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赵青云自从帮着王三太爷出来应酬,交识了吴城镇上这一般文武官府,只见他们出必轿马,衣必锦绣,食必山珍海馐,居必大厦高楼,前拥后卫,一呼百诺,烘烘烈烈,真个是享不尽的荣华,受不完的富贵。心上想着:人生在世上总要显亲扬名,做一番事业,像他们这些人方不愧为男子汉大丈夫。我今日虽然承王三太爷另眼看待,与大众伙计不同,就是将来把这大管事的位子让给与我,弄到后来,还不是一个王三太爷罢了。挨门旁户总不是个事,总得要打自立的主意才是正经。把这个念头便成日成夜地存在心坎上,自己打起如意算盘。有一日,在街上看见新到任的参府游街拜客,回来便在王三太爷面前连口连声地称赞说:“是这位新任参府,相貌魁梧,配上红顶花翎,蟒袍补褂,骑在马上仪表堂堂。前头一对一对的亲兵,头扎包巾,身穿号褂,马后跟着一群水晶顶带貂尾的伴当,挺胸凸肚,耀武扬威。看这位参府年纪不过三四十岁,凭什么本事就做到这么大的官?真是福气呢!”王三太爷道:“你羡慕他不?”青云道:“我想他能享受今天这个福,不知以前打仗受了多少苦。常言道:‘只见和尚打斋,不见和尚受戒’。我们空羡人家的眼前富贵,也要知人家的富贵是由辛苦得来的。如若不是拼着命去冲锋打仗,那里换得来现在的风光。”王三太爷道:“你能知道富贵是由辛苦中得来的这句话,就可见你的志向。要说这一伙红顶花翎的老爷大人全是辛苦换来的荣华富贵,那也未必尽然。自从长毛作乱以来,除湖湘子弟不算外,单就我们安徽省皖北一带,说起来从军打仗的也不弱,是湖南保举的提镇。参游成千累万,平靖之后,皇上家那里用得完许多,这就要论命中有幸、有不幸了。有幸的,论功行赏,封妻荫子,放实缺,当总统,又升官,又发财,一帆顺风直往上爬。克扣兵士的粮饷,掳攫百姓的银钱,置田买产,建屋修房,一辈子享受不了。不幸的,虽然也是论功行赏,封妻荫子,就是不得实缺去坐,没有统领去当,怀里偌大一个功名又不好去再当兵。从前在营的时候,还指望着抢劫过活,承平之后,没有去抢劫,望着这红蓝顶子,饥的时候当不得饭吃,冻的时候换不得衣穿,游手好闲不是流于饿荽,便是驱为贼盗。据我眼里看的可也不在少数。前头的汗马功劳,今日个落花流水,想起来直头寒心。但是老天不负苦心人,在他自家当初实受了刀枪炮弹的痛苦,换了一件镜花水月的前程,固然得不偿失,阴消过去。把这一包废纸,留传到子孙手里,却变了一张即兑的庄票。这话怎讲?原来世界上偏有一种贪得无厌的人,有了几个臭钱总是赚不够,更要想他添多起来。或者是住在乡下,难免受人的欺压,想出要不受人的欺,还可以压人法子。有的捐个监生,有的捐个从九品职衔,戴个铜顶子在头上,混充乡绅。但是这个芝麻前程,只可在三家村里扛了出来,恫吓恫吓黄泥腿,穿草鞋的朋友。若是搁在府县城中,就不能算件什么东西。人为万物之灵,就有人挖空心思,别开生面,想出新法,访求同姓中有从前冲锋打仗,保举功名过的,奖札功牌,花上十两、二十两银子,向那家买了过来,把自家名字改换了那死鬼的名字,再花上本钱,一道一道衙门打通进去,就可硬梆梆地出来。碰着钱力大,时运通,一样地放实缺,当统领,赚元宝,谁敢说他个不字?你方才羡慕的这新任参府,年纪不过三四十岁,就做到这么大的官,你还当真个他冲过锋,打过仗,挣来的吗?你须知道冲锋打仗的是一个人,这耀武扬威的是一个人,不知道他花了几个钱买的军功保札,顶上名字,七钻八钻得了这缺来做。但是武营中,十有七八成是这样子,却不只他一个。大凡冒名顶替的,都是死的名字,故有个绰号叫做‘鬼接头’。”