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块洗手巾被拧干,递给正埋首于案前的邓小平。
在巴黎艾德鲁瓦街17号《少年》编辑部,铁笔和钢板从早到晚一直在叽叽作响,如巴黎六月夜的一只不知疲倦的夏虫。
我有个预感。周恩来递了湿毛巾之后,这样说。
什么预感呢?
周恩来说:“先洗个脸吧。你已经刻了整整八个小时的蜡纸了。”
“你记错了,”邓小平说,“七个半小时。”
周恩来看着他的小伙伴洗脸:“我有预感,国内的革命形势就要起大变化了。敌人的刺刀将会很快促成革命者的同盟。我昨天已经听说了,刚刚在广州举行的中共第三次全国代表会议,讨论的就是这个问题。”
“就凭恩来书记的这句大革命预言,你也要请我到楼下咖啡店喝一杯。”
周恩来说:“下楼,下楼!想不到我们的油印博士还是一位敲竹杠博士!”
周恩来下楼时觉得有些凉意,便又回房在衬衣外套上那件绣着6个小字的毛衣。
邓小平笑嘻嘻拉住毛衣。周恩来说:“唉呀,小兄弟,你不是看过又看了吗?”
“问题是你一遍也没有解释过!给你温暖,小超。小超谁?一定是个姑娘!”
在楼下的小咖啡店里,银勺子搅着浓浓的咖啡之时,周恩来承认了,小超是个姑娘。咖啡店此时几乎没有什么顾客,只有一个瘦削的琴师在角落里拉一把小提琴。
“漂亮吗?”
“记不准什么模样了,”周恩来望着白墙上的铜杆壁灯,作很深的回忆状,“真的有点记不得了,只记得她的活跃胜过她的漂亮。她为了救我,冲过天津警察厅。她是一个非常勇敢的姑娘。”
“你对她说过那句著名的话吗?”
“什么话?”
邓小平用法语说:“我爱你。”
周恩来笑了:“没有。”
“为什么不说?”
周恩来搅动咖啡,说:“是啊,这句话,也该说了。我原先认为彻底革命者必须独身,现在觉得,革命伴侣的存在并不对革命有碍,真的,我这几天,好几次想到马克思与燕妮。”
邓小平从怀间摸出一张明信片。“给你。”
“什么?”
“明信片,昨天买的,原先是想给四川老家发去的,后来想想,也没什么好写。先给你用。”
“你的意思是,那句著名的话,能用明信片的方式公开表示?”
邓小平嘻嘻笑了,像个大人似的开导对方:“这你就不懂了,恩来书记,如果一句最秘密的意思,能用一种最公开的形式加以表达,那就是说明……”
“说明什么了?”
“板上钉钉了。姑娘将会受宠若惊。”
“你这个小鬼灵精!”周恩来哈哈大笑,银勺子里的咖啡抖到了裤腿上。
一个半月之后,盖着法兰西邮戳的这张明信片抵达了中国天津,以至于杨振德拎着破菜篮子回到家,就听见了抑止不住的哭声。“小超?”母亲扔了篮子就到女儿床前,她看见女儿脸上都是水,分不清是汗是泪。
“谁欺侮你了?”
“我是高兴。”
“高兴,哭什么?”
“明信片!”
“什么明信片?”
邓颖超呜呜哭:“在桌子上!他写的!他说我们两个是人生伴侣!”
母亲取过明信片看,一看就笑,待到第二遍看时,又觉得鼻子发酸,泪水朦胧双眼。女儿翻身坐起,走到妈妈身边:“妈,你又怎么了?”
“我也是高兴。”
“他会是一个天下最好的女婿。”
“可是我也有点伤心。”
“为什么,妈?”
“他是共产党员了,是不是?”
女儿点头。
“还是个头,是不是?”
女儿又点头。
母亲说:“小超,你自小就没了父亲,你看着妈苦了大半辈子,你自己的命,可千万不要像妈一样苦啊!”
妈妈的担心是一种爱,邓颖超非常理解,但是她不能没有恩来。晚上,她挤睡到了妈妈的床上,一夜都搂着妈妈。她盯着窗外的静默的星星,思绪翻腾。她想,自己的人生道路,其实早已选定,即便没有恩来,这条路也已是荆棘遍布充满艰险了。人生之路只要是自己选的,愿意走的,怎么凶险都是幸福。何况还有恩来可伴随呢,这更有什么可担忧的?邓颖超的眼睛半睁半眯直到天亮,天亮之时她才发觉母亲也是一夜无鼾。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臂,感觉到自己的手臂和母亲的脖子都是汗淋淋的。她从黑柜上拿起一柄小扇子轻轻地为母亲打扇,母亲在凉风习习之下依旧没有动弹。邓颖超知道,母亲的心也是一夜都在颠簸,现在才慢慢平复。母亲认了自己的命,也认了女儿的命。
模样英武的蒋介石一身戎装,从元帅府内厅走出。尽管脊背上的汗水已经渗透出军装,但是蒋介石仍然衣领扣紧,纹丝不乱。他在大元帅府的进出,一直是很注意仪表的。
他的军靴如匀称的鼓点一样敲下楼梯,又敲出门厅。
位于广州河南士敏土厂的海陆军大元帅府是清代建筑。西班牙式的大楼沐浴在六月黄昏的余晖之中。蒋介石看见邓泽如踱步在大楼门口。
“我在此守候介石老弟多时了。有句话要说。”
蒋介石脚下的鼓点停止了。蒋介石不做声,点点头,似乎猜到对方要说什么话。
“中国共产党的第三次代表会议已经收锣,介石老弟知道了吧?”
蒋介石没有表情。邓泽如说:“所有中共党员都将蜂拥而入本党,即将大谈劳工斗争,大搞俄式运动,这样的可怕情形,能使介石老弟联想到齐天大圣钻入铁扇公主肚皮里的故事吗?”
蒋介石手扶指挥刀,眼睛看着很远的地方。他看来并不想作这样的联想。西边最后一缕阳光将蒋介石的英俊的脸廓勾勒得很分明。
邓泽如见他不做声,又说:“还有,两个月前,孙先生以大元帅名义,任命中共领袖陈独秀为大本营宣传委员会委员,这个混账的委员会又推举陈独秀为委员长。陈独秀已在本月一日启印视事,广州政府的宣传大权已由共产党独揽,此事,亦能使介石老弟高枕无忧么?”
蒋介石双眼微闭。太阳在坠落,他的脸很快地阴暗下来。
邓泽如没有得到预期的反应,感到了某种失望。他忽然想到了一件事情,于是又说:“介石老弟两月之前荣领大元帅府参谋长衔,我没有及时表达贺意,介石老弟不是生我气吧?”
蒋介石忽然睁亮眼睛,朗声道:“国共两党合作,是本党孙总理亲自决策,吾辈党徒,均应惟孙先生之命是从!再说,您是本党前辈,依我看,更须身体力行,以为表率!”
言罢,手扶指挥刀,转身便下台阶。
邓泽如默然,他没想到平日对党派政治言语不多的蒋介石会对两党合作如此拥护,这与他对蒋介石的多年观察情况不符。他正欲在蒋介石背后再喊一声什么,蒋介石却已在台阶下回过身来。
“宝珊兄!”他说。
邓泽如快步赶下台阶。
蒋介石注视着这位本党元老,叹一声:“小弟我,我实有难处啊!”言毕,又转身而去,军靴打着轻快的鼓点。
邓泽如不想再喊住他。蒋介石心底琢磨着什么,他似乎已经把握住一些了,但又觉得没有太大的把握。他只觉得这位年轻参谋长日后在本党内的影响力将举足轻重,这是一种预感。
蒋介石这一回晋见孙中山,是想请求去俄苏考察。蒋介石认为,俄苏共产党得以迅速掌控政权,必有其独到之经验,不能不察,上次听马林介绍,他就心有所动。另外,去俄苏考察本身,就是一种宣言。这一类宣言在国民党的改组气氛中,是能有很大的响声的。
孙中山拗不过蒋介石的一再请求,批准他率领“孙逸仙博士代表团”一行4人访问苏联,考察政治、军事和党务。代表团成员是沈玄庐、王登云和共产党员张太雷。1923年9月16日,蒋介石就已经坐在苏俄莫斯科军区第144步兵团所在军营的一个大树墩上了。他观看的是军事操练,满耳都是苏军士兵的喊杀声。这种喊杀声他从来没有听见过,声震耳膜,近乎疯狂。一把又一把三棱刺刀戳在草靶上的那种凶狠劲,他也是没有料到的。他想起他曾经带过的粤军士兵,那种士兵简直就不叫兵了,有时候不以光洋悬赏,他们还真迈不开步子。蒋介石忽然站起,走近一位陪同军官,说:“你们的军装很神气,我能穿一下吗?”
那军官听罢张太雷的翻译,马上脱下军装:“请蒋同志试穿,并请蒋同志参加二营一连二排的党小组会。”
几分钟之后,蒋介石就已经穿上笔挺的苏军军装,坐在兵营内的板凳上倾听党小组会了。这个党小组由8位布尔什维克士兵组成。蒋介石在小小的会议上又听见刺刀戳进草靶子的那种狠劲儿,那是一种思想的刺刀。他听见一位士兵出言凌厉地批评自己的战友:“你今天的冲锋,算什么冲锋?你不勇敢!你见到敌靶为什么不扑上去?你要记住,你不是为你自己,你是代表一个阶级在冲锋!”
一经张太雷翻译完毕,蒋介石便起立鼓掌。他说:“好,太好了,这句话说得太漂亮了,跟你们的军服一样漂亮!”
陪同军官说:“蒋同志如果真的喜欢,这件军服就赠送给你了。我看尺寸也正合适。”
蒋介石说:“谢谢,谢谢!本人真的很喜欢。”
沈玄庐瞅着这位代表团长,摇摇腿,心里想,这位老弟还是蛮会演戏的。又想,演戏不是坏事,谁都在演,要看演的什么戏。这位介石老弟真是个好戏子,脸面上演的是一码子武生戏,心里头,肯定在演另外的一码子文戏。
沈玄庐的判断没有错。晚饭前,他去蒋团长房间招呼赴餐,果然看见蒋介石一个人如佛陀一样端坐打愣,身上还是那套笔挺的苏军军装。
“走呀,介石兄!”沈玄庐咋咋呼呼拉他,“发什么呆呀?他们在喊吃晚饭了,走呀。其实什么晚饭呀,干面包片儿,倒霉的鱼子酱,呕都呕死!介石兄脑门上怎么都是汗,怎么了?”
“这句话太厉害了!”
“什么话?”
“你想想,你是代表一个阶级冲锋!每个人都是这样想着去冲锋,还能怕死么?”
“这倒也是。”
“比这句话更厉害的是制度。制度,知道吗?共产党在每个排都建立党小组!”
“共产党的制度,国民党也可以拿来用么!”沈玄庐一边说一边想,这老兄,果然有一出大戏在肚子里走着呢。“就像我沈玄庐,也穿过两年的共产党衣裳,哈哈哈!如今我提出退党,人家还不准呢。哈哈哈!”
