詹天国听到刘茜讲到死,心情顿时紧张起来。他叫醒刘茜之前,听说另一幢宿舍楼有一对夫妻埋在地下不太深的地方,政府组织的临时救援队首先将妻子救出。妻子的双腿被垮塌物砸烂,双腿的骨头宛如破碎的玻璃片,妻子知道自己将终生残疾。但是,这个身残志坚的女人此刻一心挂念着丈夫。她不让救援人员把自己抬走,而是坚执说:“我丈夫在里边,你们赶快救他。救出了他,我们一起走。”
她丈夫与她一起被埋在地下时只有一床之隔,救援人员对大声呼喊的人首先施救,便先救出了她。丈夫对于救援人员的行动听得很清楚,他没有受伤,想让人们先救出妻子,他知道妻子已经受了伤,只是不知道妻子的伤势有多重。由于床铺将他们隔开,他爱莫能助心急如焚,他不想让大家在救妻子时分散精力,就没有出声。救援人员听说里边还有一个人而且是她的丈夫时,就认为这个人已经去世了,仅有一床之隔又没有听到一点声音,这个人肯定是有问题的。救援人员不忍心拒绝一个残疾妻子的要求,便又派人爬进去施救。谁也没有想到,救援人员将她的丈夫救出后,她看到丈夫完好无损,竟然举起身旁的一块石头朝自己的头部砸下去,而且砸得那么准那么狠,脑浆迸裂,当场毙命,在场的人面面相觑无不动容。原来这两个人结婚不到半年,相互珍爱,妻子是怕自己的终生残疾拖累了丈夫,因而决定告别这个世界。刚从地下被救出来的丈夫,起初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明白了真实情况之后,哭得死去活来,他向在场的人哭诉了妻子自杀的原因后,举起一块水泥板想以同样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被一位眼疾手快的救援人员夺下了他手中的“武器”。在场的人被他们这种为了让爱人幸福不惜牺牲自己生命的纯真爱情所感动,都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声震动了天空,一朵浮云飘来,落下了一阵冷雨。
詹天国想到这悲哀的一幕,仿佛一股寒流涌遍了全身。他紧张地说:“你不会死,救援队伍很快就会来救你。”
此时刘茜饥渴难耐,尤其是对水的需求使她几乎发狂,她感到如果没有水解渴,即使救援部队第二天赶来,自己也可能已经到天堂报到。刘茜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让丈夫找点水给自己喝,她声音嘶哑地说:“天国,你去给我找点水来,渴死我了!”
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喊醒刘茜的詹天国真不想离开妻子,詹天国想,如果片刻不离地陪伴在她身边说话,让刘茜忘记精神上的孤独与恐惧,就能够消解她的忧虑。在这个时候他不想让刘茜有一点孤独之感。他想,刘茜如果有了那种感觉,就容易产生悲观失望的情绪,有了悲观失望的情绪就会产生厌世的想法,有了厌世的想法就会想到用某种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此时刘茜让詹天国去找水,他又不能说不去,他知道刘茜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喝到水,身体的需要和期盼喝到水的心情是可想而知的。刘茜的性格他是了解的,他最担心的是刘茜因为焦躁而产生厌世的想法,如果刘茜产生了那种想法,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他们这个完整的家庭也就不复存在。詹天国经过推测得出了最坏的结果,他嘟哝说:“县城都被震成了这个样子,哪里还有什么水,我到哪里去找水!”
詹天国没有听到刘茜的回应声,知道她生气了。平常生活中,如果詹天国听不到刘茜对自己所言之事的应和,就知道她对此事有反感,或者说根本不赞成。两个人结婚后,詹天国为了避免家庭矛盾激化,不让孩子听到他们的吵闹声,他只能按照刘茜的意思办。天长日久,这种妥协方式已经成了他们家庭生活约定俗成的习惯。詹天国大梦初醒似的拍了一下自己的头说:“哎——我想起了有一个地方可能有水,你等一会儿,我去取!”
詹天国走了约莫十分钟的时间,地上寂静无声,刘茜焦急了,她需要水,更需要詹天国留在身边。经过这场惊天动地的大灾难之后,她深深懂得生命的宝贵,体会到夫妻之间感情的珍贵。刘茜再也沉不住气了:“詹天国,詹天国……你死到哪里去了?”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一种无法解释的奇妙,人们对最亲近的人,往往会使用毫无顾忌的语言,甚至是一些与本人身份不相符或者说脱胎换骨式的粗俗语言。女人对待最亲近的男人,宛如自己心田里栽培的青菜,想怎么吃就怎么吃,丝毫没有礼节上的那些客套,她们只有对待陌生人或者不太熟悉的人才那样温良恭敬。
詹天国提一只水桶气喘吁吁走上垮塌的楼房,高兴地喊:“老婆子,水来了。”
人的大脑在极其紧张或极其疲惫时,容易产生快速遗忘的症状。此时刘茜的大脑就处于这种紊乱状态,她听到了詹天国的声音,就一心想着詹天国,忘记了让他找水的事,也忘记了自己饥渴难忍的情形。
刘茜大声问:“什么水?”
