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好风光,最是春情不易降。
洞府莫云天样远,人间亦有打鱼郎。
话说当初有个姓刘名晨、姓阮名肇,为樵采药草,两个摸入在天台山里。走到一个去处,潺潺的一条深溪,黑黑的千嶂巨木。两人带得些干粮,都吃尽了,腹中正饥,又饥又渴,忽见巨术。两人带得些干粮,都吃尽了,腹中正饥,又饥又渴,忽虬岸边有几碟子胡麻香饭。四顾无人,两人都一顿子呷喽喽的啖了下去。只见洞中走出两个仙女来,将刘、阮二人一把抓住:“你这两个汉子好大胆,吃了咱们的珍珠胡麻饭。”二人慌做一团。饭却吃在肚子里,吐又吐不出还他,只是跪了求饶。那仙女道:“你那汉子,要官休私休?”刘、阮道:“官休怎么?”仙女道:“官休,咱们即刻锁解你到雷府真人位下,先打三百棍桃条,再问你个偷瓜盗果的罪名儿。”刘、阮道:“私休怎么?”仙女道:“私休,你两个端端正正,恭恭敬敬,向咱二人叩个头儿,咱们就与你做老婆。”刘、阮二人笑嘻嘻的道:“但凭娘娘发付。”
列位看官,这个撇科引子,话说着丽鸟儿是个头敌,弹弓儿做了媒人的故事。你们侧着耳朵听者。
话表应天府溧阳县,有个书生,姓奚名冠,字章甫。年不满三十,生得一表人才,轩轩豪迈。更有多般技艺,别样神通。文章魁首,诗赋班头。调丝理竹,画马书王,按律吹天,踏峦测地。情耽鸡黍,舌赛苏张。他父亲叫做奚豸,也是个有名科甲,登仕不久死了。章甫幼年间曾娶下一房妻子,三五年在产中殁了。只是性好闲游名山大区,不肯潜修牖下。以故常在秣陵玩耍,寓在那淮清河上。
彼时南都有个永懿侯,姓俞名楠,在太平里居住。此侯性鸷傲,爱畜珍禽:
有的是白毛鹦鹉,异采鸾鴚,戢篱黄翣,占山画眉。鸜鹆子个个能言,鹪鹖儿群群会跃。
南园舞鹤,速命开帘;此苑斗鸡,频呼劝酒。鸳鸯鸂鶒,对对池中;鹭鹚,行行树下。
忽一日,倭夷琉球国,进贡圣上一双丽鸟。大如两雁,毛羽异常。善通中土之音,俨似人说话。来此南都经过,永侯见了,不觉醉心。遂输蓄贮银数千,贿赂南北礼部,并查关送节的内侍,竞将这对鸟儿私自留下了。初时恐怕各衙门谈论,只养在内堂。渐渐事冷,会宾宴客的时节,遂命下次的将金笼提贮,置在筵前。呼唤应对说话,以此谈笑取乐,卖弄他的异物。谁知这个永懿侯,把这些鸟儿当了性命。每一对鸟儿,即选一个伶俐乖觉的姬妾掌管。若一有些失误,小则棍打钳锤,大则磔身杀命。以故那些姬妾都战战兢兢,管养这些鸟儿,如养娘和爷的一般。咳!孔夫子说得好:“可以人而不如鸟乎?”
