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瘦猴儿领井上小林进来,都没人理。瘦猴儿蹦蹦跳跳的样子,逗得哨兵光顾乐了。再说,享受瘦猴儿擦皮鞋,也是很滋润的事。这回刚一进门,瘦猴儿正跟哨兵说笑话呢,一个刀条脸日本军官,突然一指井上小林:你,跟我来一下!
不仅井上小林懵了,连瘦猴儿都懵了。
瘦猴儿连忙上前说小话,商量他放了井上小林。刀条脸根本不理。瘦猴儿这才试探地表达出,井上小林是首长让找的,如果把他弄走了,首长会不让的。刀条脸一听这个,皮笑肉不笑地问瘦猴儿,哪个首长?瘦猴儿也挑大的扔,说是前田光夫。瘦猴儿这样说,也不是撒谎。井上小林没少给食堂干活。而食堂,是前田光夫最重视的地方。日常饭菜就不用说了,前田光夫的补品,也由食堂来做。前田光夫不时还从西丰县城或四平招来日本艺妓,要是身体补不上去,可就有劲用不上了。一般说来,一提前田光夫,别人也就不敢招惹了。谁知,刀条脸听了这个,不屑地翻翻眼,居然还“哼”了一声,说,少废话!
瘦猴儿吓了一大跳。
这家伙来头这样大么?瘦猴儿也不安起来。要知道,依瘦猴儿的胆量和阅历,很少碰到这事儿。刀条脸一直把井上小林领到“工字楼”,顺着走廊走了很远,又拐了好几个弯,眼前出现了羁押室的门牌。瘦猴儿心里更没底了。瘦猴儿在脑海里迅速“扫描”近些天井上小林的事,也没觉得有什么露马脚的地方。
一路上,井上小林不断看着窗子、门,记着来时的路,以便不测时逃走。
刀条脸果然在“羁押室”门口停下了,井上小林暗暗较力,做了最坏的打算。刀条脸掏出钥匙伸进锁孔,“咔巴”一声,锁头弹开了。刀条脸指指井上小林,说看见没?就这个屋子,一会儿你把健身器材都搬过来。对了,要好好搬,不兴磕磕碰碰,更不能摔坏了。刀条脸又指着瘦猴儿说,活干完了,工钱找他算。随后,刀条脸又领他们打开另一间屋子,说看着没,器械都在这儿呢。哪件放哪,怎么放,你们俩个最好记准了。搬过去后,按原样摆好。
器械大多是自制的。有大大小小的哑铃,举重杠铃。还有几个架子,大概是拉背、练胸肌腹肌和腿肌用的。井上小林对这些东西并不陌生,当年在日本横滨,他也天天训练的。只是,眼前这些自制的东西,有些不伦不类。比如举重的杠铃,只是用“蚂蚁车”(进洞的小型矿车)轱辘做的,有的切掉半个轱辘,有的切掉一少半,根据切留的多少,来确定重量。上边有明显的电焊切痕,切口上净些不规整的齿痕和小疙瘩。边角也不太规整。不过,井上小林还是有些佩服前田光夫,这样的条件,还在坚持训练。
虚惊了一场。
原来,刀条脸是前田光夫的贴身秘书。
瘦猴儿今天安排得么紧凑。刚刚搬完健身器材,就见了妹妹。
井上小美一见面,就向哥哥要“八路证”。井上小林说快了。井上小美说什么叫快了呀,哪天办来?过几天吧。几天?井上小美步步紧逼。
井上小林这才说了最近钟老井很忙,正在富源河忙测量的事。井上小美摆摆手,说哥,好了好了,咱不说这个了。只是,哥你知道我干事是个急性子,再来时,一定给我带来。
井上小林也没法说县大队没有八路证的事,答应下次带来。妹妹这才说了她急着要八路证的原因,说发展八路的事空口无凭不行,而是要亮了证让人家看看,这样,才有信服力。妹妹说她现在经常有外出讲培训课的机会,乘机联络同路人,一举两得。
妹妹还打听个让井上小林吃惊不小事:说头几天前田光夫调了一卡车人,去靠山屯抓个叫“陈铁拳”的八路军。八路军们太坚强了,也特别神奇。那天他们被夹攻在一个山凹里后,日军的迫击炮和轻重武器一齐开火,打了两个多小时,直到八路不还击了,以为全被打死呢,上去一看,八路却没影了!找了半天,只找到两具尸体。前田光夫向上汇报说,打死了两个八路要员,其中一个,就是在狼头山打死三个日本哨兵的人。这个人武功相当厉害,会“一剪喉”……
井上小林一听这个消息,顿时急切起来。担心陈铁拳真的出什么意外。那天他被杏花逼进地洞后,没有看见日本兵的摩托车和大卡车。但,被杏花喊出来后,却听见泉河沟里传来密集的枪炮声……
井上小美不相信这是真的。井上小美说,上回前田光夫已经向上级报告了,说打死了在狼头山暗杀哨兵的八路,并说跟大架子山的案子一模一样,肯定是同一个人所为。现在又打死一次,岂不荒唐?