“你别大嗓门,小心张太雷!”蒋介石起身,一拍对方的肩,“吃饭去吧,玄庐兄。真叫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到苏俄走一趟,才发现苏俄对中国的行动方针,就是千方百计扶持中国共产党,这太可怕了!”
“有那么严重?不见得吧?”
蒋介石指指自己头上的军帽:“这颗红五星一贴近脑门,我就什么都明白了!”
一辆黑色小汽车蜿蜒于山路,方向盘忽而左打,忽而右打,躲避着爆炸的气浪。
呼啸而至的一颗炮弹忽又在正前方爆炸,削飞了一根粗大的树干。
汽车被迫停住,一位体格健壮的俄国人跳下车,仔细观察前方。随行人员慌了,用英语喊:“鲍罗廷先生,过不去了!”
“继续往前开!”鲍罗廷跳回汽车,手势果断,“孙中山元帅在哪儿,就往哪儿开!”
就在蒋介石率代表团仔细考察苏联期间,苏联政府也应孙中山的请求,向中国国民党派驻一位首席政治顾问。1923年10月6日,这位曾经被共产国际先后派往美洲、欧洲的革命经验极为丰富的共产党人,来到了中国广东省。他知道孙中山正在惠州城外视察与陈炯明叛军的战事,于是直接挥车钻入了硝烟。他觉得孙中山是会喜欢他的这种风格的,而他也很喜欢一个大元帅亲临战壕的风格。
他的小汽车在山道上转了第八个弯的时候,翻了,前轮翘在半空中像风车一样转动。
孙中山是得到报告之后,才匆匆沿着山沟走向鲍罗廷所在的那座白色帐篷的。他快速地挥动手杖,“中山装”上明显有泥土和火硝的痕迹。
“他在哪里?”他着急地问。
医官奔过来,指指树丛后面的白色帐篷。帐篷前面,飘扬着一面红十字小旗。
山背后传来时紧时疏的枪声,夹杂着滑膛炮的轰鸣。叛将陈炯明盘踞惠州城,负隅顽抗,决心坚定。
孙中山钻进帐篷,看见俄国人躺在担架上,破了一大块皮的那只白皙而粗壮的小手臂上,搽满了红药水。
由于惊吓和疲累不堪,这位洋顾问竟睡着了,脑袋歪斜,鼾声如雷。
医官向大元帅报告:“他睡着了。”
“他就是鲍罗廷?”
医官说:“这里有份东西,好像是他的介绍书。”
孙中山一看,笑颜大展:“啊,苏俄大使加拉罕亲笔写的介绍书!”
医官说:“他急着要见大总统。路上,小汽车被炮弹炸翻了。”
孙中山点点头,走到帐篷门口,细看加拉罕的介绍信。加拉罕是这样写的:“鲍罗廷为我布尔什维克党元老同志之一,曾长久致力于俄国革命运动,请你不仅把他当作官方代表,也视他为我的私人代表。你同他谈话就如同我谈话一样。”
这封介绍书是写得如此诚恳和直截了当,以至这位鲍罗廷还没有睁开眼睛,就博得了孙中山极大的好感和信任。医官搬过一只空炮弹箱,请大元帅坐下,并且建议叫醒鲍罗廷。这位洋人只是皮伤,未伤着骨头,叫醒无妨。
“不必。”孙中山说,“我当过医生。你出去好了。”
孙中山坐下来,听着这位洋人的阵阵鼾声,心里也一阵阵高兴。他想,中共方面,来了个陈独秀;共产国际,又来了个鲍罗廷。什么叫天助,这就叫天助。天既开眼助我,国民党新生大业,该是指日可待了。
一发炮弹在山坡上爆炸,帐篷在汽浪中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这一晃动,就叫鲍罗廷跳了起来。
孙中山用英语说:“别动别动!”
“我这是在哪儿?”鲍罗廷看看周遭,“快放我出去,我要到前线!”
“这里已经是前线了!”
“不,还在前面,我要去的是前沿,都说你们的大元帅在最前沿!”
“不必急,你首先要休息好。”
“我是大元帅的首席顾问,你知道吗?!”
“知道。加拉罕郑重推荐的。”
“你知道就好,”鲍罗廷急急穿鞋,“所以我必须立即见到你们的大元帅!他需要我!他的党需要我!他的伟大的事业需要我!他是个伟人,而我将全心全意帮助他!请马上带我去见他!听见没有?我米哈伊尔·马尔科维奇·鲍罗廷,必须尽快向你们的大元帅报到!”
孙中山伸出手,将对方扶起来。孙中山说:“鲍罗廷同志,我是一位中国人,可是我懂得使用你们欧洲的礼节!”
鲍罗廷还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激动万分的孙中山已经紧紧地与他拥抱在一起。
鲍罗廷挣扎:“快带我去,中国同志!”
三个医官急急慌慌冲进帐篷,紧接着就瞅着元帅和洋人同时大笑,这种笑声发出的气浪与炮弹的气浪一样,都能使篷布颤抖,抖下许多沙尘来。
“你已经到家了,鲍罗廷同志!”孙中山喊。
“什么?”
孙中山大声喊:“我就是孙中山大元帅!你到家了,鲍罗廷同志!”
孙中山动作很快,仅隔三天,就在悬着镀金枝形吊灯的大元帅府议事厅里,向国民党的众多骨干们介绍了这位英姿勃发的洋人。他先这样宣布:“中国国民党改组,必须加快步伐。此一改组计划,共产党方面,已决定倾全力相助。现在,孙文郑重宣布,正式成立中国国民党改组委员会,改组委员会由下列在座的五位同志担任,也就是:廖仲恺、汪精卫、张继、戴季陶、李大钊。国民党本部的改组,孙文就拜托五位同志负责办理了!诸位有什么意见没有?”
“诸位”都不想表达什么意见,所有国民党的重要骨干皆端坐不动,心里掂量着孙总理所说的这五个人的各自的份量。
孙中山要廖仲恺表态,廖仲恺就说:“先生如此重托,当倾全力。”
孙中山问其他四位改组委员:“你们呢?”
李大钊说:“中国国民党本部的改组,系全党改组的核心,非常重要,守常全力以赴!”
张继则瓮声瓮气说:“没有什么意见,惟诚惶诚恐罢了。”
“好!”孙中山转脸,吩咐副官,“立即将此委任电告本党上海事务所,并见诸报端!”
接着,孙中山开始介绍洋人。其实在他没介绍之前,国民党要员们就早以各种复杂的目光在鲍罗廷脸上扫来扫去了。孙总理要用此人是不容置疑的,但是怎么用,要看一看。传说是顾问,但顾问二字,大有讲究,可以是花瓶,可以是脊骨,也可以花瓶其外,脊骨其中,也可以表为脊骨,实为花瓶。
孙中山说:“鲍罗廷同志,是苏俄政府应我再三邀请,专门派来担任我的首席顾问的。我同他已长谈十余次,深感鲍君是一位无与伦比的同志。”
鲍罗廷听罢侧旁宋庆龄的翻译,连连摇手:“孙总理过奖了。”
张继心里想,此人还有点自知之明。
孙中山继续说:“孙文以为,以党治国,须效法俄人。整顿党务,亦须借重俄人。我今正式宣布,中国国民党现在已经有了一位组织教练员!”
张继一愕:全党的组织教练员?这算什么衔?若欲借重此衔,此衔头可以压死党内任何人。他竖起耳朵听,又听孙中山这么说:“孙文今任命鲍君为组织教练员,就是为了借重鲍君之组织经验,训练国民党员,使本党改组得以顺利完成。诸位还有什么见解?”
全场鸦雀无声。半晌,美男子汪精卫起立说:“能向鲍君提个问题吗?”
孙中山低声与鲍罗廷交换了几句意见,抬脸回答:“可以。”
汪精卫知道此刻会有许多目光很有兴趣地看着自己,所以更显得不慌不忙。他问:“据说鲍君很有组织才能,我请问鲍罗廷,你此次来华,是第一次出使外国吗?”
鲍罗廷说:“我来中国之前,先后被共产国际派到美国、墨西哥、英国、柏林等地工作过。”
“美国不是中国,墨西哥不是中国,德国也不是中国,你鲍罗廷充分意识到这一区别吗?”
这句发问有点呛人,孙中山皱了皱眉。
鲍罗廷的回答针锋相对:“我充分意识到,民族解放斗争和人民革命,在全世界都有相同的趋势和相同的特征。”
张继有点打忍不住,站起来,说:“我想问个问题。鲍君今年几岁?”
鲍罗廷说:“我1884年生于俄国威斯帖布斯克省,今年应是39岁。”
张继说:“按中国说法,人生四十而不惑,你才三十几岁,便担任中国国民党的组织教练员,自己感觉能胜任吗?”
孙中山一击茶盖,神情极为不悦:“如此相问,张浦泉难道不觉得过分吗?有朋自远方来,你如此不悦,何故也?浦泉,你坐下。”
张继神态固执:“请先生原谅。”
戴季陶忽然大声请求:“如无诸多不便,还是请先生准许鲍君回答浦泉兄的问题。”
孙中山厉声说:“都不要多说了!你们几个还能说出什么有益的话来呢?对这类有失风度的提问,诸位竟不觉得害羞吗?鲍君乃苏俄政府所推荐,此人办党极有经验,我已经郑重请他起草国民党组织法,起草国民党党纲和党章!”
张继闻言失色。戴季陶愕然。林森紧闭眼睛。汪精卫也神情一怔。中国国民党的党纲党章及组织法,均由一个外国毛子操持办定,这叫什么中国国民党呢?张继耳语林森:“我怕是听错了吧?总理是在说中国国民党还是在说俄国国民党?”林森眼皮很重,像是睡着了。
孙中山对全场说:“我希望各位同志牺牲自己的成见,诚意去学他的方法。”
李大钊站起来,欠欠身,说:“孙先生,我倒有个建议。”
“请讲。”
“既然有些委员有疑虑,倒不妨请鲍罗廷同志谈谈他关于整顿党务的初步见解。”
廖仲恺一听,觉得此议妥帖,马上附议:“这个意见很好。我也极想听听鲍君想法。”
孙中山征询地看着鲍罗廷:“那么……”
“我可以谈一谈。”鲍罗廷很大度地笑一笑,“诸位同志,本顾问认为,孙总理改组中国国民党的决策,是英明而适时的,至于如何改组,我建议如下:第一,在国民党改组之前,修改党纲,并且在人民群众中广泛宣传党纲,力求取得必须按照党纲改组国民党的一致意见。第二,迅速制订国民党党章。第三,在广州,在第二中心上海,组织起党的坚强团结的核心,然后在全国建立国民党的地方组织。第四,尽快召开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以便讨论和通过党纲党章,选举新的执行委员会。必须派出最优秀最积极的国民党员在广州进行国民党的改组工作。第五,在召集全国代表大会时,必须使每一个代表都懂得,他今后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以及怎样按照新的方式建立基层组织。”
不消说,鲍罗廷以其自信,以其深思熟虑的思路,在国民党的高层亮了个漂亮的相。这一份出场出得很好,起码是稳稳地压住了阵脚。在上海的陈独秀从李大钊口中闻知鲍罗廷的风采,深有感触。他说,鲍罗廷一点不逊于马林。马林是牛林,牛气得很,这个鲍君看起来亦绝非鲍鱼,同样牛得很,可以叫牛罗廷。
但是鲍罗廷的牛气在日后并未冲天,国民党右派对他处处设防和处处抵制,他是明显感觉到的。鲍罗廷曾经有一回跟孙中山谈到半夜,他表示了某种纳闷:一个革命政党内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元老敌视共产党及其背后的工农大众。孙中山跟着他一起气愤,然后又在鸡鸣时分非常感叹地告诉他,这些人,对封建王朝的进攻都是很坚决的,他们不怕死,若剥开衣裳看看,身上都见伤疤。
在鲍罗廷将党纲党章起草完毕之后,这些身上见伤疤的元老不约而同齐集林森家,一个个都有祸之将至之感。11月的南国,风已带凉,林森的客人们都端着茶杯坐在后院的葡萄架下。他们身后的花架上,是好几盆金黄色的鹰爪菊。林森时任大本营建设部长,他手里拿着党纲草案与党章草案,仰坐在白藤椅上,脸色与鹰爪菊相同。
邓泽如这几天都是他的座上宾,说话态度最为激烈。邓泽如说:“俄国毛子起草的党纲,看看,诸位都看看,什么混账东西!鼓吹容共,开门揖盗,可以说是猖狂之极!”
