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屋住一间,无屋住千间。势败奴欺主,时衰鬼放颠。
草深扬子宅,壁立长卿轩。地湿兼天漏,新年接旧年。
那老脱蹲在这楼上,一尘不到,屡引清凄,道心静对果是如何?但见:
凄凉,凄凉,红日坠,暮云低。远远几声犬,朗朗一声鸡。
叫不应的是左邻右舍,看不尽的是雀窜鸦飞,寒风壁缝都都响,饥鼠空梁略略啼。
衰草野中,立几株槎枒古树;败杨水畔,布一片缭绕枯薇。赛过深山最深处,颜回陋巷不为奇。
老脱在这楼上,且是看得快活。取几个烧饼吃吃。天色已晓,将小厮做枕头,在楼板上径睡也。一觉睡到更尽光景,醒将转来。看看窗外,绝无星点,只有些冷风飒飒,且是睡得清爽。口里唱唱随心曲儿,不曾唱得两三句,只听得楼下簇簇之声,又有妇人声,又有几个男子声,忽然一齐哭将起来,轻轻重重,呜呜咽咽。或有如抽丝不断细而长者,或有如哑鸭声者,或有作嚎嚎狗哭声者,或有一声声只叫苦者,或有叫阿育阿育之声不断者,杂七杂八。老脱都听在耳里,全不关心,又睡去了。停不一会,一齐通哭上楼来了,足足立了一楼,鬼灯且是明亮。老脱逐个看看,只见一个披发白面妇人,年纪极小,穿一件红袄,两手垂下,颈上有带子一条挂着,拖出了一根血红舌头。一个壮大黑汉,赤身将两手钩紧肩头。蹲着不动,眼珠大不可言。一个披发纷乱,着件白衣,是乌青汉子,且是长大。一个汉子生得最凶最恶,一面短胡须,手中提着四个血染人头,衩裤子一条,十分猛悍。
老脱细细看过,只是困着,任他做作不扒起身。一齐叫道:“我们要铜钱银子,要酒饭吃,要衣服穿。”那手中提着四个人头的,径来坐在老脱身边,将四个血拌人头,安在老脱头边。老脱道:“你不要没正经。”那壮大黑汉也来坐在脚上,那妇人又来以面对面相觑,那乌青汉子呜呜而叫。这班鬼道:“他的魂呢?魄呢?”鬼中答应道:“没得,没得。”
看官们要晓得,但是人被鬼迷者皆是被他夺了魂魄,然后慌张无主,若魄定魂强,再无事的,所以这班鬼中如此问答。老脱见众鬼撒野,只得和衣立起,去解个小道:“你这干鬼,都不像做鬼的。既是个鬼,只该安分守己,思量个出头日子,如此男女混杂,没廉没耻的不图来世。你内中那一个是头儿,快快说来。”那妇人道:“妇人是先去世,又且在这楼子梁上结果的。他们都是后来搭住的,惟我为尊。”老脱道:“你们都要报名字来。你若斯斯文文,一人赏你一个烧饼吃。”那妇人道:“我叫做周六姑。”黑汉道:“我是杨一,是十年前火中烧死的,至今还痛,好苦也,好苦也!”乌青汉子道:“我是掏摸的韩六,吃醉了酒,水中淹死的,并无棺材葬埋,好冷也!”老脱指着凶悍短胡子道:“你是甚名字?”提着人头走过来道:“我是好汉叫做孙打狗,犯了王法绞死,无棺无祭,心中好恨!这四个是我弟兄们,他身首两处,无脚可走,只得提挈着他。一个是冯三、一个是卫仰,一个是苗青、一个是劳天禄。个个都是好汉,杀人谋财,王法处斩,无主可依,痛苦杀也!”又一齐吱吱喳喳,叫哭起来。老脱道:“你们不要叫,不要哭,听我说,烧饼虽与你们一个,你们通要去学好。鬼是阴途,人乃阳道。尔等以阴犯阳,罪业转大,不得超生了。你若肯悔生前之过,草根树叶之下本分栖身,神明自然怜悯汝等,把你托生。若一味贪吃贪财,搅家惑众,将来蛆虫也没得变哩!”众鬼道:“江先生讲得有理,我等不敢罗唣。”老脱去破衣袖里,摸取四个烧饼,递与各鬼取去。青汉手中一个,被黑汉一把抢了。老脱看见将黑汉括地一个嘴巴道:“做人做鬼都要公公道道才是。一人一个烧饼,如何你却僭强抢夺他的?”那黑汉酥酥的递还青汉。只见那四个人头,也呜呜的叫起来说:“我要吃,我要吃。”老脱道:“也各与你一个。”又取四个烧饼,放在人头嘴里,一般嗒嗒之声,渐渐吃将下去。老脱道:“你等速速远去,一里之内,不许你歇宿。树茂草丛之所,许你悄悄度日。分付你们的话,都要记着,各自学好,不要自误自己。快去,快去,我要睡了。”众鬼各各应允,一刻之间,风声一溜都散去了。楼中依然黑漆漆,静悄悄,毫无所见。
老脱枕了小厮又睡,直到天明起来,又打帐到各处寺院消闲,别了小厮出门,刚刚遇着赵家管家。管家问道:“江先生建屋可将就住得么?”老脱笑笑道:“你的话是真的,夜里一班鬼来,一个个与他一个烧饼,他已应承,今后再不来了。多谢记念。”两人别了,管家伸伸舌头道:“这屋子真亏他住,只是方外人惯会说嘴,和尚道士不知驱遣了几番,希罕你两个烧饼吃,到说得好笑。”这话休提。却说:
光阴如箭,腊尽春回。市上人如蚁聚,无非因事奔忙;街头货等山堆,都只为岁朝置办。
写门联的,飞五色花笺,剪神花的,弄百般巧样。儿童偏喜新年到,老子愁眉白发添。
老脱到了年三十夜,寻些干粮果品之类,抵暮归来。清瑟瑟的坐于楼上,且是快活,对着寒林烟霭,野水苍茫,果然这段清幽,正叫做:
不是闲人闲不得爱闲非是等闲人
看看天将黑,老脱枕了小厮睡觉,这一夜清清静静,果然那一班杂鬼,半个也不来搅扰。
