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枝赶忙从房顶上下来,过于慌张了,下梯子时手忙脚乱,一脚踩空,大头朝下折了下来。幸亏一只脚挂在梯子横梁上,才没摔坏。
杏花喊:小林,快、快藏起来!
井上小林摇了摇头。井上小林觉得,他没有必要藏起来。
杏花急了,一把扯过井上小林:小祖宗哟,快走吧你!
杏花和井上小林跑向厕所,奔那个地洞去了。井上小林刚来时,就是这个地洞帮他躲过一劫。趁杏花打开洞口的工夫,井上小把枪起出来,别在腰上。
井上小林担心地看着杏花:我……不放心你呀!
我没事的。杏花貌似镇静地说。
井上小林钻进去后,杏花快速盖好了洞口,再用乱草伪装好。然后,杏花操起大粪舀子,在厕所舀一勺子粪汤子,浇泼上去。
扑鼻的臭气,立刻弥散开来。
杏花爹上泉河沟割烧结草去了。杏花妈还在里屋忙碌着。炕沿上,放个小黑坛子,她正往出掏东西呢。小碗里,放着她刚刚掏出的两块拳头大小的咸肉。看着肉,杏花妈摇摇头,感叹道:唉,这刺猬猬肉多好呀?以后呀,再也吃不到孙三祥的刺猬猬肉啦!
杏枝一头跑进来:妈,不好了,鬼子来了!
杏花也跑得太急,拌在门槛子上,扑通,摔了一跤。
杏花妈的手插入坛子里捞肉呢,一紧张,啪!坛子掉下来,摔碎了。
倒在地上的杏花都没站起来,赶紧爬向灶坑口,快速掏了锅灰,连忙向脸上、头发上撒。然后,她又在柴堆里掏出那身又破又脏的衣服,换上。杏花惟恐不够劲儿,又捧几把泔水扬在身上抹在脸上,立刻,难闻的酸臭气味儿散发出来……
马达声越来越大。杏花不敢看,可又忍不住想看。
杏花凑近窗子。
杏花想打开窗子,手刚摸上去,又烫了一样缩回来。
窗户是上下扇。上扇是密密的小方格子,糊了窗户纸。下扇格子大些,也糊了窗户纸。
可是,下扇中间的一个大格子窗户纸上,挤个巴掌大的玻璃块儿。玻璃块儿碎月一样镶在窗户纸上。杏花的脸刚凑上去,就“哎呀”一声叫——日本兵已闯进了“碎月”!
土路上烟雾腾腾。三个摩托车开道,气势汹汹地开了过来。摩托车后头,是一辆大卡车。卡车和车头上,架着一挺轻机枪。车箱里齐刷刷挤满了日本兵。阳光下,头盔光芒四射,亮得晃眼。
杏花惊呆了。
直到摩托车放大了,车轮、大灯、钢盔一齐飞进“碎月”,后边的汽车前脸、轮子、车底座也飞升起来,轰隆隆飞进“碎月”,撞向杏花,杏花“妈呀”一声叫,跌坐在地上……
娘俩紧靠墙角,不知道怎么应对即将到来的横祸。杏枝操起一把菜刀,****腰里。杏花妈一下抢下来:小冤家呀,你可别得瑟啦!
上次鬼子来搜查,杏枝被砍掉一只膀子,杏叶被抓走。这次鬼子下了大力气,来这么多人,看来比上次凶多了!
杏花和妈妈躲在墙角,吓得都快没魂了。
突然,杏枝大叫:哎呀,鬼子没进屯,过去了!过去了!
几个人一看,路上只有未散的烟尘,摩托车和大汽车早就无影无踪。
杏枝说,往上去了,八成是上泉河吧?
杏花赶紧上炕!炕,接高了他们的个头。推开窗子一看,汽车正渐渐缩小、缩小,过了红旗沟,向上开去。杏花没有放下窗子,而是继续眺望,她要看看,汽车是左拐去泉河,还是一直向前开。一直向前开是顺兴屯。汽车越来越小,小成拳头大时,向左一拐,不见了。
杏花这才长长嘘了一口气,赶紧向外跑。
井上小林还在洞里呢。
杏花妈担心地说:杏枝呀,你爹在泉河山头割草呢,没事吧?
