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活全家愿甘降辱 徇大节始显清贞·第一回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玉山草亭老人编次 本章:卷四 活全家愿甘降辱 徇大节始显清贞·第一回

    插天松柏三春节,桃花杏蕊争颜色。烈烈朔风寒,青青叶未残。艰危翻百变,心绪从教乱。节义更从容,奇谋谈笑中。右调《蛮萨蛮》

    大凡女子守从一之义,至死不肯失节,此一定之常经,不易之至理也。然或关系合家性命,不得不贬节救免,此亦未可全非。况乎救了合家性命,仍不失自己节操,始初曲意含忍,绝不露一些激烈言色,直待事情妥当,捐躯致命,不特其节可嘉,其才亦不可及。古人云:“慷慨捐躯易,从容就义难。”以一女子而能从容就义,岂非可诵可传?

    今先说一舍身全家的故事与看官听。明朝崇祯初年,李自成、张献忠倡乱,流寇四起,攻掠城邑,屠戮人民,十数年间,把天下搅得粉碎。大者吞踞全省,僭号称王;小者各占一方,分疆划守,竟如当年列国一般。贼人智量:凡攻破一邑,总以多杀为主,老弱男女无有留遗。少年有姿色的女子,掳掠去恣其淫欲,或可偷生。然贼人性子一不合意,仍旧屠杀。

    话说其时北武昌县有一女子封氏,嫁与同县张秀才为妻。翁姑在堂,家道颇足。合家人口共有二十余人。封氏貌美而贤,夫妇相得。正是骨肉完聚,快活过日子的时候,岂知乐里哀生,忽有贼兵大队而来,围住武昌,四面攻打。合城惊慌。虽有守城军卒,不先逃走就够了,怎能够抵敌?贼又扬言道:“三日不降,满城尽皆屠戮!”攻了几日,一日城破,看看都在死数里了,封氏一门相聚而哭。未几,果有兵来,将他一家绑住,先搜金宝,然后杀害。领兵者一少年贼将,看见封氏色美,叫放了绑,便对封氏道:“我饶你性命,你肯从我么?”那时,封氏不慌不忙走上跪道:“我本无夫,愿从将军,但求将军饶我一家性命,为婢为妾,皆所甘心。倘杀我一家,则妾亦不能独生。”说罢,哀哀痛哭。

    那贼将一来爱他貌美,心已软了一半;二来见他语言和顺,举止从容,益发动了怜惜念头,便道:“你不必哭。我们为将的,何处不少杀几个人。我看你面上,饶你一家不杀罢了。”那封氏揩干眼泪,连忙叩谢道:“妾今日从了将军,便是将军的人了。将军看妾面上,饶了一家性命,倘将军去后,复有兵来,仍加杀害,是辜负将军大恩了,还望将军始终保全。”那将道:“你也虑得周到,我赏你免死令旗一面,倘后面再有兵来,见我令旗,便不杀了。”封氏重复叩谢。那将道:“我到营中,即来接你。”着两个军士在此等候。

    那将去了,合家人口都亏封氏救了性命,个个感激。封氏哭道:“我为一家性命,没奈何只得从他。但此去即为失节之妇,有玷丈夫,竟算死过的人罢了!”初时翁姑丈夫得免于死,俱庆更生:后封氏说出一番伤心的话来,都号啕痛哭个不了。隔了半日,贼将差兵来接,只得掩泪而别。

    单讲封氏一到营中,那将官便如娶妾的行事,拜了天地,然后共坐而饮,下人都称“小奶奶”。要晓得这枝兵是李冯差来攻取湖北一路的,收兵回去,闯贼以此将掠地有功,授以伪职,教他驻守一县。

    封氏自为妾后,殷勤服事,百般依顺,贼将把他宠爱无比,所有掳掠来的金宝,俱付他掌管。后大妻到来,一同居住,封氏曲意承迎,枕席上绝不争论,大小相处,情投意合;又绝不露一毫思乡念头。倒喜习武,每日戎装打扮,要贼将教导他跑马射箭,说道:“吾若习会武艺,将来东征西讨,作一亲军跟随,可以时刻不离了。”贼将听了,愈加欢喜。大妻生有二子,其后又生一子。封氏便对贼将道:“这个儿子,我要领在身边当作亲生。”贼将更喜,便教他抚育。封氏加意爱惜,有如珍宝一般。

    一日,有文书来调贼将随处出征,封氏又欲随往,因有小儿子羁身,不忍分离,悲泪不已。贼将约他一年半载定必回来,挥泪而别。去后终日思念,大妻倒去安慰他,说:“你平日最爱跑马的,何不去后面空地上跑跑马,散散心?不要忧出病来。”封氏道:“要选几匹好马,才跑得有趣。”大妻道:“这个容易,叫家下牵几匹好马进来,任凭小奶奶拣择。”那封氏日日在后圃驰骋,以为笑乐。

