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曰:
红云头上。青云足下,谁不羡逢时?试抚鹤心,闲揆大志。转若愧须眉。
虎头燕项封侯骨,未遇有谁知。一朝奋发三军惊,骇方表,是男儿。右调《少年游》
话说夏按院自得花天荷留下的遗计册子,见册子上正是破青削天与花皮豹之谋,不胜欢喜。以为花天荷既有前知之妙,则所遗之方略自无不效之理。遂放大了胆,竟会同各营将佐,照册子上之遗计,亲敕他悄悄调兵,于某处埋伏,于某处截杀,—一调度停当,然后命桑总戎亲督大兵,到省城与青削天、花皮豹二贼交战。桑总兵不知是花天荷的遗计,只认着是夏按院自运机谋。因他奉钦命而来,不敢违拗。遂—一埋伏的端正,方命参将赵天爵领精兵五千去破青削天。又命游击潘凤领精兵五千去破花皮豹,自却亲督大兵东西接应、原来峒贼虽然凶狠恶毒,不怕死,敢于作乱。然鸟聚兽散,临不得大阵。每遇大兵来。便逃窜而去。窥总戎防卫稍懈他又突然而至。或劫或掠。大肆猖狂。或乘胜赶他,他觉径路熟,奔走四散,再没处拿他。故时时出来骚扰。必得大利而归。不期这日赵参将与潘游击两路精兵,奋勇来攻,又有桑总兵亲自督阵,十分猛力。二贼如何搪抵得住?况从来走惯。众贼见不是势头。依照原路一哄俱奔散了、原来众贼奔散,个个有个去路。那青削天的去路叫着乌泥谷,那花皮豹的去路,叫着铁草荡、众贼若奔上去路,任你有掀天本事,也奈何他不得。不期这日用兵与往日不同,青削天奔到乌泥谷。花皮豹奔到铁草荡。正要各寻旧路,忽听得一声炮响,涌出许多伏兵来,将众贼拦住。众贼提防不及,早被伏兵手持利刀把众贼捉住,就如砍瓜砍菜一般青削天与花皮豹着了忙,只得引众贼转小径而走青削天的小径叫作暗沟满头,花皮豹的小径叫作漆瓮底、二贼急急转到各人的小径上去。以为此处神鬼不知,可不怕他。不期二处也早有伏兵在那里把守,截杀。二人看见骇得魂胆俱散,正所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任凭伏兵斫杀,杀不尽的,方乱纷纷抱头鼠窜。扒山越岭各逃性命去了。正是:
狼遭毒箭因心碎,虎被窝弓亦胆寒。
作贼如斯遭杀戮,再叫临阵察青攒。
青削天同花皮豹被伏兵两番截杀。十分贼杀去有八九分,真杀得个个心惊胆战,抱头而走。各峒闻知尽皆害怕遂将各府州县散出在外行劫之贼,一并招了回来。躲在峒中不敢再出。
夏按台见一战成功,愈信花天荷妙计如神。因想此捣巢方略,他必奇妙。何不荐他作了两广总戎,削平峒贼,则我奉旨来此监察一番不为无功矣。遂一面报大胜,一面上本荐举花天荷,又一面催督桑总兵操练人马,以图命下大举。不表。
却言蓝玉小姐自冒花天荷的名目,将遗计付马岳取去。心下虽以为必定功成,然去后没个消息,也未免挂心。过了几日,宗师发科举案,柳青云是一等,要到府中伺候发放、发放过了,打听得广东省城,乃新按院出奇谋,将峒贼围解了如今依旧平安、回到家中,对姐姐说知,蓝玉心中方才放下。因此更把册子爱惜如宝。原来蓝玉一向止留心看的是两广山川图,今日打着精神看到第二幅园亭图。展玩之下。因暗想道:“这册子既出仙人之手,第一幅两广地理图,是军机神妙固不待言;这第二幅园亭图,却何所取义?因再三细看,忽惊怪道:“这画的园亭楼阁台榭池塘、朱槛曲径白石瑶阶花草树木檐壁帘栊,俱与我家相似。”总省用道:“前日听得花生说。仙人授他时。曾言他功名、婚姻皆在此中。由此看来,两广山川图是他的功名,不待言矣。功名既在山川图,则园亭图关乎婚姻可知。园亭图既与我家相似,则婚姻不在我,而又在何人?惟花天荷与我家有此一段姻缘,故毫无瓜葛,忽牵连至此,真乃天意也,岂人力之所能为哉?正是:
天悬滑突图,高处葫芦座
只道没人知,灵心暗瞧破。