看官,你道他这对丽鸟,却与众鸟不同。又费了数千银子,担下一把干系,弄得到手。且巧语如簧,谲言似鬼,那个永懿侯儿魂梦里也是爱的。你道是个作耍的物件么?故特特命那个心爱的巫姬掌管。那巫姬怎生模样:
娉娉婷婷,如飞燕轻盈;袅袅娜娜,似流莺绰约。歌喉宛转,双音绕动雕粱;舞袖翩翩,弓腰贴绵红锦。
善乘人意旨,惯调物性情。不泥脂粉不铅华,淡淡衫儿薄薄纱。却似宓妃行水上,看来多衣眼生花。
那个巫姬没奈何,只得应承掌管这双丽鸟。叵耐这个鸟儿,最难畜养。别的鸟儿,不过藏在雕笼,每日放置些豆米粉粞,或间与些鸡酥虾肉、草虫生活之物,频添些砂水。到那午后,或携至水盆中就浴一番,自然精神较壮,羽片新鲜。这个丽鸟只喜食燕窝,饮些百和香油。每日只啄三顿,在卯午酉三时,先不得,后不得。失时饮啄,便觉脚缩头垂。且不肯停卧笼内,要随他性儿飞走,只是常常招呼便来。如此作怪,此话且按。
奚章甫在那淮清河上寓所,正值暮春天道,客绪撩人。止携一个小厮,唤做青童,在寓所伏侍。每日里到有几个诗人来往酬酢。这一日鬼也没得上门,寂闷不过。他平生最打得好弹儿,九弹十着。却好一张竹弓儿在手边,他就捏了,遂拿下些弹子,竟自出门。要往太平里,弥勒寺中去打那些野鸽。经过那永懿侯的后园,见一株大梅树扑出墙来。他望着树梢,要打他那个豆梅耍子。却好见有一只鸟儿,雨鸠的相似,那毛羽却是异常。章甫道:“我眼里并不曾见这怪鸟,打他下来看看。”忽应手滴溜一弹,那鸟儿似一片残梧叶落将下来。
章甫连忙拾起观看,脚上带有小紫金牌一块,上凿“侯府丽鸟”四字。章甫吃了一惊道:“原来是侯府的养鸟,打死了他的怎么处?”是日永侯不在家,这鸟儿飞到一个所在,便有几个丫鬟看视。章甫打时,丫鬟只听得扑刺一声响,只道鸟儿飞出墙外,随即开了园门看时,见章甫拿这一只死鸟在手叹息,又见他拿着弓儿,才晓得是他打死了。慌得只是叫苦,三五个丫鬟上前紧紧的将章甫扯住。一个去报知巫姬,因鸟儿在园,他也坐在一个亭子上,听得此话,只是蹙眉跌脚,跌得个脚尖儿粉破,便急抢抢的走到园门首来,口叫道:“快拿那人进来,缚住见老爷。”三五个丫鬟,似拖猪拖狗的一般,将章甫拖进园门,便把园门锁上。
巫姬愁着脸道:“你这男子,真不晓事!打死这个鸟儿不打紧,却害了我这一条性命。”章甫道:“打死鸟儿,某家愿赔,却怎么娘娘就没了性命?”巫姬道:“你有所不知,这鸟唤做丽鸟,是倭夷国里来的,会答应说话。俺家老爷费了无数银子买得他。俺老爷性儿,正如那撮盐入火。就是那泛常的鸟,若有差池,小则棍打钳锤,大则磔身杀命,何况此鸟!府中异鸟最多,每对都是派人掌管。此鸟是我该管,被你打死了,却不是害了我一条性命!”章甫听了,不觉手脚都软了。那巫姬只是跌脚,呜呜的哭。章甫沉吟一晌道:“娘娘不必愁烦,某家不是个等闲的人,姓奚名冠,是溧阳县里一个饱学秀才。先父名奚豸,也曾叨登科甲。某游学至此,现在淮清河上胡家借寓,待你家老爷回来,我亲自面说,这丽鸟飞出墙外,某家不知,一时误打死了。如今情愿将一个饱学秀才填偿丽鸟一命。一口保娘娘,绝不相干。”那巫姬道:“你既是个秀才官人,岂不晓得‘虎兕出匣,龟玉毁椟’是谁之过?你说到说得好,只怕老爷单来寻趁着妾身,秀才官人到放饶得过。”章甫又沉吟一回道:“某家还有一句话。只是不敢便说。”却不住左顾右盼。那巫姬解得他碍着这些丫鬟在旁。一霎时打发几个去探老爷回来也未,又打发几个去照管那只鸟儿。止一个小小丫头,又叫他拿茶来吃。