妈,爹不会有事的。杏枝说。
杏枝还说,汽车声音这样大,我爹听到了,往柞树棵子里一猫,鬼子就看不见了。再说,鬼子这么急,不会跟一个割草的人较劲。我估计,泉河那趟沟可能出了大事,要不,不会去这么多鬼子。
可是,鬼子要以为你爹是个八路呢?杏花妈说。
汽车前脸架着机枪,车上那么多鬼子,要是向爹开了火,爹就完了。杏花妈一说,杏枝也担心起来。可为了安慰妈妈,杏枝说,妈,别瞎猜了,不可能的。爹佝腰驼背的,哪像个八路呀?
杏花妈也不知怎么想的,点头后,又摇了摇头。
井上小林出来后,听杏花说鬼子向泉河那边去了,赶紧向前看,只看到红旗沟山头、泉河山头,还有顺兴以远的山峦很美,秋光迷彩。道路和弯浪般的山都那样平和幽静,一如既往,似乎从没来过充满战争和恐怖气氛的鬼子兵。刚才的情形,已恍若隔世。
见杏枝出屋了,井上小林立刻笑逐颜开地奔过去,打手势,向杏枝哈腰致意。杏枝帮忙修补西厢房的事,让井上小林很是感动。可是,一个装成哑巴的赞扬,局限性太大。井上小林从没这样尴尬过,简直是手足无措了!听杏花说杏枝下梯子磕破了腿,井上小林腾腾腾几大步跑回屋,取出包里的纱布,给杏枝包扎上。
杏花妈在哗啦哗啦收拾地上的碎坛片子,边收拾边叨叨:可惜啦,唉,可惜啦!
杏花赶紧换下身上的脏衣服,边换边说,总是担惊受怕的,这日子我都过得够够的了,三天两头折腾,唉,不知还要折腾多久呀!
几个人正忙呢,忽听远处响起爆豆般的枪声。枪声一响,就乱成一锅粥,不时还咣地一家伙,打一炮。炮声很有力气,震得窗子哗哗哗直掉土。
打起来了!杏枝说。
听,打得这样激烈,人不少呢!杏花说。
密集的枪炮声,已报告了战斗的激烈。
井上小林皱起眉,表情复杂。井上小林突然向外跑,跑到柴草边,手攀脚蹬,几个高就窜了上去。站在高高的草垛上,他看到山尖上烟气腾腾,有几缕黑黑的烟升上天空,像立起身子的蛇,别的,就看不见了。井上小林没去过那里,但他没少听说,那个地方是泉河、拉拉屯、靠山,过了岭,是石驿。这些烟到底是从哪里升起来的,说不清的。
杏花妈呜呜哭了起来。
杏花妈担心,杏花爹回不来了。
杏花赶紧扶了妈,也跟着抹眼泪儿。
我看看去!杏枝急了,操起一把镰刀,就要出院。
杏花妈急了,赶紧叫他回来。井上小林也要去,却被杏花拽住了。
院子里,几个人正拉拉扯扯呢,一阵啪啪的脚步声越响越近。人们抬眼一看,乐了:杏花爹气喘吁吁地跑回来了!
杏花爹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他的见闻。
鬼子兵的摩托车汽车还没拐泉河山头呢,杏花爹就听到声音了。当时,杏花爹正在山坡上割草呢。杏花爹赶紧藏在一丛树后头,观察动静。杏花爹知道,十有八九是鬼子来了。除了鬼子,谁有摩托车大汽车?
鬼子们一过去,杏花爹哪还有心思割草?这伙鬼子过去了,下伙呢?这伙鬼子没发现他,下伙呢?这几年,没少出这样的事:老百姓正在地里干活,或是在山上放牲口呢,砰地一声枪响,就被打死了。有时候,看见路上过去辆摩托车,有时,都不知枪子是从哪飞过来的。死就死了。白死。杏花爹可不想白死。杏花爹望着鬼子汽车的后影,呸地吐一口,向山岗梁走去。宁可累些,绕远,也不能走大道。要是在大道上碰上下一伙鬼子怎么办?跑?腿脚再好,还能跑过子弹?
杏花爹翻过泉河山岗梁,下到红旗沟。从红旗沟上山,再翻个山岗梁,就到了邱家沟。在邱家沟钻了老大一片松树林子,别转向,在松树林儿里跑上跑下,绕过好几条顺山大沟,一直向北走,再翻个山岗梁,就是小狼洞沟。杏花爹是从小狼洞沟下山的。
从小狼洞沟山坡的树林儿里钻出来离家很近,还不到二百米。
几个人猜测鬼子跟谁干起来了,怎么也猜不出。井上小林听钟老井说过,这一带活跃着好几股抗日义勇军,还有几伙打日本人的胡子。井上小林猛地想起那晚骑摩托车的两个八路来,还在门口停了一下……陈铁拳突然出现,干掉了狼头山上的四个日本哨兵……,这些,与刚才的枪炮声有没有联系呢?
