雷等人就更不用说了,都同意中共正式确定实行国共合作之方针,建议全体共产党员都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而陈独秀此时却在辣辣地流汗,一半从皮肤流出来,一半从心情流出来。他怎么也没想到,吃辣椒吃过头的李达会专门从湖南急急忙忙赶来广州,再一次来同他较真,要他放弃国共两党党内联合的方针。
陈独秀没有按时进入会场,他一直走动在厅堂东侧的偏房砖地上,并且拍了桌子。他的厚实的手掌打在一张满是裂缝的红漆方桌上,生生地痛。而李达闻见桌响也处变不惊,一点不买账,他的圆眼镜子后面的那两道目光始终顽固而深邃。
他说:“独秀同志,你不用拍桌。我并不想有意得罪你。我是为了党的原则,才特地赶到广州来与你讨论的。我认为一切工作归国民党的提法绝对错误,我认为共产党员绝对不能通通加入国民党!”
“共产党员必须全部参加国民党!这是共产国际的决议!”陈独秀一下子就搬来了莫斯科,以前他是最反对这种搬运的。
“共产党员都成了国民党员,还叫什么共产党?!”
陈独秀又击桌:“你别以为只有你才懂无产理论!”
李达忍受不住,一时热血上涌,对着红漆方桌,像陈独秀一样举起了拳头。
“你也想拍桌子?”陈独秀瞪出眼珠。
“我为什么不能拍?”李达立时下手,也是嘭的一声,“对于无产理论,我不比你多懂,可也不比你少懂!”
话犹未了,桌上那只瓷花茶碗已被陈独秀抓起,并被狠狠摔在地上。砰!瓷花碎片在青砖地上优美地溅舞,像单薄的友情一样刹那间裂成了东南西北。
陈独秀尖利的声音同瓷片一样清脆:“共产党和无产阶级的独立性,此时此刻对中国而言,都是鬼话!你李达违反党的主张,我有权开除你!”
李达踢了一脚瓷碗碎片,把一块最大的碎瓷片踢到墙角,他的圆圆的头颅随之昂起:“开除不要紧!原则性决不让步!陈独秀,我实话告诉你,我李达也并不重视你这个草莽英雄!”
陈独秀气得直打哆嗦。
“你……你想干什么?!”他吼,吼得山响。
李达除下眼镜子,擦一擦,平静地戴上:“我不想干什么,刚才动动嘴,现在想动动腿。”
“你当然可以走!”
“我当然走!”
“走了就别回头!”
“回头不是李达!”李达摔门就走。
神色紧张的毛泽东忽然出现在门口,他迎头拦住李达:“鹤鸣兄!”
李达一把推开对方的手。他知道碎裂的茶碗已经深深地戳痛了许多同志的心。毛泽东就是一个。毛泽东在隔壁可能一直竖着耳朵。自己赶来广州找陈独秀,毛泽东一直是反对的,但是脚长在自己身上,他缚不住。
“鹤鸣兄,”毛泽东低声耳语,“我们好好谈谈。”
陈独秀吼:“谈什么!让他走!”
毛泽东垂了手,他两只手的手心都是汗。
李达昂首跨过两道门槛,推开大门。毛泽东默默盯着他的背影。他脊背笔直,灰布长衫上,白花花的,皆是南国亮晃晃的阳光。
毛泽东走进屋里,屋里温度很高。他看着陈独秀,一时说不出话。
“让他去!中国共产党不少他一个!”陈独秀仍旧大声呼叫,恨声不绝。
“仲甫,鹤鸣反对国共合作,我也绝对不赞成他的立场。”
“这就对了!”
“我支持你的两党合作构想,赞成全体共产党员加入国民党。孙中山有很高的威望,国民党在北洋军阀统治区有合法地位,诸葛亮都知道要借东风,共产党为什么不借呢?再说,众人拾柴火焰高,只有很高的火焰才能照亮中国。这也是很明白的道理。”
陈独秀的情绪渐渐平复。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有理,润之,你的见解有理。”他说,“你湘区工作就做得很出色,你一向注意阶级的联合和民众的联合。润之,此次会议,你可以谈谈湖南。不,润之,你必须谈谈湖南!”
“话说回来,鹤鸣的想法,也有他几分理。”
陈独秀一愣,瞪眼说:“无理!”