刚刚剩得两人对面,巫姬便问道:“秀才官人,你还有甚说话?”章甫道:“这句说话,实不知进退。然事已至此,无可奈何,只得苟全性命。娘娘不若随了小生,连晚雇只船儿,同到湖州府归安县一个舍亲家里躲避,日后再做区处。”
巫姬听了,思忖一回道:“事已至此,真没奈何了。去便随官人去。只是一件,打死鸟儿,是你几乎害我至死,今又将身随你,你切不可负心。”章甫便双膝跪下,对天罚誓道:“苍天在上,我奚冠若是有负了此位娘娘,遭火火焚,逢水水淹,遇雷雷震,见虎虎伤,裂首刀兵,碎尸崖岸。”巫姬见他如此真诚,又像是个风流韵士,心下自忖道:“我便随他,料不耽误终身。”遂道:“去便同秀才官人去,待我留下一个形迹儿与侯主。只说鸟儿没了,情知事急,我自向江中投水去死了。绝了他的抓寻,何如?”章甫道:“如此更妙。”
巫姬乃急急觅了一只笔,拿下一方纸,上写道:
贱妾巫姬,达言侯主老爷得知:丽鸟飞出墙外,不知恁的狂徒,飞弹打死。
妾监守有亏,自分不免,只得向江中自尽。附俚言四句,伏乞见怜:
女容不比羽容娇,何惜微躯殉一毛。
侯主若还怜断叶,借杯残酒曲江浇。
章甫见他写了,才晓得他唤做巫姬,却自脉脉的赞羡,这般好才伎,不道因祸得福,天掉下这一个美人来。
却说巫姬匆匆忙忙,这一方纸粘在园轩壁上。自家还房去,收拾些银两,并细软物件,交付与章甫拿了,竟开了后园的门,捱晚同走到船埠。雇下一只船儿,两人登舟,扯着风帆,连夜望着东南去了。
那永懿侯当晚回来,闻知丽鸟死了一只,便渤瀺瀺的发了万丈怒波。急唤巫姬,并无踪影。即命家奴满屋搜寻,只见园轩壁上,粘下一方纸儿,是巫姬的字迹。家奴辈持与永侯观看了,到改下容来道:“他既知有罪,投江自尽,也罢了。”乃唤这数十个丫头来,打下一百棍一个。口中只叫:“可惜此鸟!”这日的晚筵也不开了。
却说章甫和那巫姬在舟中,巫姬细细的将章甫盘问。章甫道:“小生家中还有数顷薄田,几间屋子,待事稍冷,我与娘子到家中居住。”章甫也问:“娘子是何处人,还有父母兄弟否?”巫姬答道:“妾身姓杨,系扬州府江都县人。十四岁被这永侯讨了,教习吹弹歌舞,并学得几个字儿。于今二十六岁,是六月初二卯时建生。我父亲叫做杨少泉,是个老清客,母亲倪氏早已亡过。止有一幼弟,叫做喜郎。永侯家政森严,不许姬家亲人往来,如今不知父弟生死存亡。”言毕泪下。章甫道:“娘子不必愁烦,事定之后,小生去打听,往来便是。”说话之间,章甫便双手搂了巫姬,做了一个嘴亲,就要动手动脚,巫姬笑道:“官人不要性急,我既随你,自然是你的妻子了。宽待几日,到了湖州,觅个媒主,交拜天地,方可成亲。”章甫道:“娘子差矣,小生今日与娘子是天作之合。主婚的便是苍天,通问的已是丽鸟,做媒的是这张竹弓。反经行权,成就了百年姻眷。况是舟中,怕有猜嫌。就是到了敝亲家里,也不可重订,娘子请自三思。”
那个妇人也是解事的,听了此话,转过身来,捧住了章甫,两个在船舱里合合和、合合和哩。说不尽言亲意贴,暮雨朝云。
行了几个日子,到了湖州。原来这个亲眷姓林,是章甫的姑娘,嫁在他家,已做了二十年寡妇,又无男女。章甫上岸,见了姑娘,那姑娘好生欢喜道:“甚风儿吹得侄儿到此?”章甫道:“侄儿久失探望,刻间与一富豪,为些田土讼事,他有钱有势,打他不过。一则要探望姑娘,二则权借避几日。已带了侄妇在舟中,来拜见姑娘。”姑娘笑哈哈的道:“一发来得好,只因隔了数百里,侄儿做亲,礼数全缺。今大娘也来,老身正耍和他打伙哩。”遂出到门前,接了巫姬进门。章甫和娘子同拜姑娘,姑娘决不肯受。一边去打发船钱,令他回去,一边命小厮买东西,点茶造饭不提。
