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思中丞回到衙门,传了巡捕官进来,吩咐所有苏州城内有名的大夫通统去打听明白,排个姓名单子,以便择优奉请。于是哄动苏州一城的医生,都想借这个机会扬名发财。钻头觅路,求人推荐。巡捕官排了一排,至少也是三五十名。开好单子,呈与中丞。中丞看见许多名字,究竟不知道哪一个好,哪一个不好,请哪一个,不请哪一个。闹得自家也没得主意。只好拿着单子去请他哥嫂自己选罢。可知道他哥嫂初到苏州,更加摸不清楚,还是要中丞作主。中丞说:“姑且一个一个地请他来看,如哪一个说得对,就吃哪一个的药。哪一个药吃下去有效,就请哪一个看。医遇有缘人,这几十个医生内中总有一个有缘的在里头。”制军与夫人都说:“很好,就这么办罢。”这一来,把个八旗会馆闹得来车马盈门,川流不息。看官可不要误会,这川流不息的人是一般下属问安侍药的孝顺卑职,却是一伙草头郎中。有的说大人贵恙要用补剂,有的说大人贵恙要用通泄一类,有的又说是宜攻补兼施,大约主补剂的占了十分五六,攻补兼施者十分三四,通泄者不到十分一二。况且官宦人家就是无病的时候素来也是讲究吃补品,何况有了病更该吃补药了。他却不管这病还是该泄该补,听到补药两个字总觉得顺耳朵。今日主补剂者占了多数,自然是从多数的赞成,便大吃起补药。却说这制军的病真也奇怪,不论吃了什么药下去,他都能受得住,只要什么功效,却是不见。大家都说大人病久了,不是一剂两剂药可以成功,得慢慢地医去,总会好的,不要急在一时。制军夫人都甚以为然,便在会馆安心吃药养病。思中丞每天公事办完,便坐着轿子来到会馆,陪哥哥谈天解闷。这制军是最好名的,无奈为病所苦,其志不行,每每兄弟两个谈到得意的时候,制军便说:“大局如此,咱们世受皇上家豢养之恩。像老弟你年富力强,正好替皇上家办事。像我这样,只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夫人因制军正在吃药将息病的时候,恐怕谈起心事来又要伤感,药不是白吃了?便找些个闲话和中丞说,岔开过去。中丞是何等的人,早领会着嫂嫂意思,一面闻着鼻烟,说道:“论国家的事,到这时候靠咱们哥儿两手撑不起来。不过我尽我心,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罢了。我看你在床上怪腻的,不如下来坐坐,咱们斗个小牌儿玩玩。”制军道:“这玩意儿,我怕隔了半年多了,还是在衙门里同师爷们斗过几回,再没有过,正想着呢!”中丞叫老婆子们拉开桌子,夫人扶着制军下得床来。制军说:“咱们只有三只脚,还差着一个,怎没成局?”中丞说:“叫姨奶奶凑一脚。”夫人说:“他怎么配上桌!”中丞说:“陪哥哥散散闷儿,你不要拘这过节了罢。”制军说:“二爷赏脸,叫她来就结了。”夫人虽然心里有点不大情愿,因为一个是老爷,一个是小叔子,都说叫他来,也不便败他们的兴头,叫丫头去叫姨奶奶来。一霎时,这花枝招展的姨奶奶从里间屋子走出,穿着一件杨妃色湖绉四厢边的夹衫,脖项上围着一条湖色绣花大手巾,两把头梳得来油光水滑,戴上无数鲜花。一张鸭蛋脸儿浓抹胭脂,一点朱唇,衬着雪白的米牙。朝着中丞请了安,发出颤崴崴的声音,叫了一声“二爷。”中丞伸手招呼说:“咱们三缺一,你来凑合凑合。”那姨奶奶抿嘴一笑,那只星眼却溜到夫人脸上。夫人说:“二爷赏你脸,你可好好地,不要放炮。”那姨奶奶笑着说:“太太要什么,奴才打什么,与太太和个辣子好不好?”夫人说:“没规矩。快来罢,谁耐烦等你。”那姨奶奶重新与制军夫人、中丞请过安,方才入坐。制军与中丞对面,夫人与姨奶奶对面。恰恰中丞坐着姨奶奶上手。打了一圈,全是夫人和的多。姨奶奶说:“二爷牌真利害,下手一张吃不着。”中丞说:“你要吃什么呢?”姨奶奶却不理会他,一圈轮到制军庄上,面前碰了一碰九万。夫人的二家坐了侯风,一副七八九的索子。中丞与姨奶奶面前一张没落台。制军打下一张一二索,夫人想吃,又说去摸得好,摸了一张侯风补杠。制军说不好,要敲庄了。说着中丞伸手掷出一张九索,夫人说:“碰。”制军说:“绝张都会碰得出,大家防备点,是索子一色,两台。”姨奶奶说:“索子我可不打了。”