次早天明,老脱道:“又是一年过了,新正元旦,在此旅寓,比不得家中规矩。虽无半点东西可以尽我之情。大礼却不可缺。巾子早已坏了,道袍不曾补得,袜子一向不穿,不免胡乱着了道袍,去拜拜天地祖宗。”就将些冷水洗冼面,披一片挂一片,径下楼来,跪在门前,朝天祷告道:
残年已过,新岁复来。但愿国事清宁,万民乐业。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普天下官长个个清廉,普天下贫
民人人饱暖。下民江有芷弃家远游,感天地覆载之恩,日月照临之恩,山川社稷水土之恩,父母祖宗生育
之恩。有芷只身浪走,祭祀有缺,不知家道若何?江氏当方土地神祗,愿加护祐,但愿人口平安,贸易如
意,君子道长,小人远避。祖宗坟墓无虞,超升仙界。有芷撮土为香,致心虔祷。
老脱朝了东南跪拜,口中朗朗,就像对人讲话一般。翻来覆去,说了又说,念了又念。恰好赵员外家里烧香已毕,小使章了香烛,随到对门猪栏羊圈烧香,正见老脱虔诚祷祝,喃喃不歇。员外听了一会,心中忖道:“这样一个贫人,破衫破履,身上棉袄都是没有的,他口中祷祝,都是忧国忧民的说话,看他模样,不是以下之人。前日闻得说,破屋内有个人住,想就是此人了。”赵员外拜了猪羊五圣回来,老脱方才八拜完了,立起身来,抬头见了员外,就将手高拱,口称:“员外请了,去年借宝屋暂住,未曾奉拜,学生是个脱略的人,不要见责。”员外道:“彼此,彼此,老丈贵处那里?”老脱细细说了一通,员外道:“这样是个旧宅,又是云水高人了。此屋不曾修整,且风雨不便,况又无宝眷,家间颇多空室,请过去住如何?况家下人众,三餐亦便。若不相嫌,今日就到家下如何?”老脱道:“多谢员外高情,难得,难得。”说毕,两人各别了。
员外到家,对家中人说道:“对门空屋里住的这个人,今日见他不是个下流之辈,是个古古怪怪不耐静坐要东走西游的人。独自一个,又不起烟爨,我家有的是吃食东西,我要接他来家里住,他已欢喜应允。万一不来时,三餐拿些与他吃吃,路又不远,你们不要忘记了。”分付已毕,到了次日侵晨,老脱收拾小厮在身边,往赵员外家,走到正厅上坐了道:“我是住对门屋子的江家,一来拜员外,一来谢员外。”管家道:“员外拜年去了,留江先生在此坐坐吃饭。”老脱坐了一会子,里面走出许多穿红着绿的妇人女子,大大小小,也有道他是不怕鬼的,也有道他把鬼烧饼吃的,也有道他身边说有个小狗儿的。笑的笑,说的说,有几个正经内客,伸头探脑,在门后张张觑觑。先擎一杯茶出来吃了,就摆糕团点心果子,请老脱吃。老脱见他家里真率殷勤,放怀欢喜,吃茶吃果,全不介意。
吃毕要回,赵家又留,老脱只得坐定,心中道:“这家人家倒也不欺贫压贱,我便放心在此坐坐。左右空闲工夫,不免将小厮出来,在此大天井内打打沙儿,把他家看看。”老脱腰间解下小厮来,将破布衫打开,小厮还自伏着,老脱道:“打沙,打沙。”小厮立将起来,一齐惊骇道:“原来不是狗子,是一个双料蚂蚁。”看他在天井内走来走去,拈须搭嘴,洗面伸腰,自由自在。那些官官姐姐,丫头小使,欢喜得跌天跌地,却不敢有人近身撩他一撩。老脱道:“我唤他到堂中来,与你们细看。”老脱唤他到堂上来,抱了一个三四岁呱子,要放在小厮身上坐坐,呱子将脚缩起不肯坐。老脱道:“不妨的,不妨的,你不耍就罢了。”老脱将一条凳子翻转,放在小厮身上道:“小厮,你走来走去,走个好的。”那小厮速速急走,凳子却不倒下,十分古怪。内中女眷要看之极,唤一个十六七岁丫鬟,名叫莲花道:“你去取来我们看。”莲花来取又怕。老脱道:“姐姐,你不要怕,他不肯咬人的。我捧与你,你放心拿去耍耍。”莲花捧了小厮,轻轻的一径擎将到内里,放在地上。一班女客,无不欢喜观看,笑做一团。刚刚手边有两个新枕头,莲花姐乖巧,顺手儿将一个枕头安在小厮身上,小厮不动,又将一个安在上面,小厮又不动。莲花姐说:“走呀。”这小厮便速速行走,大家笑做一堆道:“莲花说的话,他倒依他教训。”都道:“到好耍子,好耍子。”玩了半日,老脱道:“小厮出来。”轻轻说得一声,小厮便往外走,径走到老脱身畔。莲花姐与一班侍女呱子,都出来围着观看,不歇口里问长问短,老脱随口答应。即将小厮依旧收拾,挂在腰里。莲花姐道:“员外还未回,我们先整饭与先生吃。”大家进去,随即捧饭出来。但有:
酒果诸般,香鲜各样,美食美肴,果是旧家气味,情到礼到,绝非薄俗虚文。搬汤送茗,如故友之亲
情,盏满盘高,尽新年之富丽。不因贫士聊疏略,岂为穷邻懒献勤。高鱼大肉,美果酥羹,堆了一桌。
老脱才吃得点心、吃不下,止饮三五杯酒,吃些新鲜果品,连饭也不吃,立起身。莲花姐又来在桌边道:“员外不得在家奉陪,请再坐坐。”老脱道:“有了,多拜上员外,多拜上你奶奶,多扰多谢。”径出门了。莲花姐又道:“江先生日日到我家来便饭,员外说在家的。”老脱谢道:“我得便就来。”别到对门楼上,解下小厮,枕头睡了。
赵员外出外贺节,抵暮归来。家中细细说上留江邻之事,员外眯眯笑道:“正该如此,他若来时,留他吃些,他若不来,送些去就是。”原来老脱得了这个吃饭的所在,却也毕竟便当。或一日两往,或两日三来,举家无有厌他的。若是莲花得知江先生到,分外殷勤,茶茶酒酒更速刮些,还要向问蚂蚁闲话,如此过了数月。