谁料那个永侯是江西宁王的心腹。宁王造反,皇帝亲征,已被那赣州军门王守仁擒了。拷出协谋人数,带有永侯在案。神庙嚇然大怒,密差数十番子手去扭拿。上了囚车,解至北京。发在刑部牢里,监候听勘。
却说那个青童,在寓所不见主翁回来,各处去打听抓寻。听得侯府丽鸟,被一个过客将弹儿打死。心里猜疑,没的就是我家官人。又去侯府前打听,并不见踪影。只见那侯府造谋事露,扭结上京,他也竟收抬了寓所物件,竟回溧阳去寻家主了。那知家主章甫和那娘子在姑娘家里,好不快活。姑娘的住处,原来离湖州府城北门三里之遥,地名蔡家兜。好一派野景:
只见疏矮矮篱笆一带,碧迢迢河港三湾。几番新月上栏杆,数次狂花发塘堰。
有时节,同上扁舟,做个五湖载西子;有时节,共登古庙,做个千叶闹江娥。
吃不尽的鱼虾夜酒,采不了的菱豆朝餐。
章甫在此一住,已过了七八个月。向姑娘说,央及这个小厮捎个信儿,到溧阳家中去探探。那个小厮辞了主母并章甫,竟到溧阳章甫家里,见了青童。青童才晓得主翁在彼,就同来人搭了夜船,来见章甫。备细将不见主翁,只得回家,说了一遍。又说永侯因宁王扳招协谋造反,已扭解在京师去了。那娘子听了又惊又喜。青童又说:“宗师老爷已发科考牌,本县相公个个都去应试,官人不可在此耽搁。”那姑娘听得说,也劝他去考,只是巫娘不则声。
章甫寻思了一会,走进房内。那巫娘也进来和章甫一同坐着。巫娘开言:“官人,方才青童说考期已届,你何不作速去应试。倘得就第,我和你终身受用不尽。”章甫道:“此句话是未可必的。我也曾两番应试,未曾一第,那料得这般稳实。”巫娘道:“功名是终身大事,不可错过。”章甫笑道:“自古云:恩爱重于功名,我此去应考,倘取了一名科举,就要往南京入场,却不有好些日头耽搁。教你独自个住在乡中,早晚没人陪伴,我实是放心不下。不去,不去!”巫娘又道:“当时蔡伯喈两月夫妻,也要生擦擦的别了去应试。我和你比他,却不多了几个月了。”口虽如此硬说,心上实软怯怯的不乐。不觉将袖梢儿浥着泪痕。霎时那姑娘也踱进房来,抵死的劝他去考。又向章甫道:“你不要记挂大娘,有我在此,早晚相伴。你一心去做文章,中了科甲,耀祖荣宗,封妻荫子,不是等闲的光景。”只见那青童又来聒絮,娘子也再口硬着口相劝,章甫只得应允。姑娘即就命人去打点路菜、叫船了。娘子也即转身,在房中收抬衣裳铺盖,并琴剑书箱,交付青童。少顷,姑娘摆下几碗菜,暖一壶酒,为章甫侄儿送行。三人坐了一会,姑娘说些顺流话儿。不一霎船已来了,青童也吃了些酒饭,搬行李下船。
章甫起身别了姑娘,那娘子扯章甫到房门前说道:“官人路上客边,须要小心。你如此高才,自然进步。只是不要忘了,那日打鸟的事情。”章甫道:“有誓在先,断不相负。”又向娘子温存了半晌,说几句贴心的话儿:“但愿我此去不中,便好回来和你快活。”娘子拭泪,章甫也蹙着眉。姑娘来送下船,也暗暗落了几点眼泪。正是:
恩爱难分首,离情满渡船。
日斜郎影没,一步一回看。