林森放下党纲草案,从白藤躺椅上坐起来,大叹一口气:“我1905年入的同盟会,1913年入的中华革命党,一生追随孙先生,疲于奔命。吾爱吾党,胜过性命。我真心祈望国民党高举国民革命大旗,早日完成复国大业,谁料想,苏俄赤党竟趁吾党改造之际,借孙先生威望,唆使中共全体潜入,美其名曰国共合作,实是借吾党躯壳,行他党之私,狼子野心,昭然若揭。眼见得党中有党,党将不党,怎不令人寒心之至!”
方瑞麟说:“我以为,最可虑者,是孙先生公然宣布,他缺席之时,可由鲍罗廷主持国民党临时中央执委会。这一宣示,诸位也是亲耳听见的。党务大权如此拱让给一个毛子,实在太危险,太危险!我已经两个晚上彻夜未眠了,我真的不明白,孙先生为何非得这样做?”
戴季陶不安地扭动了一下身躯,扭得白藤椅咯叽咯叽响。他觉得矛头不能针对总理,这种情绪绝对有害,也于事无补,反有弄巧成拙之虑。于是他坚决地说:“我们不能怪罪孙先生,先生有先生之思虑。但我们,起码可以提醒孙先生,北边的俄人,身边的中共,都是最最可怕的敌人。季陶早就看出共党之野心了。记得当初陈独秀成立上海共产党的时候,我就是深明大义,当众退场的!”
林森的鼻子哧一声响,说:“听许多人说,你当时流泪不止?”
戴季陶急了:“流给陈独秀看的,诸位应当知道,流泪也是一种学问。男儿有泪不轻弹,既有泪花弹出,必有深意焉。总而言之,我警告诸位,中共是无孔不入的!”
林森觉得,光是这样表示义愤不是个办法。挽狂澜于既倒,挽字是动词,从手,而非从口,吐吐口水于事毫无补益。他想,应当即请廖仲恺来做一回客人。仲恺这个人一直围着俄国毛子转,他是这份容共党纲的译者,也是头号吹鼓手。第一步,应当把他叫来当众问个明白,刹他威风。第二步,大家再作上书孙先生的打算。
林森一说这个想法,葡萄架下便是一片赞成之声。
廖宅电话响起来的时候,廖仲恺正在自家客厅里接待李大钊。他的位于广州百子路的这座宅邸算不得宽敞,但是收拾得整齐且有趣味客厅四周挂满了何香凝画的水墨画,有山之猛虎,也有水之游鱼。廖仲恺此刻正指着画案上的一幅并蒂莲告诉李大钊,这是香凝特意为即将召开的国民党首次全国代表大会而作,此会一开,党纲一获通过,国共两党就算正式联手了,并蒂之莲便是取两党本为兄弟之意。
李大钊在画案前连连拍掌,称赞这幅泼墨并蒂泼出了神韵,他说:“早听闻香凝女士毕业于日本本乡女子美术学校,但也想不到画功竟然如此厚重!”
何香凝大笑:“过奖!过奖!”
李大钊说:“并蒂之莲,意境高远,愿我们两党为中国革命生生死死,始终联手,永远并蒂!”
林森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来的。何香凝一边走向茶几摘电话,一边说:“守常先生真会说话!”听罢电话,她就告诉丈夫,林森有请。
廖仲恺本不想去,思虑再三,还是决定赴约。他知道一批党内元老在候着他并且准备咬他。他笑着对夫人说:总不会是铁链子绑三道吧?他出门时又说:“我该说什么就说什么。联俄联共是孙先生的最后出路。我不会退让的!守常,抱歉,改日我们细谈。”
廖仲恺走下小汽车,走进林森寓所后院的时候,正好听见坐于葡萄架下的张继在说话。张继这样说:“陈独秀、李大钊加入国民党,是我做的介绍。每每回想此事,都不免心情沉重。我原以为是共产党几位头面人物协助本党改组,哪里想到,整个共产党倾巢而入。这就叫一失足,千古恨!”
方瑞麟眼一翻:“谁叫你做介绍的?”
张继怒:“不要明知故问!”
然后廖仲恺就看见邓泽如站了起来,弹着一根葡萄藤大声说:“一定要上书孙先生,不上书不行,要务请孙先生当机立断,釜底抽薪!谁敢跟我一起签名?”
林森说:“上书,我不反对。签名,你们签。我,诸位当然明白,地位毕竟特殊!……啊,仲恺到了!”
林森看见了脸色很不好看的廖仲恺。
廖仲恺努力堆出一些笑容,朝大家拱拱手:“诸位老兄都在此聚首啊!”
邓泽如拍拍党纲党章,似笑非笑:“仲恺兄的翻译,真可谓妙笔生花!”
“宝珊兄过奖,我只是照直译来。”
方瑞麟单刀直入:“廖仲恺同志,你个人赞同不赞同这种纲领这种章程?”
于是众人的目光一齐罩住廖仲恺,惟有主人林森眯眼仰在藤椅上,又像睡着了一样。
廖仲恺见着这么多咄咄逼人的眼睛,也不打算落座了,双手叉抱于胸前,清清朗朗说:“仲恺与诸位一样,一生追求真理。这份党纲党章,是本党组织教练员起草,条条款款理正辞严,理直气壮,我廖仲恺有何不赞同之理?”
邓泽如一拍茶桌:“此份党章公开鼓吹容共,在我看来,句句鬼话!也只有鬼子才写得出这样的鬼话!”
“宝珊兄过于偏激了吧?”
“偏激的,不是我!”
廖仲恺耐住性子说:“容共,还是拒共,其取舍,要看共产党是真朋友还是假朋友!孙先生决心联共,是他经历了惨痛之后得出的教训。孙先生过去认为日本是他反清的朋友,结果呢?1900年,日本人下令禁止孙先生在台湾组织义军。1907年,日本政府禁止孙先生在日本居住。这种状况,林子超先生也是有切肤之痛的。”
闭眼的林森若有若无地点点头。
“那么,法国是不是真朋友呢?”廖仲恺继续说,“大家知道1908年,法国政府在它的南洋殖民地,公然驱逐了孙先生!美国呢?孙先生几次担任大总统,美国一不予承认二不给贷款。陈炯明这个社会主义将军呢?却悬赏20万大洋要孙先生的人头!他们是真朋友吗?他们都不是真朋友。本党敌友之教训,痛若切肤。诸位,烈火见真金,日久见人心。依我看,惟有苏俄,不压迫,不欺弱,真心待我!惟有中共,弃前嫌,弃成见,诚意助我!”
林森继续闭目。其余诸人均不置一词。年轻的女佣来续水,茶杯盖子轮流响。
廖仲恺又说:“眼下,就中国而言,无论是本党,还是中共,都已无力靠一党之力量来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国民革命。为了救中华于水火,为了民族之前途,国共两党极需真诚合作!” 在廖仲恺慷慨陈词之时,不断有人起身弃座而走,先是邓泽如,然后是方瑞麟,再后是戴季陶。
皮鞋踩着石地,咔咔响。主人继续闭眼,无动于衷,不留客,也不送客。
廖仲恺说:“我知道有人骂我叛徒。我廖仲恺自1905年入了同盟会,从来没有想过要叛变革命。要说叛变,也只是叛变党内的反俄反共立场。这种叛变,也是逼的,谁逼的?西方列强逼的,军阀逼的!”
他激动地挽起衣袖,手臂上有一条条无法褪去的鞭痕。
“是帝国主义,是军阀,是陈炯明之流逼着我要鼓吹联合共产党,是天下大势要求国共两党同舟共济相濡以沫!我认为我的立场没有什么不妥帖。我在译鲍罗廷起草的党纲与党章时,两眼甚至涌出了泪水。这是本党历史上了不得的党纲党章啊,中国国民党新生有期壮大有望了啊!”
廖仲恺这番话尚未说尽,人已走光,惟剩主人一人在座。
林森仰于躺椅,一动不动,死了一样。
廖仲恺沉静下来,面对空寂的庭院,静默良久。他想,所有的牙齿都没有咬自己,这使自己得以完身,但是所有的牙齿仍然都尖利着,它们还会在某些要害地方留下自己的齿印。上书孙先生可能就是一途,而在全国代表大会上竭力阻挠党纲党章的通过,也是极有可能的一幕。共产党与国民党的合作,也不是一号召合作就能合作的。据说共产党内,对两党合作也曾有很大歧见,而国民党内,于今看来,更是利牙游动,保不定什么地方就狠狠地下口了。
这时候廖仲恺就听见林森有响动了,林森在叫他。
“仲恺兄。”
廖仲恺回脸。林森没有开眼,依旧如睡。
“我有一句忠言相劝。”林森用叹息的口吻说。
廖仲恺说:“仲恺洗耳恭听。”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仲恺兄若能向先生告一年病假,当是明智之举。”
廖仲恺一愣:“一年病假?”
“两年也可。”
“子超兄差矣!”廖仲恺不温不火地回答,“仲恺若有病,当向先生告假,岂只一年两年?自此归隐亦无妨,采菊东篱,当是人生一乐。可惜的是,仲恺自陈炯明用铁链子裹过三道之后,犹如历太上老君之炉,自觉身轻气舒,脑健目明,身体非常之好!依这般健康之躯,实在无法向先生告假,也无法向本党同志告假!”