井上小林拿了纸笔,想把这个想法写下来。可他的笔在空中停了一会儿,在落笔的时候,突然改了主意。于是,纸上写:杏树三天没回来了。
这倒是。杏花和杏枝各自想了想,都说对。
杏花妈不识字,得知在说杏树出劳工的事,杏花妈掐指算了算,叹了好几口气,脸上再次现出担心的神色。
杏树走前,说三天之内肯定回来的。杏树轻松地告诉家人:大舅都说了,就挖几个探槽呗,快。
杏枝说,他要去看看。井上小林听了,也要去。最后,哲中了几个人的意见,杏枝和井上小林上西山看看。站在西山上,富源河滩的事,也能看个大概。不敢去河滩,有两个问题。井上小林没少去富源日本兵营干活,要是让人认出来了,会有麻烦的。就是认不出来,井上小林体格这样健壮,还不让人抓去当劳工?杏枝也一样。要是干活吃紧,一只胳膊,没准也被留下挖探槽的。
当几辆摩托和一汽车日本兵呼呼开过去,好像世界末日来临的架势,吓得人半死。其实,对他们来说,只是一场虚惊。而富源河修桥测量和挖探槽的事,却出了大麻烦。
上山后,他们要找尽量好点的位置。山上有开采铁矿的,离洞口太近不好的。矿门口,有日本兵站岗。他们绕开矿,也要挑柴草好的地方。他们手里拿着刀,腰上别着绳子,装作打草的样子。
当井上小林和杏枝上了山岗,找好位置后,向山下一看,还是大吃一惊。
褐的滩,白的水。枯水期,河水已经很少。浅褐色的河滩像床又破又旧的大被,破洞里,都“露亮”了!滩涂中间,那条弯弯的“白带子”,如同被子刚刚扯开的大口子,还没来得及缝合。它旁边,还有不少大大小小的破洞,形状五花八门,这一块,那一块的。这些小破洞散兵游勇一样,分布在滩涂上。滩涂上还些零乱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的,那是刚刚失业的船只。
河滩东边,靠近富源屯的地方,赫然出现好多个“白棍子”,横横竖竖的,大概有二三十个!井上小林猜测,这些,就是“探槽”吧?
探床旁边有不少人。人太小了,个个如立起来的手指头,在探槽边移来移去。忽然,这些“手指头”从四面八方各个“白棍子”(刚挖的探槽。探槽里有水,远看,像一根根“白棍子”)边向一个地方移动、移动,很快,就聚集在一起。速度很快。那情形,就像许多杂物被急流卷进漩涡。“漩涡”四周,还有星星点点的“手指头”。
井上小林的头一个感觉是:他们在开会。
中间聚集在一起的,是劳工。散在劳工四外的,大概是看守他们的日本兵。这些人,在这个地方,能开什么会呢?
唉,要是有个望远镜就好喽!
杏枝有点不耐烦了,张罗着要回家。杏枝的意思很明了,那些人都在,没放炮,也没打枪,这就挺好。只要离枪炮远点,顶多活累点,也算不了什么的。安全就好。再说,给日本人干活,哪有轻闲的?
离得太远,这个图景就像放了太多次、太多年的黑白默片电影一样,看不清楚,也没有声音。片子“磨损”太严重了,任井上小林怎么使劲,也看不清楚。
其实,井上小林哪里知道,这个黑白片已经飞溅出红色的液体。
一把刺刀,呼地一个前冲,穿透了一个中国劳工的肚腹。中国劳工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双手扯住枪筒,一股疾劲,把刺杀他的日本兵拉倒了。中国劳工一阵骚动,四周立刻咔嚓咔嚓响起拉枪栓的声音。这些声音,点穴一样见效,劳工们个个都定成雕像。
一个身挎大洋刀的军官走过来,扯起那个日本兵,啪啪就是两个嘴巴。日本军官骂着:大日本的士兵,就你这样?真他妈的丢人!