前田光夫这家伙脑瓜倒是快,说上次打的那个家伙是“弟弟”,这回这个才是真正的陈铁拳。陈铁拳是从山西八路军总部来的,原来在少林、武当都当过和尚,武功了得。后头这些都对。只是,对的,也只有后头这些。
不管真假,井上小林还是替陈铁拳担心。要不,什么人敢在靠山屯这样跟日本人硬碰硬呢?
井上小美急性子,见哥哥真的忧心忡忡,说哥,别愁眉苦脸的了。我没把这个事当回事儿。下回你来,我一定给你个准信!
妹妹井上小美话题一转,简单说了近日她的策反工作,井上小林已经乐得合不拢嘴儿了。妹妹真是太厉害了,一下子发展了二十多个“应声虫”,西丰、开原、铁岭、四平都有,长春有个她最要好的同学,竟然也积极参与其中,真是太好了!长春叫“新京”,那是什么地方?那可是日本关东军的大本营哟!听得井上小林浑身燥热,那个兴奋,简直可以用惊心动魄来形容!没想到,妹妹出手这样快,干得这样精彩!
雷厉风行的妹妹,又恢复她颐指气使的派头来,从一个包里掏出一套日本兵服装递给井上小林:哥,这个你拿上。
井上小林愣怔起来,不知道妹妹要干什么。
井上小美这才告诉哥哥,她下午开摩托车上四平。借公干之机,跟已经接上头的外号叫“百灵鸟”的同学好好唠唠。百灵鸟叫池田尤美。但,人们大多只知道她叫百灵鸟,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名字。百灵鸟长得极漂亮,小团脸,细高挑,突乳房,翘屁股。走起路来,一波三折的,按现在的话说,就是S体形,很撩人。据说男人最喜欢这个类型的女人。最绝的还是那双眼睛,会放电。只要她的电眼一闪,男人就魂不附体了。加之她非常活泼,好说好笑,妖媚,俏丽,浪,总是洋溢着青春气息。特讨男人喜欢。她的职能是话务员,实际上,却是个社会活动家。出头露脸的活,头头们都要找她。她整天泡在舞会上、宴席上,至少,也是陪头头们打网球、乒乓球。百灵鸟曾经这样说,这兵当的,天天都是节日,爽!
不少军官为她暗中较量,你争我夺的。百灵鸟最喜欢这个样子。百灵鸟说,世上什么样的女人最幸福?一群男人围着她转,甘愿为她呼风唤雨,召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么,这个女人,就是世上最幸福的。
在横滨上学时,她就是学生会头头,唱歌跳舞样样好,弄得好几个男生为她争风吃醋。要是一般的女孩子,会吓坏的。她不。她以此为乐趣。好几次,她把七八个情敌叫到一块,给他们“上课”,向他们提要求――居然把他们管得服服帖帖。井上小美借工作之机跟她接上头后,一说这事,她大为兴奋,一连说了好几个好字,她说她早就烦透了这种生活,人不人鬼不鬼的,还受气。原来,她刚来中国时,非常吃香。以为发挥她的长处,也可以在长春关东军司令部呼风唤雨。可令她震惊的是,这些当官的,只喜欢她的脸蛋儿,她的身体,从不与她有什么深交。头天晚上在床上跟她缠绵呢,第二天早上见了她,脸一板,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她就像香喷喷的肉饵,哪个见了都闻闻,都要伸嘴。可吃完后,嘴巴头子一抹,如同陌路之人。当官的完全是以权压人,把她当成性欲的发泄者,当成随便搓捏的一片叶子。可把她气坏了,再也找不到把男人们组织起来“训话”的感觉了。更令她震惊的是,这些个男人,个个都盯着日本本土来的年轻女人,新人一来,就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与原来的情形相反,让人家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抹布一样随手扯过来就用。用完了,一扬手,扔了!她和几个同样失落的女人联手跟与她们有过床第关系的军官闹了闹,结果事与愿违,被人一锹撮,一甩手就给扔四平来了!明明是弃之不用打入冷宫,还以“重用”的名义,说基层缺人才,提个屁事不顶的虚职小官,再也无人问津……
百灵鸟正闷呢,井上小美一找她,她立刻精神了,说井上小美我听你的。你说怎么干就怎么干,我非出出这口恶气不可!