廖仲恺走的时候,林森没有起身送他。林森心里寻思:这个廖仲恺,其实身子骨很单薄,但却也日以继夜,拼着命,以其理念襄助总理,精神殊为难得。只怕是跋涉歧途,越是前行越陷得深,党内同志难以饶放他。到时候,他就不仅仅是三道铁链子的问题了,怕是六道也说不定。
林森睡着一般,嘴角却是冷笑。
国民党内拥护联俄联共的左派,没有想到右派势力的反扑会是如此激烈。连孙中山也没有想到,一份有11人联署的请求弹劾共产党的报告,又会在1923年的11月份正式呈送到他的案头。
孙中山坐在圈椅上,以手支额,目光凝重。这份报告呈题吓人,叫作《呈总理检举共产党文》。宋庆龄看看呈文,也为文句的偏激而吃惊。
“本党改组,党章党纲之草案,全为陈独秀之共产党所议定,是其牵线之结果。”
“共产党加入本党是别有怀抱,是借国民党之躯壳,注入共产党之灵魂,实为陈独秀共产党对于我党阴谋之纲领。”
宋庆龄扔下报告,在灯光下注视着丈夫脸上的皱纹:“大令,你准备怎么答复?”
孙中山皱眉。他一皱眉,脸上纹路更多。
宋庆龄说:“我先问你一句,你能离开苏俄,离开共产党吗?”
“我不能离俄,不能离共,我也不愿离俄,不愿离共。”
“那么,很简单,大令,”宋庆龄说,“那就狠加驳斥!”
“驳斥,自然是要驳斥的,狠呢,还是不能狠。大令,你要记住,厚将得众。我需要这些同志,党也需要团结。我想这样批示,大令,请你记下来:本党组织法,党纲,党章,并非陈独秀指示牵线,均是我亲自委托鲍君起草的,由廖仲恺负责翻译的,你们不要……不要……不要……疑神疑鬼!对,不要疑神疑鬼!就定这么个调门,行不行?”
孙科忽然来了电话,说他就在门外,想见见父亲,不知行不行。孙中山刚答应儿子的请求,这位矮矮胖胖的广州市长就推门而进了。
孙中山觉得意外:“广州出了什么事?” “没出什么事。”儿子笑眯眯说。
“深更半夜什么事那么要紧?”
“父亲,我很想跟您聊聊。我半个月没见父亲了。”
宋庆龄得体地笑一笑:“你们父子俩就好好聊聊吧。”
孙科看看比他小两岁的后母,说:“母亲,你在也无妨。”
宋庆龄还是离开了房间,步子轻盈。
孙中山让儿子坐,儿子坐下说:“父亲的胃痛,这几天没发过么?看气色,倒是好多了。”
孙中山直截了当:“这两天我倒是想找你,张作霖那边怎么回事?他再三答应给的枪呢?给的军费呢?怎么到今天为止,一子儿不见?”
“父亲,在奉天那阵子,张少帅可是亲口答应我和汪精卫的,张作霖后来也见了我……”
“我算知道张作霖的肚肠子打的什么结了!嘴上说得好,什么结成孙中山、张作霖、段祺瑞反直三角同盟,其实,没一天把我孙文放在眼里!”
“张作霖亲口说,推倒直系之后,一定恢复法统,选举你当总统,选举段祺瑞当副总统。”
“屁话!”孙中山恨声说,“我活到57岁,还常常辨不请真朋友假朋友!天下竟有我这样的傻元帅!”
“父亲,我再走一趟奉天?”
“不是朋友,再去也白搭!见落水能抛绳的,天下有几个?想来想去,还是共产党。”
儿子沉默了,过了一会,说:“党内元老们现在流传着一句话,不知父亲听说没有。”
“什么话?”
“宁可与一支军队联姻,也不要与一个政党联姻。”
“谁在说?”孙中山皱眉。他其实知道谁在说。
“都在说!张继!林森!邓泽如!”
孙中山突然双眼如炬:“你有没有说?”
“父亲!”孙科脸有悲切,“孩儿是为您考虑,为国民党考虑!”
“这就是说,你也说了。”孙中山站起来,踱了一圈,拈拈胡须,“你知道邓泽如的弹劾案?”
“不知道。”
“没找你商量过?”
儿子否认,否认得很坚决。
孙中山说:“我也是形势所迫,无路可走。我不是不知道,一个党的党员,以个人身份,参加另一个党,这种做法,说起来,不甚顺嘴,听起来,也不甚顺耳,党内老同志反对,也是事出有因,他们怕时候一到,大权旁落,国民党徒有虚名。”
儿子忽觉泪眼迷蒙了。他掏出手绢,拭拭双目。他知道父亲处事之难。
父亲又说:“本来,我总想,凭我孙文的威望,国民党的号召力,军队的效忠,朋友的支持,何愁建国大业不成?何必国共两党联姻?现在,你也看见的,孙文威望有限,国民党号召力不强,军队忽而效忠忽而倒戈,朋友顺境时握手逆境时翻脸,你说是不是这样呢?你记住,为了中国的前途,为了力量的壮大,两个革命政党,必须精诚合作!”
儿子坚持说:“父亲,党与党的合作,兹事体大,正式决断之前,务请慎重再三!”
“你今夜就是为这个事来的?”
“父亲!”
“不用多说了,回去吧。共产党那帮朋友,我细细观察过,这些人思想敏锐,心境豁达,救国心切,建业有才,信奉社会主义,也拥护三民主义,不像张作霖,不像吴佩孚,更不像陈炯明,若是这样的人我都不敢招贤,我孙大炮也只能在嘴巴上放放炮了!”
儿子叹息一声:“是啊,我们党内,也实在良莠不齐,想想也心寒,可是,父亲……”
孙中山忽然双目一瞪:“你自己是不是莠草?”
儿子一愣:“什么?”
“我两次催你给滇军桂军送军饷,你为什么迟迟不拨款?”
“我不是有意违抗,实在是筹款艰难……”
“你要逼滇军桂军造反?”
“孩儿不敢。”
“你真是缺钱?”
“天爷作证!我……”
“有人检举,你身为广州市长,在政府维艰之时,竟动用公款建造私人别墅,日日摆酒席,夜夜推牌九!”
孙科心里发紧,此类生活琐事,竟也有人检举,可见人心之不测,但他嘴上仍不示弱,他说:“冤啊!父亲,这分明是有人造谣中伤。你想,父亲,孩儿再胆大妄为,也不敢在革命时期建造私宅呀!”
“如果实有此事,我毙了你!”
“父亲,孩儿除了你,这世上,还有什么好维护的?父亲,你务必明察秋毫!”
宋庆龄款步进屋,说:“先生,并无实据,不要冤枉阿科。这位孙市长,依我看,日里夜里,都还是挺操劳的。”
孙科暗中冲后母点点头,他想,不错,说得挺得体。
孙中山略略平静了一下,说:“去吧。”
儿子告退:“是,父亲。”
宋庆龄说:“阿科,请你妈妈再来广州玩玩。要不,我陪先生再去澳门看她。”
“好的。”孙科连连拱手,“谢谢母亲。”
他退了出去,脚步很快。他要赶快走处置那套别墅。但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父亲竟会在第二天就出现在别墅现场。
他当时正在这幢新建别墅里奔进奔出,指挥下人抢运家具箱笼和细软。
“快点!别磨磨蹭蹭!”孙科一边督工,一边对身边垂泪的夫人细声劝说,“唉呀,怎么这么想不开,不是我不要新房子,是不让我要!喂!快点,先把这块牌子挂起来!”
一块临时写就的“广州灾民救济公署”的木牌于是被急急忙忙地钉上漂亮的小别墅门沿,但这样的机构与这样的房屋相配,给人的感觉完全是不伦不类。
孙中山的一句冷冷的评论就是在钉子的锤击声中发出的。孙中山说:“挂偏了,为什么挂偏了,因为太慌张!”。
孙科闻声,回头一看,忽觉腿脚软了。
“父……父亲!”
孙中山突地对儿子举起手杖,颤着声音说:“我打……打死你!”
宋庆龄与卫士死死拉住气得打抖的大元帅。
“父亲……孩儿不敢了……”孙科抱头喊。
宋庆龄拼命劝解丈夫:“先生,你息怒!阿科犯错,改了就是了,他已经在改了!”
孙中山高举手杖骂道:“银洋不拨到前线将士身上,拨给自己造安乐窝!你还算1920年的同盟会员?!你老子是瞎了眼,给你当什么广州市长!”
媳妇眼泪汪汪说:“父亲,阿科他认错了……阿科你跪下!快跪呀!”
孙科扑通一声跪倒。宋庆龄便说:“好了,先生,你看,阿科都跪下了!”
她从丈夫手中夺下手杖。孙中山余怒未息:“怪不得中国的好人,贤人,能人,一个个都往共产党里跑!国民党败就败在你们这帮不肖子孙手里!你还反对两党合作,反对我接纳共产党,我孙文要是依靠你,革命还有出头之日?!”
孙科跪行几步,忽地从宋庆龄手中接过手杖,自己杖击自己屁股。“父亲息怒,”他说,“孩儿从今之后再也不敢贪赃枉法,一定把广州管好……”
“我不要你管广州了!”
“父亲,孩儿发誓,一定当好广州市长,为前方将士效力,为劳苦百姓谋利!”
孙中山仰脸,长叹一声。宋庆龄劝他:“回去吧,先生。”
“回去?回到哪里去?回到依靠军阀的老路上去?”孙中山睁圆眼睛。“张作霖答应出资,一子儿不给!吴佩孚同意合作,背后使刀子!奉系、直系、皖系、陈炯明,一丘之貉!有人还要弹劾共产党,这不逼我孙文走死路吗?!”
孙科从地上爬起来,垂了脸面。孙中山说:“国民党首次全国代表大会,不能再施了!至多再过两个月,必得召开!我要在会上重新解释三民主义,郑重宣布联俄联共政策,全国民众,将会看见一个力量非常强大的全新的国民党!”
“我郑重宣布联俄联共政策,全国民众,将会看见一个力量非常强大的全新的国民党!”
陈独秀在冬风中行走,围巾围得严严实实,连下巴也裹上了。过了1924年元旦,大上海奇寒,陈独秀心里却越来越热。他刚从鲍罗廷那儿出来,两人细细磋商了如何协助国民党开好全国代表大会的事项。鲍罗廷是年底时分特意赶赴上海专会陈独秀的,两人相见甚欢。鲍罗廷告诉他,孙中山未予理会弹劾案,改组国民党的步伐未见动摇,且大大加快,他并且接受鲍罗廷的种种建议,组建了国民党改组委员会,指派了国民党临时中央执行委员,召集了二十余次会议,议决了四百余件议案,同时作出决策,中国国民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于1924年1月20日于广州召开。鲍罗廷建议陈独秀不参加此次大会,也不做国民党中央的候选人。鲍罗廷说,不管从哪个方面看,这样做,都有好处。陈独秀想一想,立马同意,说:有道理。
他从鲍罗廷那儿出来,便去了五马路亚东图书馆。老友汪孟邹这几天一直在找他,说有要事。陈独秀在汪孟邹房里烤了好一会儿炭盆才觉身子骨暖了,脸色也大见红润。他告诉汪孟邹,月底,他不去广州了。原先考虑去的,现在不去了。
“你是老朋友,了解我。我陈仲甫并不是个喜好出头露面的人物。我向鲍罗廷提议,让李守常去,让他做国民党中央候选人。我这个人目标大,肚肠又不转弯,容易招怨坏事。”
汪孟邹说:“李守常倒确是比你沉稳。”
“你说得对,此次会上要表决通过联共案,估计会有一场风波,他去,能审时度势,把事情办妥帖。毛润之也去,他脑瓜子灵,他能配合守常。”
“是不是那些俄国人不放心你?”
