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生回家,走到书房门首,有一童儿名唤书带在房中歇宿。生见房门虚掩,推门进去,书带醒了。生云:“怎么门都不闩?”书带起云:“是闩的。”生云“蠢才!闩的我怎生进来了?”因问:“太太昨日可曾问我?”书带云:“相公不回来吃饭,太太叫我寻到云相公家,他家里人说都去游花园去了。天晚了,太太又叫我到那里去请,说还没有回来。”生曰:“太太可说什么?”书带云:“没有则声。”
早饭后,石生鼾眠一觉醒来,默默自想:“虽然昨晚锁定春心,却被他引开了情窦。”自此之后,终朝闷坐空斋,一会思梅,一会思柳,眼下心前便有一段无聊光景。一日,抱闷过松家。云影正与松涛坐谈,见生来,松曰:“我只道你醉还未醒,正要来替你解酲,你也来了!”云曰:“好乐也!”生曰:“游同乐亦同,何独我哉!”云曰:“我们的乐不过是对酒当歌,谁似你钻在人家被窝里去了。”生笑曰:“我的事倒也无形无迹,那乞花偿酒的对联好不眩目,正所谓拿贼见赃。你们背地里倾垒倒瓮,反要怪人恋酒,岂非怀恶而讨不义?”云曰:“我两人因闻他姊妹有些才学,不比寻常声妓。虽常过访,却并没甚勾当。恐你年少,易为所溺,故不敢道及。谁料一朝泄漏,那章台花柳倒被你后来的先折了!”生曰:“兄解怜才,偏我好色。况你这话也可信不可信,各人只好自家明白。”松曰:“我辈当以此为戒,使外人闻之,看我辈为何如人!”生曰:“蒙兄引入天台,我正要醉尽花柳,且慢来阻我的逸兴。”松顾云曰:“你看他才到那人家走了一回,口角便老气了多少。”生笑曰:“怪道吾兄平日能言,原来从这条路上炼出来的。”
三子谐谑多时。石生不提起梅、柳辞楼之事,回家天色已晚,才点起灯来,便似在他家座上;才靠着枕头,便似在他家帐中,略闭闭眼,那一片弹丝品竹之声便呜呜的从耳根响起。又想着醉眠初醒,被梅萼来挑引的光景,愈觉心魂撩乱。书带请吃晚饭,生云:“不要吃了。”书带云:“炊起茶来罢!”生云:“你且去吃了饭来,把门带上了去。”
石生斜靠在床上。不多时,生母推〔门〕进房问云:“为什么不吃饭?”生忙起身答云:“才吃了来。”生母坐下又问:“身子清爽的么?”生云:“清爽的。”生母将灯掭一掭云:“你看这桌子上,也不叫他收拾收拾,把些书横三竖四堆得像什么?”又问生云:“你在那里吃的饭?”生答云:“在月波家里。”母云:“说说话就该早些回来,只管扰他们也不便。”
少顷,书带来请太太吃饭。母起身出房,云:“把茶炉炊起来。”书带即忙扇茶。石生独对孤檠,默坐良久,取本书翻前揭后看了一回,撇在案头。又静悄悄坐了半晌,茶炉已沸。书带倒了茶。生令“将火钳在香炉内少些,留几块在茶炉里,你睡罢!语毕取茶吃了,在房中走来走去,搔头摸耳,连声慨叹。书带清着眼站在家旁。生云:“教你去睡痴呆呆还站在这里!”书带睡了。石生又取香锹将炉灰平一平,添上块香,又吃了杯茶,取笔在桌上闲涂乱抹。忽又撇下,靠在桌边呆呆静想。复起身出庭下,独步逾时,进房来走到床前,意欲就寝,却又回到书案边,站立半晌,复坐下,靠着椅子昏昏睡去。直到楼鼓将终,书带起来小解,生忽惊醒,见一点昏灯半明不灭,慨然长叹。书带云:“大相公怎还不睡?只怕天快亮了。”生甫和衣就枕。
次日午后,生语书带云:“你锁上书房门,随我到一个所在去。”书带将门锁了,随生至论痴院。生进门,见柳丝在轩前煎药。柳见生,忙立起身,将衣上扑扑灰,接云:“石相公来了。”生问:“这药那个吃的?”柳云:“梅姊姊身上有些不自在。”即引生入卧处,呼曰:“有位心上医来了。”