青云闻听,微微点首,又接着问道:“三太爷,这个话才把我的疑团打破了。我起初心里着实地有点猜疑他们是天神下界,不然怎么会年轻轻地就立了这么多功业,保举这么大前程呢?照这样说起来,这名器就不足贵重了。还有现任的二府年纪也不十分大,看他出来打的官衔牌并不是什么三考出身,却有什么军功,赏戴花翎,这些字样自然是也在战场上立过功的了。如没立过功,怎么能有军功的衔牌。但他坐着轿子里头,文诌诌的样子,要叫他去见了贼,恐怕跑都来不及,那里还有胆量去打仗。未必官场中的人物全是‘鬼接头’不成?”王三太爷道:“你休要胡说,提防惹乱子,这冒名顶替是最干禁例的,官场中事是纸糊老虎,不要穿破,穿破可了不得,上上下下的,叫‘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罢了。若要文官能替国家出力,像曾文正、胡文忠、李中堂,数得出几个,其余的还不是依亲附戚,人情用事吗!无福的战死沙场,有福的收功帷幄。就是功名保到极顶,问他看见过打仗是什么样儿,我怕十个人里头回答得出来不过两三个人,甚而至于打仗的地方在南边,建功的人在北方,隔着十万八千里,连贼的影子梦都梦不见,还说打什么仗,建什么功,无非是靠着人情、财力、运气三项去欺骗那一个皇帝老子。那赏戴花翎在从前原是朝廷想的法子来哄骗这些拼命要体面的人,非有军功,非有特恩,不能把这孔雀尾巴栽在头上。近来开了各项捐输,只要有钱,要戴什么就可以买什么戴,也就不稀罕了。不过拿钱买的,不好写出买戴花翎,仍就打那赏戴花翎的招牌,其实赏字与买字的字体也争差不多,赏字头上多个小帽字,反不如买字大方呢!我想二府大老爷的军功赏戴花翎,八成是捐输买戴花翎,不过照旧写法罢了。你疑惑是‘鬼接头’可弄错了。然而天下的事无奇不有,自武边变了‘鬼接头’的戏法出来,可以发财荣身。文边的思想更灵,也有人想出新法,真是无独有偶。常言道:一两黄金四两福。这黄金是要有福气的方载得住,可见这黄金是一件最势利的东西。人人心上爱他,个个心上想他,有的开典当,有的开票号,以至茶商、木客、盐贩子,无非事事在他身上盘算,但总是先要下一注大本,方能获得些微利,想一口气赚个十万八万却有些难。自从开捐以来,生发出这件一本万利的生意,谁不争先恐后赶着去做。这又要应着大家迷信的一句‘有命没命’的话了。有命的,一篷风走到老来,有名有利,一世牛马,万代公侯。没命的,巴巴给给,弄得一颗顶子戴在头上,蹭蹭蹬蹬,颠颠倒倒,好不容易盼到刚要出头的日子来了,却七病八痛,九死一生模糊过去,后代儿孙捏着不中彩的一张白鸽票,望着他,哭说:‘你老人家何不留几个钱下来,与儿孙吃饭。要捐个劳什子,到如今弄得人财两空。’可怜那薄命冤魂一灵不泯,飘流浪荡,要寻着一个替代,一来借人的生气发扬他的生前苦志,二来为儿孙收回几文衣食之资。每年清明寒食,空见别家坟上纸钱麦饭闹个不了,独有自己一个土馒头,冷冷凄凄,埋没荒草。踏青的人还要饶舌说:‘是这一堆土底下定是做多了绝子灭孙的事,你看连祭奠的人都没一个。自家果然做了一天官,落得生人笑骂,也还值得。奈何花了雪白的银子出去,一些铜屑子都没换进来,人家还说是做多了绝子灭孙的事。阴阳隔界有话难说,徒自嗟怨一回。神差鬼使恰巧就出了有命无钱,有才无力的人来,耳朵里刮着一处什么缺,选了某人,本人却在籍病故。家中的人不知道做官的死了是要在衙门里禀报身故的,没有禀报,部里还当是这个人没死,久不领凭赴任,就有文书行查下来。这有命的人得了这机会,打听死的人与本身年貌相同,又是一姓,马上托出人来与丧家商量,顶上这个名字出去。丧家留着废纸无用,乐得卖几个现钱,两得其便,成了交易。这种事情虽不及武边的多,然却不能为少。据我知道的,广西□□县、山西□□县、江西□□县,全是这个把戏,他们却不叫‘鬼接头’,另外有个名字,叫‘飞过海’。”
