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豪家计寻常有,积德施恩若个能?
数十万金轻一运,于孙科第永飞腾。
话说功名莫重于科第,科第莫重于鼎甲。往往一县之大,科第绝少,鼎甲尤不易见。浙江德清县蔡氏,一门之内,科第累世不绝,大魁天下者二,此岂无故而致然哉?蔡氏先世有讳凯者,字元凯,号节庵。父为一东都司,家资富有,德清县中推为巨富。节庵平日慷慨仗义,周急救难,一岁中尝做几桩好事,乡党无不悦服,即当道官府亦敬重他的。
德清旧有的学宫,与街市相近,未免嚣杂,士子肄业,每患喧扰。县公欲另建他处,苦无善地可迁。谋之邑中绅士,你推我让,无一肯担承其事者。节庵道:“要地不难。吾闻苏州府学是宋时范文正公旧宅,堪舆家说:‘此地风水极佳,建宅于此者,要出一斗芝麻数目的科第。’文正道:‘吾德薄不足当此,请建为府学,使苏州一府,科第不绝。’我虽不敢高比古人,心中极是企慕。我家有地一块,与市廛却远,形势高厚宏旷,堪舆家亦言风水好,居之多出科第。吾亦欲如齐正公所云,以建学宫,有利士子。不知父台以为何如?”县官道:“蔡年兄有此义举,是最妙的了。”众乡绅亦道:“兄能若此,为功一邑不小。”遂将此地建立学宫。其后邑中果然科第不断。
再说明朝州县漕粮,不比如今定制,有卫官旗丁解运,都点盈实民户,解往通州。当此差者,往往至于破家荡产,民间不胜其苦,甚至卖男卖女,连性命多保不住的。惟乡绅上户方得例免。此是明朝第一不公道的弊政!
那年正当点派粮户的时候,有邻人走来,向节庵道:“今年点着解粮,缺少盘费,欲要借贷数百金。”节庵也不言肯,也不言无,但道:“再作商议。”两三日间,为着解粮来借贷者不一而足,节庵皆以“再作商量”一语应之。众人都疑心道:“他是最慷慨爽直的人,为何此番倒像悭吝起来?”那知节庵另有一种意思。他因见人民困苦,动了一个救拔的念头。
一日,来见县官。县官接进内堂,分宾坐定,便问起运粮之事。县官道:“已点定某某名户,着他解去了。”节庵道:“某某家道都穷,不能胜任,求老父台另点一人罢。”县官道:“本县是秉公点定的,并无偏向,已经点过的不便再点。除了某某,比他更苦的又不好点得,叫本县也无可奈何。”节庵道:“待治晚解去,如何?”县官道:“年兄,你又说笑话了。年兄是仕宦人家,例免此投,何敢相渎?不要取笑。”节庵道:“治晚并非取笑,都是朝廷百姓,食毛践土,同受国家生养之恩,苦乐自宜均受,怎见得乡绅衿士就不该当差?老父台不必疑心,今岁运粮竟是治晚去便了。”县官改容起敬道:“听兄议论,真仁人君子心肠,别人点着他,尚有许多推诿;兄怜念穷民受苦,慨然愿去,可称难得。竟遵命便了。”节庵便叫家人递过认状,问了起运日期,起身辞出。
斯时,合县尽知,都说道:“今年解粮,蔡节庵一力担承,穷乏民户不至吃苦了。”这几个点出得免的,犹如阎王殿上降了一道赦书,多欢喜个不了,方想起借贷之时再作商量之语,就有自己解运的意思了。有亲友走来埋怨他道:“我们叨列绅士,与凡民不同,县官不来缠扰,也是向来旧例。老兄何为破起例来?”节庵道:“我们绅士宜享安身,难道平民独该被累的么?看他们妻离子散,自己心上也打不过去。况借此北行,瞻仰帝都壮丽,也未始不可。”亲友见他说得冰冷,便不来拦阻,都暗地里笑他:“好好住在家中不好,倒去担着干系,水陆奔驰,自寻苦吃!真正是个呆子了!”