梅萼睡在床上,看见石生,这俏身躯早轻松了一半,即下床云:“别来梦魂颠倒,今日甚风儿吹得君来?”生携手曰:“我亦盼不得一见,奈无便可假,今日潜来相访,不意玉容消瘦至此。”三人坐下,生又问:“是什么贵恙?”梅曰:“是那晚别后,不茶不饭,身上寒一阵热一阵,直到如今也说不出病根来。”柳曰:“石相公这几日在家做什么?”生曰:“连日空斋抱闷,无计可除,特来消遣。松、云二友别来可曾到此?”柳丝摇首。梅见书带站在房门外,问云:“这哥儿可是随石相公来的?”生答云:“是。”梅云:“进里面来站站。”书带走进房,站在石生身旁,梅问曰:“叫什么名字?”生曰:“叫做书带。”扶芳到门外向书带招招手,书带走出来。扶芳云:“你不要站在里面,我和你门口玩去。”
二女复道前事云:“石相公前夜之言,姊妹铭心镂骨。自古为人为彻,万万不要把前言置之高阁。”生云:“姊姊虽然一时动念,这舞裙歌扇未必真能抛舍。”梅云:“君言差矣!天下宁有乐汤火厌清凉,坐囹圄不思释放之人?”柳曰:“立志已斩钉截铁,不必疑我们依依不定。”梅出一简付生云:“区区微志,尽寄此中。”生展看,乃律诗二首,梅诗云:
雪里亭亭占早芳,翻光落素衬宫妆。
自甘冷艳浮溪月,谁把冰魂聘海棠?
粉面已消千片雪,檀心犹锁旧时香。
从今领取诗人意,高揭孤标出野塘。
柳诗云:
拂马藏鸦事可悲,愁烟困雨绿丝丝。
风流自昔同张绪,痴绝今谁似恺之!
眠起羞看眉减黛,悟来怎忍絮沾泥。
寄言陌上寻春客,莫向章台折旧枝。
看毕袖诗,喜云:“尔意既真,我疑亦剖,真不枉前宵之会。”二女曰:“旦夕如坐针毡,须速为图之!勿使久沉苦海。”生曰:“且自宽心,吾当与松、云二友共图。”二女甚喜。
生曰:“只是二友平昔往来,眷恋必深。若闻此举,恐未必乐空冀北之群,所请或不应允,将如之何?”柳曰:“二君虽称识面,并不关情,我前晚说都是道学先生,你岂不明白?”生笑云:“我却不信。难道还有第二个石莲峰?”梅曰:“柳妹所言不错。况此辈不过酒人剑客,意气豪爽,此事倒也不甚关心。”柳曰:“且观二君颇有义侠之风,若与相商,事必得济。”生见二女之言与松、云暗合,方信实无此事。
鸨儿从后面出来,听见房里有客,张见生云:“原来是石相公。”生见鸨儿,略抬抬身,鸨儿忙云:“相公请坐!我去叫送茶来姊夫吃。”生听叫“姊夫”,禁不住一时面红。随有一小鬟捧茶进房云:“姊夫请茶!”柳叱曰:“放下,去罢!谁是你家姊夫?是那一个的姊夫?老也姊夫,小也姊夫,叫得这样热闹。”生戏曰:“怎么定要说那一个,难道两个的就做不起?我要做便做楼外的姊夫,不做这院里的姊夫。”二女齐曰:“石相公果能提拔我二人,情愿同抱衾裯。”石生含笑无语。
梅萼取茶欲饮,却放下云:“我的药该好了。”柳云:“哎哟!忘怀了。”连忙走出轩前看时,“嗳”了一声,持药罐进云:“你看,焙得干干的,好上磨了。”梅笑云:“倒坏了罢!这一会同石相公讲讲话,身上觉得好些。”少顷,书带请云:“大相公回去罢,怕太太问。”石生起别,梅云:“去便不来,来便去,再坐坐何妨?”生云:“恐怕家母查问,改日再来。”柳云:“你还是个私诃子。”三人大笑。
生别二女出门,书带途中问云:“这是谁家?方才那两个是什么人?”生云:“这里叫做‘论痴院’。我们进去时在那里煎药的是柳姑娘,那一个是梅姑娘。你到家里不要多嘴,太太若问,只说在云相公家里说话。”书带云:“小的晓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