“瞎说!他们像你一样信任我。”
“我信任你么,仲甫?”老朋友用铁钳拨拨炭火,“大多数时候是这样,有时候,也难说。”
陈独秀听得话中有话,觉得奇怪,皱眉问其故。
“莫问我,仲甫,你心里,早有数。”汪孟邹抬起脸,“虽说江山易改,禀性难移,该移处,还得移。你与君曼,毕竟患难夫妻……”
“别提此事!”陈独秀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她找过我六次,都是哭着来的。”
“别提此事!”陈独秀不高兴了,“此事不是你提的。”
“这么多年的朋友,我为何提不得此事?”汪孟邹很有些着恼,“你是一党之主,不能正其身,又如何正人?”
陈独秀怔住了,他知道这位老乡是难得恼火的。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陈独秀缓缓说,“她现在还在你这里哭。”
“不然,我为什么请你来?”汪孟邹站起,推开门,吩咐一位伙计。“把那位女客扶到这里来。”
不一会,眼皮肿肿的高君曼便被扶了进来。汪孟邹让她坐稳椅子,然后,关上门。
“好了,嫂夫人,”汪孟邹说,“我呢,已经把你失踪三天的夫君找回来了。你呢,也不必再哭哭啼啼了。”
高君曼拭拭眼角,怒视陈独秀,狠声道:“你这个没良心的,嫌我四十了,没颜色了是不是?我起码还没人老珠黄嘛!就算人老珠黄了,也是救过你命的人嘛,你怎么不想想?”
陈独秀不示弱,硬声硬气回答:“救过我命的,多着!要是没人相助,我一天都活不了!”
“你还有没有夫妻情份了?我不顾亲姐姐的颜面,跟着你跑出来,容易吗?我背脊上被人戳满窟窿,你是最知道不过的,你还来添一个窟窿!在北京你拈花惹草,我虽嘴唇咬破但也忍着了,谁知跑来上海,你又风流,几天几天不回家,我颜面没有倒也罢了,孩子的颜面你还顾不顾?”
“好了好了,”汪孟邹打圆场,“嫂夫人也别多说了,仲甫今天不是回来了吗?仲甫如今是一个党的委员长,每天忙若陀螺,有时候顾不上家里,也难免。好了好了,现在,我送你们两个一起回家,我也有好长时候没见黑子、喜子了,我给他们带了几本小画书,走走,回家回家!”
蒋介石也回家了,从苏联归来。他精神抖擞地跨上广州大元帅府台阶,锃亮的黑皮靴在石级上敲出索索的快节奏。他在苏联整整考察了三个半月,于1月16日回到广州。在国共两党即将实行党内合作之时,蒋介石的苏联考察,备受国民党各派关注。蒋介石本人也非常明白这一点。
他一见孙中山便咔地立正,极恳切地说:“听闻陈炯明两个月前又反扑广州,先生亲率军队迎击,中正却远在苏俄,未能与先生共患忧难,内心实在抱愧!”
孙中山拉住蒋介石的手,喜不自胜:“介石为振兴本党考察苏俄,劳苦功高,何愧之有?仲恺,你说是不是?来,我们听介石说说考察感受。”
蒋介石神情松弛下来,除去白手套,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说:“这一趟,累坏我了。”
孙中山笑:“知道,知道。先喝茶。”
“列宁先生生病,没见着。苏俄的军事人民委员托洛茨基接见了我。”
“怎么说?”
“态度非常友好。岂只友好,非常亲热!他说,苏俄对中国革命的援助,除了不能派军队直接援助之外,凡武器、经费,均当给予力所能及的援助!”
廖仲恺在一旁连连点头:“真朋友,真朋友。”
蒋介石说:“小弟以为,苏俄有许多经验非常之妙,妙不可言。尤其是红军的管理,共产党在军队中均设有党代表,这一条就很好,彻底使军队听命于政党而不听命于军阀……”
孙中山高兴地截断对方:“介石啊,我建议你先去给张继、邓泽如他们讲一讲,上他们一堂课。4天以后,本党全国代表大会就要召开,我要正式发布联共政策,党内有的同志惶恐不安,上书进言不断。今日我要学学诸葛亮,借一借介石这股东风!”
蒋介石有些踌躇:“我去讲?”
孙中山说:“你去讲,介石,你一定要去讲!东风化雨,你就是我要借的东风!”
蒋介石辞别元帅府时,廖仲恺急步跟出来。廖仲恺对他说:“介石兄,现在时局很微妙,党内不少同志反对孙先生决策,竭力排斥共产党,你作演讲,务必消除本党有些同志对苏俄的疑虑。”
“仲恺兄,”蒋介石沉沉稳稳说,“既要我说,我就说。但是我不会在太阳底下说今日下雨,也不会打着雨伞说今日晴天。”
廖仲恺连说当然当然,蒋介石一向是有风骨的,但是事后一想,也不知蒋介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当日,假座大元帅府小会议厅,一帮党内元老奉命来听蒋介石的访苏观感。众人默然齐坐,茶盅里的头遍茶喝了一半了,还不见报告人登场,林森、张继、邓泽如、戴季陶、方瑞麟等人,不由面面相觑。
张继着急:“介石老弟怎么就姗姗来迟?”
戴季陶表现得胸有成竹:“再等等吧,诸位先喝茶,喝茶!”
有人忽然尖叫:“他来了!”
这声尖叫显得怪异,待众人一起抬头看时,就觉得这声奇怪的尖叫是有理由的,只见蒋介石穿着一身苏军所赠之军装,闪出屏风,大踏步行进,做战士之勇武状。
蒋介石咔咔咔走到桌前,忽然脸一板,厉声说:“你今天的冲锋,太不勇敢了!”
众人皆吓一跳,不知什么意思。
蒋介石声色俱厉:“你要知道,你不是为你自己,你是代表着一个阶级在冲锋!”
突然有人醒悟,啪啪啪鼓掌,说:“介石老弟只用一句话,就把苏俄红军的魂给摄来了!”
说话者是张继,大做顿悟状。
戴季陶哈哈笑,拍了三下桌子:“一鸣惊人!一语中的!一针见血!”
蒋介石拉下头上戴的红五星帽,扔于桌上,环视众人,说:“诸位党内元老,三个半月之考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孙先生要我说说,我就先说个比喻,好不好?”
林森说:“我是最喜欢听比喻的,请讲。”
蒋介石清清嗓子,说:“共产党,好比是一把利斧,太锋利了,往哪儿砍,都能伤人。但是,这把斧头,也可以握在我们手中。不过,斧柄,须握得很紧很紧。”
林森说:“掉于脚背,就见自家血了。”
蒋介石说:“对。”
林森连说:“这个比喻好,这个比喻好。”
蒋介石正待讲下去,忽听见门口屏风后面有人轻唤:“介石兄!”
蒋介石回脸,见是廖仲恺在悄悄招手。
廖仲恺待蒋介石走近,一把拉他到屏风后,脸一板,低声说:“介石兄,你怎么能这么说?”
蒋介石平平静静说:“不能这么说,又叫我怎么说?我是直说!我自信这三个半月,我的眼睛一天也没有背叛过我。”
张继离座,几个跨步走到门口,一把拉开蒋介石,冲廖仲恺说:“仲恺兄,小弟有一句忠告。”
廖仲恺说:“洗耳恭听。”
张继说:“我劝你不要太过分。党内有许多同志都在怀疑你是不是中共秘密党员!”
廖仲恺的怒气上了脸:“岂有此理!我从未听说本党同志有如此谬见!浦泉兄,我劝你也不要太过分!”
张继说:“本人光明磊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晚上孙先生召集开会,我仍旧要仗义执言!”
廖仲恺说:“浦泉兄要思虑后果!”
张继举拳猛击屏风:“我只思虑党的后果,不计个人后果!”
哗啦,屏风竹架坍塌了,他们看见了会议厅内所有的与会者,所有的与会者均目瞪口呆。
张继直挺挺地站着,双手叉腰。他想:豁出去了!今天晚上就是豁出去了!豁出去又有什么呢?历史上抬棺死谏者也不乏其人,孙先生真能把我杀了?
张继在当晚的会议上,果然大发作。张继深知,党内许多老同志都是站在他一边的,他不是一个人。晚上的会议是孙中山亲自召集的,在大元帅府举行,商议召集国民党首届代表大会事项。张继是故意迟到的。不仅迟到,脚步还很重。正在讲话的孙中山果然抬起眼睛,注意到了他,说:“浦泉同志,你迟到了。”
张继重重地拉开椅子落座:“我本来不想来了。”
孙中山一愕:“为什么?”
张继大声说:“先生,我不是对你不满,我是对这一份《中国国民党章程》不满。”
孙中山不悦:“你可以提嘛。”
张继扫视了一下正襟危坐的廖仲恺、汪精卫、胡汉民等人,忽然以弯曲的手指笃笃笃敲击桌面,热血上涌了:“先生,你还记得不记得我为你起草第一个国民党章程的情形?真是此一时彼一时也!我张浦泉郑重声明,我绝对反对本党章程以苏俄布尔什维克的党章为蓝本!诸位同志,大家冷静想一想,我们为什么要效法俄人?……”
“错了!”孙中山厉声说,“我们为什么不能效法俄人?俄苏革命卓有成效,万民仰止,中国革命不以俄为师,还以何人为师?”
廖仲恺说:“浦泉兄,坐下,有话慢慢说。”
“先生!”张继依旧是大嗓子,“苏俄,信不得!向他们要军火,给了没有?我到北京跟苏俄使者越飞谈的,还拿了先生亲笔信!嘴巴上给,实际上,一颗子弹也没有!俄国人跟张作霖有什么两样?!”
孙中山忍住火气,说:“这一回蒋中正去了苏俄,托洛茨基亲口说了,他们给!”
“先生信,我不信!共产党倡导阶级斗争之说,若全体混入本党,必将把我们的三民主义改变成共产主义!”
“这个问题嘛,是要注意。”戴季陶帮腔了,他觉得火候到了,此时应该说几句相援之言,张继扮演燕赵之士,如此慷慨悲歌,实殊难得。“我的意思,即便共产党参加进来,也只能把他们作为酱油或者醋,决不能作为正菜。”
孙中山听不明白:“你说什么?”
戴季陶说:“我只是打个比喻。”
孙中山皱眉:“这算什么比喻?”
戴季陶说:“就这比喻:酱油、醋。”
有人窃笑。
孙中山听得笑声,火气上来了:“你们反对国共合作,不赞成国民党改组,那好,那就解散国民党!”
全场皆一愣,这话太重了!
孙中山拍桌:“至于我个人,可以加入共产党!”
此言一出,众人更为震惊。孙中山把话说得这么决绝,这么狠,没一个人能想得到。
廖仲恺赶紧用很和缓的口气说:“浦泉兄,你的意见确实不对。本党经总理亲自决策,容纳共产党员,实属国民革命之需要,应是光明磊落之行为,你说对不对?”