赵青云听王三太爷说了许多的故典,一一记在心中,回到房来,又从头至尾在心里默记了一回,便上床安宿。翻来覆去睡不安顿,重新起来,披上衣服,靠着枕头,不觉迷迷糊糊地有人引他到一处地方,好似城隍庙一般。两边却没有塑那些牛头马面,当中摆着一面其大无比的铜镜子,犹如水银一般,通明透亮,照见自己,并不是现在的衣着。头上戴的蓝顶花翎,身上穿的蟒袍补褂,好不诧意。难道我赵青云做了官不成?不然那里得这样荣耀的穿戴?正在疑惑不定,旁边突地有一个人赶着一只山羊跑来,将头在身上一撞,那个尖而又弯的羊角穿入腹中,哎哟一声惊醒。原是靠着枕头上打盹,心上还是乱跳,出了一头冷汗,用袖子揩干,仍脱去衣服睡下。猜来猜去,不知这梦是吉是凶,一直看见窗子上显出鱼肚白颜色,方才朦胧睡去。次早起来,虽觉着身上有些困倦,仍是强打精神,办号里正事。而心窝里头却一刻没有空闲,千思万想,忽然如有所悟,便写了一封信,寄到桐城与他伯伯。等到回信来了,去在王三太爷面前说是:‘他婶娘在家害病很沉重,侄儿自小蒙婶母抚育长大,现在听见说患病利害,要想告一个月的假,回去看看婶娘’。王三太爷虽然是离青云不得,无奈青云说省视婶娘的心切,不好拂他孝思,只得应允,叫他看了婶娘的病,如好些不要紧,须要早点回来,不可尽着在屋里耽搁,晓得我是一日离不开你的呢!青云满口答应,归着行李,辞别王三太爷,转回桐城,此一去,真如张僧繇画龙破壁飞去。
话分两头,如今且说江南一个余通判,名叫宝光,也是安徽人,少失父母,依靠着外公。他外公是个候补知县,自从到江南省一来,没有当过一回差事,光景甚是为难,车马衣服,不但讲究不起,就是那一日三餐,不是有了上顿,便没有了下顿。官场向来讲势利的,只有锦上添花,那有雪里送炭,谁还肯来周济他。外公也就守着“君子固穷”的一句书,坚忍耐守,凭天吩咐。你想他外公穷得连饭都吃不饱,那里还有钱来请先生教外孙读书,只好由着他游手好闲,飘流浪荡。少年人知识初开,性情未定,失了教育,还有什么好事干得,未免有些不三不四的行径。有时闹到他外公面前,不过打一顿,骂一顿罢了。闹到后来,越不成事,他外公气得没法,只是不准他出门,关在自己身边,逼着他读书认字。也是天无弃材,经他外公逼紧了两三年,居然能够提起笔来作那似通不通的文章。他外公也就很喜欢。只可怜薄命的女儿早亡,留下这一点精血,总想慢慢培植他出来,这也是人之恒情。无奈官运蹭蹬,东托人情,西托人情,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劝办捐输的差事。这差事又没有薪水可支,只有十几两银子的夫马费,全靠捐的款项多,有个五厘头回扣,正名字却叫“五厘经费。”将来有个循常保举,如劝捐巨款,还有一个特别的优奖。他外公奉了这差委,轿也不坐,马也不骑,省出夫马费来做公馆的校过,勤勤恳恳,逢人说:“项办了几年,除去完账赎当之外,也还积下了个千儿八百银子,存着箱子底下,预备日后没差事时的用度。”余宝光帮着他外翁填填实收,收收捐款,他肯遇事留心,把一本捐例竟看得滚瓜烂熟,横读倒背。凡有生意上门,捐生开口说要捐什么,他可不翻捐例,随口应答。某项若干,某项若干,分厘毫忽,查对刻本章程,一丝不错,他外公因此更加爱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