    一日,将一粒明珠钉在小儿子帽上,光耀动人。大妻道:“这珠子甚好,是那里来的?”封氏道:“这是我初到时,老爷赏我的,也还算不得好。”大妻道:“你还有好的么?”封氏叹口气道:“有是尽有,可惜抛弃那边!”大妻便问:“抛弃何处?”封氏道:“不瞒奶奶说,我家积代富厚,珍宝无数,只因世乱,恐怕寇盗抢劫,暗暗埋于僻处。都是我亲手自藏,无一人知觉。前日没有取来,岂不都抛弃了?那所戴之物,我还一一记得,珍宝有多少,金玉有多少,还有希奇珍器,都是人世罕见的。当日若带了来,一生受用不尽。”

    一席话,说得天花乱坠。大妻馋涎流个不住,心中发起痒来,便道:“如今去取,不知在也不在?”封氏笑道:“奶奶又来说笑话了,我既从了老爷,家乡便与我不相干了。况这小儿子,我要抚育的,我去,谁照管他?”大妻道:“不妨,你惯会骑马,竟改妆男人模样,悄悄里去,悄悄里来,那个晓得?若说儿子,我自熙管,虑他则甚?”封氏摇头道:“老爷日后回来晓得,埋怨起来,恐有未便。”大妻道:“老爷是最贪利的,见你取了许多东西到家,益发欢喜你了,那有反来怪你的理?”封氏只是不允。

    隔了一夜,大妻又来撺掇。封氏道:“既如此,我去走一遭也好。但此处到武昌有七八天路,要选三匹快马,叫两个年老家丁跟我。晓夜赶路,只十余日就可往回。”遂整备随身行李,扮作军官模样,跟了两个家丁,辞别大妻而行。大妻见他肯去,喜欢个不了,又因他未去时再三推托,临去之际,依依不舍,信为实然,那里还有疑他的念头?

    单讲封身一路上早行夜宿,马不停蹄,走了六七天路,约计到武昌再有一日之程,当夜下了宿店,吩咐家丁道:“你们连日赶路辛苦,明早就到武昌了。今晚多买些酒肉,多饮几杯酒,安息安息再行。”两个家丁果因连日劳倦,酒肉到口,如风卷残云,吃得大醉,倒在床上,如死人一般。封氏又与店家道:“明日五更走路,头口与我喂饱,鞍辔不必卸了。”说罢,走去假睡。

    等到半夜,悄悄开了店门,把坐骑牵出,将行囊缚在马背,收拾停当,回身走进门来,把两个家丁一刀一个。这两个平日杀的人也复不少,一旦死于女子之手,也不算委曲的了。那时封氏跨上马背,加鞭飞走。明早,店主起来,见一人走了,二人杀死在床上,不解是什么意思。荒乱世界,看得人命甚轻,把两个尸首抛在野外,行李马匹,落得受用。按下不表。

    单讲封氏一骑马直跑到自己门首,已近下午,又恐怕丈夫迁居他处,便问一邻人道:“这里可是张家么?”那人道:“向日是张家住的,因那年遭了屠城之变,家道穷苦,迁在东门外坟屋上去了。”封氏听了惨然,便带转马头,竟奔东门外来。因向时上坟曾经到过几次,路径是认得的。到了坟屋门首,见几间破屋,零零落落,两旁邻舍都无,凄凉满目,便跳下马来,把马系在柳树上,将马鞭打门。时已点灯时候,有一小使开出门来。问他:“主人在家么?”答道:“在家。”一直走进坐下,把马鞭向桌上乱敲,道:“快唤你小主出来!”

    那张秀才在干戈之际,已吓破胆的了,忽见一少年将军闯入,声声要他出见,惊慌无主,只得战兢兢走出来,跪下道:“不知将军从何而来?”封氏一见丈夫,忙跪下扶住,哭道:“你竟不认得我了?我即汝妻封氏也!”其夫知是妻子,抱头大哭。翁姑听见媳妇归来,移灯走出。数年相隔,今日重逢,悲喜交集。细问改妆之故,封氏一一诉知,俱各大喜。封氏道:“如今须要迁避他处,使人踪迹不着,才得安稳。”其夫告以穷困。封氏道:“不妨,我行囊里带有金宝。这是我有心逃归,平日隐藏下来的。”当夜夫妻相聚,正是破镜重圆,去珠复返,人生极侥幸的事。明日悄然搬至幽僻去处,果然无从踪迹。

    再说贼将大老婆自打发封氏去后,日日盼望,直至等了两月,不见归来,方知是“金蝉脱壳”之计。正要遣人追访,恰好其夫有信,已经阵亡,算来此后日子,自己也要改嫁,还那里来顾别人。

    其后天下太平,封氏夫妇复归故里,重整家园,生于承后。后人称赞封氏委曲全家,用计求脱,真是女中丈夫!要知其平日爱习骑射,专为出行便易;抚育儿子,亦不过明无去志,令他深信不疑,不来防我,才得脱归。一段深心,全为不忘故起见,岂非身虽受污,此心可对天日?若女子当患难之际,既得保家,又能全节,不动声色,做得停停妥妥,一家阴受其福,于人一无连累,闻者为之起敬,当道为之动色,岂非更是一桩奇外出奇,难中更难之事?试听下回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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