张继狠瞪廖仲恺,怒不可遏,拎起茶杯盖,砰一声拍在桌上,瓷盖四分五裂。“你胡说,”他大喊,“你廖仲恺一直蛊惑人心,胡说八道,欺瞒总理,断送本党!”
孙中山猛拍桌面:“太放肆了!”
张继喊:“先生,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你要亲君子远小人啊!”
孙中山气得打颤:“卫士长!”
卫士长说:“到!”
孙中山直指张继:“你无理取闹,咆哮会场,扰乱秩序!拉出去,关他一个晚上!”
张继大喊:“忠言逆耳,先生你千万不要偏听偏信!”
张继被两名卫士强行架往大元帅府的卫队值勤室,一路走,一路还喊,下楼梯时竟把鞋也踢掉了。
半夜时分,张继还枯坐卫队值勤室,没有人理他。天凉下来,他打了好几个寒噤。门外亮着灯,两名脸色平板的卫兵荷枪实弹站着,也不拿正眼瞧他。张继忽觉委屈,今夜闹出这么个结果,他真是没有想到的。火气平息下来之后,怨气就上升了。一怨自己不识时机,二怨总理不辨黑白,三怨同仁同室操戈。尤其是这廖仲恺,二毛子一个,特别可恶。
他这么想的时候,门忽然拧开了,进来了卫队长,手里是个托盘,一杯牛奶,一盘小笼虾包。
冒着热气的食品被小心翼翼地置放在张继面前的木桌上。
卫士长轻声说:“张部长,这是先生特意省下来给你的。”
张继盯着牛奶,泪水夺眶而出,继而呜呜声大作。
卫士长说:“不要哭,不要哭,今后不要与先生为难就是了。”
张继号啕:“我是怕先生上当呀,赤化势力包围了他呀,我张继忠心可鉴呀……”
清晨时分,张继才被放出大元帅府。谁知半个钟头还不到,一肚皮懊恼的张继又在街上被一伙士兵绑了起来,他压根儿也没想到厄运会连着来。
当时在回龙桥街头,他看见有七八个粤军士兵在贴标语,长柄浆糊刷子在墙上涂抹着,鲜红鲜绿的标语一幅连一幅上墙: “联俄联共,铲除军阀!”
“拥护孙总理三大政策!”
他当时无非是心有怨愤,就骂了一句:“共产党笑里藏刀!当兵的就是没有头脑!”
然后就是好几位士兵一齐回头,怒视着他,说:“你胡说!”
“我胡说什么?”他当时只觉胃部发酸,哇的一下,倒呕了一口牛奶。“你们当兵的才胡干!我就是说你们胡干!你们为他人张目,自己倒瞎了眼!”
于是他听见一位排长模样的人怒不可遏地命令:“把这个反动分子捆起来!”
张继像只猪一样被捆在板车上,嘴里塞着一块擦枪布。他与桨糊桶一起摇晃着,被慢吞吞地拉往广州市郊的粤军一师三团团部。板车进院子的时候,团长邓演达正在召集的营连长会议。邓演达嗓门很响地宣布:“昨天,军部来电话,大元帅很关心军队,近几天要下部队视察,也可能来我们一师三团……”
正说到这里,他听见了营房门口的嘈杂声,透窗一望,便看见了胶轮平板车以及浆糊木桶以及一个被捆绑得像猪一样的人。
邓演达吃一惊,急忙推出门,问怎么回事。排长愤愤然向他报告:“报告团长,我们在回龙桥贴标语的时候,有人捣乱,就是这个反动分子,弟兄们把他捆来了!”
邓演达注目一看,大吃一惊:“张继先生?快松绑,松绑,啊呀恕罪恕罪!”
张继被七手八脚扶下板车,他的西装衣襟上沾满了黏糊糊的浆糊。张继跳脚:“娘的,这不反……反……反了!”
邓演达对士兵大发其火:“你们发昏啦?啊?张继先生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还不快给张部长赔礼道歉!”
“他……他……”急傻了眼的排长赶忙凑到团长身边,叽咕了几句。
“胡说!”邓演达脸一沉,“张部长亲自介绍共产党领袖陈独秀加入本党,能反对国共合作?张部长是国共合作的鼓吹者和实践者,我们全体国民党员和革命军人,都要向张部长致敬!张部长,你光临本团,机会实殊难得,务请部长给本团军官训话,讲解阐发孙总理联俄联共政策之精要!”
张继连连摇手。
邓演达说:“当然,对目无纲纪的军人,本团是要严肃查办的!不过,张部长,有时候也难怪他们,他们入伍不久,跟诸位官长不熟,请张部长抬抬手饶了他们这一回。”
张继鼻子哼一声,擦擦手肘上的一块浆糊。
邓演达吩咐备酒压惊,张继阻止了,说肚子不饿,昨夜一杯牛奶,今天见什么都倒胃。若有床,倒是想闷头睡一觉,站不住,犯困了。
邓演达立即命令门口那位排长:“把张部长扶到我房间去!”
一位参谋通通通急奔而来:“军部来电!大元帅马上就到!”
邓演达下令:“全团紧急集合!”
张继一听,急了:“快!快!”
邓演达说:“张部长,你正好陪陪大元帅!”
张继说:“不,不,快到你房间去!我不见大元帅!我脸色不好!我要睡觉!我太困了!”
张继躺到邓演达的那张行军床上不到半个钟头,就听见了操场上传来的“向大元帅致敬”的风暴般的吼声,然后他听见了孙中山的声音。声音穿过一排凤尾竹传过来,隐隐约约,但是竖起耳朵听,也能听清楚。
他听见孙中山在问邓演达:“你们团,支持不支持联俄联共政策呀?”
邓演达的回答听来十分自信:“本团官兵立场高度统一。大元帅可以随意点本团官兵询问!”
“好吧,本大元帅就学学韩信点兵了。”孙中山大约举起了手,随便点了一点,“这边数过去,第二排第三名。”
邓演达立即发令:“陈诚出列!”
张继若在现场,便会看见一位二十五岁的英俊军人应声而出,向大元帅行军礼,动作刚健有力。
孙中山问:“你哪里人?”
“浙江青田。”
“青田,不就是大明军师刘伯温的隐居之地嘛。你什么军职?”
“连长!”
“国民党员吗?”
“是!”
“你对本党实行联俄联共新政策,有何想法?”
陈诚斩钉截铁:“友俄联共,壮大阵营,总理决策,革命急需,北伐前提,胜利泉源,革命军人莫不拥护!”
孙中山至为满意:“很好,很好。你同你家乡的青田石头一样有骨气!”
邓演达喊:“入列!”
陈诚退回队列之后,孙中山登上一个木制的检阅台,开始讲演。“孙文知道,真正的革命军人,是拥戴我的!是拥戴革命的!是拥戴中华民国的!国民党过去的奋斗,多是依靠兵力的奋斗,所以,胜败无常。若长此以往,国民党一定没有成功的希望。本总理决心改组国民党,决心依靠党本身的力量,人民的心力,去争取北伐成功和国民革命的成功!”孙中山的演讲辞像重锤一样句句击在张继心中,张继知道孙先生已是铁石心肠了。这时候他又听见了官兵们的犹如滚雷般的吼叫:“誓师北伐!革命成功!孙文万岁!中华民国万岁!”
然后他又听见孙中山高声宣布:“我要郑重告诉大家,三天之后,本党的全国代表大会,就要在广州召开了!”
张继想象着孙先生此时脸上的阳光,阳光一定使他的脸容更为明亮,这一想象与张继心间的阴郁恰成对比,于是张继更加难过起来,身上掸擦不尽的浆糊味也更重了。
门是什么时候推开的他不知道。他恍惚中只知道口号声和演讲声早就停止了,待到他睁眼一瞧,已经瞧见了孙先生,还有脸上笑眯眯的邓演达团长。
他赶紧跳下床,双脚乱伸,一时却又找不见鞋子。
“先生!……”他慌乱地说。
孙中山弯腰,帮他捡回了一只鞋:“昨天晚上,我对浦泉兄失礼了。”
张继忽然哽咽:“先生,我追随你二十多年……”
“你现在仍然追随我嘛。孙文追求民主的新中国,张浦泉哪有理由不追随孙文?穿上鞋吧,跟我的车走,怎么不穿鞋?”
张继忽然以拳击床,说:“先生,我穿上鞋也没有用,我已经不知道怎么走路了!”
“先不必忙于走路,坐下来,读点书,知书而后达礼嘛。你可以读读你老同学李大钊近来写的几篇文章,那不是文章,那是剑,一把把剑,入木可达九分。浦泉同志,你还是本党的好党员,在三天后召开的本党代表大会上,我还要提议选你担任国民党中央监察委员!”
李大钊和毛泽东一个凝坐床头,一个默立窗前,均夜不能寐。这是1月19日的夜间,客栈灯火难熄。这家旅社离广州高等师范学校不远,出入方便。定于次日召开的大会,就在高师礼堂举行。
毛泽东盯着横过窗棂的水墨似的芭蕉叶子,轻声说:“还有9个钟头,会议开幕。”
李大钊摸出一只新怀表,瞧瞧,嘿然一笑:“润之,你神算子呀!”
“只是算不准风浪到底会有多少高。”
“孙中山深明大义,他会稳坐钓鱼台的。”
“我信。”
“张太雷刚才带给你一封信,长沙捎来的,你见着没有?”
“见着儿子了。”
“什么?”李大钊听不明白。
毛泽东从枕头底下掏出信封,从中取出用红丝线捆住的一小绺黑头发。
李大钊明白了:“你儿子的?”
“对,”毛泽东又闻闻头发,头发有奶香味。“毛岸英的!”
“啊,杨开慧真聪明!”
“我本来就嫌儿子头发稀拉,这个开慧,真是的,又偏偏再剪一绺。”
“这是有讲究的。这叫青丝一绺慰人心。岸英,有15个月了吧?”
毛泽东点点头。李大钊忽然兴奋起来:“润之,你说,到这头发长得又黑又浓又硬的时候,咱们中国,什么样儿了?”
毛泽东摇摇孩子的头发,说:“国家,该是统一了。孙中山在北京做大总统。共产党国民党一齐大发展。租界嘛,肯定是全部收回了。洋人的炮舰嘛,一艘一艘都离开吴淞口,一律滚到太平洋上去了。”
李大钊陷入了遐想:“我想呀,等到这绺头发也白了的时候,就是说,再过七八十年,咱们中国,一定该是东方最强大的国家了。”
“再过七八十年,那是什么年头?”
“哟,公元两千年之后了。”
“对了,二十一世纪了,那时候嘛,”毛泽东眯起眼,又仔细想了想。“那时候,我们为之奋斗过的中国,一定是人间仙境了!共产主义社会建设得非常繁荣!每一位工友农友都能使上电灯和电话。每一个市镇都会有铁路通过,坐车不用买车票,因为不要钱。为什么不要钱呢?因为那时候没有钱币了。没有钱币是个什么样子呢?你想吃鸡,政府就给鸡,你想吃鱼,政府就给鱼。守常,你信不信?你肯定不信,你肯定认为我瞎想,我这人就好瞎想,其实世界上所有事情都是在晚上瞎想之后才在白天做成的,守常,你不信,反正我信!”
