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取漢書詳革功名 考知事確定優劣

类别:文学名著 作者:戚饭牛 本章:第十六回 取漢書詳革功名 考知事確定優劣

    却說張李兩役,奉命趕到市前巷廖宅門牆,說明来意與門公知曉。廖宅也是閥閱人家,不能造次從事,公差雖然奉命前來,也只得循規蹈矩,踏準理信而行。將硃籤與門公看了,這枝硃籤並非提人所用——公差出門辦公事,須得手持硃籤,表明確是奉公而來,並非私下出來敲詐恐嚇之意。再拿皇甫取書憑條,交與門公,門公接了,問明原委,隨即匆匆入內,稟明主人。主人廖啟祥也是孝廉出身,候補福建,署理四五年知縣過,現在林下優游,守產度日,閉戶讀書,吟詠飲酒,清簟疏簾,一枰對客,消遺餘生,絕不干預外事。故鄉里中有廖好人、老糊塗之謠。廖老聞知,也樂得此美名,嘗曰“難得糊塗,難得糊塗”。然此老似呂端,小事糊塗,大事不糊塗,雖日在醉鄉,北窗高臥,怕談世俗,嘯傲羲皇,自比陶潜,無懷葛天,與人無爭。亦知舊戚與西賓秦先生漢書一節,此部漢書的,真淳熙初刻,字跡紙張均臻上乘,家藏精本,秦公愛如珍寶。不意皇甫借來觀玩,據為己有,於情理上確實話不過去。後經老夫調停,勸過舍親:既愛此書,何不出銀兌换?商諸西席,亦屬執之一見,不聽諫勸,已致弄到入訟,公役到我門牆,成何體統?今既持憑來取,他又自已不來,我又何便到他臥房翻箱倒箧?他又不將此書擺在外邊架上,又未曾交託與我。想定主意,即囑門公:“請衙差進來,我有話講。”門公奉主人之命抽身出來,傳言主人請進。張遷李陞跟了老門公,走進內廳,站立滴水簷前不走。當公的極懂禮貌,眉毛裏會說話,鼻觀裏會演戲的,看什麼人講什麼話,人王老虎狗,三色頭面孔。今见廖宅是有功名人家,何敢放肆?并且公事是他親戚,並不是廖家本人,故而格外留神。正在四面觀看之際,只見遮堂門背後走出白髮朱顏的一位,紳士裝束,料必就是主人。凝神肅靜,只等傳喚。廖翁步至中堂,朝外一望,見庭心內有兩個公差模樣,遂和顏悅色的喚他入來。張李闻喚,趨一步搶上前,打了一個千,叫了一聲老相公,侍立拱手聽命。廖翁手裏托了憑條,對張李二人說:“二位有所未知,這書乃鄭重珍寶,舍親之物。雖係有憑來取,小老未便交付。如要取書,須得本人来取,望原諒為要。”張遷素有能幹之稱,聽了廖翁此言,遂含笑低聲道:“老相公所說極是。但是奉了主命,無物不能復命,須望老相公作主。皇甫相公既有憑條前來,即老相公付了,也不妨礙,他日皇甫相公也决不見怪。况聞得堂供,此書係皇甫原物,而秦相公冒認的,如此刻來取不放,反為不妙,問官誤為情虛,訟事倒難免見虧。求老相公原諒,俾差役回去銷差。况本官在堂上坐候,如空手歸去,必遭斥駡。即使令皇甫相公自己來取,這案又須延閣一天。最好求請老相公作主罷。”廖翁一聽公差異常圆到,自己又何必為難他兩差?况有他手寫憑條,即與了他,虽要見怪,亦不敢出口。隨即喚書僮,到皇甫住房内把漢書十六本尋出,連木箱一只齊交公差。張李二役捧了書箱,藏了硃筌,回一聲廖翁,急匆匆飛步回衙復命,將書箱呈於案上。那秦綬源立在東首,一見書箱擺在公案,差役尚未上前繳籤銷差,他忘形骸奔過來,兩手連身體直撲將來,彷彿小孩兒思乳,見了母親解襟相仿,口中說“書在此了!這木箱不是我的!”陸官見了又好笑又好氣,兩旁差役喝退一旁。張遷李陞上來繳過硃籤,打了一千,退下去站立一旁。陸官體諒入微,命他二人出外安歇,張遷李陞退下不提。