别看百灵鸟有点玩世不恭破罐子破摔,可对发展八路的事特别上心。现在,万不得已时,她宁可出卖色相以身体开道,也要宣传战争给人带来的伤害。她身边有好几个男人对战争持消极抵抗态度,平时说怪话、泄气话,战时“假打”,枪口抬高一寸……
百灵鸟和她的男朋友,承诺把参加八路当成是人生一个最伟大的理想……
听了这些,井上小林非常兴奋。拿出自己手写的八路军优待日本兵的政策,以及当年他在山西策反的一些办法,井上小美迅速扫了一眼,连连说好,真是太好了!八路军真是世界上最好的军队,最人性化的军队。世上这么多军队,哪有这样真诚地化敌为友的军队?井上小美翻了翻关于哥哥过去向日本军人喊话的材料,说哥哥,这材料这样好,应该多印些,尽可能多地发放到日本兵手里……
井上小林为难地说了实际困难,纸没有,钢板没有,印油也没有。井上小美满不在乎地说,哥,你多出些文章就行,剩下的,我来办。
井上小林说,小妹,你可千万要小心。你身处这样的环境,危险啊!
井上小美还是满不在乎地摆摆手,说我的亲哥哟,你放心吧!
井上小林以安全和大局为由,不同意冒险。尤其是妹妹发展八路的速度这样快,更要小心行事。妹妹这一环节要是断了,后果不堪想像。井上小林怕妹妹心里没底,这才说了“没影”(不把握)的事:钟老井已经跟县里沟通了,上头答应要想办法的。见哥哥这样关心安全问题,井上小美这才松了口,说要不这样,哥哥能解决,我就不插手了。如果哥哥有困难,我还是要办的。
井上小林说,发展日本八路的模式现成的,我们在东北照样裁就行。建立“反战同盟支部”。比如四平,就叫“在华日人反战同盟四平支部”,其他地方也一样,照裁。每个支部,要有支部长、副支部长和委员。支部规模大小,视情况而定。
四平的支部长,就是“百灵鸟”了!井上小美说。
视情况再定吧。井上小林说。
好吧。哥,听你的!井上小美说。
杂乱事沟通得差不多了,急性子的井上小美的工作也要提速了。井上小美指了指哥哥手里的日本兵军装,说哥,下午,你跟我去趟四平吧。干什么去?找百灵鸟呀。怎么去?开摩托车。谁来开?我呀!你……行么?嘿,我要是不行,天下还有行的么?
井上小林想不明白,一个女兵,自己开摩托车跑那么远,头头能让吗?
可是,井上小美一向不按常理出牌,可她的计划,常常奇迹般地实现。
井上小美让哥哥午后,在位于公路与宝丰屯之间的山坡边等她。井上小林还要问妹妹能行么,井上小美向哥哥笑了笑,说哥你放心,我总不至于拿自己的生命和我们刚刚起步的理想开玩笑。
井上小美又来了她当年腰别菜刀的愣劲儿,双手握着三轮摩托车车把,跟她的顶头上司说了声要上四平辅导一下业务后,明天回来。还没等头头答应呢,她的右脚猛地一踹,突突突,启动了马达。
她的头头叫福地正一,北海道人,东京军官学校毕业。福地正一业务很棒,工作一向是尖子。可是,他嗜酒如命,整天醉熏熏的。在奉天(沈阳)工作时,一次酒后发报发错了,让八路接收了去,一个大队日本兵差点全军覆没。福地正一因此被贬到这样一个小地方。此后他心情更加灰退,酒喝得也更频了。因为太抑郁了,他几乎天天晚上偷听敌台。另外,还收集了一些八路的传单。他的这些行动,被井上小美“收藏”了。井上小美就是攥着这样的“小尾巴”,暗中“指挥”着福地正一。井上小美想了太多次就把他“收编”到策反的队伍,可现在还拿不准。
井上小美出富源屯后,向右一拐,井上小林就从路边的树丛里出来了。井上小美递给他一身便服,让哥哥换上,井上小林愣了。上午,不是给他一身日本士兵的军装么?井上小美这才解释道,只有穿了便装,国民党、八路军、日本人,才都不会轻易开枪。这身衣服一穿,他们都以为是“自己人”。井上小林掂了掂日本军装,井上小美立刻笑了。井上小美说,一到四平,我们就换上日本兵军装。不过,哥哥,你可要委屈点,那时,你就是我的卫兵喽!
换完衣服,哥俩奔安民向永淳,一路风驰电掣,直奔西丰县城。在西丰县城城东不进城,而是在人字街向右转,路经平岗,开往四平。这条路井上小林是熟悉的,当年为找妹妹,跟小泉晋一走过一次。这次故地重游,井上小林感慨万千。当年在濑古乒的加强小队干,自己还非常单纯,一心想报效国家,现在,却跟当年的人生追求掉了个个儿!井上小林甚至有些后悔——跟八路军相识恨晚……
坐在挎斗里的井上小林,车斗里的右手一直攥着手枪。当年他跟小泉晋一走这条路时,他一直是驾驶摩托的,这回,自己成了乘客。路过几处山坡,井上小林觉得林子里有人,可是,危险并没有出现。很有可能,暗中盯他们的人也拿不准他们是“哪伙人”,才没有贸然下手……
路过四平郊区东头,井上小林发现当年那个弹药库没了。一片焦黑的土地还在,破破烂烂的废墟还在。弹药库被炸后,居然没有再建。看到光棍山,仿佛看到猴儿还在山坡上割柴火,如猿似猴儿,在山崖上嗖嗖嗖自由跳跃……
井上小林对妹妹说瘦猴儿真是个奇怪的人,无比精明。妹妹的话让井上小林大吃一惊:如果不是这场战争,他也许不会来中国。什么,他也是日本人?这个,你不知道?