当下章甫别来,却心分两处:一心思想巫娘,一心思赴应试。在这船中,乱昏昏过了几日。也不回到家下,竟到学院按临府中。却值正考溧阳本学,就去赴试。出案之日,已取了一等。耽迟几日,竟到南京入闱。列位哥,你道章甫前番在南京,做出这一桩事情,虽不大露,还不该到这旧下处歇宿便好。可奈这个青童是个下次的人,那有针线不知。这歇家胡凹鼻是个京师有名的大光棍,专拿鹅头走空,促眉害物,斩限杀人。青童倚着是个旧主人家,托得情熟。一日,这凹鼻与青童闲坐着,叫家里做下几碗菜,斟下数巡酒,与青童一言一语,偶问起你毕竟在那里寻见你那官人。青童道:“说来好笑。”一五一十,竟将章甫打鸟撞着巫娘,同逃至湖州某处躲避事情,从头说与。那光棍就心头一突,自想到:“造化,造化,坐在家里,平白地掉下一主子大钱。不要慌,那奚冠不中,不消说要吃我老胡一大钟酸酒,便中了,我也要撮他一个俏儿。”是时两人散了不提。
那章甫三场事毕,过不得几日揭榜,奚冠已中在一十三名,报子迭迭往下处来报,章甫喜不自胜。赴宴回来,一面写书,差青童往湖州姑娘处,报娘子的喜。谁知这个光棍凹鼻,早已打点船只人手,在水西门外俟候。青童领了家书,别了主人,也到水西门埠头觅船。那凹鼻却在船内相唤:“大叔,到我们船里来吃钟酒。”青童见是主人家叫他,歇下行李,竞到船里相见。凹鼻道:“大叔,你到湖州去,不要叫船了。我们也要到湖州干办事情,不若搭我们船去,更觉有兴。”青童即忙拿了行李,就在凹鼻船那里同去。行至半路,凹鼻向青童道:“我们到湖州做一桩生意,你若入我们的河港,便作成你赚几个银子。”遂飒琅响,抽出刀来样着:“你若作怪,叫你刀下见血。”那青童惊得个眼白口开道:“既上了阿爹的船,自然依阿爹指挥,不知要做甚么生意?”凹鼻道:“就是你前日对我说的那个巫姬,他是侯府的姬妾,你家主人拐他逃走。如今我和你只说官人中了,要接他南京去。他见你同去,自然不疑。我们摇他到扬州地方,卖与乐户,却不有一二十个银子。我与伙计得了些,分些与你。我教会你,你若见了主人时节,只说不知甚的人接了去,已不在湖州了。若是主人要难为你,你就来我家里一处住,说出拐侯府的事来,怕做甚么!”那青童到也滑俐,心内不然,口里答应到:“好,好,好!”正是:
胆大黑心,白昼横行。
天理二字,日后分明。
却说这凹鼻凶贼,要撮这个俏儿。这俏儿到也撮得,其如头上有天。况那奚章甫是个中科甲的人,夺他的造化不过。却好奚章甫拉了几个同年,送大座师到扬州。一则要在江都县小座师处打个抽丰,二则他先要为娘子访问他父弟的下落。故在扬州耽搁几日。
却说这凹鼻凶贼,押了青童竟到湖州北门外,蔡家兜林家,拿了一张红纸上岸,进林家报喜。押了青童对他的姑娘和娘子说:“官人已中了第十三名,在南京寓所,特着小人来接娘娘去。”那姑娘听了,十分欢喜,娘子也百般快活。向青童道:“官人如何没有书来。”青童回道:“实有一封书,小人来得性急,竟忘记在寓所了。要回去取,争奈船已开了一日。同来接的人说道:‘接娘娘须要讨个顺海,不要打个到回头。’故此不曾取得。”巫姬听来有理,便不精细根究。林家一面打点酒饭,犒劳来人。凹鼻只是押着青童,催促娘娘下船。林姑娘道:“侄儿既中了,来接大娘,自然要去。我也不好留你。我这里打发一个妇人,伏侍大娘去便是。”凹鼻又押着青童来催。林姑娘已差了一妇人,同巫姬下船。巫姬要拜谢,姑婆断不肯受。两边都欢欢喜喜的别了。
这凹鼻凶贼见下了船,打个暗号,即刻便驾起双橹四桨,箭也似摇将起来。娘子和那妇人在船里三两日,巴不得要到南京。凹鼻只是押着青童不许他开言。他只是齁齁的在船头上打盹。只见船出了镇江口子,一直竟冲过江到了瓜州。