却说花天荷别了柳青云,忙忙赶回、只道家中父亲病重,要见一面不知他父亲原无病体,好好在家,只因有人在广中作客回家、传说花天荷献策不用、说他在闽中与人出力打官司,被闽中合学秀才围住,在县厮打、他父母听了心中惊慌、记念,故写此假信叫人到福建哄他回来。花天荷到了家中,见父亲无恙,方安了心。再细细推间,方知传话的缘故、又因将从前之事—一向父母兄嫂说明,父母半信半不信,只是再也不肯放他出门远行了、花天荷见父母这样爱子,一时也不好便就要出门,只好勉强住下,然一心只挂念看柳青云
过不多时。宗司发牌,考温州的科举、花天荷因前出游,已告假于学中,又因志在雄飞,竟不打算去考。父亲花大本因吩咐道:“你既在县中作个秀才,况正是青年,又远近游访,未尝失学。幸我二人无恙。何不赴考,努力功名,以博青紫,娱我(老)二老之怀里。终日只以诗酒荡流为心,倘久流荡,终于无成,不但失父母之望,岂不自误?今宗师科考,须速速打点去考。”花天荷道:“作秀才固是该考,但只是孩儿既已献策在广中总戎处,功名别是有路。这秀才笔墨之事。若再去料理,便是弃大而就小矣。岂不惹人之笑?父亲道:“你两广献策的功名,却在那里?曾有一毫着落否?你学中的秀才是现在的。今秋的乡试是现有的。虽中与不中不知。何可舍了现在的功名不求,(知)却相望那个无踪无影的虚事业么?好好一个青头白面的书生。却躲在家中不去考,转要说甚么就小而弃大?母亲亦再三劝道:你本是浙江秀才出身,前日在广中干了什么大前程,却尚未到手。今日只宜仍旧照本名色出去考他一考,也未见得就辱了你,为何这等固执?偏与父母作拗。”花天荷被父母逼不过,只得勉强应承道:“既是父母有命,孩儿焉敢不从?但有一言须先禀过。”父亲道:“你有甚隐情、只管说来。着说得是。我无不允。”花天荷道:“也无他说,但只是以七篇无用的文字。中了朝廷的文官,实实不愿去作就是。父亲听了大笑道:你若中了,我只要成一个宦家体面。着实一说,我家又不少穿,又不少吃,作官不作官听从你的志向所为,我决不强你。”花天荷见父母苦苦勉强,没奈何只得到学中消了假。随众去考。自顾不觉大笑,因作诗以自嘲道
曾从虎帐盛谈兵,虽未成名座已惊。
不道隆中厌高卧,又教拈笔作书生
过了几日,宗师发考案,学里斋夫来报来一等第一名、父母闻知甚是欢喜。因吩咐花天荷道:“你既有了科举名字,也该静养一番,不可只是吟诗吃酒。”花天荷笑道:“静养若待此时。静养得几何?因不知吃几杯酒,也是作文章的受用了。”父母也知他豪华惯了,也只好不来管他。花天荷每自想道:“我原无心要求科举,倒有了科举。不知柳青云要求科举,今又何如?又想道:“我看他沉潜笃实,笔墨性灵。自是个科甲中人,可不消苦苦替他担忧。又过几日,秋场期近,父母催他起身。只得仍旧带了花灌小雨到杭州省城来赴试。来便来了。心下终有三分不乐意捱到试期。只仅仅完了三场,便一径回温州家里。就要到福建去探柳青云消息。父母拦阻道:“他若有科举,中不中自有题名录到浙江来、他若中在题名录上,进京会试少不得要经过此地,既经过此地。自然要来会你。若是不中,题名录上无名,你再往闽去看他,也不迟。若此时便要去访他。他已出来,岂不两边错过。”花天荷听了暗想道:“此虽是父母留我之意,却也说得有理。只得又勉强住下。且待榜发
不期浙江榜发。花标早高高中了第一名解元、连夜报到。花大本老夫妻不胜之喜连忙打发报人。花天荷闻知,不耐烦在家吵闹。竟悄悄带了小雨往天台山中游玩躲避去了。这边府县来送匾额立旗杆,就催他到省来谢主考房师,会同六房去备礼仪。花天荷早躲得没踪没影父亲花大本没奈何,只得说:“偶沾小恙,一愈即来省矣。”一面叫花灌去:“寻着了就请他回来。”他叫花灌来回覆父母道:“原言过,中了是不出来作官的。”父母道:“那个叫他作官,只是既中了解元,座主房师岂可不一拜?见府县送匾立旗岂可不一往谢?花天荷道:“我要那解元的旗杆匾额做什么?躲在天台山中死也不肯出来。每日又叫人打听要买那福建的题名录。