摩托车开得飞快。转弯时,恰巧遇个小驴车,差点撞上。躲过驴车后,井上小美说,哥,以后,我再告诉你吧。
快到市区了,兄妹二人找个空房子,换上日本兵的服装,井上小美拿出镜子照了照,说,如果我们俩换上八路军的灰军装,一定会很好看的。
那还用说!井上小林说。
到军营后,井上小林真的开了眼界,百灵鸟果然漂亮、精干。脸上桃花绽放,咯咯咯笑声不断,手舞足蹈,激情四射,活泼而浪漫。说话巧舌如簧,八面伶珑,滴水不漏。她身着便装,演员一样姣美时尚。更重要的是,她的人气太旺了,人们众星捧月一样围着她转。如果说,在长春她是凤尾,在这里,可就是地道的凤头了。她为井上兄妹俩接风洗尘,十多个人陪同。有个男军官一下子喜欢上井上小美,一个劲献殷勤,敬酒,眼睛都直了。百灵鸟机智地解围,指着井上小林,说你这男人也真是,也不替你女朋友担点酒?井上兄妹愣了愣,这才扮起情侣来。那位军官见了,赶紧见风使舵,向兄妹俩道歉,要挽回刚才的“冒失”。
井上小林非常喜欢寿司。看到寿司就会想起妈妈……妹妹把自己的寿司也夹给哥哥。刚才那个多情军官羡慕地说,看人家这对恋人,多好呀!
接见宴席散后,百灵鸟几句话就把陪酒的人打发了,让兄妹俩单独上她的“闺房”。兄妹俩都赞叹闺房真的不错,外边就是工作间。闺房里有床,有高档化妆用品,还有那么多时尚衣裳。百灵鸟给兄妹俩倒了杯咖啡后,听了井上小美兄妹建立组织和最新的行动计划,立刻表态说,好!很好!就按你们说的办!四平这地方你们放心吧,保证干出彩来!百灵鸟也是个急性子,又说,今天,就从印刷材料干起!我这里钢板、油印机、纸张都是现成的,干脆,我们现在就动手,干活。这一宿,我们还不印它几百份?
飞身荡过“虎头”断崖,陈铁拳和井上小林在树林子里钻了好远,累得呼呼喘,这才停下来歇歇。干粮早就没了。饿了,他们就随手揪点东西吃。时值秋天,山上有一些零零星星的野果子。认不准的东西,怕药人,陈铁拳先尝尝,才让井上小林吃。陈铁拳和井上小林不时登上附近最高的大树,山下拳头大的日本兵,还是透过树隙,扑进他们的视线。
“双虎山”的两侧,搭了不少帐篷,看来,这里驻扎了很多日本兵。陈铁拳分析,他们要下决心堵截八路军。他们本来是要追赶上南山的同志们的,可现在,他们却反向而行。可是,绕了好远好远,还是甩不开鬼子。看来他们只好暂时隐蔽藏身,慢慢寻找机会。最难的是,吃的东西找不到了。这一带是鬼子扫荡的重灾区,山上的野果也都吃光了。树皮也成了救命的食物。老远老远就能看到的“白条树”,就是被扒光皮的椴树、榆树。
陈铁拳决定绕过鬼子,哪怕再绕回来走个“倒钩”,然后再去追赶部队。
白天太危险了,只好昼伏夜出。
这天凌晨,他们终于走出封锁区,来到一片“拉锯”地段。所谓拉锯地段,是指鬼子不时还来这里。当地舍不得离开的百姓,只好安排人轮流“放哨”,敌来我走,敌走我回。老百姓一直生活在胆颤心惊里。这样的村庄,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晨光明媚。清丽的霞光直射大地,温暖而热烈。可是,阳光下的村庄,却一片破败。房子大都倒塌,只有一个个残破的断墙,断臂一样高高举着,似在无声地控诉……
这里是“瓜秧藤子”大沟的上游。如果从陈铁拳在黄家大院阻击鬼子的葫芦屯算起,这根“瓜秧藤子”,至少爬了上百里了。可是,结在上百里瓜秧藤子上的“葫芦”(村庄),却个个成了“碎葫芦”……
两个人正要下山,却被了一个生活场景震惊:
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弯着腰,在墙角下支起锅灶。老人登上旁边的断墙,手搭遮阳篷向东山望了望,才哆哆嗦嗦地下来抱点干柴。老人的背太弯了,抱柴火的样子很吃力,栽栽歪歪的,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
井上小林闭上了眼睛。井上小林不忍再看。这个孤独的老人,为什么还在这儿?她的家人呢?整个村庄的人都死的死,逃的逃,她为什么还守在这里呢?刚才她手搭遮阳篷向东方眺望,是在盼她的亲人吧?