这娘子在船中观看,就问到:“南京去是沿江直上的,如何到往瓜州来?”那凹鼻就答应道:“相公官人不在南京,乃在扬州,如今载娘娘到扬州去。”那娘子忙问青童,连叫两声,这个奴才只做睡着,不肯答应。凹鼻有几个同党的凶人,在后艄调嘴儿胡答应。那娘子已知是古怪事了。到此地位,慌也没干,且到了扬州,看他怎么样摆布我。到是那个随来的妇人,慌得寒虱不过。
渐渐的到了扬州,不泊在马头,竟到那三牌坊僻静的去处住下。凹鼻唤伙计看着青童,他自上岸去兜乐户。青童捉得个空儿,悄悄的对娘娘说:“小人该死,该死!方才这个上岸的,叫做胡凹鼻,是官人寓所的主人家。谁知他下起歹心,要拐娘娘到扬州,卖与乐户。一路押着小人,不准转款,是以不好对娘娘说得。若是泄了机关,我小人一死不足惜,怎的害得娘娘。故小人将计就计,随他来此。识认了娘娘的下落,即便去报知官人迎接娘娘,兼报这个大仇。官人实中了一十三名,书有一封,不是接娘娘去的。因他押着我,我不好递出。”言毕,即在衣缝里,取出书来,递与娘娘。
娘子看了,这书是真的。只是这个凶徒如此胡为,却怎么处?正慌悸踌蹰间,只见岸上一班衣冠人走着,其间一个却象章甫。这巫娘眼快,疾忙叫青童上岸去看,果是官人。青童就叫:“官人不好了!我们着了强盗,连娘娘也在这里。”章甫吃了一个大惊道:“在那里?”青童指道:“在这船上。”那巫娘听果是章甫,进三步做一步走到岸上。那两个同伙人,见妇人上岸,便来拦阻。被青童尽力一把揪住了头发,将拳在那个人的背梁脊骨上如雨点的乱打。那巫娘见了章甫,一把扯住哭道:“官人,快些救我,报此大仇!”
章甫道:“娘子不要慌,慢慢的且说原由。”那班同年,也惊得呆了,都立做一堆。巫娘遂细细的,将歹贼头由,告诉一遍。章甫听了道:“有这样大胆的贼!”唤青童扭住这贼,不要放走了!转身就对同年说:“年兄们,都要为小弟出一番力。”指巫娘道:“此边就是寒荆。”众同年都来相见了年嫂。章甫遂将贼由告诉。众同年大怒道:“有这样事!”即叫家人去锁住了船只。谁知天理就在眼前,那个凶贼胡凹鼻已兜了几个乐户,却好的来到船边。被青童看见,指道:“这个就是胡凹鼻l”那时人多,都上前一把拿住。那几个乐户,看见势头不好,都一溜风了。
拿住胡凹鼻,那凹鼻也不提防。打眼一看,见奚冠举人,又见巫娘立在他身旁。向章甫道:“相公官人,娘娘在此作证,我曾说送娘娘到扬州见官人否?”章甫大怒道:“歹贼!还要胡讲!”众年兄向章甫道:“且喜这班神棍一个个都捉住在此。路次不便,且唤乘轿来,抬年嫂到寓所住下。我们商量,寻个风利的衙门,锻死这班神棍。”章甫道:“年兄说得是。”随即唤两乘轿儿,抬了巫娘和那随来的妇人,到下处去。一班光棍和船只遂叫地方协同送官。
却说永懿侯在北京刑部牢中,烂用钱钞,别的协谋都处死,独他未决。只要有一个官儿出来保奏一本,方好问减。京中虽有几个相知,也都怕事,不敢出头。其时章甫在扬州遇见娘子,已将胡凹鼻一班神棍、送到刘理刑手里。那理刑素著廉明,又恨是拐骗良家妇女,双夹棍,五十毛板,交监禁保,个个拖牢。章甫又寻觅娘子的父弟相会。为此二事,在扬州耽阁数月,也不归家,即同娘子上京会试。
一路里同行同坐,两情如醉如痴。招商店常做洞房,骡轿里时为卧榻。
看不尽的晓雾笼花,玩不尽的晚烟漾月。娇娇怯怯,做个马上琵琶;止止行行,像似路头蝴蝶。
穿了些柳城桃塞,渡了些鸦市鸡关。
章甫和娘子已到了北京,觅了一所洁净的房儿寓下。却是会场时节,章甫劳劳的过了三番。停迟几日,出榜来已登进士。传胪之际,乃是鼎甲。二人欢不自胜,章甫即修喜报一封。伴书二十四两,另外又付散碎盘缠二十余两,叫青童竟到湖州,迎接恩姑,到京相会。巫姬额外人事,姑绒潞绸,附书致意不尽。