毛泽东微微一笑,伸出拳头,动动拳头上的大拇指:“仲甫,共产党国民党即使在捏成拳头之后,也总须有一根指头居于中心位置。我想,中国共产党,应该是这只大拇指。鹤鸣的出发点,其实,就是这个大拇指的意思。”
陈独秀鼻子哼一声,说:“都说润之说话好比喻,果然如此。”
“我提议,本次代表会议的决议案,应当明确写上一段话。”
陈独秀注意地看着他,认真起来。
毛泽东思索了一下,说:“是不是能这样写:我们加入国民党,但仍旧保存我们的组织,并须努力从各工人团体中,从国民党左派中,吸收具有阶级觉悟的革命分子,渐渐扩大我们的组织,谨严我们的纪律,以立强大的群众共产党之基础!”
陈独秀眼睛一圆,手指对方,说:“润之,本次大会后,你就留在中央工作,别回湖南了。”
毛泽东一愣:“什么?”
“你担任党中央秘书,处理中央日常工作。”
“仲甫,我怕是不能胜任。”
“我需要你的协助,润之。”
陈独秀的这句话说得很轻,说完之后,他就注意地盯着毛泽东的眼睛。他希望这双眼睛里能迅速闪现出一些火花来。然而他看到的只是一双温和的眼睛,带着一些深思,带着一些智慧。
走了一个湖南人,这个湖南人呢,又不肯来,一个微妙的感觉像一根火柴棍一样迅速划过陈独秀心底,但是还不等这根火柴闪出火来,张国焘便挟着一股风推开了门。
“独秀同志,大家在等你,都等急了。哦,润之陪在这儿!”
毛泽东说:“仲甫,我先去会场。”
陈独秀沉着脸,脸上缺少表情。毛泽东跨出门槛之后,又回过了头。毛泽东清清晰晰地对他说了一句话。
“仲甫,”毛泽东说,“我赞成你最后表示的那个意见。”
他带上门,走了。
陈独秀松了一口气。他问张国焘:“都等急了么?我还想抽棵烟。”
他摸出一根粗粗的雪茄,点上。
张国焘说:“我见李达走了,脾气好大。”
“他下船了!前年上的船,如今下了!”
张国焘听不明白。
陈独秀喷出一口浓烟:“他脱党了!”
“怎么?”张国焘呆了。
陈独秀狠狠说:“他观点同你一样,比你还凶。”
“独秀同志,我的观点是公开的。我不像有些人那样,骑墙!再说,我的观点,起初也是跟着你的观点来的。无非是你后来步子走快了,我想赶,一时赶不上而已。你说,是不是这个情况?至于李达,李达今天确实凶,他要不凶,你也不会摔茶杯。我知道茶杯是你摔的,他惹得你很生气。我有一个疑问,这个李鹤鸣,怎么会那么凶?本党二次代表会议之后,他一直被毛泽东拉在湖南,做自修大学的学长,他的一而再再而三的对抗,有可能不是孤立的吧?”
陈独秀一愣,这话是什么意思呢?他问:“你是说润之?”
“我就是说他。”张国焘的表情又诚恳又贴己。“独秀同志,你要小心被他牵着鼻子走。”
陈独秀突然把点燃不久的雪茄揿在桌沿上,揿灭了。他的那股刚刚散去的焦躁的情绪,倾刻间又回来了。他举起手,直指张国焘的鼻子说:“湖南共产党的工作是跑在全国前面的,如果湖南能牵动本党的鼻子,我以为再好不过!”
他推开门,大踏步走了出去。张国焘讨了个没趣,紧步跟上。
陈独秀在中共三大上多次作了发言,他的口气时而激烈,时而舒缓,他对国共两党合作的前景和果实均充满了希望。他认为北伐在国民党改组之后必定能迅速发动,中国的反帝反封建的革命运动随之将会空前高涨。他的饱满而激昂的情绪感染了每一个同志。他的手臂挥动如重锤,以至于代表们顺着他的肘部关节的运动,已经清晰听见了北洋军政府的统治大厦行将崩坍的叽叽嘎嘎的声音。
这次代表会议正式确定了实行国共合作的方针,决定全体共产党员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同时也反对一切工作归国民党的右倾观点,认为必须坚持中国共产党在政治上组织上的独立性。会议选举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蔡和森等9人为中央委员,继续推选陈独秀为委员长,推选毛泽东任秘书,负责中央的日常工作。
当晚,毛泽东与李达依依话别。
珠江之夜,时近子时,风仍未转凉。挂着桅灯的小货轮不断拉响汽笛,短促而沉闷。
“回长沙去是对的,鹤鸣兄。”毛泽东说,“你是知道的,湖南的同志不会对你有成见,今天,湘区各项工作,还是要请鹤鸣兄鼎力相助。”
“我已经不是共产党了。”
“你还是布尔什维分子。”
“苦痛也在于此,润之。”李达慢慢地掏出一块手绢,按按眼角。毛泽东知道李达的心在沉淀之后,格外痛苦。
毛泽东同时知道,杯盏落地,瓷片远溅,这些倔强而尖利的碎片就再难聚合成杯了。世界上有许多悲剧都是这样造成的。友谊炽热得忽然蒸发,性格一放纵就转化成了历史。
李达又说:“宣传社会主义的小册了,我还是要一本一本译下去的。我不是为他陈独秀,我是为真理,为中国百姓!”