却说城外水闸口,有名富户蒋承川,果然有田园千顷,家私巨万。承川年有六十之外,尚未有子。有个填房计氏,十分妒悍刻薄,年纪不过四十多,没有一男半女。身边有两个没正经的通房,亦无所出。亲亲眷眷,都劝承川再娶个侧室,以为生子之计。一时媒人得了口风,就四处说合,走到赵家,说这莲花姐。赵员外与家中计议道:“莲花年纪长成,看他有些造化的,不如许了他罢,以完他终身之事。况且蒋家富厚,走去不吃亏的。我家丫鬟尽有,那里在乎这一个。”商量已定,对着媒人一口应允。那蒋家又道是赵家人物,且是放心,随即下些礼物,择日迎娶。过了数日,蒋家来娶莲花姐上轿之时,莲花姐个个人都别过了,毕竟还要请江先生作别作别。江先生因赵家来接,连晚也来相送。
莲花嫁去,蒋承川喜他年纪正好,人物端正,又且活动能事,满怀欢喜,自不必说。只是计氏见丈夫宠爱,十分气不过,生出许多磨难的条款:自己马桶,毕竟要他亲身到后门去倾。自已私房小灶,要他亲手炊煮。自己鞋儿,要他亲手做着。莲花姐聪明能事,都不被他难倒,也不十分吃打吃骂。过了两月有余,莲花姐却有喜了。计氏知他有喜,就如闻得恶信一般,朝朝切齿,夜夜捶胸,妒忌之极。先主意道:“若生出来,决不容他收起,定要淹死的。”心中如此如此,已自计定。自此折磨莲花姐的手段,更觉有增无减。
不觉到了九个月有余,莲花姐肚痛一会,囡地一声,一个儿子生下。也不消收生老娘,蒋承川在房中自己接了,讨汤洗洗包了,连妇人女子通不得知。直待呱子收拾,承川接了,计氏才走到房,却也只得默默无言,不敢将肚里计较的事提起。只说自己脱下地的东西,那里养得大的。冷言冷语,无法可施。转身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大哭起来道:“我竟是没相干的人了,生呱子都不通知我一声。老奴才自己收生,屄里撮了出来,拿些汤洗洗。男子汉做这些龌龊的够当,还思量为人。我自死了,让他们一对受用。”哭了又哭,骂了又骂,遂生一计道:“不难,不难,我只是不认他做儿子,若有丫头小使抱一抱的,登时打他一百,赶他出门,三日之内,看他活得成么!”又亏莲花姐平日会得做人,凡是伙伴中人,及一应内外,都不怪他。早已有个风儿到了赵家,说三日之内要处制这孩子于死,决不容留。
谁想老脱正在赵家吃饭,赵家人就纷纷说:“莲姐生个儿子,大阿妈三日之内要弄杀他,今日是第二日了。”老脱心上急促不安,坐立不定。归到破楼中,打个计较道:如此、如此。连忙起身往华严寺里,问个老道人,借了一副糖担、糖锣,挑将回来。将船中年少所赠单裤一条、夹袄一件,去糖店里换了许多大麦黄糖。将回捏作饼子,放在担里,又买了一刀草红纸扎放在桌上,另有用处。老脱挑了糖担,取了小厮,一径寻水闸口蒋家。出城四五里之遥,老脱到他门首,将糖锣乱打一回。又将担子挑进在大门槛内。将糖锣又乱敲起来。里面大大小小,就走几个出来,他便取出小厮来地上走一回,依旧收了挑糖担,径回来了。
再表蒋家计氏好生利害,昼夜啼啼哭哭,敲桌打凳。承川虽是家长,为人平日本分。又想道孩子不知养得大否,便是养得大,自己年纪有了,少不得在嫡母手中过活。岂可因点点孩子,伤了夫妻之情。外人闻知,只说我纵妾灭妻。只是耐耐烦烦,看顾孩子。此亦是父子至情,老牛舐犊,无怪其然。计氏只是不肯放松,分付家里,前门出入人多,须要谨慎,不许轻放人进。凡有出去者,都要仔细瞧看,不得作弊做事。计氏袖中藏了几个钢针,一心念道:“这个淫妇,不制他死,我便自己下手,除了后害。”一面计较,一面骂:“狗妇,不要倚着那个的势耀,装模做样,连忙儿子未大,诰封你做夫人哩!我这马桶都告致仕,三日不倒哩!终不然改换天朝,叫别人倒了!”骂一番,敲桌打凳一番,又找一个拖声假哭,一家人不得静办。
可怜莲花姐虽坐床中,身子颇健,心中想道:“昨晚小使们吃惊打怪,说甚么一个卖糖的到门里,腰边取出一个东西,不是猫、不是狗,膀脚膀手,黑漆漆的,好不奇怪。难道是江先生卖糖到这里,他吃我家饭,为人极懒,为何肯卖糖?其间必有原故。”正想之间,计氏大骂大叫,要倾马桶。莲花姐只得勉强起身来,裙子拴了腰儿,帕子包了头儿,正出房门,又听得小使们道:“昨日卖糖的又在外面卖糖,那件东西今日到不见。”莲花姐有心就问道:“卖糖的是旧主顾,还是新来的?”小使们道:“这个人从不曾来卖糖,像个新出来的,锣都不会敲,随手乱打的。”莲姐知是江先生卖糖,那里得见他一见,着落这孩子也好。正想之间,计氏走到莲姐房中道:“你这淫妇,倚着没廉耻的老乌龟的势,天样胆大。你养了这个血块,连人都不认得了。你若不把这血块活活埋了,我就斩草除根,将你也断送了。”承川在旁边,只是微微陪笑。计氏花娘狗妇,骂个不歇,又到房里号天大哭去了。