“我怎么不信呢,润之?就是为了这样的日子,我们才活着的!”
孙中山出现的时候,掌声突如暴风骤雨。
坐在礼堂中间的毛泽东盯着孙中山看,觉得孙中山那件“中山装”果然如传闻一样很是气派。反褶的半领,四个口袋,七粒纽扣,简洁而又丰富,代表了他本人也代表了一个国家的风度。毛泽东想:这个人日后当大总统,很好。
会议是20日上午9点钟开始的,孙中山画像和国民党党旗悬于主席台正中。“中国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的巨幅会标非常醒目。
各省选出的代表以及由孙中山指派的代表共计208名。其中共产党代表有陈独秀、李大钊、毛泽东、林伯渠、谭平山、瞿秋白、王烬美、李立三、李维汉等23名,占代表总数百分之十一。陈独秀因事请假。
毛泽东听孙中山致词,觉得孙中山讲话依旧如常,底气很足。于中国而言,这个孙中山百折而不挠,的确算得上是个伟人。这一回的底气之足,他相信,那是由于孙中山下定决心走友俄联共之路,孙中山已经明显地感觉到自己觅到了一条真正的民族复兴之路。孙中山在大会上这样说:“革命党推翻满清,第一次成功,是在武昌。那天的日期,是双十日。今天,是民国13年的一月双十日,所以这个会期同武昌起义的日期,都是民国很大的纪念!”
掌声突如暴风骤雨般响起。
孙中山扫视鼓掌的海洋,双目有些湿润。他掏出手绢,拭拭眼角。
掌声更其热烈。
孙中山又说:“今天,在此召开中国国民党全国大会,这是本党自有民国以来的第一次,也是自有革命党以来的第一次。”
全场手臂林立:“中国国民党万岁!中国国民党万岁!中国国民党万岁!”
毛泽东挥动手臂。他看看李大钊,李大钊也在有力地挥动手臂,神态跟他一样激动。
孙中山继续说:“我们革命党,用了30年工夫,流了许多鲜热的心血,牺牲了无数的聪明才力,才推翻满清,变更国体,但在这30年中,我们在国内从没有机会开全国国民党大会,所以今天这个盛会,是本党开大会的第一次,也是中华民国的新纪元!”
全场再次爆发掌声。毛泽东一次又一次为这些掌声激动。他想,两党联手,果然气势不凡。又想,国民党内的那些右翼人士在山呼海啸的掌声面前该作何感慨呢?会就此罢手么?再想,若是本党委员长陈独秀也来会场感受一下这种万马奔腾之势,一定大有裨益。
毛泽东不知道陈独秀此刻正在上海家中生闷气,这场戏生得还真不小。老乡汪孟邹苦口婆心地劝陈独秀。汪孟邹是这样说的:“仲甫,看在君曼咯血病的份上,你也不能夜夜外宿不归呀!”而陈独秀则这样干脆地回答他:“家庭之谓,绊马索而已!”这些话都叫门外哭泣着的高君曼所听见,高君曼于是脱下高跟鞋,狠狠向门砸去,仿佛是砸夫君的脑门。当然她也知道,陈独秀脑瓜里的那种古怪的男女观念,是十双高跟鞋也砸不破的。
陈独秀后来就离开了家。汪孟邹调解无效,也走了,走的时候轻声告诉高君曼,说仲甫在气头上,一时犯糊涂,总会想明白的,须慢慢来。但是高君曼性子烈,她说她已经打定了主意了。客人走后,她就把两个孩子叫到卧房里,问他们愿意跟妈妈走,还是跟爸爸走。
黑子和喜子都没有办法马上回答。大柜上的座钟滴答作响,孩子们心里的发条却越上越紧。
女儿的眼泪首先流下来,说:“妈妈,我要你,也要爸爸。”
黑子也说:“妈妈,我要跟你跟爸爸一起走。”
高君曼说:“不是妈妈不肯跟爸爸走,是爸爸不要妈妈跟他走。”
她停了一会,又说:“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跟你爸爸这样的人,只能随着走几步,不能跟着走长路。”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鼻翼就一汪一汪地翕动着,泪珠不停地从旁滚落下来。
这一天的下午,在广州高师礼堂,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继续召开。孙中山上台作《中国之现状及国民党改组问题》的报告。
邓泽如与方瑞麟一起站在会场外侧的小便处。他们小便完了还站着,都觉得腹部胀胀的,事情看来没有完。
他们听着从会场传来的本党总理的慷慨的声音:“现在的问题,是国民党改组问题。此次改组,就是从今天起,重新做过。古人有言:‘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由今日起,将十三年前种种可宝贵、最难得的教训和经验,来办以后的事!此次改组,各种办法已由临时中央执行委员会筹备许久,今提出《中国国民党宣言》草案,请秘书长将原文朗读。”
“坐以待毙,是下下策。”邓泽如坚决地对方瑞麟说。
“宝珊兄高见?”
“明日大会就要通过国民党宣言草案,救人须救急,救党也须救急。”
方瑞麟当然同意这样的观点,问题是如何救。厕所里有人进来了,邓泽如一看,是个戴眼镜的,认识,共产党代表瞿秋白,于是马上耳语方瑞麟,晚上,去广州市党部,再细细会商。
当晚,在国民党广州市党部的小会议室里,两人喝了苦丁茶。邓泽如的意思是,能不能由方瑞麟委屈一下,当一只出头鸟,在最后关头提出提案,坚决要求党员不得跨党,只要拒共党分子于国民党门外,这两党合作就成了一个空架子了。邓泽如拉着对方的手,一遍遍摇着说:“为本党前途计,也只有靠你老兄挺身而出了!”
方瑞麟说:“我方某人不是不肯发难,你宝珊兄怎么就不能仗义执言?本人建议,本人跟你联合发言!”
“我还能言?孙先生批了我四个字:疑神疑鬼,我还能再言?”
“那么,张继!”
“张继?”邓泽如狠摇对方的手,“他还能行?他在大元帅府关了整整一晚上!孙先生还能听他的?”
邓泽如所言,也有道理。方瑞麟想了半天,又想到一个人。这个人也是代表,进会场的时候,他听见这个代表大骂了半天共产党。
“那个从加拿大来的代表,叫黄季陆的,我看那个人要立场有立场,要冲劲有冲劲!”
邓泽如说:“那个代表我当然认识,人是不错的,只是年方二十五,太嫩,压不住台面。”
方瑞麟大叹一声,说:“我这个人呢,也不是胆儿小,但是独要我做孤胆英雄,我也发怵。宝珊兄你是知道的,孙先生的脾气是很难碰得的。”
“脾气?脾气这东西,再硬,也只一股气而已。气场是会变的,之所以今日东风,明日西风,就缘于气场如蝇乱飞乱舞之故。依我看,只要你老兄的提案获一半以上的掌声,孙先生脾气再倔也会改变!你将是本党的第一大功臣,全党同志都将感谢你,孙先生日后也会感谢你的!”
“别用芭蕉扇煽我屁股了,方某人临危受命就是。日后我被孙先生毙了,宝珊兄莫忘了为我戴个孝!”
“哪里话!哪里话!”
方瑞麟于是就站起来,拉开门,准备回住地起草提案,谁知刚拉开门,他就怔住了。他看见七八位本党要人均默默地站在门外。这些人物中有林森,有谢持,有张继。
他们一个个伸出手,与出门的方瑞麟紧紧相握,情状十分悲怆。
“拜托了!”“拜托了!”“拜托了!”
方瑞麟一个个握将过去,忽然一阵感动,五脏六腑仿佛都换了位置。
方瑞麟发难,是在1月25日上午,他选准了历史的节骨眼。国民党章程草案,要在这个上午进行大会表决。所以端坐于会场的方瑞麟一直盯着汪精卫,一直盯到这位国民党章程审查委员会的头头说:“关于中国国民党章程草案,就说明到这里。”这时候,方瑞麟气血上涌,他觉得救党的关键时刻已临,于是一咬牙关,迅即起立,大声喊:“广州特别区代表方瑞麟对章程草案有紧急提议!”
全场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到他身上。大家都知道交战的时刻来临了,尤其是中国共产党方面的代表,个个目光如炬。毛泽东向李大钊使了个眼色,李大钊点点头,不慌不忙的样子。李大钊是准备当场反击的,他昨夜与陈独秀通了电话,并且拟了一夜的腹稿,他要以理以情晓之于全体代表,说明中国共产党人对于两党合作的诚意和决心,他对国民党容共党章之通过,还是充满信心的。
方瑞麟就是身披中共方面的最警惕的目光之网,大步走上主席台的。他在听到“请方代表上台发言”之后就起身离席了,在挤出座位的途中他连握了好几双手,这一握手使他的情绪安定不少。他甚至听见了自己的脚步声,叭,叭,叭,皮鞋的硬掌一声声击着水门汀,沉重犹如锤击。他这才知道全场是多么安静,这种安静使他顿感肩头之分量。一个精疲力竭的跋涉者在走到一个没有路标的岔路口时是会非常安静的,一个精疲力竭的政党亦是如此。
正当方瑞麟通过主席台左边的踏步登上主席台之时,会场的大门忽然洞开,并且传来卫兵的吆喝之声:“向大元帅致敬!”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投向大门,缺会一天的孙中山出现了,而且大家在刹那间惊愕地注意到,孙中山的脸容如铸了铁一般的沉重,其左臂还套了一块醒目的黑色袖章。这块黑色袖章使得所有目光的惊愕之状一直保留着,直到他登台发言为止。
大会主持人拦了一下方瑞麟,方瑞麟便像一截木头般的僵直在主席台边沿了。
孙中山走上讲台。他说:“同志们!”