井上小林叹了口气,喃喃地说,这位老人,特像……我奶奶。
井上小林向陈铁拳说了他奶奶的故事。
井上小林的奶奶也来过中国东北,当年跟爷爷在沈阳中街开个门市,卖西药。位置就在现在沈阳中街“二百货”的对面。西药店的斜对过,有个中医小诊所。这个中医诊所的章老先生,后来成为小林奶奶的崇拜者。那时井上小林的奶奶才23岁,来中国前,她是个相当出色的芭蕾舞演员。来中国后,她仍然坚持天天练功。在一次练功时伤了脚踝,踝部肿得老高,下不了地。西医说,只有回日本动手术了。疼得抗不了了,她才让斜对过的章老先生给按摩。章老先生从眼镜框上边看了她一眼,也不看脚,抓过她一只胳膊,闭上眼睛,号起脉来。十多分钟后,说,我给你糊点药吧,一个星期就好了。井上小林爷爷不同意。那怎么行?糊药能治病吗?那些花花草草根根叶叶,怎么能治好脚踝!?芭蕾舞演员听了,觉得挺新鲜,同意试试。结果,第六天芭蕾舞演员就能自由走动了!从此,奶奶迷上了中国中医。奶奶说,中医真是太神奇了,花花草草,枝枝叉叉,就连树根子树藤子,都能治病。奶奶从此跟章老先生学中医,弄了本李时珍的后,更是欢喜的不行,非要亲自攀崖采药。奶奶当时那样年轻,又是跳芭蕾的,身体柔韧度极好,竟然迷上了扯藤攀崖采药!丹东、本溪的好多山崖,都曾留下这个日本美人荡藤攀爬的丽影。爱美的芭蕾美人,经常穿一身白色或红色的芭蕾服,在山崖上飘来荡去。一些采药为生的男人们见了她,纷纷向她推荐采药的好地方。目的只有一个,多看几眼这个日本美人。当时年轻力壮的爷爷不放心妻子,宁可把生意交别人打理,也钻进大山,甘当陪衬。如果“换算”一下,那情形,相当于现在的“陪读”或“陪聊”了!爷爷当时却乐此不疲,竟然略带炫耀却不失怦然心动地说:咳!有什么办法呢?我的芭蕾美人太能折腾啦!
采了不少药,芭蕾美人并没有停止折腾。
谁能想到,她猛然间换了玩法,一下子深锁闺房人不出,千呼万唤不应答。让人惊讶的是,她居然亲自试验起药效来!试验了上千种草药后,芭蕾美人突然在门前挂出来个“义诊”的牌子,专为穷人治病……
陈铁拳听了这些,感动地说,你还有位这样的奶奶,真了不起!
井上小林并不接陈铁拳的话,而是看着山下的驼背老人,说,这位老奶奶,真的像我年迈的奶奶,个头,一举一动,连弯腰的样子,都像。
二人下山后,向这片废墟走去。当老人再次登上残墙,手搭凉篷看见他们后,因为阳光太晃眼了,老人半天没动地方。当他们的身影渐渐放大,老人觉得不像鬼子兵,也不是她认识的人,就没事一样,从残墙上下来,继续抱干柴,去弄架在墙角上的锅。老人把干柴点燃了,火苗呼一下烧起来。火舌舔着锅底,也舔着石头。几摞石头支撑着锅,石头缝子很大。火和烟从缝里钻出来,四下飞窜,很炝人。老人抹抹眼睛,咳了几声,背驼得更弯了。
两个人近前,老人并没有抬头,依旧向锅下添柴草。陈铁拳叫了三声大娘,老人没吱声,也没回头。陈铁拳和井上小林相互看看,以为老人是聋子。看看老人锅里的东西,跟柴草差不多。像似切短了的柴草。连一粒米、半星面都没有。
陈铁拳看着锅里的东西叹了口气,老人这才说了话:能吃上地瓜梗子,就不错喽!
锅翻花开了,咕嘟咕嘟直冒泡,老人这才扯过旁边的小筐,抓些青野菜放里边,说,也不错呀,干的稀的都有,饿不死了!
老人的意思是,地瓜梗是干的,野菜是稀的,这就很不错了。
奇怪的是,老人直到现在,始终不看他俩。刚才还登在断墙上瞭望他们呢,他们走近了,反而不看他们了。
陈铁拳看见锅都歪了,要上前扶正它。
老人再添柴时,一只露脚布鞋就在她眼前。这只鞋是千层底家布鞋,黑色,脚面子上还缠着麻绳。要是没有麻绳,鞋就散花了。鞋前脸都张嘴了,大脚趾还留着血痕。鞋上的破裤脚子,坏得一条条的,草叶子一样披散着。“草叶子”下面,露出伤痕累累的腿肚子。
老人这才关心地抬起头:孩子,你们从哪来?
