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說湯撫台傳唤吳縣知縣姜霞初上轅,在西花廳接见,問他申衙前沈家大賭局情形,姜知縣驟聆之下,宛如半天裏打個霹靂,教他如何回答?說曉得弗好,說弗曉得弗好,心裏想:沈家如此祕密,這個消息誰人洩漏?湯大人何以會得知?一時汗流浹背,回答弗來,只得吞吐,連連種樹。湯撫台是何等樣人,見其一而知其十,看姜知縣如是這般,早已若見肺肝,湯撫台鼻子裏哼的一聲,姜霞初低頭至腹,連稱“卑職失察,該死,罪該萬死,求大人栽培,求大人栽培。”這大人栽培四個字,本屬小官對上司的通套口頭禪,不過用於此際,實在文不扣題,有些用不着。湯撫台冷笑一聲,道:“本部院未曾能栽培你,你却栽培得沈繼賢,灌溉滋養,厥功非浅!”正在這個當兒,文巡捕呂超瓊、武巡捕邱廷棟兩人,一齊進來,打了一個籤,稟道:“奉命調集本衙門親勇衛兵五百名,點齊伺候聽撥。”稟完叉手拱立於帘門前。湯撫台微微頷首,又對姜知縣看了一眼,只見他額角上的汗宛如黃荳般大小,滴滴搭搭直挂兩頰,真是又好氣又好恨,想嘉定陸令說起城中大小二十八頭衙門,無一處不與沈家通声氣,單單瞞我一人。照此說法,非獨吳縣姓姜的一人得賄,連那藩臬兩司道府總捕,比吳縣上級官都受關節,簡實可惡萬分。若不澈底重辦,再用何法可肅?官方且慢慢地計較……戈什送上一杯香茗,湯公吃了一口潤一潤喉,對姜知縣笑道:“貴縣,你可曉得本部院今日請貴縣來院,有何事故?”姜霞初聽了,嚇得汗如雨下,急屁連放,引得文武巡捕掩唇吞聲,如何敢放聲大笑。湯公看他這種神氣,煞是可憐,那姜知縣也無半句還答,雙膝跪下,磕頭如搗蒜般的,口中只說“該死,沒法,該死,聽參,該死……”湯公笑道:“今日本院意欲相煩貴縣同往申衙前沈家,去賭他一場搖寶玩玩。”說完,遂命往申衙前。你道撫台衙門裏的人,雖然不比廿八頭衙門的通同一氣,然而沈家的開銷,撫台衙門也挨着一分,否則貓兒不吃素的,見了魚腥豈有不偷之理,不過略比別處衙門少些肥油罷了。本官雖是不要老虎不吃人,這班狐狸精要他遮瞞上頭,那敢不送一個乾人情呢?故而此刻湯撫台去密傳姜知縣,密調親隨兵,好算得人不知鬼不覺,落裏曉得早已螞螘傳信,關照申衙前去了!就是昨夜裏顧全寶不去通風報信,預備放走,此刻亦來得及,仍舊從從容容可走,你想厲害不厲害!湯撫台一面說,那兩位巡捕老爺也各自揑一把汗,心裏都在尋思,邱廷棟對呂超瓊看,意謂老頭子如何會親訪着這件事情?呂超瓊對邱廷棟看,意謂沈家事體那裏出的毛病,會被老頭子自已訪着呢?莫明其所以然。兩人心裏懷着鬼胎,面孔上那能可以露出半絲破綻呢,兀自立在窗前,斜側眼睛看姜霞初,想他此番一定該死,頂戴總歸雖保。
閒話休絮,却說湯撫台傳命更衣换帽,手下戈什哈文武巡捕等出去,預備往申衙前。不多一刻,撫台在前,知縣在後,兩乘轎子,五百親兵,一直来到申衙前沈宅照牆停下。呂超瓊看前门,邱廷棟圍後門,即令姜知縣引導進門。姜霞初戰戰兢兢,領了撫台大人暨護衛人等走進石庫門,曲曲折折,將所有關閉的門窗戶闥盡数推開,今朝撫台親自下来踏勘,不比等閒,前進到處搜覓,並無一絲半毫破綻。湯公走到前日賭錢處所,月洞門依然如舊,只少一個人把門罷了,心中頗為詫異,難道已有人報信不成?湯撫台如此想,姜知縣心裏却大放厥膽:只要搜尋不到痕跡,就可以脚踏實地。前進搜尋過了,再往後進搜查,既經到此,也不客氣了,親兵動手翻箱倒箧,連那天花板地閣板夾壁板統統翻起,非但牙籌骨牌不見一張一根,連那小孩子白相的賭具也沒有些些。眾兵搜查了一回,湯撫台坐在房廳上,命主人沈繼賢來見,自有一個半老婦人回稟:主人往江西去了,隔年十二月內動身,至今尚無信函寄歸家中,所留主婦練氏暨小妾三人。湯公聽了,勃然大怒,回看姜霞初面孔似有喜色,以為搜尋不到憑據,故而放心,孰料湯公早已窺破奥妙,即謂姜知縣道:“貴縣有所未知,本部院老實對你講了罷,二十那一天午牌時分,本院自己來此入局賭過,門逕看得清楚,一切局面都已知道。