“鹤鸣兄,我一向敬佩于你的,一是学识,二是骨气。虽然,有些观点,我也不赞同你。”
风逐渐大起来,高高的椰树开始摇晃。李达一时走不动了,斜着身子靠在树干上。他用指甲轻轻地划着树皮。他听毛泽东继续在说:“仲甫把茶碗打碎是不对的,不过,你把两党党内合作这个战略打碎也是不对的。敌人那么凶恶,革命阵线除了加强联合,还能怎么办呢?”
李达冷笑一声,说:“我即便有所悟,也来不及了。我还来得及吗?我已经下了共产党的船了。”
“能不能再上船呢?”
“只要他继续当船长,我就不上船!润之,你是知道的,我李达这副皮囊,包的都是骨头!”
毛泽东当然知道。毛泽东的担心也就在这里。李达又对毛泽东说,他对留在中央的毛泽东也有几句忠告。
“我的忠告是丑话。”
“不是丑话的忠告那就不叫忠告。”毛泽东轻声说。他在夜色中努力地看着李达的脸。
“陈独秀很赏识你,把你留在中央,润之,你不要受宠若惊。”李达离开椰子树,继续往前走。
“鹤鸣小看润之了。”
“该说的,还是要说。我一向以为,你也是一个有独立见解的人。”
“我不装哑巴。”
“敢于表达独立见解者,常为君主所不容,也为世人所不容。但是不为此而表达呢,又为自己所不容。我这一回,是彻底地表达了,而且还是特意赶来南国表达的。结果,我撞到了南墙上,撞碎了一只茶碗。而你呢,润之,你话要说,但是,别像我那样说。话须硬,舌头须软。软舌头说硬话,尽见一个人的智慧。我没有这种智慧,你有。为革命大局计,我希望你留在他身边能时间长一点。该说话处,大胆进言;该小心处,也要务必小心。他是暴君,不折不扣的暴君。他治党,若严父教子,手里不是板子就是尺子。他的目的是想叫中国民主,他自己呢,头一个不民主。这就是我们中国共产党的现实,不,我口误 了,这就是你们中国共产党的现实。总之,记住我这句话,润之,伴君如伴虎。”
毛泽东思索了好长一阵子,说:“鹤鸣,我不把他当君看。他不是唐宗宋祖,即便唐宗宋祖,革命者眼里,也不过尔尔。我也不把他当虎看,虎者,威虽威矣,也常有粗笨愚顽之时。我伴他,不是伴君也不是伴虎,我在中央工作,是伴全党同志,伴真理,伴中国百姓!”
李达认为毛泽东说得在理,大点其头。毛泽东又说:“不过,你的软舌说硬话的忠告,我记住了。我不会象鹤鸣兄这般拍案而起。”
“我早知道,你比我高明。”
“我相信我会影响他。有理不在言高,他有理,我自然服他。我有理,我自会慢慢说服他。我相信水滴石穿。说真的,鹤鸣,我之所以同意担任中央秘书,也无非是想在这个位置上,努力发挥我的影响。”
“润之,不愧是润之,湘江,依旧是湘江!如此,我也放心了。罢,罢,我回长沙去,我也要在自修大学里好好自修一下。润之,你在中央,好自为之!”
江中货轮数声长鸣,最后一次鸣叫之后,毛泽东发现李达已经在夜色中消失了。他走得很快,一次也没有回头。毛泽东知道他是一个彻底的社会主义理论信奉者,这辈子看来也不会改了。他人虽下船,心还会照旧航行。
毛泽东的感觉没有错,李达在脱离了共产党之后,继续发愤译著社会主义理论。三年后,他发表了《现代社会学》,系统地论述了唯物史观和科学社会主义。十二年后,又发表了专著《社会学大纲》,再次阐述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 1949年12月,李达重新加入中国共产党。李达的倔强的呼吸是在1966年8月24日停止的,冤死于“文革”。1980年他被彻底平反昭雪。
李达的眼镜子,一辈子闪烁着学术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