过了几日,有家人在县城中看见,买一张来了,叫花灌送到天台山中与他着一眼。他看见柳路名字中在十九名上,不禁跳将起来,不胜欢喜说:“妙呀,妙呀!柳青云中了!忙忙赶得回家,与父母说知:“那柳青云已中了,自然要到此来。我在他家住了半年有余,他母子待我如同骨肉、他若到此,也必殷勤待他,方成个道理。”母亲道:“这不消说,只是你既侥幸中了一个解元,也消要打点进京去会试。”花天荷道:“我又不作官。去会试作甚么?母亲道:“人生在世,要争个品第、你前日好杀,只是个秀才。今日就不作官,也是个举人了。若再能中一个进士。便成了一生的人品。作官好,不作官也好。”花天荷道:“官须要作,但不喜作这个笔头文官耳!母亲但请放心。”
一面又吩咐花灌同一个家人,到闽浙所往来的通衢上接候柳青云。过去了许多上京会试的举人,只不见柳青云。直候到十月初旬,方见柳家那老家人郑老官骑着一匹牲口,没路访问花家。花灌看见,忙招呼相见。大家欢喜不了。花灌就叫家人先报知花天荷、自己等柳青云轿到了方领了来家。才来到大门。花天荷早自立在大门前笑嘻嘻的等候,柳青云看见,忙跳卜轿来(到)见,彼此如获珍宝一般,快不可言、二人遂携手同行,到家中,入堂柳青云就先请老伯父伯母拜见。原来花大本夫妻也知这个柳青云是儿子的好朋友,定然相见。早已打点端正、只一请便出来相见。看见柳青云青年俊秀,就如美人一般,比自己儿子愈加秀美,心下暗想道:“原来这柳青云如此清俊,怪不得他二人相好。”因欢然接待、柳青云拜见毕,就命家人呈上闽中带来的贽见土仪。花大本夫妻受了,谢了,入去。然后柳青云与花天荷对拜拜毕,二人坐下。
柳青云就言道:“前日吾兄一闻老伯父尊恙,匆匆而归。小弟重为兄台担忧,不意吉人天相。竟安康了。可贺可贺。”花天荷道:“家父何曾有恙?只因打人妄传小弟流落闽中。所作不善。故假此召回耳这倒也可又苦苦央弟入场,不期如今竟弄成个两截人。今见兄自,未免抱愧。”柳青云道:“兄台此言太差矣。弟闻古之豪杰未有不文武双全,到后来遇机方分为两用。前日兄台临行,小弟就要动吾兄归就秋试。因倥偬中不及说此,甚为怅怏。后见浙江的题名录、知兄自发解,忙忙报知家母,方信英才自有真耳。快不可言!兄台今日为何反出此言?花天荷道:“吾兄之言未尝不是,在小弟只觉不畅,这且慢说。遂邀柳青云同到书房歇息。一面备酒接风柳青云就将中举的文字见教,花天荷看了道:“别兄不久。而何又如此精进,正所谓后生可畏也、取进之心易如拾芥耳。”柳青云因求他解元的文字看,花天荷笑道:“当日入场,屈于父母之命,勉强为之,实实不知作些甚么,非欺兄也”柳青云听了大笑道:“吾兄竟如此而不留心。”花天荷与柳青云只略谈谈心事。知会试尚远。便日日引他去游天台之胜,其余都不题起。
父母见花天荷全没个会试之意,因暗暗央柳青云劝他、柳青云因答道:“伯父只管放心,容小侄行时竟拉逼他同行便了。”花大本大喜道:“全仗,全仗”过到十一月尽,柳青云一算算行期促了、就要劝花天荷同行。花天荷因说道:“若以兄台上京,小弟自愿依鞭蹬。至于要小弟会试。小弟万万不可。倒不便与兄同行。”柳青云道:“兄台既有大志,则图大功者不肯小就文墨、小弟如何敢强?但小弟舍兄而孤行此地。未免寂寥吾兄弃小弟而静处于兹,恐亦难独乐!何不偕行燕京,一访应歌击锐之风。亦古侠烈之所为也。吾兄独无意乎?花天荷听了,欣然道:“往试则断乎不可,若偕兄为寻山问水之游。则又无不可也。”柳青云见花天荷允了同行,因大喜道:“兄台既肯许小弟同往。则小弟不孤行又可作豪游矣。”遂报知花大本,打点行李,择定吉日启行。
不期到了那日刚打算起身。忽府中县中差了一二十个报人走上厅来,取出一张大红纸的报条,高高贴在堂上、。写着:
钦差闽广监察御史夏奏荐贵府老爷花官印栋高擢都督府左都督同知、充两广总镇,代桑国宝之任。
奉圣旨:部议依拟着即走马上任,与按臣共商揭巢之策。钦此。