话一出口,他眼眶就湿了。
孙中山顿了一顿,说:“本总理刚刚获悉噩耗:世界革命的卓越首领、共产国际的卓越首领、苏俄政府的卓越首领、中国国民党的伟大朋友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他……逝世了。”
泪水模糊了孙中山的双眼。最感震惊的是代表中的中共党员,一种突如其来的哀痛犹如鹰爪一般攫住了他们的心。许多国民党员代表也目瞪口呆。
廖仲恺取出一块手帕,按按发湿的眼角。
邓泽如取出一块手帕,按按发凉的额角。
孙中山的哀伤的声音在大厅里回荡:“列宁先生去世了,于俄国和国际上会生出什么影响来,我相信是决没有的,因为,列宁先生之思想魄力,奋斗精神,一生的工夫,全结晶在党中。他的身体虽不在,他的精神却仍在!此即为我们最大之教训。”
会场中,有代表啜泣出声。邓泽如看过去,好像是中共代表瞿秋白。他在拭眼镜,双肩颤动。邓泽如闭起眼,对自己嘟哝了一句:“孙先生怕是再……再也听不进任何话了……”
此言一出,忽然便听得耳边有个轻轻的声音在说:“我们华侨的话,他或许能听。”邓泽如睁开眼,看见了海外代表黄季陆的圆脸。
这个年轻人,邓泽如心里一动,行吗?黄季陆低声说:“我可以找他。我愿意这样做。”
邓泽如默不做声。他听着情绪激动的大会在通过三项决议:第一,电唁苏联致哀。第二,休会三日,以志哀悼。第三,广泛宣传列宁的生平和事业,广州各机关下半旗三日。
散会的时候,邓泽如拍了拍黄季陆的肩,说:“年轻同志,我钦佩你。”
黄季陆是在国民党顾问鲍罗廷的寓所外截住孙总理的。他一直守在孙中山的坐车前面。
鲍寓内设了一个列宁灵堂。昨夜邓泽如便向黄季陆透露了总理的行踪,说总理夫妇都要去灵堂吊唁那个共产国际的头头。
列宁遗像安置在鲜花丛中。孙中山和宋庆龄向遗像三鞠躬,然后他们紧紧握住了鲍罗廷的手。鲍罗廷看上去老了不少。眼睛发青,脸上有明显的泪痕。在他们握手的时候,廖仲恺、何香凝、李大钊、毛泽东、张国焘等人分批走向遗像。
孙中山没有多说话,他知道自己的悲伤程度,也担心情绪失控。他于是就早早地退出了鲍宅,夫人在他下台阶之时小心地扶着他。
在上小汽车之前,他耳边响起了一句语音清晰的话。
“对不起,孙总理,季陆有一句话面禀。”
孙中山猛然回头,注视对方,思绪一时回不过来。
黄季陆一笑,说:“季陆在加拿大,曾看到过美国《大西洋》月刊一则报道,极有意思。”
孙中山无力地点点头,示意对方可以说话。黄季陆说:“美国有个农民党,这个党曾经被共产党员渗透,结果被把持了。”
孙中山夫妇一下子明白了这位海外代表的意思,于是脸上都显出不高兴来。这都是什么时候了,还来说这种话,亏得这个黄季陆的左臂上还缠着黑纱。
“本党人多,共产党人少,何言把持?”孙中山不想多说话,一边在宋庆龄的扶持下跨进车门,一边冲黄季陆摆摆手。
黄季陆急了:“孙总理,老子有言:祸莫大于轻敌!”
孙中山从车窗探出脸,认认真真说:“共产主义并非吾敌。你们海外同志处于帝国主义政府管辖之下,很受帝国主义国家宣传的影响,恐俄惧共。其实,共产主义与我主张的民生主义并无冲突。”
“总理,有冲突的!”
孙中山厉声:“没有冲突!无非是范围大小而已!开车!”
黄季陆垂落双手,眼睁睁看着小汽车呼呼地启动。
孙中山忽然又说:“停车!”
宋庆龄问:“怎么了?”
孙中山探出车窗:“季陆,你过来。”
黄季陆喜不自胜,急奔过去。他以为孙中山要说一句什么特别的话,谁知孙中山说:“我建议你也进灵堂去,向列宁先生鞠一躬。”
黄季陆垂落眼帘说:“是,我去鞠一躬。”
一个钟头后,黄季陆就把进言孙总理一事从头至尾汇报给了邓泽如。邓泽如想,牛犊固然不畏虎,然毕竟初生,腿脚不硬。拒共一事,还是由方瑞麟轰炮为好。虽然为列宁而悲戚的孙中山再也难听拒共建议,但大会在审议党章之时聚众抗议,讲究斗争方式,把握分寸火候,还是有可能勒马于悬崖的。所以他好言抚慰了几句黄季陆,不再对他的会外进言抱有希望。
方瑞麟的提案还是提了出来。那是在三天举哀期已过,国民党全国代表大会复会的当天上午。尽管大气候对国民党右翼不利,而且共产党方面也已经研商数次,拟订了应对方案,方瑞麟还是知难而进,代表着一种极端的坚决的意见,大步登上主席台,慷慨激昂地开腔了。
他说:“本代表紧急提议,在国民党章程总章第一章第二条之后,务必增加一条条文,内容为:本党党员不得加入他党。为什么?理由很简单,一个党员,只应有一个党籍!”
说到这里,他听见了台下的掌声,先是稀疏的几下,然后噼里啪啦一阵,再后来更加势众,像是燃放了一串百子炮。
方瑞麟说得更加来劲:“如果有了一个以上党籍的人,那么,他就必须脱离一个!鱼和熊掌岂可兼得?天下没这般好事。他的选择很简单,要么,加入这个党,要么,加入那个党,不得骑墙!不得跨党!”
会场又是一片掌声。有人大声叫好。
林森从主席台的坐位上站了起来,走了几步,走到当日大会主席胡汉民身边,郑重提醒:“此提案,若有十人以上附和,应予成立!我看可以成立了,胡汉民主席想必也听见了如此密集的鼓掌之声了。”
胡汉民于是宣布:“广州特别区代表方瑞麟之本党党员不得加入他党提案,附和者已达十人,宣布成立,可予以辩论!”
一听大会主席这般宣布,会场顿时一片喧杂。张继、邓泽如、戴季陶均做鼓动之状,其中尤以黄季陆的声音最响。
黄季陆尖声说:“共产党有了党,为什么还要混入本党?跨党之害,就是亡党之源!这个提案提得好,必须通过!”
张国焘低声骂了一句:“浑小子!……”
毛泽东凑过去,对他耳语:“沉住气。”
“我本来就沉得住气。他们不要我们,我们当场就离开!对这种党,我本来就不感兴趣。”
“不,我们要据理力争!”
“争吧,争吧,”张国焘轻叹一声。“李先生该发言了。”
李大钊的发言是早就准备好的,李大钊不慌不忙地举手,说:“胡汉民主席,我要求发言。”
然后他就走到了主席台的中央。他和蔼地扫视了一下全场。他很明白现在是非常时刻。他的两撇很有特色的浓浓黑黑的胡子,现在已经挂上了中国最主要的两个革命政党的目光,这些目光将会随着他的胡子一起振动。
“主席同志,各位代表同志,”他清清嗓子,举起手。会场渐渐安静下来。“本人原为共产国际共产党员,此次,偕诸同志加入本党,是为服从本党主义,遵守本党党章,参加国民革命事业,绝对不是想把国民党化为共产党,乃是以个人的共产国际共产党员资格加入国民革命事业,望诸前辈同志指示一切。”
李大钊停顿了一下。会场鸦雀无声。李大钊知道自己的恳切的态度已经发生了影响。这不是他个人的恳切,是一个政党的恳切。
李大钊继续说:“我们加入本党的时候,自己先从理论上、事实上作过详密的研究。本党总理孙先生亦曾允许我们仍跨第三国际在中国的组织。所以,我们来参加本党而兼跨固有的党籍,是光明正大的行为,不是阴谋鬼祟的举动!”
听到这里,林森闭上了眼睛,而张继则瞪圆双目,邓泽如攥紧了手心。
中共代表的神情则都有所松弛,他们从整个场子的聚精会神的状态中捕捉到了一种正在起变化的情绪。瞿秋白开始微笑,李立三显得自信,而毛泽东则自始至终细察全场,等待着自己的出击时间。
一定要选准时机,要沉住气,毛泽东叮嘱自己。
李大钊继续发言,语气更加恳切:“同志们!我们加入本党,是几经研究,再四审慎,而始加入的,不是糊里糊涂混进来的,是想为国民革命运动而有所贡献于国民党的!决不是为个人的私利与团体的取巧而有所攘窃于国民党的!”
李大钊发言完毕走回自己座位时,会场还一片安静,继而才掌声轰起。很明显,代表们被普遍打动了。不少座位都在交头接耳:“在情在理,在情在理。”“容共也没什么不好,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么。”
廖仲恺紧接着发言,他由于深受李大钊讲话的感染,所以情绪也格外激动:“本人第一要问,我们的党是什么党?是不是国民党?第二要问:我们的党是否有主义的?是否要革命的?如果对于我们的主义能拥护,革命能彻底,则一切皆可不生问题。此次,共产党员的加入,是本党的一个新生命!在座诸君如果不以为然,请先闭目静思:他们的用意究竟是什么?很显然,共产党不是来拖累我们的!是来与我们国民党同做革命工作的!请大家思之!再思之!”
全场响起掌声,这次的掌声又热了许多。
大会主席胡汉民说话了:“我看,也没什么太大的争执。主要是有的代表怕违反本党党义。这种顾虑嘛,也有道理,不过,只要申明纪律就可以了,似不必在党章上增加条文。诸位代表还有什么意见?”
邓泽如走到方瑞麟身边,两人紧急会商,黄季陆见状,也起身赶过去参加。
是时候了,毛泽东眼一亮,此时不抽出快刀以斩乱麻,更待何时?毛泽东迅速起立,大声冲台上喊:“主席!主席!39号发言!”
胡汉民身体前倾,注视台下:“39号请说!”
毛泽东大声说:“本席坚决主张:本案观点已清楚,停止讨论,立即付于表决!”
大会执行主席思考了一下。“好吧,”胡汉民说,“现在付诸表决。赞成中国国民党党章不再加入其他条文者,请举手。”
顿然间,手臂林立。绝大多数国民党代表坚定地表达了拥护国共合作的原则立场。历史的三岔路口,虽然没有路标,但是两个政党毅然于1924年1月挽上了手,选择了同一个方向。
“中国国民党党章,表决通过!”胡汉民这样说。他说的时候声音很大,他知道他说的是一句雷霆万钧之言,这句话孙先生是非常爱听的,虽然孙先生此刻并不在主席台上。当然,从内心说,胡汉民对国民党容共也是有顾虑的。他很怕共产国际,知道这是个威力无比的王国,他甚至想向孙中山建议成立一个“民族国际”,由中华民国牵头,拉菲律宾这样的国家一起参加,在国际上靠拢英美,以与共产国际造成鼎足之势。这些念头像闪电一样从他心间掠过,但是他脸面上仍保持微笑,他与全场代表一起鼓掌,甚至还转过身去,伸出手,迎向李大钊,表示祝贺之意。
胡汉民与李大钊紧紧握手,廖仲恺也来加盟了,好几双手握在一起。这是公元1924年1月28日上午。共产党的掌心贴着了国民党的掌心,两党掌中均有热汗而无利器。毛泽东后来在一篇文章中写了这样一段话,非常简练地点明了国共两党第一次合作的意义所在:“由于两党在一定纲领上的合作,发动了 1924年至1927年的革命。孙中山先生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未能完成的革命事业,在仅仅两三年之内,获得了巨大成就,这就是广东革命根据地的创立和北伐战争的胜利。这是两党结成了统一战线的结果。”
在上海的陈独秀后来也细细地了解了大会的全过程。他对李大钊的入情入理的发言和毛泽东的审时度势的提议特别赞许。他后来对瞿秋白说:润之这个人一定读过许多兵书,他特别精通出击的时机。不被人打倒其实很简单,只须懂得何时出拳何时收拳即可,但做好这条也是最难的。我这个人就是容易被人打倒,鲁莽之徒和迟钝之徒总是要倒在地上的。
瞿秋白兴冲冲穿过旅馆走廊,推开毛泽东寝房的门,见毛泽东正在收拾衣裤毛巾,不由一愣:“润之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