但巫姬只是叫章甫打听永侯下落。章甫细察,尚在狱中,到有些生气,只是要个官儿出来保奏便好。回来对娘子说了,那巫姬便道:“官人,多承你不弃陋质,百般爱我。你可思不曾种花,何因结果;不从渔父,怎见奇波么?”章甫应道:“正是。初则恨我那弓儿,后乃亏煞这鸟儿,得和你成其夫妇,下官办岂敢有忘?”巫娘道:“为丛驱雀,为渊驱鱼,那个鹯獭虽痴,若是到那死亡之际,官人你可也怜悯他么?”章甫道:“鹯獭虽痴,实可怜悯。”巫姬笑一笑道:“那个永侯便是鹯獭了。”章甫解悟:“明日即出本保奏永侯便了。”当晚点了一枝巨烛,草下奏章:
五更三点入鹓行,象简绯袍拜玉皇。
只为恩从怨里结,至公廷上表私肠。
章甫这一本,专保奏永懿侯事:
翰林院编修国史臣奚冠谨奏,奏为仇反噬,伏乞宸断事。臣冠一介寒士,甫荷国恩,与永懿侯俞楠素无根
柢。计臣在野时,游学南都,适楠遭宁贼噬扳被逮。目击合郡士民,无不为楠涕泣。盖宁贼叛萌方炽,以
南京旧都兵饷所萃,嘱其腹贼吓压俞楠从中袖手从事。楠以太祖在天威灵,不可欺妄,更颂皇上覆冒大
德,不可希冀。楠执春秋大义,乱臣贼子人人得诛,愤将说贼正刑,宁贼自此仇痛衔骨。幸果仗太祖威灵
皇上大德,一鼓就擒,理宜殄灭。宁贼受刑,供扳余孽,罗织俞楠在案,以忠作叛。及楠抵对党贼实迹,
皆属扑风捉影。是以公论在世,直道由人。臣闻已有士民数千,伏阙鸣冤,岂楠侥幸之可致也。今满朝臣
子无一人出言者,皆畏首畏尾,各保身家。然身家一保,则国事属之何人?致使天下后世以堂堂照胆之公
庭,陷一冒昧不明之忠士。但恐直史在后,美玉微搛,臣所以扼腕而三叹也。臣与俞楠素无一面,今矢口
进言,不避斧铖,亦是公论直道之鸣。伏恳皇上鉴臣无私,鉴楠无过,庶使效忠者,无不人人自奋,而邦
国永宁,万寿遐祝,何有极也。臣无任激口悚惶,引领雀俟。谨奏。
过本达上天听,已票得极好:
永懿侯俞楠愚憨不暗口口,已洞瞩非协谋,着刑部与保。
刑部奉了旨意,即时释放永侯。永侯出来晓得新科榜眼奚冠保奏他,死心感激,还不知是甚来由。他即备礼仪,持名帖,到章甫下处拜谢。章甫出来相见,分宾主坐定。永侯道:“学生平昔无尺寸之效,何意蒙老先生孑身保奏。真万死一生,恩如父母,断当衔结以报。”章甫道:“学生受老先生大恩,保奏一节,尚未云报。”永侯听了,呆想半晌道:“学生并未有尺寸之效。”章甫遂道:“当初老先生在金陵时,所畜丽鸟一时飞出墙外。学生不知,偶有弹弓在手,应弦打死。后见贵姬巫娘投江,学生偶在江边遇着,捞救询知情由,乃为此鸟,其时恐老先生督责,只得载归家下,已成婚配。今得侥幸在京,细访老先生下落,故特出身保奏,等报大恩于万一。”永侯讶然道:“原来如此。学生只道小姬投江死了,于今尚在,又得上配,真学生之愿也。”章甫笑道:“现在敝寓。”其时巫娘已在帘后视觑,听得说了,即忙出来拜见永侯。永侯随即扶起,转揖谢巫娘道:“若非足下得生,我也自分必死。”巫娘道:“贱妾有罪,幸侯主恕我。”永侯笑道:“前话不必提了。此后我与奚老先生是生死之交,不要说一个巫姬,就是十个巫姬也相赠了。”当下章甫命摆过筵席,款待永侯,欢乐不尽。有诗为证,诗曰:
鸟儿头敌弹弓媒,锦上添花做一堆。
若个因缘希罕话,日长无事且敲推。
铁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