这个军官长相凶恶:脸形像装满食物的猪肚子,撑变形了,上小下大。闪亮的小眼睛,深深缩进去,红红的大蒜头鼻子上,一层疙瘩。小黑胡节约极了,只有手指盖大小。口袋底子下巴,大扁嘴。
他叫前田光夫。是富涛铁矿警备队中队长。
前田光夫有个外号,叫“猪肚子”。
前田光夫是个中国通。据说侵华前,他就是日本驻中国总领事工作人员,在中国北京呆了整整六年。他的中国话说的特别好,要不是那身衣服,还有那个手指盖大小的胡子,光听他说话,还以为他是中国人呢。
前田光夫卡几下嗓子,说刚才大家都看到了,手拿刺刀的日本兵,都让这小子给扯倒了,这个小子,很厉害哟!要是换个个儿,刚才的日本兵肯定不是他的对手。
前田光夫突然冷了脸,接着说,跟皇军对抗,肯定是死路一条!我们日本人,远隔大洋,来中国开矿,建立大东亚共荣圈,把落后的中国改造成先进的国家,这样不好么?
人群中摇晃起来。钟老井、杏树暗中宣传,劳工们都知道了,开采出矿石,是要运往日本的。大家心知肚明,这个前田光夫蒙人呢!
前田光夫指指眼前的几个桩子:就说修这座桥吧,桥一修上,河西的上河东,河东的上河西,多方便呀?啊?可是,有人就是想不通,就是乱来!前田光夫再次指一下中国劳工的尸体,说这小子,就是破坏测量材料的人之一!
大伙相互看着,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连站在人群中的钟老井都有点蒙了,刚才,明明嫌那个中国劳工集合慢了,才杀死他,现在又这样说,怎么回事?
前田光夫笑了笑,说,大家也不要怕。藏起来就藏起来了,只要交出来,我们决不追究责任!不仅不追究,还要奖励呢!替皇军保管了材料,皇军是要感谢的!
话讲得越来越离谱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心里更加紧张。
前田光夫把洋刀抽出来,又咔地放回去。笑了笑,挨个问前排的人,谁藏了测量资料,只要拿出来,他就奖励。这种唬小孩子的办法,当然不会见效。被问的人,个个都惊恐万状地摇头。前田光夫这才退回去,说,既然大家不好意思说,我们就选举吧!
选举?这可是头一回听说,这种事怎么选举?
钟老井“嗯”地卡一下嗓林,吐口痰。杏树跟舅舅只隔两个人,向前串了串,就靠近了舅舅。在这儿干十多天活了,劳工们都暗中把钟老井当成主心骨。劳工们的大事小情,钟老井能帮就帮。头几天,看钟老井跟细高挑儿工程师挺近,以为钟老井是汉奸呢,后来大家明白了,别看钟老井表面嘻嘻哈哈,道眼子特多。
前田光夫让士兵发纸条,每个人,都要在纸条上填写选票。填谁都行。但,要求是,必须填搞测量、挖探槽的这些人。认字的自己填,不认字的,可以代填。不信任中国劳工的,可以让中国翻译填写。总之,每个人都要填的。这样,不出半个小时,那位藏了修桥测量报告的人,就“选”出来了。
选票填完后,由翻译唱票,两个日本兵监票,把唱票结果公布在一个事先准备好的黑板上。日本兵填选票时,也跟中国人一样,一票一画,填“正”字。结果,选票非常集中,除了飞两张票,一张飞在中国翻译头上,一张飞在中队长前田光夫身上,弄得人们一阵哄笑,其余选票都选在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叫柳至根。
前田光夫知道选票结果后,还大度地笑了笑,说真没想到,还选了他和翻译,太有意思了!谁这样干,他也不追究了。七八十张选票,就选飞了两张票,不错的。不错的。前田光夫还解释说,这两个人肯定是没听明白,那么,不知者不怪。他也不会计较的。
当前田光夫一问,哪个叫“柳至根”后,大家齐声指了指刚才被日本兵扎死的人,前田光夫这才恍然大悟,气愤地指着中国劳工:你们……,你们……,你们这群浑蛋,找死啊?
杏树说:刚才前田队长说柳至根藏了材料,我们不选他,怕皇军杀头啊!
对,我们怕杀头啊!大家都喊了起来。
前田光夫气得脸都紫了,刷地抽出洋刀,吓得前排的人直向后躲。
细高挑儿工程师悄悄招招手,把钟老井调了出来。
细高挑儿问了钟老井几个问题,征求钟老井的意见。钟老井说,活还要大家干,不能再杀人了。材料的事好办。我们好好回忆一下,我找找我的记录本,力争复原就是了。要是不痛快点把材料弄出来、报上去,你也是有责任的呀。
细高挑儿一听钟老井还有记录,乐了,还高兴地拍了拍钟老井的肩膀。
细高挑儿走了过来,凑近前田光夫说了几句,前田光夫这才咔地放回洋刀,点了点头,然后向日本兵挥挥手:撤!