莲花姐道:“我且不要冲撞他,便与他倒了马桶再作区处。”忙到计氏房中,掇马桶去倒。承川抱了孩子,随莲姐而走,同到了后园。看官们,三朝孩子,如何财主人家,便东抱西抱?承川只为晚年得子,嫡母利害,若走近前来下手,亲娘不在,难以拦挡,也是承川有肚肠所在。干亏万亏,亏杀老脱,尽费了一片心机。他绝早挑了糖担,在蒋家门首敲了又敲,只要播扬至内。谁知房屋深远,无处讨个消息。只见蒋家两个小使玩耍,随口而说:“莲姨娘今朝起床,到后门倒马桶去哩。”老脱听了,挑起糖担,寻到蒋家后门,将糖锣尽力乱敲,越敲得不像专行。莲姐正在那里倒马桶,早已听得锣声。心中忖道:“这锣声果然不是惯卖糖的,敲得竟不断头,其中定有原故。”不觉坠泪下来,心中发急,无计可施。
那知老脱正在墙外嘱付小厮道:“你可走进他家园里,不得与生人看见。悄悄的躲在黑处,打听得莲姐所在。你就走向他身边,他有何分付,你千万要小心,不得有误。”那小厮听说罢,如飞一般,平空插翅过墙去了。
当初只信坚如铁,今日方知轻似蝶。
从来不见这神通,老脱观之也吐舌。
小厮进了重墙,伏在草内。莲姐不见小厮,小厮先见莲姐了,徐徐伸到莲姐身边。莲姐一见大喜道:“你如何到得这里?”耳边糖锣又镗镗不绝,“明知是江先生闻我母子有难,特来救我了。”即向承川怀里取了孩子,与他些乳吃,吃一个满足。那小厮在脚边依依不去,莲姐眼中噙泪,解一条束腰带子,将孩子结束得紧紧,系在小厮背上,比当日口枕头玩耍更稳,心无忧虑了。小厮得了孩子,就如平移鹤背,风送雕鞍,越墙而出。莲姐望一会,听一会,不断头的糖锣一声也不敲了。即放心转身,竟入卧房,号天大哭起来。
承川随进房里道:“孩子呢?”莲姐只是号哭,哭得长声振地。承川道:“啐,连我也不晓得,马桶也不倒,孩子都不见了,且是大哭,问你又不做声。”莲姐道:“看你这个瘟货,不像个长养儿子的,你问他做甚。”说了又哭,连承川都发极了。计氏听得吵闹,走过房来。见莲姐放声大哭,心中想道:“毕竟将孩子断送了。”满心欢喜,倒向承川道:“孩子呢?是你方才紧紧抱着的,如今在那里了?明明你两个打成一路,将孩子着落好处,故意做作。”承川道:“我若得知孩子,也要遭瘟。赵家的替你倒马桶,我抱着孩子,一会儿他接过孩子吃乳,我斩得斩眼睛,孩子就不见在手里,他就呜鸣的哭将起来,不知是何缘敞。”承川将脚乱跌,十分恼躁。不觉也像老黄狗叫,嗷嗷之声大哭起来。计氏道:“两个大人管一个孩子管不过,若是把别人抱着,不知要生出怎样事来哩!算来是他的亲娘将孩子埋没,要显得我做人不好。你自悄悄问他,他自然向你说真话,不干我事。”承川收了泪,又来叫莲姐道:“赵家里孩子呢?”莲姐正不快活,向承川一个渗吐道:“我吃下肚了!一个三日孩子,不容他活。限定要逼死他,我只得将他着落了,你同他做甚?”承川又像老狗叫哭起来道:“苦呵苦,眼见得做人家不成了,是那狗妇不好,碎碎刮刮,你也不该就认真,将他弄杀了。”一步步又走到后园草里面、墙脚边、毛厕里,处处寻觅,全无踪迹。又到池边水里望望,一发心上孤凄,咽咽的下泪。寻得没兴,只得到房里睡了,叹气不了。家里人个个吃惊,都道古怪。蒋口口口口口,愈加不利,承川也没情没绪,无可奈何。正叫:
万贯金银未为贵,一家安乐值钱多。
却说那小厮,从墙内背出孩子,竟奔老脱身边。老脱十分庆幸,将孩子解下,盛在糖担之内。收拾了小厮,挑担飞跑到了破屋。将糖担子放楼上,掇开梯子,寄与邻家。怀中抱了孩子,到前街后巷,走去三五里路,见个雄壮妇人,正乳自己孩儿。老脱走近对妇人道:“妈妈,我这儿子,落地三日,他娘难产死了。可怜孩子一条性命,妈蚂若肯收养,每月送银子一两五钱酬谢如何?”妈妈道:“银子小事,真个孩子可惜。我的乳多够吃,你今日就留在此便是。”老脱将孩子付与妈妈,妈妈放了自己儿子,与他乳吃就吃。老脱欢喜,就向腰边取出一两银子,付与妈妈道:“妈妈尊姓?”妈妈道:“我姓丘。”妈妈也问了老脱姓名。老脱道:“丘妈妈暂收此银,数日之后,再送些来。”妈妈收了。老脱又道:“难得一缘一会遇着妈妈,这孩子算做有福,就叫做福缘罢了。”自此,过了数日,老脱便去看看。
原来妈妈丈夫叫丘敬山,做柴主人的,家业且是过得。这敬山回家见有两个孩子,问妈妈这孩子是谁家的,妈妈细细说明。敬山却也欢喜道:“省得日日将大碗的乳都倾掉了。”再说老脱本是个无忧无虑的人,自寄了这孩子,每月要一两五钱银子,准要送去与乳母的,却从何来?心生一计道:“明日合些膏药卖卖看。”次日就寻些药料,熬起膏药来。贴起膏药招头,到也有人来买。每日钱数银子,捆定有的。
一日早间,老脱又取那一刀草红纸,裁作四寸阔一条,上面写了几句话儿。你道他写些甚么?他写道:
蒋家添个小官人,今年三月十五生。送饼糖来极个口,他年一语值千金。
一写写了七八十张,拿了七八十饼糖。在蒋家左邻右舍,前前后后,一饼糖、一张帖,家家送到。这些人家,得了此帖,无不将来念念。连小学生们,通记得了念耍子。外面飞飞扬扬道:“不知那个蒋家?”蒋家亲邻将这些送糖进帖的话,吹到蒋承川及计氏、赵莲姐耳朵里。止有莲姐心中暗喜。承川不信是自己家里的事。计氏道:“这个事左右像我家,这样做怪的东西,百般做作,睬他做甚么,也去提起他。”老脱半日间,将糖帖送遍,到赵家吃饭。赵员外说起这事道:“他家夫妻父子间事,不好预得。承川晚年得子,岂无一分主张,一定还是承川自己寄顿了。”老脱懈洋洋的,只像不知情的,道:“人命关天,后嗣事大,定该如此呢。”正是:
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
老脱回到破寓,只是卖膏药为事,靠天地生意,一日兴一日。谁料鬼出的房子,一旦热闹起来。年终盘算,自酬谢乳母零碎用度之外,到有十余两积下。老脱便买些吃食送送乳母,又做几件衣服与福缘,自己也制些衣履之类。
光阴易过,不觉过了几年。这孩子福缘在那丘家养着,看看会走会说。蒋家自没孩子之后,莲花如是乖滑的人,再不露出消息;只时常念着孩子,痛哭一场。几年之内,一干妇人通没得生长。承川七旬之外的人,也不思量再生儿子,心中追思前事,只是不快。莲花姐每每安慰他道:“你不怕没了儿子,但是得那三月十五生的在眼前看看也好。”承川只是长叹而已。莲姐对承川说:“万一前日孩子还在,你心上如何?”承川道:“家私财物都是他的,我日后也得做个饱鬼。”莲姐不觉吊下泪来,又说道:“你的那房分侄儿,待你百年之后,闹闹吵吵,何以处治。你空闲时节,料理身后之事,毕竟要将我三月十五生子之事,写下一笔,免得人说我是以下之人。”承川点头道:“晓得,晓得。”就将遗嘱写了,竟说有子寄养在外,万一一时寻觅未归,家私不得擅动丝毫。家中愿守节者,平分田产花息。十年之后,寻儿不归,方许将庄屋一所,祖田二百亩,拨与服孝应继之侄。若寻出寄子,止与庄房一所。遗嘱中有此数语,一样两张。计氏收一张,莲花姐收一张。又过三两日,服药无效,承川一口气不接,作泉下之鬼了。彼时死信报开,堂侄侄婿、外甥男女,都来送殓,闹闹吵吵。
有个应继侄子,名叫尚德,三十多岁了,乃粗恶无籍之徒,一向贫穷无赖,看相伯伯家私,每每借贷不还。承川十分鄙贱他,多年不敢上门的。今见伯伯死倒,又无儿子,走来十分狰狞。登时就要搬运家私。计氏并莲姐将遗嘱念与他听,他只不睬,横跳竖跳,唯吾独尊。又兼后生小伙子一班,七嘴八舌,个个帮他,他一发看得家私通是他的了。计氏道:“你就要东西,不遵遗嘱,也待七七之后,请众亲尊长,说个明白,然后一五一十,分明交割,终不然用强抢劫不成?”那尚德就将计氏一推一交,趺个银锭样子;计氏骂声畜生,尚德就是一掌。计氏大哭道:“你就是继承与我,也是我的儿子,如何打我,我决不甘休,断送你的狗命”。尚德道:“谁与你做儿子,你们通去嫁了老公,光身子出门,草也不许动我一根哩!还做春梦,叫我是儿子。你的儿子在那里?你若变得个三朝五日的儿子出来,我一文也不要你的。谁叫你妒恶,好端端养了儿子,还要活逼丢掉。”计氏道:“我家原有儿子,寄养在外,少不得寻回做孝子哩!”尚德道:“啐,此时不寻,更待何时。这个说话,只好哄孩子对鬼说。当年养的儿子,明明是你安排杀了。若说起三月十五的,还要问你个杀子孙的罪哩!”计氏、莲姐同众姬妾哭做一团,日不成日,夜不成夜。计氏只要寻死,始悔平日妒悍,不留这一子,受此凌辱。促急里粉捏得个儿子,泥塑一个呱呱也好。
蒋家如此大乱,风声吹到赵家,老脱早已知道。即刻收了膏药摊头,飞风到蒋家门首打探。果然飞飞扬扬,说侄儿夺家私、打伯母,逼这一班女人改嫁,竟要水屑不漏,平得一个偌大家缘。老脱急忙到蒋家邻舍,当日曾送糖过者,通去约了,说道:“蒋家有儿子,寄养我处,今已五岁,昔日曾有喜帖报知,乃三月十五日生者,一语千金,正在今日。通要高邻,作个证明。”众人道:“原来就是承川家事,自然就来。”老脱拜谢而别,迳到丘家,看看福缘。福缘且是乖巧,长得齐整。老脱道:“明日同你去耍耍,叫你拜就拜,叫你揖就揖,你听我说。”老脱抱了他一回,就去登时做了一副斩衰、麻服、三梁冠、草绦、鞋杖,端端正正,藏在袖里。专待明日侵晨,领福缘到蒋家做孝子去。
这日刚刚是承川三朝,家里闹闹吵吵,十分解拆不开。蒋尚德妄尊自大,做乔家主公,呼大喝小,分派使用;接山人,分付厨子,荤酒几桌,素酒几桌,布匹若干,孝巾多少。一般学人做作,高谈阔论。就有些不知事体的小伙子,当个真正财主奉承他了,渐渐做出掇臀捧屁腔范来了。蒋家一班内眷,哭得汪汪不歇,攒着棺材。尚德就如生翼翅的一般,飞来飞去,轩轩得意。只见门外一班老成邻舍到了。尚德只道是来吊孝的,不思想道吊孝的如何都穿吉服,共有十八九位。与蒋家亲眷相见已毕,挨排坐下。尚德也摸头不着,又不敢问。顷刻间,老脱领了福缘来了,众人一齐立起身道:“小官人来了,好,好!”老脱道:“他名字叫做福缘。”莲姐先见了老脱,就如做梦一般欢喜,不知从那里来的,又见他领个白白嫩嫩一个孩子,道:“好了,好了,娘娘,儿子有了。三月十五养的儿子,我寄与外公养着。今日得知父死,来做孝子了。”计氏一见,先叫两声:“我的亲肉,我的心肝!”大家又好笑,又好哭。老脱道:“不要哭,不要哭,儿子先拜了大娘,拜,拜,拜!”拜了四拜;又叫“拜你生母,拜,拜,拜!”拜了四拜。袖中取出小小一顶三梁冠,老脱替他箍在头上。又向那只袖里摸出口口着上,腰边取出杖来与他拿了。叫儿子拜你的父亲,拜,拜,拜,拜了四拜。老脱道:“列位众亲,恕他年幼,又是孝子,礼数不得周到,另日登门拜谢。”又叫福缘作揖,团团逐位作一个相唤喏。