詹天国:“咱们宿舍楼前小鱼塘的水。”
刘茜这时才反应过来,才想起了自己让詹天国找水的事。她听到丈夫拿来的是鱼塘的水,就想起了自己把家里的剩余饭菜往鱼塘里倒的事,想起了有人把粪便也倒进鱼塘,甚至有一个人还津津乐道地说:“自己拉出来的东西,鱼吃了长得又快又肥,人吃了鱼又拉出来,鱼再吃了粪便又长大了供给人享受。这就是物质不灭的道理。”
刘茜自从听了此人的“高谈阔论”之后,再没有吃过这个离家近在咫尺的鱼塘里的鱼。哪怕是有人刚刚打捞上来的、鲜活便宜、令人垂涎欲滴的鱼,她见到了胃里就“翻江倒海”,有一种“一吐为快”的感觉。有几次见到了从鱼塘打上来的鱼,她竟然在众人面前差一点呕吐出来。
刘茜沮丧地说:“你喂鱼呢?”
詹天国后悔告诉她实情,刘茜是个有洁癖的人,平时不用说不洁净的水,就是凉开水她都难以咽下去。鱼塘里的鱼令她望而生畏,鱼塘里的水她更是一滴不沾。刘茜喜欢喝茶,而且她从来不喝花茶,认为花茶味道香得有些俗;她也不喝普洱和铁观音,认为这两种发酵茶和半发酵茶杂物太多不那么洁净;她只喝竹叶青茶,那种清香苦涩的味道令她神往。詹天国想把实话收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他只得应和刘茜说:“哦,那我不喂了!”
刘茜突然间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说:“不!喂!快浇!快浇!!”
詹天国急切地将那桶水顺着那个能传出声音的小孔浇了下去,浇完了水之后,他又停了有一分钟的时间,问:“喝到没?”
地下传出刘茜软弱无力的声音:“没有。”
詹天国没有想到,从一个小孔里能听到妻子的声音,却无法将水倒到妻子身边,他认为是桶里的水太少,小孔可能又离妻子远了一点,等水流过去已经所剩无几,所以妻子喝不到,如果多打几桶倒下去,妻子肯定能喝到。詹天国坚定着自己的信心,决心再去打水:“你等等。”
詹天国提着水桶又走了,他的举动被正在救人的邻居们发现后,大家都仿效他,找来了打水的工具积极行动起来。
地震以后,各县市各乡镇各个村庄各个单位都把救人放在第一位,生命是至高无上的。水则是第一可贵的,有了水才能更有效地拯救生命,有了水生命才能得到延续。许多被埋在地下时还活着的人,不是饥饿致死而是干渴致死。尤其是滚滚而来的灰尘和粉状气体冲进喉咙,让人无法叫喊,有了水才能喊出声音与外界联系。詹天国吃力地又提来一桶水,他平时很少作体力劳动,体质也不是很健壮,可是现在他却玩命地与邻居们抢水。詹天国气喘如牛:“老婆子,水来了,你等着。”
他又将一桶水倒了个桶底朝天,听到水欢快地流了下去,仿佛看到了妻子张开嘴,不断地吸取那些肮脏却能救命的水滴,他看到妻子脸上挂了几滴水珠,贪婪地吮吸着,仿佛孩子般天真。
刘茜突然暴发出愤怒嘶哑的声音:“你把水都搞到哪里去了,我一滴也没喝到!”
詹天国的幻觉瞬间像泡沫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他扔掉了水桶,颓然坐在地上。鱼塘里的水,在地震到来时大部分消失了,有些鱼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大自然有许多神秘之处令人费解,甚至成为永远难以破解的谜。平时鱼塘里游动着成片的鱼,每当晚霞映照在塘水表面时,成群结队的鱼贴近水面游动,形成一幅壮丽的画卷。尤其是小雨绵绵的天气,鱼群由于缺氧的原因,浮在水面或者跃出水面,此起彼伏蔚为壮观。强地震过后,池塘里的水大部分“飞走”了,池塘里大部分的鱼也不翼而飞,只有一小部分蟹、鳖和行动缓慢的鱼类留了下来。此时池塘里余下的水已经被大家抢光了,詹天国没有办法再搞到水。
詹天国两次提水浇水,刘茜却始终没有喝到一滴水,她意识到这种取水营救的办法是徒劳的,如果折腾下去会把詹天国累垮累倒。刘茜再也不逼他取水,她感到自己的体能在丧失,意志在慢慢垮掉,刘茜大脑里突然闪出一个念头:如果没有人营救,自己将在短时间内离开这个世界,自己“走了”是老天爷的安排,不能让丈夫陪同,那样做未免太自私太狠毒,她要在“走”之前,让忧心如焚的丈夫离开这个地方去休息,让他平静地面对现实,不能让他知道情况后悲痛欲绝,也死在这里。刘茜宽慰自己说,一个人在“走”之前要积德,不能到了阴间后还留下一些遗憾。
刘茜想到这里心情平静下来,她说:“天国,你先找个地方歇会儿!”
詹天国不想离开刘茜,他认为只有守在刘茜的身边,自己的心灵才能得到安慰,精神上就不会痛苦。如果在刘茜最需要的时候离开她,自己将悔恨一辈子。詹天国坚定地说:“我陪你,我在这里陪你一起等待救援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