花天荷一家看见,俱欢喜不了。但不知夏按院是谁,为何肯荐?因问报人的详细。报人道:“小人又如何得知?老爷要知详细,除非抄夏大人的原荐本来看,方见明白。”花天荷只得重赏了报人。就叫家人到报房去抄按院的荐本,又留柳青云再住几日。不多时,家人抄了夏按院的荐本来了。打开一看、只见上写着:
广东道监察御史,奉剑敕监察院理峒贼事臣夏侯春谨奏。为据实效荐贤事、奉剑敕星驰至粤
时峒贼青削天花皮豹已紧围省城围别矣、总戎桑国宝束手无计,任其来去。臣再三诘责,始
称前日曾有浙江生员花栋所献之策,前献捣巢之策,惜一时未用。故致峒贼猖狂。及臣细览花
栋所献之策,实是破贼要机。急求花栋,花栋已先期而去闽矣。再又差人入闽追求,幸花栋虽
云回浙,而已预留遗计付来、臣视之内内云何处伏兵,何处截杀,已将破青削大。花皮豹二
贼之方略明明示臣。臣即依其方略用兵,才一战而峒贼之兵已十亡八九二贼受伤,但以身免
各峒出劫之贼,闻风悉皆逃去,不敢再出。此一战,不但省城围解,而天前威武以赫赫贼心矣。
由此观之,则花栋之策,实平蛮之要略,而花栋之才,诚当今之伟人也
臣不敢邀功蔽贤谨以奏荐。伏乞圣明破格擢用使之代桑国宝之任,绩我其初献捣巢之功,则
东南半壁有若磐石矣、桑国宝才力不及,降一级调用可也。奉圣旨
花天荷看了忽大惊道:“他这本上差了!我须急急上本辨明方好”花大本忙问道:“按院本内无非荐你之才有何差处,你却要辨?花天荷谊:“父亲有所不知,朝廷之事是欺瞒不得的,又是冒认不得的。这按院本内说我献捣巢之策,乃是实有之事、可以应承。他又说,留遗计与他以破贼想孩儿自闻信匆匆回家。尚不知这夏按合到任,又何曾有甚遗计付他?今日若不辨明。糊糊涂涂冒认在身上,倘此计出之他人按台误认为我,明日有人来争岂不是我冒认?岂不是我欺君?则是未获功而获罪于先也,如何使得?”花大本听了便茫然,开口不得。花天荷因对柳青云道:小弟有此一事不明不白。必要在此说明,大抵不能同兄至京矣但事系朝廷,恐在府县不能辨明小弟只得具一本,烦兄带至京中,代我一上方可妥当。”柳青云笑道:“捣平峒贼。兄之素志也。前不惜一二千里由浙至广者,欲立捣巢之功耳因其不用,故失意而归今既遇夏按台之知己引荐,得又蒙圣上之明察,而垂所听矣。吾兄得意之秋,展志之时也。自宜火速赴任,垂手捣果,上以报天子之恩,下以明丈夫之志,为何如此拘牵,而固守尾生之信、以自失此定东南之大机哉?花天荷道:“此非小弟拘牵,事实有碍。且无论他人争辩,即有人问一语,道:兄前所遗者何计以致成功?叫小弟将何言以对?
柳青云笑道:兄若不能对。容小弟代对何如?花天荷见柳青云笑得有因,因正色问道:“小弟行后,莫非吾兄更有所闻么?”柳青云又笑道:“闻是略闻一二,但不知可好明对兄言”花天荷听了着急道:“兄好人耶。即有所闻。尚不欲言。而又难小弟耶”柳青云又笑道:“不作是难,只因事涉于私,有些难于开口。”花天荷道:“尔我忘形至此,尚有何嫌,而作此趑趄之态?柳青云道:“既如此言,小弟只得直告矣。前日兄台所定。恐无凭据随即付尊夫人收贮矣。不期尊夫人系有心之人,自收此册。朝夕观玩。遂竟将破贼方略穷究尽矣。适值夏按台被青削天。花皮豹二贼围省甚急,访知兄台有平贼之策,急差马岳持书并厚礼来求。小弟辞以回浙,马岳惧而不敢回报。尊夫人闻知因与小弟商量道:“按台来求花生者,不过欲破此二贼也、今破二贼之方略井井然。何不写他遗计以神其用?小弟一时大胆,遂以为然。因倒上年月,诈作兄之遗计忖马岳去献,实危道也。不期夏按自竟以为神。遂依而用之。行兵仅一战,而破二贼如扫,遂成大功。故有今日之荐也。兄台若以为功,亦尊夫人之功;兄台若以为罪,亦尊夫人之罪。小弟虽也与闻其事,而实不知其中之妙也、不识知台以为何如?”花天荷听了,喜得抓耳揉腮。因拍掌大叫道:“快哉。快哉!我花天荷何福如此也。”只因这一喜。有分教:雌雄龙倒易,表里兖衣成、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