便放出一张一万,庄家又碰了。中丞说:“你们两家一个万子,一个索子。”指着末家说:“这一家不知是什么?没有显出来,就是我没有。”说着伸手摸一张了牌来,笑嘻嘻道:“赖有此了。”便把四张牌扑到面前,在尾上补了一张来。大家翻开,扑的是四张将风。又坐着了。姨奶奶说:“好,好!三家造反,我可不得了,愿黄了是我的运气。”中丞又放了一张相字,说:“你也坐一坐。”姨奶奶说:“我没有坐着的福气。”摸了一张万字打出来,夫人说:“你留神点,老爷是万字清一色,你只管放,和了下来要吃包子的呢!”制军故意地把牌拿下手来,说:“吃一张罢。”夫人说:“这下听张了。”制军说:“不吃你的,怕什么。”又摸了空张打出。夫人说:“这一张料你用不着。”叭哒一个白板到台上来。制军说:“碰,”伸手在这一头摸了一张,说:“杠上开花。这可敲着了。”姨奶奶说:“太太才叫别人留心点,不要放铳,怎么自家把开花炮都放出了?”夫人说:“谁知道老爷手里还有这些东西,我料他是清一色呢!”中丞道:“不要说了,数和子罢。”姨奶奶说:“满了,还数什么?”夫人道:“那不能数,到要数一数呢!”制军说:“碰九万四和,碰一万四和,白板开杠十六和,自摸东风十和,杠上开花加十和,十和底子,是不是五十四和?东风一杠一百零八和,白板一杠二百十六和,万字一杠四百三十二和,对对一杠八百六十四和。”姨奶奶撅着嘴,把所有面前的洋钱角子往制军面前一摔,好好输得个乱打光。制军笑着把大家洋钱收了和牌。后便是姨奶奶和了个平和,接着制军又和了个八十和。姨奶奶和进来的钱早光了,就要欠账,制军不肯,中丞说:“赌场上账是不能欠的。这样罢,我借本把你。”说着在衣袋内掏了一大沓钞票出来,递给姨奶奶说:“有一百块钱总够你输了。”姨奶奶了眇中丞一眼说:“借了我,可没有还的。”中丞说:“不要你还。”姨奶奶又望着制军说:“到底是二爷大方。”夫人道:“二爷借把他,也得借把我。”中丞道:“你没输。你输了,我加倍地借。”说说笑笑,四圈牌已完结。用过晚膳,中丞便辞过哥嫂出来,走过回廊上,适逢姨奶奶坐在廊沿上一个绣墩上。见中丞过来,便站起身子说道:“天还早呢,二爷就回去吗?”中丞道:“我去了,好让你们大家歇歇,明日再来陪你。”姨奶奶说:“陪我不敢当。早些回去陪新奶奶是正经。”中丞道:“我那个不如你。”姨奶奶道:“回去在二太太,众位姨奶奶上头都替请安。”中丞点点头说:“你好乖。”却抵着嘴挨身儿走过。姨奶奶又道:“二爷明日可请早些来,我还要翻本呢。”中丞连声说:“好。”眯缝着眼儿一直走出,上了轿回衙门。自此以后,中丞早上起来单检要紧的公事翻一翻,应个景儿,其余日行公事都交给送到师爷那边,看过了送来,胡乱画个行,算了事。三点钟一敲过,风雨无阻,便传伺候上行辕来,叙天伦之乐,更深半夜方才回去。一连两个多月都是如此。在中丞有这省视兄长一个大问题,自然是行若无事,在苏州官场中捉风捕影却闹了个满城风雨。
这时余宝光到省也差不多一年了。随班听鼓总是以有事为荣,讵知官场中情形,须要财貌双全方得邀上司的青顾。这也不是江苏一省,天下皆然。宝光到省这么多时候,连一个红点没有见过,难免受床头人的些讥诮。遂发奋用功,钻头觅缝,居然被他找着了这一条终南捷径,塞了二百银子在姨奶奶手里。这二百银子若在别位大人姨奶奶的眼睛里却不能算一回事,无奈这位制军的姨奶奶素来压伏强权之下,所得者不过月费银子四两八两,那夫人还要交代账房,七折八扣的不能按月送给。前天得了二爷一百块洋钱,已是平生未有,感激得来无中以为报,只好报之以身。今日比前日又加了两倍得多,并且只要向中丞说允许见他一面的一句话,并无别的要求。乐得口角春风,与人方便。遂消痰化气地把着二百银子吃下。找个空儿,咬了个耳朵。你想思中丞是多情的人,有情的人儿,这一句话还有不奉命如金的吗?满口应承。余宝光得了消息,择了个空闲日头,顶冠束带来上抚台衙门。