陈铁拳直言道:大娘,我们是八路军呀!
八路军?老人呼地站起来,腰似乎也直了不少,上上下下看了好一阵子,还摸了摸陈铁拳的胳膊,说,你可比我孙子胖多喽!你孙子是谁呀?也是八路呀!他在哪?在部队呀!在哪个部队?在打鬼子的部队呀!那……
陈铁拳忽然换个方式问,说老奶奶,你孙子他叫……
老奶奶一下跌坐在地断墙上,手里拿着一把柴火,眼睛似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又似乎什么都没看。一连叹了好几口气,独自讲了起来……
唉,这么大个村子,死的死,逃的逃,现在就剩我一个老太婆子啦!我的儿子,我的三个孙女,全死啦!
鬼子那天来得太早啦,天还蒙蒙黑呢,咣咣咣就打起排炮了!顿时,火光把整个村子都照亮啦!不大工夫,村子就着火了。大都是草房子,着起来就没救呀。再说了,人死的死亡的亡,哪还有人救火呀?唉,那个惨呀,好多好多人,还躺在被窝里,就被炸死啦。我岁数大了,坏肚子了,总起夜。打炮时,我正上厕所呢。就这样,我活了下来。可是,我这么大岁数了,咋不替年轻人死呢?我活着又有什么用呢?可怜我那一大家子人哪,全被炸死啦!
老人说不下去了,嗷嗷嗷哭了起来,陈铁拳连忙去扶老人。老人轻轻拨开陈铁拳的手,放心吧孩子,我死不了的。见不着我孙子,我是死不了的……
没看么,活下来的人都逃走了,我不。我说啥也不能走。我要是走了,我孙子回来了找不到家怎么办呢?
我哪也不去,就在这儿等我孙子回来。
陈铁拳他们听了,万分难受。家?只剩个破房框子了,哪还有家啊?整个村子,都烧得黑乎乎的,成了一片废墟,这——也算家么!
老奶奶,你一个人呆在村子里,多不安全呀?陈铁拳说。
唉,要不是为了等我孙子回来,我早就不活了!老奶奶说。
可是……井上小林欲言又止。
老奶奶又哆哆嗦嗦地站起来,登上了断墙,手搭凉篷向前方眺望,像似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陈铁拳和井上小林这才发现,老人的左眼睛,有个大大的白东西,整个黑眼球都没了!陈铁拳问,老奶奶,您的眼睛……
好使!好使的!别看左眼看不见了,右眼还行哩!老人说。
陈铁拳这才发现,老人的右眼黑眼球,也有个“白花”,只是,比左眼的小,没有完全遮住黑眼球……
从断墙上下来,老人又讲起她的孙子来。说孙子哪都好,就是体格差点。瘦。可瘦是瘦,有股子男人气呀!当他妈妈被日本兵糟蹋了,拎个扎枪头子就追——幸亏被大伙拽了回来!唉,他那么小,那样瘦,能打过鬼子么?家里没出事前,我孙子可爱唱歌了。对了,我还没说呢,我孙子啊,还会男扮女妆呢!我孙子穿上花衣裳,系上花围脖,杨柳细腰的,可像女人啦!我孙子嗓子也好哇。我孙子要是唱起来,全村男女老少都爱听呀!
男扮女妆?走西口?
老奶奶,你孙子在哪个部队?井上小林问。
在……哎在刘司令的部队!老人说。
你孙子叫什么名字?陈铁拳问。
叫李……老人拍着脑瓜想了想,唉,看我这臭记性,记不住大名了。我孙子在家时,我们都叫他“四肥子”呀。
四肥子?陈铁拳惊讶得瞪大了眼睛。
叫四肥子?井上小林几乎喊了起来!
他们二人又小心翼翼地问了些细节,最后确认,老人的孙子,居然就是牺牲了的四肥子!
是的,一点都不差。四肥子也说过,他家在“双虎山”山下……四肥子临牺牲的头天晚上,还男扮女妆,给大家表演了……
老人盛出一碗地瓜梗子稀粥后,放在一边。另两只碗,老人没有盛。唉,不盛就不盛吧。盛了也吃不下。两个人本来饿了,想在老人这儿对付一口,得知老人就是四肥子的奶奶,在这里一直等她的孙子回来,哪还有吃得下去饭?
老人走到断墙的另一边,在石头瓦块下哗啦哗啦翻一气,翻出一个小罐子,打开,拿出一个小口袋来。老人打开口袋,从里边盛一碗玉米面,放在锅里搅。搅得菜粥一圈圈儿跑,弥漫出白雾来。白雾一点点洇开、旋转,形成乳胶状。老人这才盛出两碗,递到两个人面前。两个人这才明白,老人自己吃菜,却给他们做了粥!
