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马是香港人生活的一个组成部分。
过去在我的印象里,香港回归,“一国两制”,保持资本主义生活方式50年不变,这个“不变”最形象的标志就是邓小平先生曾经对香港人许下的那句诺言:“歌照唱、舞照跳、马照跑。”当然,赌马是一种赌博。赌博总是不好。“不好”的东西香港人为什么还不肯丢弃?还那么贪恋不舍?难道“赌马”也像鸦片,一旦吸上了就戒不掉?
当时关于“赌马”,我知道的就这么多,能够提出来的疑问也就这么一点点。
然而到了香港,首先我听说香港的很多老人今天就是为了“马”而活着的,很多类似的“笑话”比较突出的有一则:一位老人,临终前给家人留下的最后几句话,不是明确他死后财产应该如何在儿孙们之间进行分配,不是叮嘱一家人今后应该怎样和睦相处,而是不住地吩咐儿女下一场赌马,一定要替他押上哪一匹、哪一位骑手……
老人的“笑话”,夸张的地方肯定有,但是“赌马”在香港人的生活里真的已经是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种情况并非虚言——2006年2月,我在香港文学城网站看到了这样的一篇报道:《香港著名演员兼马评人骠叔,看完赛马咽最后一口气》,心里想:啊?老人的“笑话”还真的有了现实的版本?接着翻开当天的报纸,看到香港的报纸几乎每一家都登有这条新闻:“著名演员兼马评人董骠昨晚(2月22日)因病与世长辞,享年七十二岁。主持赛马节目40年的骠叔一生与马结下不解之缘。昨晚骠叔弥留之际,在病床上坚持看完了昨晚的最后一场赛马,呼出最后一口气跟家人、朋友及马匹永别!”
“骠叔”的仙逝,让香港很多人都垂泪痛惜。他最后弥留之际还在看电视直播,这确有其事,不过家人那是为了刺激他的生存意志,希望草地上飞奔的马匹能够拉住老人最后的生命。因为“骠叔”一旦“走”了,亲人家属舍不得,成千上万的马迷也舍不得。那么这位“骠叔”何德何能值得人们对他如此敬仰、如此挽留?作为一个“评马人”,后来我知道董骠从小就成长在一个练马世家,年轻时他本人也曾经是一位职业骑师。当了“评马人”以后,“骠叔”最“难能可贵”的就是他不畏强暴、不受利诱、敢言善言、正直公平,经常因为不满意某位骑师的“表现”,批评时“青筋暴现”、“指指点点”,痛批马圈中的“害群之马”,因此是香港马迷们心目中一个相当有良心的“仲裁人”。
直到“骠叔”过身(去世),我才第一次意识到香港的马场原来是一角完全被我忽视了的世界。马场上有是有非,有正义和阴谋,有卑鄙小人也有英雄好汉。而我第一次赌马,记得那是在2004年“十一”,香港赛马会邀请我们刚到香港驻站的全体记者都来参加“国庆杯”的跑马比赛,并希望在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节目中给予报道。我当时心里颤颤的,被人拉着首次去做一件不怎么光彩的事情一样,别说马场上的规矩咱一点都不知道,什么投注、赔率、赛果、派彩,独赢、连赢、位置、三重彩,一连串儿的名堂我从来都没有听过,更关键的,一个中央电视台的记者也跑去玩儿“赌马”,即使在香港,这,能行吗?
现在想想当初我的态度不知道有多么愚傻,好几个同行人当时就看透了我的恐惧,都送来嘲笑:真是的,老土!“跑马”在香港不是一种赌博,没人这么认为。它是一种娱乐,一个事业,这个你都不懂?“香港赛马会”如果摆到桌面上来,那可不是某位大佬玩主所开的黑色买卖,专门诱惑着贫苦百姓去开心、上瘾、扔钱、借贷,甚至赌到倾家荡产然后再去跳楼自杀,它是政府最大的一个单一纳税机构,也是截止到目前为止全球最大的慈善机构。
赌博和慈善,这能连在一起吗?
香港人可以想得通用干“坏事”赚来的钱去展示“仁爱”的君子胸怀?
我弄不懂,一个人和整个世界都仿佛对立了起来。
但是不管我当初的认识有多么的幼稚,香港人历来不认为“赌马”是一件“坏事”,香港的马场和澳门的赌场本不是一回事。
如果追寻历史,香港人称“赌马”为“运动”,这项“运动”最早开始于1841年,英国人可以说一百多年前把大炮运到了香港,同时也就把马匹运到了香港。当时香港港岛的“跑马地”还是一片沼泽地,英国人把它收拾了收拾就变成了第一个跑马场。1884年,“香港赛马会”正式成立,1971年由业余组织转为职业赛马机构;1978年,第二座马场又在沙田启用。一百多年来香港的跑马、赛马、赌马对香港人来说一直是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马会”持有的在香港独家经营赛马业务的牌照,同时可以营办“六合彩”奖券、经营规范化的“足球博彩”,其所获盈利80%要回报马迷;14%交给政府;剩下的6%,才是“马会”自己的日常运转资金,这当中还要拿出2%来用于慈善开支,而香港每一场赌马投注额至少在8000万港币,新年等重要赛事的专场投注额还会过亿。2005到2006年年度,香港赛马会总共向政府缴纳的税款合计为124.5亿港元,约占政府总税收的8.6%,而在过去的10年里,香港赛马会曾经向香港社会各界,尤其是年轻人、长者、病患以及伤残人士提供的捐款已经超过了100亿。香港大学最早和内地交换学生“异地就读”,内地生员所享受的“政府补贴”,一年几十万,也都是来自香港赛马会的“利润”。
是吗?
有一次正赶上星期三,跑马地马场正在照例举办比赛(每周三、日晚都要举办,除去7、8月停赛),采访回来我坐在出租车上,一个“愣头青”小伙子把车开得飞快,一边开车一边听广播,另一只手还有工夫把手机按得吱吱乱响。开始我不大相信他那里正是在“投注”,一个司机在路上开车,忙里偷闲也能“赌马”?这样做别说不够敬业,乘客和他自己还不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但是遇到了一个红灯,小伙子又拿起了报纸,报纸上当然有关于当天这场赛事的马匹、骑手等等信息,上面已经用圆珠笔匆忙划出来了一些圈圈和道道——我的上帝啊:“他还真是在一边开车一边赌马?”小伙子看出我在担心,一副好脾气地说:“啊,怎么啦?不用担心,我技术没问题,保证您的安全。”说着话,前面的一条路他该拐弯就没拐,我熟门熟路,知道他出了错,就说:“你看,还说安全呢,这不精力就不够集中?”“愣头青”也发现自己搞错了,有点不好意思,嘿嘿地笑,不过还是满不在乎地“安慰”我说:“哦,对不起,对不起,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直着走也能到,到了地方我少收您一些钱就是啦。”
不一会儿,他的手机再响,是他的朋友向他咨询某一匹马,问他该不该买?
小伙子兴奋得立刻在我耳边吼叫起来:“当然啦,它才三岁小马,上一场拿过第一,买,买,一定唔会错!”
谢天谢地,说完这话,我终于到家了,“愣头青”那天晚上是输是赢我不知道,可是他的那种“开车方式”真是让人心惊肉跳,尽管他自己看上去挺陶醉其中,眉开眼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