    言歸正傳,却說知縣把木箱豎蓋抽開,取出漢書兩三本,展卷瀏覽,真一部宋版原印的寶書,無怪愛者。是愛讀書朋友,見此誰不歡欣?猶美人見脂粉,烈士見刀劍。陸官正翻出刘項鴻門大宴,樊噲吃豚肩,項莊舞劍,沛公如廁,花花綠綠的一段好文章,看得起勁出了神,倒把兩造打官司事體忘掉,搖頭點腦的朗聲,大讀特讀。引得站班差役暗笑起来。陸官又看上下眉批,丹鉛朱墨蠅頭小楷,正草兼有,真批得好,讚不絕口。足足看了半個時辰,然後自已亦覺着了忙,把書頁折轉,再問皇甫道:“這書是你的,有何證據?”皇甫自見此書,早把全部中細目一一看得爛熟,故而脫口而出,一一回稟。再問秦綬源說:“你說這書是家傳,你有何證據?”秦綬源聽皇甫回稟時,已恨得不亦樂乎,心裏頗詫異,皇甫居心可險,已看得如此清楚,現在聽陸官問他有何證據,他究屬是家傳的,更比皇甫詳盡,自然說得更比皇甫細致,連那幾個缺筆字、幾個蛀虫洞、幾家眉批字、上代名字、某代祖宗名字,與某人為友,一件件如小學生背千字文百家姓神童詩,背得一字不差。陸官再問他:“眉批上的人名,是否是你先代?若屬是你先代,则你所刻試草上,一定與眉批上相同。再不然,我提問兩姓親戚來问,便可分曉此部漢書究是誰家之物。”皇甫聽了此問,頓時兩耳發紅,面上發青,一句話都說不出,不比先前滔滔汨汨了。陸官再教綬源背一遍,綬源仍舊一絲不亂。陸官審得清楚,即諭將漢書斷歸秦姓,而皇甫慧定身入黌宮,不應欺詐賴人,即行備案申院詳革功名。皇甫見事不妙,只得叩頭求拜開恩。陸官不睬,袍袖一拂,就此退堂。秦綬源歡天喜地抱了漢書,把書箱拋于堂上,口頌青天,歡躍出衙門去了。皇甫亦無顏再取書箱,只得抱頭似鼠,滿臉羞慙而去。堂上打點三聲,衙役各退,庭槐鴉噪,已是夕陽時候。陸官回進臥房,提筆上詳學院,六十日回文轉來,將皇甫功名革去,與秦綬源結成深寃,另起別樣花頭,秦綬源弄到家破人亡,流落江湖,此是後話,要在下文再行提及,暫且擱起。

    秦綬源原有些書呆子模樣,自從陸官斷結此案,逢人說好,到處揄揚歌功頌德,做了八首七言詩,刻板送人。這個好官名聲傳至省裏,撫台大人湯介庵亦有所聞。湯斌一清如水,最喜僚屬不貪,江蘇一省上四府下四府六十三州縣,其中府州通判知縣,好好壞壞,豈能個個如嘉定縣陸稼書一樣呢?現在觸動了他甄別下屬的念頭,遂與藩台臬台商量,會衔下札別省會課,以觀各縣文才。此時藩台姓孔名希堯,山東曲阜人,確是聖人裔孫,也是翰林出身;臬台姓戚名叫蓉鏡,浙江餘姚縣人,是明朝大將軍戚繼光的子孫,拔貢出身,精通法律,尤熟韜鈐,撫台極為倚重。一月三十日,約有二十天在撫院裏聚談,案無留牘,嫉惡如仇,真所謂訪拏貪官污吏、剪除势惡土豪鄉紳;要有請託,愈弄愈僵,不避權貴,能與撫台一鼻孔出氣。故而非常投機。湯公言聽計從,倒反比藩台親熱。此刻三大憲會銜行文各府州縣,擇定明年正月初十日,趁晉省團拜賀歲之際,留省七日,會考文墨,送部評閱。并另開會審,所審理疑難案件。所有租糧欠缺,亦須一律繳齊,以重國課而裕財源。這札子行到各縣,縣官是科甲或生監出身,動得來筆墨者,猶不至大嚇;若是捐班商吏出身,捧讀此札,嚇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一陣清風,將化為闕黨童子,搔頭摸耳,巴不得天不要夜、日不要落,方可不到正月初十。否則夜去明來,日來夜去,總要到正月初十。小百姓交了正月,共說阿彌陀佛治世,大家小戶歡天喜地,穿新衣吃葷酒,敲鑼鼓放邊炮,接龍擲羊賭銅鈿,恭喜賀歲。猶有捐班州縣,坐立不安。

    時光流水,瞬眼即是除夕,店家結帳,住家還帳,年初一極其容易。蘇州虎阜獅林湖田上元妙觀幾處熱鬧場所,無一處不是人山人海,紅男綠女白叟黄童,都是熙熙攘攘,如登春台,快活得口不能言、筆不能寫。獨有下縣的知县老爺,急得如鬥敗雄雞。五日頭一過,已有一班筆墨来得及之知縣,紛紛絡續進省參謁三憲,借此大出其風頭;還有一班入糞不通的老州縣,挨一日兩個半日,挨半日兩個三刻,直挨到初九那一天,方始抵胥門碼頭,一肩行李一疊手版,如鳥歸籠,都尋下處安歇,上衙報到。真正性命交關,荳腐說不出,只說腐腐。一到正月初十那一天,又是傾盆大雨,六十三州縣官個個似落湯雞,狼狽不堪,拖泥帶水,齊集轅門聽點。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評

    璧歸故國,須籍相如之慧;書還原主,亦賴陸公之明。皇甫坐罪,綬源勝獄,明刑公斷,可謂不爽毫厘。邑有良官,得在上者提攜引用,在天下升平之日,每有見之。湯撫台之加爵陸公,亦若是也。然當世運凌夷之際,鋤良誣正,雖有良官,亦復見黜,是以盛者益盛,衰者益衰。縱觀古今,深堪嘆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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