再说节庵一到起运时,收拾行囊,多带些盘费,跟了数十名家人,将领解的粮米装载停当,别过县官,辞谢了饯行的亲友,起身上路。一众船户水手,厚给工食,不时还有赏赐,人人欢喜,个个竭力,有风使帆,无风扯纤,过了长江,渡了黄河,安安稳稳,昼夜无阻。
一日,路过东昌,因风大难行,泊舟城墙下,舟中无聊,思欲上岸散步散步。走出船头一望,只见同歇者船只无数,忽听见隐隐哭声从邻舟出,听去甚是悲切。节庵心中不忍,遂从别号船上,一只一只寻将过去,直寻到那只哭泣的船上。推篷一看,只见一人年纪约三十来岁,白净面皮,坐在舱内涕泪交流,哀号欲绝。节庵便向他拱手道:“老兄有何不如意事,如此哀痛?”那人见有人过船来,停住了哭,起身拱手道:“长兄请坐。弟有急事,一时无可摆布,所以寸心如割。有劳兄长过问,深感,深感。”节庵问道:“兄有何事悲苦,说与弟听,或分得些忧愁,亦未可知。”那人正在有苦难说的时候,巴不得向人告诉。又见节庵面貌是一正经长者,今来问他,遂将心事一一细说,道:“小弟奉家父之命,载煤压船,往京师货卖,不料昨日接得家信,知父亲病在危急,日夕思念小弟,命即回去一见。弟得此信,恨不插翅飞去,无如货物拖身,程途又远,急切不能到家。若再迟留,父有不测,是长抱终天之恨了。意欲留货在此,又无人可托。况出门时所带只有来时盘费,货尚未卸,归路无资,转辗思量,进退两难,故尔悲痛。”说罢,流泪满面。节庵道:“人生最重的是生身父母,病中思儿,必当速速回去。若货无可托,此亦易事。我本运粮至京,兄若见托,将货船交代与我,一齐带去,到京中发卖;发卖之后,本利一并奉缴。不知老兄放心不放心?至盘费不敷,更为易处,囊中尚有余资,可以相赠,愁他则甚?”那人听了,连忙倒身下拜,道:“兄肯为弟周全,是极好的了。我辈相交,一见如故,货物有何不托?”节庵扶起道:“既承相信,不知货物若干?原本若干?一一说明,方好接受。”那人道:“货物十大船,原价二万八千两,有细帐可查的。”节庵又问:“盘费需用多少?”答道:“百金够了。”
于是两下重新通起姓名籍贯来,才晓得那人姓房,名之孝,住居山西上谷县。之孝忙即唤集船户,将货物点清,细账交付。节庵一面收下,一面送过盘缠二百两。之孝交代过后,归心如箭,巴不能即刻到家,连夜谢别起程往山西去了。按下不表。
再讲节庵在东昌担搁一日,明早风顺,随即开行,米船煤船一齐进发。在路又行了月余,已到通州,好往总漕衙门投递文书,仓场管粮厅过米色,使用了些银两,立即兑收。但回批尚须守候时日,因思自通到京,不过四十里路,兵部于少保素系通家世谊,理合进谒,兼可打听煤价贵贱。痛了几个牲口,带了随身童仆,赶进京来,一面借了寓所,一面就到少保府中参见。
其时,景泰登纂,少保秉政,正值国家多故。少保尽心王室,日夜勤劳,朝廷倚他若左右手一般,一应军机大事,皆出一人主张,生杀在握,权势赫奕。真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伺候求见者,车马纷纷,冠盖接踵。节庵以故人往见,投进名贴。少保平日素重节庵为人,即请相见,留入书房,问问家乡光景,并别来如何,现今有何事来京。节庵备述解粮来由。少保口称“难得”,也把京师近日情形说了一番,又道:“粮已解到,可以放心。只是近来煤少,未免焦劳。”节庵道:“现带煤船十只,可以济得急用么?”少保大喜道:“如此最好。”
你道京师口语说:“烧不尽山西之煤。”此际何以短少起来?只因也先犯顺,天顺皇帝已被他掳去,又连次杀入居庸关来,逼近京师,帝都几至失守。亏了于少保扶立景泰,执掌枢机,号令严明,用兵有法,诸将尽皆用命,各处紧要关口,皆遣重兵守得牢牢的。也先亦知中国有人,不敢深入。然一经兵革之后,人民逃散,田野荒芜,出煤的地方尽在山西,其时路塞未通,京城正乏煤用,兵民惶惶。远处地方闻知京城被围,准敢运来货卖?你想煤是煮饭吃的,可一刻少得的么?今闻节庵载得煤来,所以大喜,遂差人运交煤厂,悉照时价给发。
节庵一算本利,除去二万八千两原本,反余了十万有余,自忖道:“看这姓房的不出,到有如此造化。然必须送到他家里,才为不负所托。”住了二十多日,得了回批,遂辞别少保,竟往山西一路而来。
再说房之孝,自与节庵别后,急忙到家。其父患病在床,正在想念儿子,一见之孝归来,心中大喜,病就去了一半了。之孝尽心调治,病势顿减,不上半个月,已能起身行动,渐渐复旧了。一日,父子正坐堂中,说起贩煤之事,多亏蔡节庵一力担承,才得赶回见父。正在感念不已,只见家人进来报道:“德清蔡相公已到门首,欲见主人。”