工地又恢复了以往的平静。除了两个保卫细高挑儿工程师安全的士兵,其余士兵都撤回了富源屯。可是,钟老井的记录也残缺不全。钟老井建议细高挑儿:几个重要的地方,再重新测一下,这活,我来干。细高挑儿不敢再“大撒手”了,说,这回不能再出差了,重要的地方,我都要参加的。
趁细高挑儿不在的时候,钟老井抄了一部分原来的测量材料,“做”成记录。这样,材料还好补些。不过,一些地方,钟老井做了改动。这样做,即破坏了原来材料的严谨性,也避免引起细高挑儿的怀疑。
细高挑儿看了钟老井的一些补充材料,竟然对钟老井暗暗佩服呢。
民工们还在挖探槽。
原先挖出来的好矿石,在杏树的指挥下,埋起来了。再挖探槽时,杏树就装作认真找位置的样子,这里指指,那里指指,实际上,他是怕挖了藏矿石的地方。
钟老井还是“贴身”跟细高挑儿工程师干。好吃的没了,还是由瘦猴儿送来。劳工们挖探槽越来越艰难,天冷了,只有中午热一会儿,早早晚晚冻得不行。又挖了几天,也挖不出什么好矿石来,在细高挑儿工程师的建议下,撤了劳工。
下了山后,井上小林又去跟妹妹井上小美接头,还没等碰面,就被日本军官抓了去。
井上小林从队中慢慢站出来,仍然低着头向前走,做好了死拼的准备。
这么多人,濑古乒就单点自己站出队列。井上小林尽管极力躲避着濑古乒,走路故意佝偻着腰,胳膊腿装出很笨很笨的样子,还是让这个家伙给认出来了。
也是,他们太熟悉啦。没想到,在这里碰上了,真是冤家路窄!
井上小林走出队列时,故意歪着脸,尽量不去看濑古乒。但,井上小林却最大限度地调动自己的耳力,利用听觉来侦察濑古乒和他的距离。井上小林已经做好准备,如果濑古乒凑到自己跟前了,在对方还没有来得及“揭发”时,就要突然跃起,一招结束战斗。当然,招法也想好了,就用“一剪喉”!
当年井上小林保护小泉晋一,也为了息事宁人,假装败给濑古乒,濑古乒这小子让他在太阳下暴晒,站了两天一夜,一口东西都没吃。他们先后被俘后,濑古乒为了自己“立功”,竟揭发了井上小林,摘清了他自己——那一回,要不是小泉晋一帮忙,自己早就死在他手里!这个无耻个小人,今天又要向他发难了!井上小林清楚,今天肯定是在劫难逃啦!只要濑古乒一声令下,七八十人,一人一枪,也把他打成肉泥啦!死,倒无所谓,只是,井上小林还有太多事没干呢!自己加入八路不久,还有很多加速战争结束的计划没有实现——陈铁拳被炸死在葫芦沟屯黄家大院内,起码,也要找到陈排长的尸首,给他建个墓呀!妹妹在中国东北,至今还没有见面呢……
井上小林悄悄运足了力气准备着:当濑古乒靠近自己时,他要突然出招,在“一剪喉”的同时,也要抽出濑古乒的战刀(手枪有枪套),夺下前边士兵的那挺轻机枪,斩杀几个,然后命令他们投降。井上小林清楚,一下子让这么多人投降,成功率太小了。但,在自己死之前,他一定要宣传一下八路军的政策,让他们知道,八路军是世上最好的军队。更是热爱和平、优待俘虏的军队。井上小林还看好了濑古乒的那匹枣红色的战马。如果他飞身上马,也不是没有逃生的可能……
其实,濑古乒刚才喊话的地方,离井上小林也就十几步远。可这十几步,却是险象环生的刀山火海。况且,井上小林左腋窝还有伤,这对他单打独斗以一对多很是不利。
十几秒钟过去了,濑古乒还没有采取行动。这十几秒对井上小林来说,却比十几天都长!井上小林听到一种微小的手指触动什么的声音。井上小林忍不住歪了歪净是血汗的脏脸,虚视的目光中,发现濑古乒去摸枪。这一点出乎井上小林的预料。作为一个武士,在自己率领的七八十士兵面前,对付一个对手还用这样么?他哪怕抽出刀来,也比掏枪要潇洒些!