且说思中丞一到任时,大张谕帖,贴在官厅子上:是凡在省城有差各员,如有公事面禀,可以随时来辕禀见。其余无差各员,若本部院有咨询事件,当随时传见。无庸随班衙参,以示体恤。自有这道禁令,所以逢到二五八,三六九这些衙期,总没有人到。只有逢朔遇望,循例和司道站个香班,也不过是场面上当差几个人。不像从前逢着衙期,东一堆西一堆的,红缨绋帽如同红头苍蝇,在粪窖里乱拱。今日余宝光平空来上衙门,巡捕官接着手本一看,是试用通判余宝光五个芝麻小字,衔上并无坐差,又没有角签,便不肯拿上去回。吩咐号房回报说:“大人早有谕帖贴在官厅子,没有长差人员照例不见。你去叫余大老爷,进官厅看看。等有了差事,再来不迟。”号房照样回报了余宝光,宝光向号房道:“我岂不知道大人有谕帖吗?烦你费心,请巡捕老爷替我拿手本上去回一声,见不见凭大人。”号房不便怎样,仍然拿着手本,走进巡捕房道:“余大老爷说费大老爷的心,替他上去回一声,见不见凭大人。”巡捕官发气道:“混帐东西!上去不是白回吗?你要回,你上去回,我不碰这钉子。”号房见巡捕官发怒,不肯上去,又被申斥一顿,一肚皮懊糟,跑到官厅里来说:“余大老爷,还是请回公馆去歇歇,几时恭喜委了缺,几时再来。我们没有许多闲工夫,拿着手本跑出跑进。”细声咕噜着便走出官厅。余宝光是乘兴而来,岂肯败兴而返?号房已是三番两次跑进过去,可恶这巡捕不肯拿我的手本上去。也怪号房不得。一个人坐在官厅里,低着头盘算一回,叹口气道:“在人廊檐下,怎敢不低头。”抬头叫高升,那高升却站在旁边,听见主人呼唤,便说道:“料想大人今天是不见客的了。请示老爷,还是回公馆去,还是拜客。差不多十二下钟了,轿夫都没有吃饭呢。”宝光道:“我们既然来了,总得见了才好去。若把今日错过,下次更难见了。”高升噪着道:“老爷没听见,才号房说没有差事的是见不着的。”宝光道:“你耐点烦,不要躁,拿护书来。”高升一只手摔过去。宝光并不责饬高升,反和颜悦色双手接来,就在膝盖上打开,翻出一个教弟名帖,递给高升:“你去在巡捕房说,拜会卢柴二位大老爷,有话说。”高升哭丧着脸,拿着名帖,走到巡捕门房口。探头一看,见有人在房里,赶忙换了笑容,拿上名帖说:“我们老爷拜会贵上卢柴二位大老爷。”那人接过名帖一看道:“你等一等,待我去回一声,保不定会客不会呢。”说着便走去,走到内房门口,在帘缝里一张,又缩头回来,向高升道:“里头才开饭呢,请你们老爷改日再来。”高升呆瞪瞪接着说道:“开饭能有多大工夫,等开完饭,烦你老再去回一回。”那人道:“这一顿饭只少得二个钟头,你耐烦等,就等开完了饭我再去。”说着把名帖放在桌上,自己便躺在床上吃烟,也不来睬他。高升恐怕宝光在官厅等得着急,便跑过来把些话告诉了。宝光无其奈何,只好屏气息声等着,在官厅上走一回,坐一回,时时地在腰上看看表。往常这表像走马一样跑得很快,偏偏今天倒慢起来。看一回是一点钟,看一回还是一点钟。真是度时如年。因要想见中丞,也说不来破费些时刻。好不容易盼到了两点钟,催着高升去问,回来说:“饭是开完了。卢大老爷是门上大爷请进去谈天去了,不定什么时候下来。柴大老爷向来吃过午饭要睡一中觉,他家人说等醒来了才敢去回呢。”宝光叹气道:“巡捕都这么难见,无怪抚台了。已经是等了大半天,率性等他睡醒了再说。”高升饿得发慌,说:“老爷吃点点心不?”宝光道:“我不饿,你去买点吃去就来。”高升唯唯地去了。宝光一人坐在官厅里,仰着头数天花板,低着头数方砖,消磨了个把时刻。高升来说:“柴大老爷请老爷过去。”宝光赶紧整整帽子,抖抖袍褂,跟着进了巡捕厅。见柴巡捕请了安,寒暄几句。柴巡捕冷冷淡淡回答着,却看壁上挂的钟已四点钟过了,便吩咐家人看外头伺候齐了没,催一催,差不多要上会馆了。家人“咂,咂”地传话出去。宝光便要禀见中丞,求他上去回一回的话说出来。柴巡捕道:“润翁兄弟刚才不是叫号房招呼过了,大老爷那天性,润翁难道不知?并不是兄弟怕上去回,无奈有这个令,上去也是白回。润翁还要体谅兄弟们的难处。”双手捧茶就要送宝光出来,宝光道:“兄弟还有下情,请老哥明鉴。大人公令谁敢不遵?但是教弟今日也非无因而至。”遂立起身,附近耳朵唧咕两句。柴巡捕皱皱眉毛,点点头道“既这样,请少坐一坐,等兄弟上去。”宝光打拱作揖说:“费心,费心。”柴巡捕便穿上马褂,向宅门进去。不多一会,走出来说:“大人知道了。现在正要上大大人那边去,不得空见客。吩咐老哥明天一点钟来见就是。”宝光称谢不遑,辞了柴巡捕,便回公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