那尚德在旁边看了,目定口呆,气得死去还魂,他就开口道:“既有儿子,如何不早说,今日方领来?”老脱道:“三日成服,正不迟哩!”尚德嗨道:“从不闻得有这个大儿子。”老脱道:“邻邻舍舍都知道,你叫做侄儿,反不知道,想是不大上门的。”众邻舍一齐道:“小官人三月十五生的,我们通吃他的糖过。你看好个模样,与过世老太公一毫不差。是个有造化的。”计氏共莲姐真真得了活宝一般快活,这个抱一会,那个搂一会。尚德肚里思量,说话不知说那一句好。挣了半响,挣得一句道:“伯伯遗嘱田园我是要的,讣状我要列名的。”计氏道:“啐,没廉没耻的小乌龟,只吃你不认得字。伯伯遗嘱道:寄子回来,一由田也没得分的。伯伯遗嘱不曾叫你打我,不曾叫你逼我们一齐改嫁。你这个吃狗屎的强盗,狗畜生!”众邻舍一齐道:“这个不该,这个不该。”尚德已自醉了,又挣了半响,挣一句道:“田园是要的。”计氏道:“稻草也要与牛吃,不与你这畜生!”只见厨子摆出饭来,邻舍叙齿而坐。尚德亦坐在桌角边,面如灰土,比前大不同了。挣了半日,又挣一句道:“小阿妈养的,算不得数。”邻舍道:“此言差矣。妻有小大,子无嫡庶。帝王之家,正宫无子,也是庶子继位。兄这样的都不晓得。”福缘跳进跳出,早有两个丫鬟跟随伏侍。果然是有福之人人伏侍,他一毫没生也不怕,自由自在。老脱看了,好不眉花眼笑。吃了一会酒饭,山人写讣状,单写孤子蒋福缘泣血稽颡拜。尚德道:“我呢?”众人道:“论起大道理,定是不该写的。但向令伯母老太喜你,或者搭一名在侧边。”计氏骂道:“强盗畜生,我家没有这打尊长的侄儿,快走出门。走得迟些,叫小使们一顿孤拐!”尚德道:“伯伯许的田产,定要说个明白。”正说之间,讣状已将屏风贴了,摆在门首。只是尚德心上不平,口中只说要田要地,要讲明白。计氏又在内骂个不了。邻舍内有个老者嘴直,说道:“蒋大官,我对你讲:大丈夫八字生成,妻财子禄,一毫强求不得的。有这样一位令弟,他大来自然看顾你。此时新丧之际,要长要短,觉得与情理上不便。”尚德道:“我只要遗嘱上分内东西,又不分外多要。”老者道:“虽非分外,只是大官不该冲突伯母,所以令伯母心上不肯。大官若依我说,向令伯母作礼,赔个不是,待我们说个人情,些须送些罢了。”尚德依老者说,要得东西,只得走到伯母跟前拜了四拜。计氏道:“拜也没用。”又向莲姐作揖,莲姐道:“在先你忒凶狠,所以伯母心上不愤,对我说也没干。”尚德赔了礼,吃了许多没趣,窘到没安身处。
老者又对老脱道:“江外公,你是内亲,去说个方便。令亲有的是米粮,看蒋姓面上,与他几石做一念罢。”老脱去对计氏讨个方便,计氏只得允从道:“若不是高邻与江外公说人情,还要官法处他。今依高邻、江外公说,待七七已毕,赏他谷子五石罢了。”蒋尚德此时正叫做哨官跌折腿,兵驮也不敢做声。也不敢向内里走一步,到灵前拜了四拜,又向伯母作个揖,索然而去。
外面早有吊孝客来,福缘回礼,老脱陪茶,一日清清楚楚,整整有条。当夜留老脱安歇,灯下莲姐与老脱外公长,外公短,细说前情。老脱只是笑,莲姐只是哭,莲姐千恩万谢。老脱道:“你不须谢我,日后教儿子,做个富贵好人,不要欺剥贫民,不要酷虐下人,做些好事,恤孤怜寡,年年布施些贫汉,不枉我看他一场。”莲姐愈加感激,口口道:“外公之恩难报。”老脱自此在蒋家宿歇有十余日。老脱乃是好动不好静的人,只虑尚德来吵,没奈何在蒋家多住这几日。尚德到也没脸嘴来,蒋家平平安安。过了二七,老脱辞归。计氏与莲姐苦苦啼哭留住,福缘也晓得来绕膝牵衣,恋恋不舍。计氏说道:“外公一人,我家尽有房屋多余,外面亦有庄所。福儿虽蒙恩养,正要外公教训。家中大小事,还要外公照管。外公不嫌怠慢,定要供奉外公百年居寿。”老脱笑道:“我是好走动的人,一个所在,那里闲住得定。恭喜福缘长大,我的寄托不负。心事粗粗完了,明日要归去了。得空之时,再来看儿子罢。”莲姐晓得江先生性格,就不絮烦多说。与计氏商量道:“福儿亏外公用尽心机,又有五年恩养,这个情意大如天地。那里有这样好人,不若与他些东西,听他自由自在罢了。”计氏道:“也说得是。我有积下一千两小锞银子,将来送他。”莲姐道:“我也有几百两过活银子,也送他去。譬如被尚德这亡八占去了。”计氏又道:“遗嘱二百亩,祖田庄屋一所,也值二千金之数,我们只照这数酬谢外公,亦不为多。竟凑二千两银子送与外公,听他做事便了。”计议已定,到了次日早间,老脱要去。别了灵,又转身抱抱福缘,分付他些好话,教他孝顺两位母亲。又去别计氏、莲姐。二人知他意思已决,即对老脱说:“外公决意要去,千万得空再来照管我们。有银子二千两,并有些布段,随即着人送与外公用度。如要米粮,陆续来取。”老脱道:“好笑,好笑。我要银子何用?一年不过吃得三四石米,衣服做一件,穿了十数年,一文也不要他。况且我近日卖几个膏药,又好消闲,又得几文钱,一些也不忧愁。银子要他没干,不要,不要。”计氏与莲姐双双跪下道:“外公若是见却,我们心上不安。反要折罚在外甥身上。随外公将去做好事,或造些书房也好老来安身。”老脱道:“实是我不会用他,你们苦苦如此说,权且将去罢。只是我日后没用处,仍旧要担来还你们的,预先说过。”老脱要去之极,一揖而别。计氏、莲姐又叫福缘拜拜外公,相送出门,老脱径回破屋去了。计氏、莲姐随即唤两个老实耕作之人,将所整二千银子,布段用叉袋盛好,追着老脱,相随而去。老脱先脚进门,两担东西随后而到。正所谓:
酒逢知己千盅少,钱到恩人分外轻。
老脱先到开门,道:“替我放在壁边。”二人放好去了。老脱道:“前日寺里卖糖道人,六七十岁了,又借他担子用,他身上衣服破损,不免敢一匹棉布送他。”遂解一个叉袋看看,并无棉布,通是羊绒潞绸。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纱罗绫锦。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绵绸绵子。又打开一袋看看,也是衲织纱罗。老脱道:“啐,一样也用不着”。又思量一会道:“便与他一匹羊绒也不为过。”取了一匹羊绒,依旧结好袋口。关上门,竞去送与道人。自已又在僧寮吃茶谈笑一会,才到家里,走去望望赵家,细细述其侄子争夺家财,亏得当日莲姐寄养儿子之故。赵员外不胜赞叹,愈加敬重。次日,老脱依旧摊卖膏药,气色与旧时一样。
过了数日,谁料赵家专有四方客商来往。被客贼尾着,知其家中虚实。某货在某处,卧房在某处,银房在某处,通打听得细细备备。只苦大门谨慎,进去不得。一夜黄昏时分,两个积贼,商议停当,如此如此。先着一个到赵家扣门,赵家管门的听得敲门,连忙走起开门。那贼就走去十多家门面,立着说道:“赵家大伯,走来我对你说句话。”管门的不合走将过去,早有一个乖滑贼党,溜进大门了。及至管家走过去问他,他道:“有个苏州李龙桥在你家歇落否?”管家道:“并无,并无。”管家就转身回来,闭门睡了。不料关一个贼在家里。这贼等得人睡去了,开了大门。却有三四个贼伴,里应外合。将客商东西及赵家所囤货物,并内房衣饰银两,搬一个不亦乐乎。早有贼船准备,连夜开船去了。
赵家次日早起,见房子货物空了,看看大门,又豁达大开,这一惊不小。细细检点东西,就如笤帚扫的,干干净净。有二三远来客人,嗟嗟怨怨。赵员外道:“自己东西失了也罢,将客人的物件通偷了去,如何是好?”原来两日前,有一宗药材,揭起银子七百两,约五日内打发银子的。客人正等这宗银子,虽是揭起的帐目,不怕赵家不还银子。但是随身东西都没了,所以不胜懊恼,埋怨管门的,且有疑心之意。赵员外劝解道:“老客不用心焦,揭帐银子自不消说,一一奉还。所失零星物件,谅情奉赔,便是与老仆无干。小弟自己家私,一旦都空了。明日去县里进张呈子,出捕人广缉。若缉得出,自有分晓了。”客人听这说话,十分有理,觉得一时心平,也不恼躁了。
看官们,今日有名的财主,却是有名无实的。如今人眼是浅,见这家住间大屋,一年内演几本戏文,日日买些东西吃吃,穿几件华服摇摆,讨几个小使跟随,就道是富家了。殊不知不过是来得去得,手头宽绰,实实要几千几百,响当当现兑得出的,也就不多几家。赵员外时运好时,有几千银子,造房造屋,纳个前程,囤些长落,就算是个财主了,也不甚有现钱多少。一家不知一家事,谁料被贼一偷,要赔七八百两现物,也就吃力。况且自己内囊已扫仓了,一时那有现钱。只得东挪西凑,凑成七百余两,兑与客人,客人欣然而去。赵员外十分不乐,老脱知情去望,赵员外要做好汉的,不十分说得窘急。自此以后要长没长,要短没短,内眷们那一个不嗟恨。赵员外只得好言宽慰说道:“慢慢再挣起来,陆续再置与你们罢了。”清清淡淡,不觉过了五六个月。家中囤一主油,有五百余两本钱,幸得时价腾涌,约有百余两利息。还有千余川黄麻,并几担苏木之类,指望行情,渐渐挣还原本。此亦人情之常。
一日有个小客,来买桐油。讲定价钱,兑起银子,止差得七两银水。争多论少,交易不成。谁料当夜三更,本家内房火起,被扑不得,烧到五更时分,止剩得一片白地。老脱同些亲友看了,不胜感叹。赵员外的内眷都向对门羊牢小房里安身,员外却到老脱屋子里暂住。赵员外道:“此番休也,寸草皆无了!我家积祖不买田地,别无底囊。家中人还有十七口,个个都要饿死哩!”正是:
真个福无双至,果然祸不单行。
赵员外看了这块白地,浩叹不已。老脱委曲解劝,问员外道:“你愁叹不已,意要如何主意?”员外道:“仍旧造得几间小屋,栖栖身子。如今没本钱囤货了,将来开得个酒米店儿,度度日子,也便罢了。”老脱问道:“不知要多少本钱?”赵员外道:“这个是越多越好的,极少也得二三百金。”老脱道:“老员外你不要忧愁,我再去寻杯酒你吃吃。”老脱去买些荤素酒肴来,与员外谈笑对酌。赵员外只是怀抱不开,忧忧戚戚道:“我倒扰你,老妻及小妾、小儿、小女,还没有饭吃哩!”老脱道:“我已籴米五斗,并买柴菜送去了。老员外但放心,不必忧愁,宽吃一杯解闷,明日造屋开店之事,通在小弟身上。”赵员外笑道:“老兄又来,你是流寓远客,只身拮据,那得许多银子?”老脱道:“你但吃个醉饱,你就有银子,房子也造得起,酒米店也开得成。”赵员外不觉一时生出欢喜来,吃酒吃食,吃到醺醺有些醉意,不肯饮了。老脱道:“老员外再肯吃两碗饭,银子还有一倍。”赵员外嘻嘻的笑,心中想道:“难得他苦劝之情。”