井上小林用虚光迅速环顾一下周围的环境,瞄准离他最近的那个轻机枪手,想,对不起了,我只好向你下手了!
濑古乒并没有掏手枪。刚才,他的手枪套开了。他扣紧了它。扣完了枪套,濑古乒上了马,坐在高高的枣红马上,他威风凛凛地命令井上小林:去!把你的脸洗一下,脏得像头猪!
几个士兵偷偷笑着。
被井上小林骂过的女医生有机可乘了,指着井上小林的脸说,不是像猪,而是像猪屁股!
哈哈哈哈——!
士兵们大笑起来。
井上小林忍着屈辱,只好慢腾腾地向前了几步,左转。就是他们刚刚住过的房子后头,有个水泡子。
井上小林走得太慢了,濑古乒催促道:快!快点走!
井上小林还是那样慢。濑古乒火了,说你再这样慢,我把你的猪屁股抽开花!说完,濑古乒真的举起马鞭来。可是,井上小林像没听到一样,反而更慢了,还歪歪扭扭的,走“之”字步。井上小林一边走,一边扫视周围的地形。几堵半截子墙,几棵很粗的大树,都在他瞬间“计划”之内……
濑古乒哪受得了这个?双腿猛地夹紧马肚子,一扬鞭子,追了上来。井上小林却突然一个急转弯,躲在一棵大树后。此后,井上小林灵巧极了,暴发力出奇地好,速度极快,又猴子一样灵活,分别以几个大树和断墙为掩护,跑过来再跑去,拐了太多弯,晃得濑古乒东一下西一不,就是抓不住他。相比之下,濑古乒倒像个大笨猪,每次掉头都很费劲。井上小林故意挑逗道:看看吧,你才是大笨猪呢!
哈哈哈哈!士兵们哪见过这样的场面,嗷嗷叫,个个都手舞足蹈的,也不知在为谁加油。真是太开眼界了,士兵敢这样挑逗军官,还骂他,谁见过?
濑古乒火了,骂道:我看你是活够了!狠狠抽了一鞭,驾!再次飞马追来!
力量对比很明了,纯粹是老鹰抓小鸡的游戏,胜负一目了然。小鸡再能跑,被抓被吃只是时间问题。只是,井上小林怎么被抓被吃,这个过程太刺激了!
井上小林机灵地选好地形,又晃了他几圈儿,突然闪到房屋后头去。这个地方背静,士兵们看不到。
濑古乒随后也追了上来。井上小林装作害怕的样子,不跑了。呼呼喘的濑古乒狠狠举起鞭子,猛地抽过来——就在他举起鞭子的刹那间,井上小林呼地一个跃起“高踢”,狠狠踹在濑古乒的腰上,踹得濑古乒措手不及,差点摔下来,井上小林身手太快了,一把扯过濑古乒的腕子,右手指已掐住他的喉咙,一较力,扑嗵——濑古乒跌下马,仰翻在地。井上小林铁塔般骑上,手指仍扼紧他的喉咙,说:别出声,乖乖听我的!
井……上、小、林?
濑古乒出不来气,憋得脸痛红,还是挤出这句话。
井上小林只问一句话:想活命么?
濑古乒连连说,想,想……,你……别杀我……
井上小林这才下了命令:要想活命,行。我不杀你。但,你必须按我要求的做。
井上小林告诉濑古乒,起来后,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向你的士兵喊话,让他们原地待命。他要跟井上小林“取点东西”。然后,他们共骑一匹马向相反方向走,送他到二里地开外的安全地方。
濑古乒知道井上小林的实力,一对一打斗,自己根本不是对手。刚才井上小林还是手下留情了,不然,他的“一剪喉”一收紧,自己的喉管早就咔巴咔巴碎了。
井上小林下了濑古乒的枪,二人共乘一骑。
濑古乒在前,他腰眼上,顶着手枪。
下马后,井上小林用濑古乒的腿绑捆紧他。自己临走前,还上了一课。井上小林告诉濑古乒,如果按濑古乒的罪行,早该杀了。但今天,井上小林是以八路的名义放了他。中国八路一向与人为善,优待俘虏。希望濑古乒改恶从善,别再为法西斯分子卖命。早日结束战争,让人民过上安宁的日子,是人类共同努力的目标,希望濑古乒识时务,多做些有利于日中两国人民的善事。井上小林突然想起小泉晋一来,濑古乒告诉他,失踪了。原来,小泉晋一放了井上小林后,当天晚上,也逃跑了。可是,他逃跑不久,就被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包围了。小泉晋一拼命向山上跑。可是,跑到山顶,却是个断崖。后有追兵,前有绝路。小泉晋一突然闭上眼睛,一咬牙,纵身跳了下去……
井上小林得知小泉晋一死了,一阵心绞痛般的痛苦猛地袭了上来!这一切,都是濑古乒造成的呀!井上小林猛地举起了手枪。濑古乒吓得直哆嗦,连连求饶。井上小林收回手枪,狠狠跺了下脚:小泉晋一还是个孩子呀,他才十七岁!