父子大喜,之孝急忙趋出迎进。相见后,一边说别后之事,一边谢周全之谊。节庵闻知其父病痊,作揖称贺,遂言及:“东昌一遇,见托贵物,吾兄有福,除去本银外,竟获几倍利息。”叫家人将载来银子,一捆一捆,尽行扛进,堂中摆得满满的。又将细帐一本送过,道:“请兄收了。”之孝愕然道:“弟承兄爱,代为经营,在弟得本已够,其余十万余金,皆是吾兄之物,如何反教小弟收起来?这是断不敢领的。”节庵道:“前弟所以担承者,实见吾兄思亲念切,欲全兄孝心,非为谋利而然。若使分文染指,是一谋利小人了,兄亦何取乎弟?兄若推却,反看轻小弟了。”
正在你推我让,只见之孝父亲走出。两下见过礼,便向节庵称谢道:“小儿承兄厚谊,周全回来,已感激不浅了,如何又将余利见赐,怎好承受?但屈兄远临,待愚父子稍尽地主之情,然后再讲,如何?”吩咐家人设席相待。节庵上坐,父子陪饮。因问家人道:“蔡相公行李如何不发进来?”节庵道:“行李日落客店,因在外日久,明日就要起身,不必移动了。”之孝父子道:“这个如何使得?就不搬来,现成铺盖,也要屈兄在此停留数日的。”节庵见他父子坚留,送来的银子,必有许多推却,假意应道:“既如此,小弟今夜暂住店中,明日搬来便了。”之孝信以为真,也不相强。饮至掌灯时候,辞别回寓。之孝欲送至寓所,再三推住而别。
节庵归至店中,略睡片时,才交半夜,便叫家人收拾起身。家人们道:“相公要起行,这十万多银子,竟尽送与他了?”节庵道:“本是他的本钱,利钱自然也是他的了,何用多说。”家人道:“如此,白白里替他辛苦一场了。”节庵道:“你们辛苦,我自有赏,岂可破费他人财物?”家人不敢再言,悄然竟去了。
及至明日,之孝走来回拜,并要邀请至家。店家回说:“已去久矣。”怅怅而返,禀知父亲。其父道:“如此轻财仗义的人,真世所罕有。难道让他独为君子不成?我自有道理。”今且按下不表。
再说其年浙省大荒,米价腾贵,德清亦被灾歉,百姓嗷嗷,饿殍相望。节庵一闻荒信,忽忽赶回,见德清人民流诹颠沛,心中老大不忍,倾家所积,倡义赈济,救活饥民不知多少。自归家后,为了救荒的事情,又忙乱一番,偶因身子劳倦,坐在家中节养。门上忽通报道:“山西房相公来拜。”心下大骇,忙叫请入书房,整衣出见。
叙过礼后,节庵道:“长途迢递,辱承降临,深幸,深幸。但兄侍奉老亲,今为何事反远离膝下?愿乞赐教。”之孝道:“自兄去后,家父日夜记怀,特命小弟到府相候,送还告假二百金,兼送煤上利息奉还。”节庵笑道:“弟若肯受,当时就已领赐,何至不别而行?兄今又送来,可谓太不惮烦了。”停了一回,之孝行李银子一并发到节庵家来。节庵只是不肯收受。推来推去,放在之孝卧起的书房内,当夜设酒款待。
到了次日,之孝即要起身,节庵留住道:“难得吾兄远来,暂停数日。敝邑虽是荒僻地方,观玩观玩风景也好。”之孝见坚留不放,只得住下。用过早饭,同往街坊游览,信步走到县前,只见县门口枷者累累,个个鹑衣百结,忧愁满面,妻子扶着,啼哭个不了。节庵问犯何罪。有人答道:“都是欠钱粮的穷民。年成不好,官府又不准报荒,催科甚迫,只得卖男鬻女完纳。完不起的,在此受枷受责,枯竹里逼油了!”
节庵听罢惨然,回家嗟叹不已。之孝道:“弟一路来闻知兄长捐粟赈饥,人人感德。但追比之苦,欠钱粮者不下数万,吾兄虽有恻隐之心,却亦无从援手。”节庵道:“虽则如此,看此男啼女哭光景,叫我心上如何过得去?”之孝道:“吾兄真是菩萨心肠!但才赈饥民,又办此事,兄虽家道富厚,只恐应接不暇,奈何?我想此十来万利息,弟既送来,断无重复带去之理,兄又决意不收,何不就将此项代为完纳?既免众穷民之苦,又省了彼此推让之烦,岂不两便?”节庵想了一想,道:“我兄既不肯收回银子,作此义举,亦是美事。但必须我兄具呈,禀明县公,方晓得此项银两,出自我兄之赐。”之孝道:“这个不必。弟见兄一点仁心,故作此想,并非欲市名也。”
两个你一句,我一句,正让个不了。适有两个老友走来,,闻知此事,笑道:“两位不必争论,竟是连名县呈,何如?”二人依允,便去查明欠数,连名具呈道:“蔡节庵、房之孝愿捐银十万,代完德清合邑条银。”知县见呈大喜,遂将银子收库,枷号者即时释放,余欠者尽行免提。一时哄动了一县人民,人人欢庆,个个称畅。不惟感激节庵,亦且念诵之孝,称为“二难”。
之孝不待事完,即告别回去。至今房姓为山西望族。节庵寿登期颐,无疾而逝。子中孚,弘治进士,官至福建省御史。孙演传,亦登进士,官至吏部侍郎。曾孙奕琛,自进士出身,直做到东阁大学士。康熙庚戌状元启尊,壬戌状元升元,皆其元孙辈也。科第至今不绝。德清之称富贵久远名,蔡氏尤著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