又吃了两碗饭。老脱道:“我把银子交付与你,你自己运用去。”指指那壁边说:“这叉袋四个,里面藏的通是银子。余外还有些段匹,老员外做些衣服穿穿。你自收拾,我不管了。”赵员外不知是真是假,正狐疑之际,老脱道:“你不信么?我取开你看看。”老脱解一个袋头,将袋尾颠倒一抖,抖出许多段匹。又是两个蒲包,又将蒲包打开,通是大锭小锭银子。老脱总不得知明白,其间还有锭把焦黄金子,就随手取起来与员外看看道:“这个也一总奉送。那三袋左右差不多一般的,你自去看,我不勤力得。”赵员外见江先生如此轻财,就倒地一拜,谢道:“不是老兄,几乎将我窘死,多谢,多谢,明日还要奉票,加利奉还。”老脱道:“俗了,俗了。承老员外当日正月初一,殷殷勤勤要小弟家里同住,千万人中无一二的。今日员外有些不幸,焉有坐视之理。以德报德,人之常情,不要说起借字。”
赵员外千谢万谢,满怀欢喜。将银子细细检点兑过,除出金子二十余两,银子净有二千零四十两。又有段匹价值七八十两。乐不可言。眼见得过得日子了。悄悄对妻子说知,商量发木起屋,然后开店。还好依旧囤货,得一日时运,再作图报之计。妻妾亦千感万谢,通道他一定是炼丹来的东西,想是个神仙了。
过得数日,赵员外发了许多木头。叫了工人十余个,在那基地上搭厂。乒乒乓乓,兴工动作。亲自料理,不在老脱家住了。老脱将许多白物一朝发脱,无挂无碍,连膏药摊也几日不开,只是街头闲走。
一日,走到街头市中闹热之处。有一个高年长大头陀,手执鼓简,正唱歌词,这头陀如何打扮?
这头陀,身有七尺长,发盖双眉布衲黄。如摩道履粉头双,一钵随身罗汉样。闲敲渔鼓坐街坊。
句句真,字字朗,底事为谁忙?他要度几人,直度到西天上。
头陀手执鼓简,坐在市上,高歌大唱,却有百十人围着观听。老脱荡到,见一丛人里,朗朗歌唱,也挨进去听听。那头陀唱过了妤一会,他又唱道:
笑乾坤,冰雪妆。遇阳春,也要烊。忙忙人物蚁旋样。名来利到通为巧,鬓白须黄草见霜。
好英雄,觑不到鸡皮样,劝明公,暂时放下,岂不闻梦里黄梁。学道人,似救焚。
访金丹,遍楚秦。担担阁阁真迟钝。婴儿姹女原难识,更有黄婆着意寻。
老斋公自把灵台问,你若遇钟离十试,得真传指日飞升。
老脱听他唱了一遍,钻心发痒,如恍恍有失,如耿耿有思。定睛注想,不知计将安出。那头陀收拾鼓简,将要别去,立起身来,又念几句道:
斋公们,请散去罢。工夫各自忙,世上万般,无你实处,莫要为功名富贵,赚过一生;
莫要为儿女妻房,误了己事。但是未发心者,及早讨个门头;已发心者,毕竟要寻个归着。
腊月三十日,转眼到也,请了,请了。
头陀正走,老脱去一把扯住道:“师父,师父,你在那里安歇?”头陀道:“我们云水踪迹,是处为家,那有定所。”老脱道:“既然如此,我弟子廿载浪游,童身独处,不嫌凡俗,同到小寓安歇,何如?”头陀道:“你念载邀游,童身独处,曾在江湖上遇着一位闽海江老脱么?”老脱道:“弟子便是。”头陀就恭身下拜,口称:“道兄,道兄,你既是脱老,龙子在何处?”老脱道:“并无甚么龙子,曾在此地看成一个孩子,近日送还他生母,顶立家缘去了”。头陀道:“昔日泰山上,周真人送你的龙子。”老脱道:“并不见甚么周真人,昔日在泰山止有个无寒道友,赠我一个大样蚂蚁。我将他昼夜相伴,如今现在身边。”
头陀呵呵大笑道:“你原来至今不知,这蚂蚁乃是四海龙王第十三个孽子所生之孙。只因兄弟两个争占江淮河汉,在于泰山顶上争斗。震动山灵,北斗三星闻得,怪他嗔怒不除,暴戾未化,难以供职。命我师周玉清降伏,罚他作奴,贬作虫蚁之身,听主人使令,消磨他暴气,待他悔过自新,修养醇正,仙命依旧取他。今贬限将满,我师正要取他。我师周玉清,即道兄所称无寒者是也。我师切切思你,要你入环修炼,以继元风。特命我四下访你,不期便得相逢,可庆,可庆!”老脱便望空拜道:“失敬真人,多有亵渎。怪得自与周真人同睡以来,身体强健,不怕寒冷。弟子生平可为侥幸之极了。”头陀道:“道兄不得如此称呼,我虽得丹之诀,功行未完。道兄功行已完,俗情了无牵绊,只得入山问诀,指日成真。兄之了道还在我前,良可敬也,良可敬也!”一路细细叙谈,使老脱心神洞爽。
到了寓所,老脱取纸一张,题诗二首,一首留与蒋福缘,一首留与赵员外,以当面别。
蓦地相逢便五年,乘龙福子记吾言。
云霞是我邀游处,碧落苍梧共一天。留嘱蒋福缘
重整家缘莫皱眉,云踪不得更相随。
多君相识相逢意,祝汝桑榆看锦归。留呈赵员外
老脱题了二诗,大书粘在壁间。一切器具,膏药摊子通不理论。那头陀道:“周师望我,不得停留,当与道兄快去。”二人携手,即时便走。
篱隐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