井上小林咣地踹了濑古乒一脚:小泉晋一还是你的东京老乡,可你这个混蛋,从来就没对他好过!
濑古乒连连认错,扑腾一下跪在地上,向井上小林作揖。
井上小林命令濑古乒脱下袜子,塞进嘴里。井上小林见他不使劲,嗖地提起枪来。濑古乒以为要杀他呢,瞪大眼睛,惊恐万状。井上小林用枪管把袜子捅了捅,塞紧了,这才狠狠踹了濑古乒屁股一脚:滚吧!
井上小林嗖地跃上马背,飞奔而去。
井上小林并没有走远。当天晚上,他又返回来了。在空无一人的大葫芦屯,井上小林在一片废墟里翻找。当时的炮火太猛烈了,黄家大院的院墙几乎轰塌了。月光如洗。若大一片废墟只有两种颜色,一种是浅蓝色,一种是深黛色。更重的颜色,就是黑色了。它们是一切夹缝和暗影。谁能否定,陈铁拳不是躺在黑色的地方?
井上小林知道,这趟大沟,原本结在葫芦沟秧滕上生机勃勃的屯子都没了,千百年的人类文明,倾刻间被毁灭了!
他最好的八路朋友,那么英武的陈铁拳,也被毁灭了!要找到他!一定要找到他!
夜,死一般地静。只有偶尔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嚎,几乎没有任何声音。狼叫很恐怖,却表明这世上还有活的东西。井上小林在废墟上走动的声音,以及翻动石板、木头架子的声响,都被放大了好几倍,格外刺耳。有的窝在墙角的声音,还一再碰撞,一再回响。
井上小林在每一个可疑的黑色角落,都划亮一根火柴。半盒火柴划没了,还是没有任何迹象。想起陈铁拳可敬可亲的样子,井上小林万分难过。井上小林实在控制不住,竟蹲在废墟上呜呜呜哭了起来。如果井上小林不坚持给“四肥子”立墓碑,陈铁拳就不会牺牲啊!哭了一会儿,井上小林看着手里的火柴,为难了。靠这些火柴的光亮寻找,太难了。井上小林突然发现一个半人高的柴草垛。井上小林抽些干柴,唰啦划着火柴,点燃了。整个夜里,井上小林只做两件事:点燃干柴,在废墟上不停地寻找……
可是,柴草垛烧光了,还是没有任何结果。
天亮后,井上小林又仔细搜寻一遍,才绝望地离开了。
井上小林骑上枣红马,找部队去了。
见到伊滕哲夫和山本鸠光,井上小林说了陈排长的事,他们一齐埋怨井上小林。伊滕哲夫说井上小林不诚心找,要是诚心找,怎么会找不到呢?
山本鸠光说,跟我们一起撤退多好,非要立什么墓碑,那个四肥子再好,也不能把陈排长搭上啊?
他们说这话时,是在临时住所。所谓的临时住所,也就是在山窝窝兜搭个木房子。房子上盖上柴草,能挡阳光,挡不了风雨。
房子前那块平整的地方,炊事员正在烧饭。锅太小了,不够用,旁边还支起不少架子,架子上,吊着钢盔烧水。部队化整为零后,以打游击为主,就是跟敌人捉迷藏。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气得鬼子哇哇叫,有劲使不上。打游击的特点就是,哪都是前方,哪也都是后方。当年类似这样的简易住所,随处可见。
井上小林听了这话,更加无地自容,随手操起一根木棍,嗵嗵嗵,砸自己的脑袋。山本鸠光和伊滕哲夫一齐扑上来,抱住了井上小林。
怎么?要练铁头功呀?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一个高大而又亲切的身影,朝他微笑着走来。井上小林一看,惊讶坏了,一下子张开臂膀,扑了上去!