陈铁拳和井上小林本来饿得不行,现在却忘了饿。四肥子活泼可爱的样子,一直在眼前晃。井上小林更加羞愧难当,四肥子是为了救他们几个日本八路才牺牲的呀!要不是他擅自去阳曲山喊话,哪有这样的悲剧?
井上小林坐在地上,右手使劲揪着头发,万分痛苦的样子。老人以为他病了,赶紧过来,说孩子,伤风了吧?来,奶奶给你揉揉。说着,老人坐在柴草堆上,让井上小林趟在自己的大腿上,细心地揉了起来。边揉边说,我孙子在家时呀,一头疼我就揉,一揉就好!
井上小林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眼窝一热,泪流满面。老人感觉手湿了,轻轻抹去井上小林的泪滴,叹口气:唉,小小岁数,遭罪喽!要不是这该死的战争,你也跟我孙子一样,呆在家里过团圆日子呢!井上小林一听这话,竟呜呜呜哭出声来……
两个人吃了老人的粥,不知道怎么办好了。劝是没用的。老人说她就剩一个亲人了,她必须等。要不是等着孙子,她早就不活了。
饭后,陈铁拳给了钱和粮票。老人不要。陈铁拳一说八路军的纪律,老人就收下了。老人说,也对。不能坏了八路军的纪律。这个情形,井上小林见过的。那是他跟伊藤哲夫、山本鸠光擅自上阳曲山喊话不久,他们被几个中国八路军领到一个老乡家吃饭。八路军交了粮票后,老乡给他们做饭吃。孩子眼巴巴看着,八路给了孩子饼子。孩子爸爸一下抢过来,说,这是公粮。公粮是老乡们从嘴里省下来,专门给八路吃了打鬼子的!那次鬼子扫荡很厉害,死了八九十个乡亲,可是,他们一粒公粮也没拿走!又说,你们的好意我领了,吃不完带着走,我的孩子顿顿吃糠咽菜,也不能吃公粮!
井上小林当时就想,八路军有这样的老百姓支持,怎么能不打胜仗?可是,自己吃饼,孩子们却眼巴巴看着,井上小林他们真的过意不去……
现在也是,老人吃地瓜梗,却让他俩吃菜粥……
临走前,陈铁拳跟井上小林干了大半天,在废墟上找来木头、破板子、破炕席,在一个大房角,挤、埋、钉、绑相结合,帮老人搭个小房。小屋顶,苫了好多层草。井上小林还打几盆水,哗哗倒在房盖上,看看真的不漏了,这才放心。老人看了这些,高兴地说,这两个孩子,跟我孙子一样,心眼好使。
两个人听了,更加难受。
告别时,老人说,孩子,枪子不长眼,打仗时可要小心哟!
老人还说,你们可哪走,要是看到我孙子四肥子了,千万别告诉他家的事。你们就告诉他,在部队好好干,家里,一切都很好!
哎。陈铁拳应一声,泪水扑簌簌下落。
井上小林则扑嗵一下跪在老人面前:奶奶!我对不……
陈铁拳反应快,一把扯起井上小林:走,快走吧!
陈铁拳对老人说,老奶奶,他的奶奶跟您太像了,也这样善良,也这样弯着腰。看见您,他就想起他的奶奶了……
二人走了好远,回头一看,阳光下,一个弯腰老人的黑色剪影,贴在明亮的天幕上。老人仍然站在断墙上,手搭遮阳篷,张望着……
陈铁拳为了打破沉静,问起井上小林的奶奶来。
芭蕾美人全力投入在义诊诊所上,她的丈夫也爱屋及乌,甘当妻子的保镖兼服务员。可是,当时的中国沈阳,求医的太多了,芭蕾美人实在干不过来,再说,投入也太大了。井上小林的爷爷就用开西药店挣的钱,来贴补这个中医诊所。有一阵子,伤筋动骨的太多,红伤药供不上,芭蕾美人就亲自采药。在一次采药时,她在悬崖上左走右窜,拴在上头的绳子被石头磨断,她摔了下来……
多亏一棵树托住她,芭蕾美人才拣了一条命。但,她的腰摔坏了。伤好后,芭蕾美人的腰,就再也没能直起来……
井上小林一副崇拜的神情,说我奶奶是个芭蕾演员呢。腰坏了,以为她会受不了的。可我奶奶非常想得开。我奶奶说,没什么的。人从大地中来,早晚要回归大地的。我这样弯着腰,不是离大地更近了么?
我奶奶还说,我一个人的腰不行了,跳不了舞蹈了,不美了,可是,我让太多的腰直起来,这些被我治好病的人将替我完成太多的事、太多的美啊!
我奶奶又说,一个个病人被我治好了,我的美,就在她们身上延续……
我奶奶甚至还这样说,我没有什么可遗憾的了。因为,一个美落下去了,却有太多的美升起来!