何以事隔一宵,竟為變動到此地步?若無走漏風聲,豈能料理到如此乾淨!”說完,即挖出錦囊內的牙籌来,姜知縣看了頓時失色。湯撫台即命帶主婦回院看管,俟捉到主人釋放,房屋前後發封。沈宅男男女女,霎時間大哭小喊起來,所有人口限一個時辰遷空,巡撫公事誰敢抗違,當面論姜知縣:限七日內將沈繼賢捉到,如私釋賄放,惟爾是問。姜知縣諾諾連聲,湯撫台帶了沈宅主婦練氏,念他小脚伶仃,罪非己犯,特命賞一竹兜,扛抬至院。練氏哭哭啼啼,無可奈何,只得似田雞捉入竹籠,跟了巡撫道子同走。這個當兒,早已哄動滿城,無論近處遠處城裏城外,一班年輕喜事的朋友,三五成羣,七八成隊,都到申衙前西百花巷沈家前後門來看好看。人言嘈雜,道三弗着兩,吵得甚囂塵上,茶坊酒肆間作為新聞資料,有的說湯青天為民除害萬代公侯,有的說沈繼賢惡貫滿盈眼前報應,有的說有財有势錢可通神,有的說湯青天活包龍圖關節不通。書中丢開沈宅遷空,妾婦奴仆彷彿逃難,各尋安身處所。講到湯巡撫帶了練氏回轅,督令姜霞初七日內須將沈繼賢交出,若不把正身捉到,當以姜知縣李代桃僵,替人受罪。此刻姜知縣身背上分量吃重。話分三頭,筆無兩管,湯撫台回轅,將練氏交官媒婆看管。那官媒婆姓孟,年紀四十多歲,人極圆滑,出名叫做孟婆太太。孟婆太太曉得沈練氏是一塊肥肉,兼諸撫台亲提公事,千萬分干係,安敢怠慢,故而把練氏好好安插。
書中再要說到吳縣大老爺姜霞初,今朝碰了天字第一號的大釘子,自家飯碗紗帽丢在腦後,倒是七天之限如何辦法捉得到本人,還有可說,或者將功抵過。倘然沈繼賢壞壞良心,神通廣大,怕吃官司,逃之夭夭,鴻飛冥冥,势必將我捉生替死。七日光陰一瞬即逝,這便如何弄法?一筹莫展,回歸本署,抓耳爬腮,終無善策。還是搭師爺去商酌商酌,旁觀者清當局者迷,雖然師爺亦到手賭場裏個孝敬,究屬他是客位,我是主位,换一句說說,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閒常日腳沈繼賢月月送規費來大家受用,此刻沈繼賢出了這樣天大的毛病,我亦適當其衝,邵達勤亦决不能袖手旁觀,青雲頭裏看廝殺。這位邵達勤,原是會稽孝廉,本衙門的刑席師爺,胸中極其齷齪,筆下極其尖利,平日撈横塘的本領亦極其靈敏,沈家月規,與本官三七均分。故而姜老老此時想着他有福同享有禍獨當,想想實在不願,真正弄到山窮水盡,也要拖落案不放他便宜安安逸逸還紹興去吃酸冬湯、買錫箔灰。除他以外別無商量,看他大才有何妙法可以脱卸自己罪名。故而走到書房門口,咳嗽一聲,邵達勤正在吸旱烟閱案卷,聽得咳嗽聲音,知是東翁到來,諒必有要事,遂即丢去旱烟筒,立起来招呼。姜公真是僵公了,皮笑肉弗笑,兩僵面孔,叫聲“邵老夫子”。那邵師爺打起紹興白:“東翁請坐。”姜公即把房門掩上,回轉身來,向邵先生深深一喏,說:“大禍臨頭,須求老夫子神機妙策幫忙。”邵達勤倒吃一大驚,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脑:“東翁請教乞道其詳。”姜霞初坐下來,遂把上項事從頭至尾一一告與邵師爺聽了。邵達勤別樣公事,任你萬難,鴨蛋裏會尋筋骨,象牙筷上要扳燥絲,省裏大小官員、同道刑名錢穀,都不把在眼裏,惟有這位吃荳腐的祖宗湯介庵,提起他尊姓大名,已經頭痛腦脹,實在清廉厲害,猛往難擋。聽親訪案子,且有牙籌实據,這件公案非同小可,不獨東家有礙,連那藩臬道府統统難免纠葛。眉毛緊蹙,一言不發,只拿雙膝亂搖,一頭亂點。姜霞初如失乳婴孩殷殷求教,未識孝廉公大名鼎鼎、博古通今的刑席師爺,運何妙算可以成全本官頂戴,暗地騙到賭棍銷差,且待下回分解。
評
姜霞初見湯公一節,形客逼肖,真是頰上三毫,栩栩欲活。
湯公親到沈宅,而賭博痕迹早已烟散火滅,且不待顧全寶通知,亦可以從容擺佈,消息傳遞捷於置郵,甚矣小人之可怕也!
绍興師爺自是有名,然不知其計將安出耳。