来人正是陈铁拳。
陈铁拳死里逃生。日本轮番炮击三个回合,打排炮,顿时,砖头瓦块及各种杂物满天飞,大院的房子、围墙相继轰然倒塌。第三轮炮击时,陈铁拳的掩体垮塌了。陈铁拳手疾眼快,在掩体倒塌前,抱起机枪向另一个墙角跑时,一发炮弹突然掀翻身边的房子,一组房梁同时垮压下来——陈铁拳急忙躲闪,咣,一根檩子还是狠狠击中他的头部。哗啦啦,房子倒下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陈铁拳才苏醒过来。
陈铁拳不知道自己在哪,眼前黑乎乎的,十分憋闷,有点喘不上气。陈铁拳被压在垮塌的房子下面。还好,他倒在一个墙边。垮塌下来的房梁很多。可它们在争先恐后落地前,你挤我我挤你,居然支撑起一个小小的空间!这个小小的空间,救星一样成全了陈铁拳。陈铁拳回忆一下,这才想起来是怎么回事……
四外静得很。陈铁拳估计,日本兵已经走了。陈铁拳回头看看,身后有一线亮光透进来。这线亮光,成了陈铁拳逃生的出口……
井上小林左看右看,见陈铁拳连块纱布都没包,说陈排长,房梁打在头上,怎么连块纱布都不包?
我倒想包,可不行呀!陈铁拳往前凑凑,说你看看,边块皮都没破,我怎么好意思浪费一块纱布呀?
井上小林仔细看了看,陈铁拳哪都好好的,一点伤都没有。井上小林还仔细地翻翻陈铁拳的头发,也好好的。井上小林乐了。咣地捶了陈铁拳一拳:嘿!哥们儿,好样的!
陈铁拳打听了井上小林的情况,当得知他还活捉过濑古乒后,没有杀他,还按八路军的政策,给那小子上了一课,陈铁拳也咣地打了井上小林一拳:嘿!哥们儿,好样的!
几个人开心极了,一阵哈哈哈大笑。
炊事员刚喊大家吃饭,放哨的跑来报告,说山下有一大队鬼子,开了六辆大汽车,向这个方向开来了。陈铁拳命令道:赶紧装点饭,向山里撤!
这里本来就是临时扎营的地方。原来计划吃完午饭就走,现在看,午饭也吃不成了。
这地方叫“双虎山”。山若两只卧虎。虎的身子不算高,平均海拔五六百米。可两只“虎头”相对的地方,昂然而起,如两只老虎刚刚跳立起来,高高昂起虎头、将扑未扑时,“定格”了。这个地方却是上千米高的断崖。断崖缝隙十多米宽。如果从上向下看,太高了,有种头晕目眩的感觉,吓得人倒抽一口凉气。地上的人,比手指甲大不了多少。如果从下向上看,这个地方就是“一线天”。
鬼子直扑这里。因为有汉奸带路,他们找得很快,三辆汽车停在山下,鬼子兵立刻冲上来。另三辆汽车继续前行――很明显,鬼子开到前面的山弯后,再包抄上来。前面山弯就是“双虎山”断崖。过断崖只有一个办法,扯住滕子荡过去。只有爬惯峭壁的采药人,才敢冒这样的险。部队撤退走这条道肯定不行,就算个个身手很好,后有追兵,时间也来不及的。形势非常严峻——如果日本兵“包饺子”的计划得逞,陈铁拳他们就会全军覆没。
陈铁拳果断下令:部队向山北撤退。山北是横向撤退。即:从老虎脊背北侧滑下去。坡底,是一条200多米的开阔地,跑过开阔地,就可以逃进南山了。只要钻井无尽的南山原始林子,别说这六汽车鬼子,就是再加上六汽车,也无可奈何。
陈铁拳命令道:老规矩,我带几个人断后,李副排长,你带大家撤,赶快!
井上小林非要留下来,陈铁拳也没有阻止。陈铁拳也愿意他留下来,关键时刻,井上小林真的独挡一面。
这是一场极其残酷的阻击战。阻击的战士牺牲了六人,最后,直到打光了子弹,陈铁拳和井上小林才撤退。可是,当敌人发现八路从山北开阔地撤退后,另三辆汽车又返回来阻截。当然,他们晚了一步,撤退的八路军早就钻进南山了。
这样,倒成全了陈铁拳和井上小林——他们一直顺着山脊向前跑,在“虎头”断崖前扯过软滕,一飞身,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