后来呢?陈铁拳问。
唉,井上小林叹口气,继续讲下去。
井上小林奶奶回日本后,一直还开中医诊所。日本中医药资源很丰富,又很少有人采。她就雇几个采药人,采什么药,怎么采,她在山下指导。此后,她收了几个徒弟,采药的、看病的、护理的分开,小诊所一度在横滨影响很大。奶奶才三十多岁,就是横滨医疗界的名人了。总有好多治愈的患者来看奶奶。给奶奶送各种礼物,以各种方式来表达他们的感激之心。作揖的,磕头的,行礼的,什么样的都有。奶奶有个规矩,收小礼物行,类似于纪念品一类的、土特产一类的行,值钱的一律不要。不少医院和大学,还来请奶奶讲课,以为奶奶特别神奇,能化腐朽为神奇,整些花花草草、树根子、树皮就治好不少顽症。那时,奶奶虽然弯着腰,再也不能跳芭蕾舞了,却很愉快,也活得非常充实。爷爷变卖些家产,要扩大奶奶的诊所。新诊所房子都定下来了,奶奶却出事了。那天,秋风嗷嗷吼叫着过来,一弯腰,一把抓走了奶奶晒的草药。草药越过小院,一下飞到马路上……
哦,那可是从北海道陡崖上采摘的哟!
奶奶飞跑着去撵。
奶奶本来腰就弯,目光的延伸半径窄而短。远方或不远的前面有太多的动感物,大多没有进入奶奶的视野范围。奶奶哪里顾得上这些?当时奶奶眼里只有在马路上飞飘的草药了!
奶奶眼见一团草药在空中打几个旋儿,飞过墙角,弯腰的奶奶立刻跟了过去——可是,与此同时,一辆救护车正开足马力,呼啸而来……
咳!为了转移对四肥子奶奶的无限忧伤,陈铁拳才问了井上小林奶奶的故事。可这段故事,又让他们陷进新的忧伤中……
此后他们半天无话。路过一个山坡时,他们看见一块地瓜地。晚秋了,野果都不多了,还有一块地瓜地,太难得了!地瓜秧子干枯了,可看得出,没有挖过的痕迹。陈铁拳挑了地上裂纹的地方扒了一下,果然,扒出一个好大好红的地瓜!
早上,他们一个人只喝了一碗稀粥,底儿都没垫上,现在看到这样好的地瓜,食欲大振。两个人的肚子也起义了,都咕咕咕叫了起来。
陈铁拳在翻衣兜。井上小林知道,他一定在找钱。八路军无论在哪,用什么东西,从来不白拿老百姓的东西。
一次撤退途中,井上小林几个日本八路来到河弯村,被当地干部老陈安排在一个老百姓家吃饭。老陈把他们安排好后,就回家里吃去了。房东卢嫂很麻利,三下五去二就做好了饭。卢嫂把饭给他们端上来,就在院里纳鞋底。这哥几个饿坏了,端起碗就响起一阵吞咽声。觉得盐放得太少,不够咸。其中一个站起来就进了厨房,抓个盐罐子回来,哥几个七手八脚都往自己碗里拨拉。麻烦了。还没吃完呢,卢嫂带着民兵噼哩啪啦冲了进来,指着哥几个:他们是假八路!咳,都是投诚的,确实不是真八路。可这几个日本哥们儿也纳闷:八路交待过,进了村不准说话,吃饭就是。可是,我们也没说话啊?他们怎么知道我们不是八路?
知道是误会了,卢嫂才道出原由:他们拿老乡的东西不打招呼!
卢嫂有个七八岁的儿子,叫铁蛋儿。
铁蛋儿歪着小脑瓜看大伙,看看这个饭碗,再看看那个饭碗,里边都有自己放的盐。最后铁蛋儿说,不像。不像八路。
铁蛋儿说,我见了老了八路了。这么说吧,光我的八路爸爸,就好几个。他们个个好,没有自己拿东西吃的……
陈铁拳掏出钱,却不知道放在哪儿。这工夫,旁边的树棵子哗啦哗啦响,陈铁拳跟井上小林一下卧倒,井上小林还拔出枪来。
其实,不远的树缝里,有一双眼睛一直盯着他俩。
当陈铁拳掏钱的动作,也钻进树缝,地瓜的主人就明白了,这是碰上八路了。老乡出来后,说吃地瓜可以,但,钱不能收。不就几个破地瓜么?八路是帮老百姓打鬼子,命都豁出去了,吃几个地瓜,我怎么能收八路的钱?陈铁拳一再宣讲“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老乡没招了,才收了钱。
井上小林翻遍口袋,找出所有的钱,都递给老乡,要多买些地瓜。
井上小林是连职待遇,津贴比陈铁拳高。陈铁拳说,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不要买这么多。我们走到哪,老乡都不会饿着我们的。
井上小林说了原因,陈铁拳再也没有理由阻止了:井上小林要返回去,把这些地瓜送给四肥子奶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